第六十九章


李益

大曆中,隴西李生名益,年二十,以進士擢第。其明年拔萃,俟試于天官。夏六月,至長安,舍于新昌裏。生門族清華,少有才思,麗詞佳句,時謂無雙。先達文人,翕然推伏。每自矜風調,思得佳偶,博求名妓,久而未諧。

長安有媒鮑十一娘者,故薛驸馬家青衣也,折券從良,十餘年矣。性便僻,巧言語,豪家戚裏,無不經過,追風挾策,推爲渠帥。嘗受生誠托厚賂,意頗德之。

經數月,生方閑居舍之南亭,申未間,忽聞扣門甚急,雲是鮑十一娘至。攝衣從之,迎問曰:“鮑卿,今日何故忽然而來?”鮑笑曰:“蘇姑子作好夢也未?有一仙人,谪在下界,不邀财貨,但慕風流。如此色目,共十郎相當矣。”生聞之驚躍,神飛體輕,引鮑手且拜且謝曰:“一生作奴,死亦不憚。”因問其名居,鮑具說曰:“故霍王小女,字小玉。王甚愛之。母曰淨持,即王之寵婢也。王之初薨,諸弟兄以其出自賤庶,不甚收錄,因分與資财,遣居于外,易姓爲鄭氏。人亦不知其王女。資質秾豔,一生未見,高情逸态,事事過人。音樂詩書,無不通解。昨遣某求一好兒郎,格調相稱者。某具說十郎,彼亦知有十郎名字,非常歡惬。住在勝業坊古寺曲,甫上東間宅是也。已與彼作期約,明日午時,但至曲頭覓桂子,即得矣。”

鮑既去,生便備行計。遂令家童秋鴻,于從兄京兆參軍尚公處,假青骊駒、黃金勒。其夕,生浣衣沐浴,修飾容儀,喜躍交并,通夕不寐。遲明,巾帻引鏡自照,惟恐不諧也。徘徊之間,至于亭午,遂命駕疾驅,直抵勝業。至約之所,果見青衣立候,迎問曰:“莫是李十郎否?”即下馬,令牽入屋底,急急鎖門。見鮑果從内出來,遙笑曰:“何等兒郎?造次入此。”生調诮未畢,引入中門。庭間有四櫻桃樹,西北懸一鹦鹉籠,見生人來,鳥語曰:“有人入來,急下簾者!”生本性雅淡,心猶疑懼,忽見鳥語,愕然不敢進。逡巡,鮑引淨持下階相迎,延入對坐。年可四十餘,綽約多姿,談笑甚媚。因謂生曰:“素聞十郎才調風流,名下固無虛士。某有一女子,顔色不至醜陋,堪配君子。頻見鮑十一娘說意旨,今便令永奉箕帚。”生謝曰:“鄙拙庸愚,不意顧盼。倘垂錄采,生死爲榮。”遂命酒馔。小玉自堂東閣子中出來,生即拜迎。但覺一室之中,若瓊林玉樹,互相照耀,轉盼精采射人。既而延坐母側。母謂曰:“汝嘗愛念‘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即此十郎詩也。爾終日吟想,何如一見?”玉乃低鬟微笑,細語曰:“見面不如聞名,才子豈能無貌。”生遽起連拜曰:“小娘子愛才,鄙夫重貌,兩好相映,才貌相兼。”母女相顧而笑。遂舉酒。數巡,生起請玉歌唱,初不肯,母固強之。發聲清亮,曲度精奇。酒闌,及暝,鮑引生就西院憩息。閑庭邃宇,簾幕甚華。鮑令侍兒桂子、浣沙,與生脫靴解帶。須臾,玉至,言叙溫和,辭氣宛媚。解衣之際,态有餘妍。低帷昵枕,極其歡愛,生自以爲巫山、洛浦不過也。中宵之夜,玉忽流涕謂生曰:“妾本娼家,自知非匹。今以色愛,托于仁賢。但慮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蘿無托,秋扇見捐。極歡之際,不覺悲生。”生聞之,不勝感歎。乃引臂替枕,徐謂玉曰:“平生志願,今日獲從。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夫人何發此言!請以素缣著之盟約。”玉因收淚,命侍兒櫻桃褰幄執燭,授生筆硯。玉管弦之暇,雅好詩書,筐箱筆硯,皆王家之舊物。遂取繡囊,出越姬烏絲闌素緞三尺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筆成章,引喻山河,指誠日月,句句懇切,聞之動人。誓畢,命藏于寶箧之内。自爾婉娈相得,若翡翠之在雲路也。如此二歲,日夜相從。

其後年春,生以書判拔萃登科,授鄭縣主簿。至四月,将之官,便拜慶于東洛。長安親戚,多就筵餞。時春物尚餘,夏景初麗,酒闌賓散,離思萦懷。玉謂生曰:“以君才地名聲,人多慕景,願結婚姻者,固亦衆矣。況堂有嚴親,室無冢婦。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約之言,徒虛語耳。然妾有短願,欲辄指陳,永委君心,複能聽否?”生經怪曰:“有何罪過,忽發所辭。試說所言,必當敬奉。”玉曰:“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四。逮君壯室之秋,猶有六歲。一生歡愛,幸畢此期。然後妙選高門,以求秦晉,亦未爲晚。妾便舍棄人事,剪發披缁,夙昔之願,于此足矣。”生且愧且感,不覺涕流。因謂玉曰:“皎日之誓,死生以之。與卿偕老,猶恐未惬素志,豈敢辄有二三?固請不疑,但端居相待。至八月,必當卻到華州,尋使奉迎,相見非遠。”更數日,生遂訣别東去。

到任旬日,求假往東都觐親。至家旬日,太夫人已與商量表妹盧氏,言約已定。太夫人素嚴毅,生逡巡不敢辭讓。盧亦甲族也,嫁女于他門,聘财必以百萬爲約。不滿此數,義在不行。生家素貧,事須求丐。便托假故,遠投親知,曆涉江淮,自秋及夏。生自以辜負盟約,大愆回期,寂不知聞,欲斷其望,遙托親故,不遣漏言。

玉自生逾期,數訪音信,虛詞詭說,日日不同。博求師巫,遍詢蔔筮,懷憂抱恨,周歲有餘,羸卧空閨,遂成沉疾。雖生之書題竟絕,而玉之相望不移,賂遺親知,使通消息。尋求既切,資用屢空。往往私令侍婢潛賣箧中服玩之物,多托于西市寄附鋪侯景先家貨賣。曾令侍婢浣沙将紫玉钗一隻,詣景先家貨之,路逢内作老玉工,見浣沙所執前來,認之曰:“此钗,吾所作也。昔歲霍王小女,将欲上鬟,令我作此,酬以萬錢,我嘗不忘。汝是何人?從何而得?”浣沙曰:“我小娘子,即霍王女也。家事破散,失身于人。夫婿昨向東都,更無消息。悒怏成疾,今将二年。令我賣此,賂遺于人,使求音信。”玉工凄然下泣曰:“貴人男女,失機落節,一至于此!我殘年向盡,見此盛衰,不勝傷感。”遂引至延先公主宅,具言前事。公主亦爲之悲歎良久,給錢十二萬焉。

時生所定盧氏女在長安。生既畢于聘财,還歸鄭縣。其年臘月,又請假入城就親,潛蔔靜居,不令人知。

有明經崔允明者,生之重表弟也。性甚長厚。昔歲嘗與生同飲于鄭氏之室,杯盤笑語,曾不相間。每得生信,心誠告于玉。玉常以薪刍衣服資給于崔,崔頗感之。生既至,崔具以誠告玉。玉恨歎曰:“天下甯有是事乎?”遍托親朋,多方召緻。生自以愆期負約,又知玉疾候沉綿,慚恥忍割,終不肯往。晨出暮歸,欲以回避。玉日夜涕泣,都忘寝食,期一相見,竟無因由,冤憤益深,委頓床枕。自是長安中稍有知者。風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俠之倫,皆怒益之薄行。

時已三月,人多春遊。益與同輩五六人,詣崇敬寺玩牡丹花。步于西廊,遞吟詩句。有京兆韋夏卿者,生之密友,時亦同行。謂生曰:“風光甚麗,草木榮華。傷哉鄭君,銜冤空室。足下終能棄置,實是忍人。丈夫之心,不宜如此!足下宜爲思之。”歎讓之際,忽有一豪士,衣輕黃衫,挾朱彈,風神俊美,衣服輕華。唯見一剪頭胡雛,從後潛行而聽之。俄而前揖益曰:“公非李十郎者乎?某族本山東,姻連外戚,雖乏文藻,心嘗樂賢。仰公聲華,常思觏止。今日幸會,得睹清揚。某之敝居,去此不遠,亦有聲樂,足以娛情。妖姬八九人,駿馬十數匹,惟公所欲。但願一過。”生之侪輩,共聆斯述,更相歎美。因與豪士策馬同行,疾轉數坊,遂至勝業。生以近鄭之所止,意不欲過,便托事故,以回馬首。豪士曰:“敝居咫尺,忍相棄乎?”乃挽挾其馬,牽引而行。遷延之間,已及鄭曲。生精神恍惚,鞭馬欲回,豪士遽命奴仆數人,抱持而進。疾走推入車門,便令鎖卻。報雲:“李十郎來也!”一家驚喜,聲聞于外。

先此一夕,玉夢黃衫丈夫,抱生來至席,使玉脫鞋。驚寤而告母。因自解曰:“鞋者,諧也。夫婦再合。脫者,解也。既合而解,亦當永訣。由此征之,必遂相見。相見之後,當死矣。”淩晨,請母妝梳。母以其久病,心意惑亂,不甚信之。黾勉之間,強爲一梳妝。梳才畢,而生果至。玉沉綿日久,轉側須人。忽聞生至,欻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與生相見,含怒凝視,不複有言。羸質嬌姿,如不勝緻,時複掩袂,還顧李生。感物傷人,坐皆欷歔。頃之,有酒肴數十盤,自外而來。一坐驚視,遽問其故,悉皆俠士之所緻也。因遂陳設,相就而坐。玉乃側身轉面,睨視生良久,遂舉杯酒,酹地曰:“我爲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顔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绮羅弦管,從此永休。銜痛黃泉,皆君所緻。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爲厲鬼,使汝妻妾終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擲杯于地,長恸号哭,數聲而絕。母乃舉屍置于生懷,令喚之,遂不複蘇矣。生爲之缟素,日夕哭泣,甚哀。将葬之夕,生忽見玉繐帷之中,容貌妍麗,宛若平生。着舊石榴裙、紫(衤盍)裆、紅綠帔子。斜身倚帷,手引繡帶,顧謂生曰:“愧君相送,尚有餘情。幽冥之中,能不感歎。”言畢,遂不複見。明日,葬于長安禦宿原。生至墓所,盡哀而返。

後月餘,就禮于盧氏。傷情感物,郁郁不樂。夏五月,與盧氏偕行,歸于鄭縣。至縣旬日,生方與盧氏寝,忽帳外叱叱作聲。生驚視之,則見一男子,年可二十餘,姿狀溫美,藏身映幔,連招盧氏。生惶遽走起,繞幔數匝,倏然不見。生自此心懷疑惡,猜忌萬端,夫妻之間,無聊生矣。或有親情,曲曲勸谕,生意稍解。後旬日,生複自外歸,盧氏方鼓琴于床,忽見自門抛一斑犀細花合子,方圓一寸餘,裏有輕绡作同心結,墜于盧氏懷中。生開視之,見相思子二,叩頭蟲二,發殺嘴一,驢駒媚少許。生當時憤怒叫吼,聲如豺虎,引琴撞擊其妻,诘令實告。盧氏亦終不自明。爾後往往暴加捶楚,備諸毒虐,竟訟于公庭而遣之。盧氏既出,生或侍婢媵妾之屬,暫同枕席,便加妒忌,或有因而殺之者。生嘗遊廣陵,得名姬曰營十一娘者,容态潤媚,生甚悅之。每相對坐,嘗謂營曰:“我嘗于某處得某姬,犯某事,我以某法殺之。”且自陳說,欲令懼己,以肅清閨門。出則以浴斛覆營于床,周回封署,歸必詳視,然後乃開。又蓄一短劍,甚利,顧謂侍婢曰:“此信州葛溪鐵,唯斷作罪過頭。”大凡生所見婦人,辄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

長卿曰:“予固悲小玉之爲人,而深恨李娃也。玉之以憐才死,以鍾情死,以結恨死,而猶不忘李郎也。三娶之後,小玉在焉,其恨之極,妒之極,正其愛之極也。彼李娃何爲者?方娃之禱竹林,而棄鄭生以他徙也,娃實與謀。迨乞食且死,而娃始回心,不亦晚乎?鄭生不念舊惡,歡好令終,予于是深憐鄭生,而益恨李十郎之無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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