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荥陽鄭生

天寶中,常州刺史鄭公,時望甚崇。有一子,始弱冠,隽朗有詞藻,其父愛而器之,曰:“此吾家千裏駒也。”應鄉試秀才舉,将行,乃盛其車服,計京師薪儲之費,可支二年許。謂之曰:“觀爾之才,當一戰而勝。今豐爾之給,将遂其志也。”生亦自負,視上第如指掌。自毗陵發,月餘抵長安,居于布政裏。

常遊東市,還,自平康東門入,将訪友于西南。至鳴珂曲,見一宅,門庭不甚廣,而室宇嚴邃,阖二扉。有娃方憑一雙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絕代未有。生瞥見,停骖良久,不忍縱步。乃詐墜鞭于地,候其從者敕取之。累盼于妓,妓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辭而去。

生自爾意若有失,乃密征于其友遊長安之熟者。友曰:“此狹邪女李氏宅也。”曰:“娃可求乎?”對曰:“李氏頗贍,往來皆貴豪,所得甚廣,非累百萬不能動其志也。”生曰:“但患不諧,雖百萬不惜。”

他日,盛服而往,扣其門,俄有侍兒啓扃見生,馳走大呼曰:“前時墜鞭郎至矣!”娃大悅曰:“爾姑止之,吾即出也。”生聞之私喜。行至蕭牆間,見一姥垂白上偻,知是娃母,乃前拜緻詞曰:“聞茲地有隙院,願稅以居。信乎?”姥曰:“懼湫隘,不足以辱長者,敢言直耶。”延入賓館,與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嬌小,欲識上客。”乃命娃出,明眸皓腕,舉步豔冶。生遽驚起,莫敢仰視。拜畢,叙寒燠。觸類妍媚,目所未睹。茶後進酒,器用甚潔。歡笑方洽,不覺日暮。姥訪其居遠近,生绐之曰:“在延平門外數裏。”姥曰:“鼓已發矣,速歸,無犯禁。”生曰:“道裏遠,奈何?可假片席地相容乎?”娃曰:“不見責僻陋,方将居之,宿何害焉。”生數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家僮,請以雙缣,備一宵之馔。娃笑而止之,留以俟他辰,固辭,終不許。俄徙生西堂,帷幙簾榻,煥然奪目。妝奁衾枕,亦皆侈麗。乃張燭進馔,品味甚盛。撤馔,姥起,生、娃各叙邂逅相慕之意。生曰:“此來非直所居,願償平生之志耳。”言未終,姥至,詢其故,笑曰:“男女之際,大欲存焉。情苟相得,雖父母不能制也。”生遂下階拜謝,願以身爲厮養。姥遂呼之爲郎,飲酣而散。及旦,盡徙其囊橐于李,不複與親知相聞。日會倡優輩狎戲,囊中漸铄,乃鬻駿乘,及其家僮。歲餘,資斧蕩然,娃情彌笃,而姥意已怠。乃授計于娃,使偕生詣祈嗣。生大喜,質衣而往。返至裏北門,娃謂生曰:“此東轉小曲中,某之姨宅,暫往觐可乎?”生如其言,抵一裏門,青衣促生下驢。适有一人出訪,曰:“誰?”曰:“李娃也。”乃入舍。俄有妪出迎,年可四十餘。問生曰:“吾甥何在?”娃至,妪迎謂曰:“何久疏絕?”相視而笑。娃引生拜之,妪意甚殷勤,若将留娃信宿者。而盡屏其車馬,相與入西戟門偏院,中有山亭竹樹,逶迤蔥蒨。生謂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語對。坐食頃,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馳至,曰:“姥遇暴疾,勢甚殆,宜速歸。”娃謂姨曰:“方寸亂矣。某疾馳去,候返乘,姨便與郎偕來。”生拟随步,其姨與侍兒偶語,以手揮之,令生止于戶外,曰:“姥且殁矣,當共議喪事,以濟其急,奈何遽去?”乃止,共計其兇儀齋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曰:“無複命,何也?郎先往視,某當繼來。”生遂往,至舊宅門,扃鑰甚密,以泥緘之。生大駭,诘其鄰人,鄰人曰:“姥本稅居,約已周,今徙去矣。”問:“何徙?”曰:“不知也。”生恚甚,欲詣姨诘之,日晚,計程不能達,乃賃榻而寝。自昏達旦,目不交睫。質明,至姨所,叩扉不應,大呼至數四,阍者徐出。生遽詢:“姨氏在乎?”曰:“無之。”生曰:“昨暮在此,今何往?且此誰氏之第?”曰:“此崔尚書宅。昨有人稅此院,雲遲中表之遠至者。未暮去矣。”生惶惑發狂,罔知所措。

因返訪布政裏舊邸,邸主哀而進膳,生怨懑絕食三日,遘疾甚笃,旬餘愈甚。邸主懼不起,徙諸兇肆之中。肆人共傷歎而互飼之。後稍愈,執繐帷以自給。累月,漸複壯。每聽哀歌,辄嗚咽流涕,不能自止。歸則效之。生聰敏,曲盡其妙,雖長安無有倫比。初,二肆之備兇器者,互争勝負。其東肆車輿皆奇麗,唯哀挽不敵。東肆長知生音妙,乃醵錢二萬索雇焉。其黨陰教生新聲,而相贊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長相謂曰:“我等各閱所長于天門街,以較優劣。不勝者,罰直五萬,以備酒馔,可乎?”各許諾,立契署保。于是,裏胥告于戶曹,聞于京尹。及期,士女盡赴,巷無居人。自旦閱之,及亭午,曆舉辇輿威儀之具,西肆皆不勝。師有慚色,乃置層榻于南隅。有長髯者擁铎而進,翊衛數人。于是備髯揚眉,扼腕頓颡而登,乃歌《白馬》之詞。恃其夙勝,顧眄左右,旁若無人。齊聲贊揚,以爲獨步一時矣。有頃,東肆長于北隅上設連榻,有烏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整其衣服,俯仰甚徐,申喉發調,容若不勝。乃歌《薤露》之章,舉聲清越,響振林木。曲度未終,聞者欷歔掩泣。西肆長爲衆所诮,益慚恥,密置所輸之直于前而遁。四座愕眙,莫之測也。

先是,天子方下诏,俾外方之牧,歲一至阙下,謂之入計。時适遇生父在京師,與同列者易服竊往觀焉。有老豎,即生乳母婿也,察生容辭,欲認未敢,泫然流涕。生父驚而诘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頗似郎之亡子。”父曰:“吾子以多财爲盜所害,奚至是耶?”言訖亦泣。及歸,豎間馳往,訪于其黨,皆曰:“鄭氏之子。”征其名,且易之矣。豎意不釋然,迫而察之,良是。生見豎色動,回翔将匿于衆中。豎遂持其袂,強挾以歸。父見之,怒其玷辱,乃徒行出,至曲江杏園東,褫其衣,以馬鞭鞭之數百,垂斃,委之而去。其師使人陰随之,歸告同黨,共加傷歎。謀瘗之,而氣猶未絕。因共荷歸,以葦筒灌勺飲,經宿乃活。月餘,手足猶不能舉。其撻處皆潰爛,同輩惡其穢,複棄之道周,行路鹹傷之,往往投以餘餐。如是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乞食,裘有結如懸鹑。自秋徂冬,夜入糞窟,晝則周遊廛肆。

一日,冒大雪行乞,門多不啓。至安邑東門,循理垣北轉第七八,有一門獨啓左扉,即娃宅也。生不知之,遂連聲疾呼,饑凍之甚,音響凄切,所不忍聽。娃自閣中聞之,謂侍兒曰:“此必鄭生,我辨其音矣。”趨而出,見生枯瘠疥疠,殆非人狀,娃意感焉。乃謂曰:“豈非某郎也!”生羞憤俱極,口不能言,颔頤而已。娃前抱其頸,以繡襦擁而歸于西廂,失聲長恸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絕而複蘇。姥大駭,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遽曰:“何不逐之?”娃斂容卻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嘗昔驅高車、持多金至此,不逾期而蕩盡,以計逐之,令其失志,不得齒于人倫。父子,天性也,使其情絕,殺而棄之。又困踬若此,天下之人盡知爲某也。生親戚滿朝,一旦當權者熟察本末,禍将乃矣。況欺天負人,鬼神不祐。某爲姥子,迨今有二十歲矣,計所獲不啻千金。姥年已六十餘,願計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自贖,當就近别居,晨昏不廢溫清,于姥亦無所苦。”姥度其志堅,乃許之。因以給姥之餘金,于北隅稅一隙院。乃與生沐浴更衣,先以湯粥通其腸,次以酥乳潤其膩。旬餘方薦水陸之馔,巾履皆取珍異者。未數月,肌膚稍腴。卒歲,平愈如初。娃謂生曰:“體已康矣,曩昔之業,可溫習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車出遊,生騎而從,至書肆,令生自擇取,計費百金,盡載以歸。因令生專氣務學,俾夜作晝,孜孜矻矻,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勸綴詩賦。二歲而業大就。生謂娃曰:“可策名矣。”娃曰:“未也。”更令精熟一年,曰:“可矣。”于是遂一上登生登科甲,聲振禮闱,雖前輩見其文,罔斂衽敬羨,願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秀才幸擢一第,便自謂緻身青雲,子行穢迹鄙,不伴他士。當砻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連辔群英耳。”生由是益自勤苦,聲價彌甚。

其年,遇大比,诏征四方之隽,生應直言極谏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參軍。三事以降,皆其友也。将之官,娃謂生曰:“某今日始不相負矣。願以殘年歸養老姥。君當結媛鼎族,以奉蒸嘗。中外婚媾,無自黩也。勉思自愛。某從此去矣!”生泣曰:“子若棄我,當自刭以就死!”娃固辭不從,生勤請彌懇。娃曰:“送子涉江,至于劍門,當令我回。”生許諾。月餘至劍門,未及發而除書至,生父由常州诏入,拜成都尹,兼劍南采訪使。浃辰父到,生因投刺,谒于郵亭。父不敢認,見其祖、父官諱,方大驚,命登階,撫背恸哭。遂爲父子如初。因诘其由,具陳本末。大奇之。诘娃安在。曰:“送某至此,當令複還。”父曰:“不可。”翌日,命駕與生先之成都,留娃于劍門别館。明日,命媒氏備六禮以迎焉。娃即歸,歲時伏臘,婦道甚修,治家嚴整,極爲親所眷。後數歲,生父母偕殁,持孝甚至,感靈芝白燕之異。終制,累遷清顯之任。十年間,至數郡。娃封汧國夫人。有四子,皆爲大官。其卑者,猶爲太原尹。唐人白行簡作《李娃傳》。

弇州山人曰:叛臣辱婦,每出于名門世族。而伶工賤女,乃有潔白堅貞之行。豈非秉彜之良,有不同邪!觀夫項王悲歌,虞姬刎;石崇赤族,綠珠墜;建封卒官,盼盼死;祿山作逆,雷清恸;昭宗被賊,宮姬蔽;少遊谪死,楚伎經。若是者,誠出天性之所安,固非激以幹名也。至于娃之守志不亂,卒相其夫以抵于榮美,則尤人所難。嗚呼,娼也猶然,士乎可以知所勉矣。《義伎傳》評曰:“史稱設形容,揳鳴琴,揄長袂,蹑利屣,固庸态也。娃之濯淖泥滓,仁心爲質,豈非所謂蟬蛻者乎?士不困辱,不激;不激,事不成。假令鄭子能自豎建顯當世,則娃幾與蕲王夫人媲美矣。”子猶氏曰:“世覽《李娃傳》者,無不多娃之義。夫娃何義乎?方其墜鞭流盼,唯恐生之不來。及夫下榻延歡,唯恐生之不固。乃至金盡局設,與姥朋奸,反唯恐生之不去。天下有義焉如此者哉!幸生忍羞耐苦,或一旦而死于邸,死于兇肆,死于箠楚之下,死于風雪之中,娃意中已無鄭生矣。肯爲下一滴淚耶?繡襦之裹,蓋由平康滋味,嘗之已久,計所與往還,情更無如昔年鄭生者,一旦慘于目而怵于心,遂有此豪舉事耳。生之遇李厚,雖得此報,猶恨其晚。乃李一收拾生,而生遂以汧國花封報之。生不幸而遇李,李何幸而複遇生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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