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範蠡

西施,越之美女,家于苧蘿村西,故曰西施。欲見者先輸金錢一文。今嘉興縣南有女兒亭。《吳越春秋》雲:“越王以吳夫差淫而好色,乃令範蠡取西施以獻之。西施于路與範蠡潛通,三年始達于吳。遂生一子。至此亭,其子一歲,能言。因名‘女兒亭’。”《越絕書》雲:“吳亡後,西施複歸範蠡,因泛五湖而去。西施山下有浣紗石。”

越王得苧蘿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鄭旦。飾以羅穀,教以容步,習于土城,臨于都巷,三年學服而獻于吳。所謂“三年始達于吳”者,疑即此學服之三年耳。若在路複三年,則六年矣,施齒不稍長乎!且吳越鄰壤密迩,其貢書必有歲月,遷延三歲,使人烏得無罪,吳王亦安得無言也!又别志:越既滅吳,乃沉西施于江,以報鸱夷。而世俗盛傳扁舟五湖之事。

賈午

賈午,太尉充少女。韓壽,字得真,南陽堵陽人,魏司徒暨曾孫,美姿貌,善容止。賈充辟爲司空掾。充每燕賓客,其女辄于青瑣中窺之,見壽而悅焉。問于左右:“識此人否?”有一婢說壽姓字,雲是故主人。女大感想,發于寤寐。婢後往壽家,具說女意,并言其女光麗豔逸,端美絕倫。壽聞而心動,便令爲通殷勤。婢以白女,女遂潛修音好,厚相贈結,呼壽夕入。壽勁捷過人,逾垣而至。家中莫知,惟充覺其女悅暢異于常日。時西域有貢奇香,一着人,則經月不歇。帝甚貴之,惟以賜充及大司馬陳骞。其女密盜以遺壽。充僚屬與壽燕處,聞其芬馥,稱之于充。自是充意知女與壽通。而其門閣嚴峻,不知所由得入。乃夜中佯驚有盜,因使循牆以觀其變。左右白曰:“無餘異,惟東北角如狐狸行處。”充乃考問女之左右,共以狀對。充秘之,遂以女妻壽。壽官至散騎常侍、河南尹。

充女已及笄矣。克既才壽而辟之舍,壽将誰婿乎?亦何俟其女自擇也。雖然,賈午既勝南風(充長女,即賈後),韓壽亦強正度(晉惠帝字也)。使充擇婿,不如女自擇耳。

江情

福州守吳君者,江右人。有女未笄,甚敏慧,玉色秾麗。父母鍾愛,攜以自随。秩滿還朝,候風于淮安之版閘。鄰舟有太原江商,亦攜一子名情,生十六年矣。雅态可繪,敏辨無雙。其讀書處,正與女窗相對。女數從隙中窺之,情亦流盼,而無緣緻意。偶侍婢有濯錦船舷者,情贈以果餌,問:“小娘子許适誰氏?”婢曰:“未也。”情曰:“讀書乎?”曰:“能。”情乃書難字一紙,托雲:“偶不識此,爲我求教。”女郎得之微哂,一一細注其下。且曰:“豈有秀才而不識字者!”婢還以告。情知其可動,爲詩以達之曰:

“空腹清吟托袅煙,樊姬春思描紅船。相逢何必藍橋路,休負滄波好月天。”

女得詩,愠曰:“暫爾萍水,那得便以豔句撩人。”欲白父笞其婢,婢再三懇,乃笑曰:“吾爲詩罵之。”乃緘小碧箋以酬曰:

“自是芳情不戀春,春光何事慘閨人。淮流清浸天邊月,比似郎心向我親。”

生得詩大喜,即令婢返命,期以今宵啓窗虔候。女微哂曰:“我閨帏幼怯,何緣輕出,郎君豈無足者耶?”生解其意,候人定,蹑足登其舟。女憑闌待月,見生躍然,攜肘入舟,喜極不能言。惟嫌解衣之遲而已。既而體慵神蕩,各有南柯之适。風便月明,以舟解纜,東西殊途,頃刻百裏。江翁晨起,覓其子不得。以爲必登溷墜死淮流。返舟求屍,茫如捕影,但臨淵号恸而去。

天明,情披衣欲出,已失父舟所在。女惶邊無計,藏之船旁榻下。日則分饷羹食,夜則出就枕席。如此三日,生耽于美色,殊不念父母之離邈也。其嫂怪小姑不出,又馔兼兩人,伺夜窺觇,見姑與小男子切切私語。白其母,母恚不信,身潛往視,果然。以告吳君。吳君搜其艙,得情榻下。拽其發以出,怒目齽齜,砺刃其頸,欲下者數四。情忽仰首求哀,容态動人。吳君停刃叱曰:“爾爲何人?何以至此?”生具述姓名,且曰:“家本晉人,閥閱亦不薄。昨者猖狂,實亦賢女所招。罪俱合死,不敢逃命。”吳君熟視久之,曰:“吾女已爲爾所污,義無更适之理。爾宜爲吾婿,吾爲爾婚。”情拜泣幸甚。吳君乃命情潛足挂舵上,呼人求援,若遭溺而幸免者,庶不爲舟人所覺。生如戒。吳君令篙者掖之。佯曰:“此吾友人子也。”易其衣冠,撫字如子。

抵濟州,假巨室華居,召傧相,大講合婚之儀。舟人悉與宴,了不知其所由。既自京師返旆,延名士以訓之,學業大進。又遣使詣太原,訪求其父。父喜,赍珍品至楚,留宴累月乃别。情二十三領鄉薦,明年登進士第。與女歸拜翁姑,會親裏,攜家之官。初爲南京禮部主事,後至某郡太守,膺翚翟之封。有子凡若幹人,遐迩傳播,以爲奇遇雲。(小說曰《緣舟記》。)

若是一偷而去,各自開船,太平無話,二人良緣終阻,行止俱虧。風便舟開,天所以成美事也。

薛氏二芳

吳郡富室有姓薛者,至正初,家于阊門外,以鬻米爲業。二女蘭英、蕙英,皆敏秀能詩。父遂于宅後建樓居之,名曰“蘭蕙聯芳樓”。适承天寺僧善水墨,乃以粉灰四壁,邀請繪蘭蕙于上。登之者,藹然如入春風之室。二女日夕其間,吟詠不辍。有詩數百首,号《聯芳集》。好事者往往傳誦。時會稽楊鐵崖制《西湖竹枝曲》,和者百餘家,镂闆書肆。二女見之笑曰:“西湖有竹枝曲,東吳獨無竹枝曲乎!”乃效其體,作《蘇台竹枝詞》十章,曰:

“姑蘇台上月團團,姑蘇台下水潺潺。月落西邊有時出,水流東去幾時還。

館娃宮中糜鹿遊,西施去泛五湖舟。香魂玉骨歸何處?不及真娘葬虎丘。

虎丘山上塔層層,靜夜分明見佛燈。約伴燒香寺中去,自将钗钏施山僧。

門泊東吳萬裏船,烏啼月落水如煙。寒山寺裏鍾聲早,漁火江楓惱客眠。

洞庭餘柑三寸黃,笠澤銀魚一尺長。東南佳味人知少,玉食無由進上方。

荻芽抽筍楝花開,不見河豚石首來。早起腥風滿城市,郎從海口販鮮回。

楊柳青青楊柳黃,青黃變色過年光。妾似柳絲易憔悴,郎如柳絮太颠狂。

翡翠雙飛不待呼,鴛鴦并宿幾曾孤。生憎寶帶橋頭水,半入吳江半太湖。

一(纟呙)鳳髻綠如雲,八字牙梳白似銀。斜倚朱門翹首立,往來多少斷腸人。

百尺高樓倚碧天,闌幹曲曲畫屏連。奴家自有蘇台曲,不去西湖唱采蓮。”

鐵崖見其稿,手題二詩于後,曰:

“錦江隻見薛濤箋,吳郡今傳蘭蕙篇。文采風流知有日,連珠合璧照華筵。

難弟難兄并有名,英英端不讓瓊瓊。好将筆底春風句,譜作瑤筝弦上聲。”

自是名播遠迩,鹹以爲班姬、蔡女複出,易安、淑真而下,不足論也。其樓下瞰官河,舟楫皆經過焉。

昆山有鄭生者,亦甲族,其父與薛素厚。生興販抵郡,至此,日泊舟于樓下,依薛爲主。薛以其通家子弟,往來無間也。生青年韶秀,性複溫和。夏月于船頭澡浴,二女在窗隙窺見嫪生之具,乃以荔枝一雙投下。生雖會其意,然仰視飛甍峻宇,缥缈霄漢,自非身具羽翼,莫能至也。既而更深漏靜,月堕河傾,萬籁俱寂。生企立船舷,若有所俟。忽聞樓窗啞然有聲,顧盼頃刻,則二女以秋千絨索,垂一竹兜墜于其前。生乃乘之而上。既見,喜極不能言,相攜寝室,盡缱绻之意焉。蘭口占詩與生日:

“玉砌雕闌花兩枝,相逢恰是未開時。嬌姿未慣風和雨,分付東君好護持。”

蕙亦吟雲:

“寶篆香銷燭影低,枕屏搖動鎮帷垂。風流好似魚遊水,才過東來又向西。”

生至曉乘之而下。自是無夕不會。二女吟詠頗多,不能盡記。生恥無以答。一夕,見女書匣内有剡溪玉葉箋,遂濡毫題一詩于上日:

“誤入蓬萊頂上來,芙蓉芍藥兩邊開。此身得似偷香蝶,遊戲花叢日幾回。”

二女得詩喜甚,藏之箧笥。一夕,中夜之後,生忽怅然曰:“我本羁旅江河,托迹門下。今日之事,尊人罔知。一日事迹彰聞,恩情間阻,則樂昌之鏡,或恐從此而分;延平之劍,不知何時再合也。”因哽咽泣下。二女曰:“妾久處閨闱,粗通經史,非不知鑽穴之可醜,韫椟之可佳也。然而秋月春花,每傷虛度,雲情水性,失于自持。曩者偷窺宋玉之容,自獻卞和之璧。感君不棄,特賜俯從。雖六禮未行,諒一言已定。方欲永同歡愛,奈何遽生阻疑。妾雖女子,計之審矣。他日機事彰聞,親庭譴責。若從妾所請,則終奉箕帚于君家;如不遂所圖,則求我于黃泉之下,必不再登他門也。”生聞此言,不勝感激。未幾,生之父以書召生還家。女之父見其盤桓不去,亦頗疑之。一日登樓,于箧中得生所爲詩,大駭。然事已至此,無可奈何。顧生年少标緻,門戶亦正相敵,乃以書抵生之父,喻其意。生父如其所請,仍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問名納彩,贅以爲婚。生年二十有二,長女年二十,幼女年十八矣。《剪燈新話》有《聯芳樓記》。

《西廂記》鄭郎忒薄福,《聯芳樓記》鄭郎忒造化。

梁意娘

五季周時,潇湖梁公女名意娘,與李生有姑表親。李往來甚熟。因中秋玩月,與意娘潛通,戀戀不去。久之事露,舅怒逐之,由是阻隔三霜。時遇秋日,意娘寄歌曰:

“花花葉葉落紛紛,終日思君不見君。腸欲斷兮腸欲斷,淚珠痕上更添痕。我有一 寸心,無人共我說。願風吹散雲,訴與天邊月。攜琴上高樓,樓高月華滿。相思彈未終, 淚滴琴弦斷。人道湘江深,未抵相思半。江深終有底,相思無邊岸。君在湘江頭,妾在 湘江尾。相思不相見,同飲湘江水。夢魂飛不到,所欠惟一死。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 苦。長相思兮長相思,短相思兮無盡極。早知如此挂人心,悔不當初莫相識。”

李生得歌悲咽。因托人進公曰:“令愛才華,賢甥文藻,天生佳偶,幸未議婚,公不若妻之,以塞外議。”公乃許焉。

章文煥

天曆己巳,建康富人窦時雍,有女及笄,名羞花,貌美,尤長于詩。溧水士人章文煥,少年聰俊,與窦爲中表親。自幼每過窦家,時雍甚愛重之。嘗戲指女曰:“長必以妹配汝。”生、女亦覺留意。生私爲詩聘曰:

“春風連理兩枝梅,曾向羅浮夢裏來。分付東君好調護,英救倚傍别人開。”

羞花踵韻曰:

“庾嶺清香一樹梅,淩寒不許蝶蜂來。料應一點春消息,留向孤山處士開。”

自是情好甚殷,或對酌燈下,或吟眺花前。時雍不之禁也。

一日,會于迎晖軒下,相與象戲。文煥吟曰:“紛紛車馬渡河津,黑白分明目下真。”羞花續曰:“莫使機關争勝負,兩家人是一家人。”生、女大笑。又鋪紫氍毹于中庭,攤牌較勝。文煥笑曰:“但要合着油瓶蓋。”羞花笑曰:“隻恐貪花不滿三十耳。”文煥興發求歡,羞花變色曰:“既爲正配,豈效淫奔!”文煥跪而言曰:“人心翻覆,勢若波瀾。倘事在必諧,先之何害;萬一有變,如爾我相愛何?”羞花嘿然,遂任其意。文煥低吟曰:

“鸾鳳相交颠倒颠,武陵春色會神仙。經(紅)回杏臉金钗墜,淺蹙蛾眉雲鬓偏。”

羞花續曰:

“衣惹粉花香雪散,帕沾桃浪嫩紅鮮。迎晖軒下情無限,絕勝人間一洞天。”

羞花脫臂上金钏一雙與生,曰:“此钏即主盟也。”文煥拜受。未幾,時雍覺之,召生謂曰:“汝宜速回倩媒求聘也。”文煥拜謝将行,羞花私贻餽赆,且叮咛早來,飲泣而别。文煥回見父母,備陳其情。父母悅從,蔔日下禮。羞花因念生之故,尋命家人緻緘。文煥啓視,乃集古絕句十首。今存其四,雲:

“繡戶紗窗北裏深,燈昏香燼擁寒衾。故國書動經年别,滿地月明何處砧!

嗟君此别意何如?閑看江雲思有餘。愁傍翠娥分八字,酒醒孤枕雁來初。

風帶潮聲枕簟涼,江流曲似九回腸。朱門深閉煙霞暮,一點殘燈伴夜長。

寒窗燈盡月斜輝,桃李陰陰柳絮飛。春色惱人眠不得,高樓獨上思依依。”

文煥得詩,随即擇期入贅。合卺之夕,時雍欲試生才,使口占催妝詩。生吟二絕雲:

“紅搖花燭二更過,妝就風流體态多。織女莫教郎耐久,速乘鶴駕渡銀河。

笙歌鼎沸滿華堂,深院佳人尚晏妝。懶得早乘雲馭降,張郎久待杜蘭香。”

生、女唱和甚多,好事者輯之,号《金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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