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希周
建炎庚戌歲,建州賊範汝爲因饑荒,嘯聚至十餘萬。次年春,有關西人呂忠翊,受福州稅官。方之任,道過建州,有女十七八歲,爲賊徒所掠。汝爲有族子名希周,本士人,年二十五六,猶未娶。呂監女爲希周所得。希周知爲宦家女,又有色,性複柔和,遂蔔曰,合族告祖備禮,冊爲正室。是冬,朝廷命韓郡王統大軍讨捕。呂氏謂希周曰:“妾聞貞女不事二夫,君既告祖成婚,則君家之婦也。孤城危逼,其勢必破。君乃賊之親黨,其能免乎!妾不忍見君之死。”引刀将自刎,希周急止之曰:“我陷賊中,原非本心,無以自明,死有餘責。汝衣冠兒女,擄劫在此,大爲不幸。大将軍将士皆北人,汝既屬同方,或言語相合,骨肉宛轉相遇,又是再生。”呂氏曰:“果然,妾亦終身無再嫁理。但恐爲軍将所擄,誓不再辱,惟一死耳!”希周曰:“吾萬一漏網,亦終身不娶,以答汝今日之心。”先是,呂監與韓郡王有舊。韓過福州,辟呂監爲提轄官,同到建州。十餘日城破,希周不知所之。呂氏見兵勢甚盛,急就荒屋白缢。呂監巡警之次,适見之,使人解下,乃其女也。良久方甦,具言所以。父子相見,且悲且喜。事定,呂監随韓帥歸臨安,将改嫁女。女不欲,父罵曰:“汝戀賊耶?”呂氏曰:“彼雖名賊,實君子也。但爲宗人所逼,不得已而從之。在賊中,常與人作方便,若有天理,其人必不死。兒今且奉道在家,亦足娛事二親,何必嫁也。”
紹興壬戌歲,呂監爲封州将領。一日,廣州使臣賀承信,以公牒到将領司,呂監延于廳上。既去,呂氏謂呂監曰:“适來者何人?”呂監曰:“廣州使臣。”呂氏曰:“言語走趨,宛類建州範氏子。”監笑曰:“勿妄言,彼自姓賀,與汝範家子毫無相惹。”呂氏嘿然而止。
後半載,賀承信以職事複至呂監廳事,呂監時或延以酒食。呂氏屢窺之,知實希周也。乃婉訴其父,因飲酒款熟間,問鄉貫出身。賀羞愧曰:“某建州人,實姓範,宗人範汝爲者叛逆,某陷在賊中。既大軍來讨,城陷,舉黃旗招安。某恐以賊之宗族,一并誅夷,遂改姓賀,出就招安。後撥在嶽承宣軍下。收楊麽時,某以南人便水,常在前鋒,每戰某尤盡力,主将知之,賊平後,遂特與某解繇。初任和州指使,第二任授合州監,以缺遠,逐隻受此廣州指使。”呂監又問曰:“令孺人何姓,初娶再娶乎?”範泣曰:“在賊中時,擄得一官員女爲妻。是冬城破,夫妻各分散走逃,且約苟全性命,彼此勿娶嫁。某後來又在信州尋得老母。現今不曾娶,隻有母子二人爨妾一人而已。”語訖,悲泣失聲。呂監感其恩義,亦爲泣下。引入中堂見其女,留住數日,事畢,令随希周歸廣州。
後一年,呂監解滿,迂道之廣州。待希周任滿,同赴臨安。呂得淮上州钤,範得淮上監稅官。
範子作賊,呂氏從賊,皆非正也。貪生畏逼,違心苟就,其實俱有不得已者焉。既而鳏曠相守,天亦憐其貞而終成就之,奇哉!
盛道
趙援姜,資中盛道妻。建安五年,道坐罪,夫妻閉獄。子翔,方五歲。姜謂道曰:“官有常刑,君不得免矣!妾在,何益君門戶。君可同翔亡命,妾代君死,可得繼君宗廟。”道依違數日,姜苦勸之,遂解脫,給衣糧使去。姜代爲應對,度道走遠,乃告。吏殺之。後遇赦,父子得還。道雖仕宦,終不再娶。
羊角死生之義,不謂見于閨阃。
祝瓊
德興祝瓊妻程氏,生二子,曰萃,曰英,母子悉被姚寇虜去。瓊不愛重赀,遣人贖之。寇不滿意,第許贖其長兒萃,而猶執程氏與幼兒。程氏泣謂贖者曰:“吾終不辱吾夫”。至盤田坐麥畦中,指寇大罵。寇怒而斃之。越三日,有族人過其地,見小兒走入麥畦中,就而視之,見程氏屍在。死且三日,又值大暑,面色如生。而兒三日無乳不死。族人歸報瓊,瓊疾趨收其屍,抱其子歸。瓊亦終身不再娶。
天台郭氏
郭氏天台人,嫁爲某卒妻,殊有姿色。千夫長李某心慕焉。會卒遠戍,李日至卒家,百計調之,郭氏毅然不可犯。夫歸,具以白之。一日,李過卒家,卒憶前事,怒形于色,亟持刃出,而李已脫走,訴于縣。案議持刃殺本部官,罪當死。置之獄中,郭氏躬往餽食。閉戶業績紡,以資衣食。久之,有葉押獄者,尤有意于郭氏。乃顧視其卒,日飲食之,情若手足。卒感激入骨髓。忽傳有五府官來,蓋斬決罪囚者。葉報卒知,卒謂郭氏曰:“我死有日,此葉押獄未有妻,汝可嫁之。”郭氏日:“汝以我色緻死,我又能再适以求生乎!”既歸,持二幼兒痛泣而言曰:“汝父行且死,汝母死亦在旦夕,我兒無所倚,終必死于饑寒,今将賣汝以活性命。汝歸他人家,非若父母膝前,仍自嬌癡爲也。”其子女頗聰慧,解母語意,抱母而号,引裾不肯釋手。遂攜二兒出,召人與之。行路亦爲之堕淚。富室有憐之者,納其子女,贈錢三十缗。郭氏以二之一具酒馔,攜至獄門,願與夫一再見,葉聽入。哽咽不能語,既而曰:“君擾葉押獄多矣,可用此少答之。又有錢若幹,可收取自給。我去一富家執作,恐旬日不及見君也。”飲泣而别。走至仙人渡溪水中,危坐而死。是水極險惡,竟不爲沖擊倒仆。人有見者,報之縣。往驗得實,皆驚異失色,爲具棺斂葬之,表其墓曰“貞烈”。宣撫使廉得其事,原卒之情,釋之。富家遂還其子女,卒亦終身誓不再娶。
始以色采動人,累夫于死。卒能以節動人,脫夫子死。世之娶婦,每求美而不求賢,其自爲亦拙矣。
長安大昌裏人,有仇家欲報之而無道。劫其妻父,使要其女。父呼其女而告之。女計念:不聽,則殺父,不孝;聽之,則殺夫,不義。欲以身當之,應曰:“諾,夜在樓上,新沐頭,東首卧,則是矣。妾請開戶俟。”仇家至,斷頭持去,視之,乃其妻頭也。仇家痛焉,遂釋,不殺其夫。此女不忍其夫,甯自忍也。鄭雍姬之見偏矣哉。
羅敷
邯鄲秦氏女,名羅敷,嫁邑人王仁。仁爲趙王家令。敷出采桑于陌上,趙王登台見而悅之,因置酒欲奪焉。敷善彈筝,作《陌上桑》之歌以自明,趙王乃止。其一解雲: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爲羅敷。羅敷喜蠶桑,采桑城南隅。青絲爲籠系,桂枝爲籠鈎。頭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爲下裙,紫绮爲上襦。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着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其二解雲:
“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問是誰家姝。‘素氏有好女,自名爲羅敷。’‘羅敷年幾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餘。’使君謝羅敷:‘甯可共載不?’羅敷前緻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其三解雲:
“東方千餘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骊駒。青絲系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餘。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爲人潔白晳,鬑鬑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幹人,皆言夫婿殊。”
一解,極慕己容色之美。末解,畫出一個風流佳婿。夫婦相愛之情,隐然言外。趙王聞之,亦不覺慚矣。
李妙惠
李妙惠,揚州女,嫁與同裏舉人盧某爲妻。盧以下第發憤,與其友下帷西山寺中,禁絕人事,久無家音。
成化二十年,有與同名者死京城,鄉人誤傳盧死,父母信之。居無何,歲大饑,維揚以北,家不自給。父母憐李寡貧,欲奪其志,強之不可。臨川鹽商謝能博子啓,聞其美且賢也,緻币請婚。李自缢者再,公姑患之。時李之父在外郡,訓鄉學。李母偕鄰妪勸谕殷勤,防閑愈密。李日夜哀泣,聞者爲之堕淚。既知勢不可解,乃勉從焉。緘書與父訣,詞甚慘。及歸謝家,抗志益笃。謝之繼母,亦楊州人,與李有瓜葛。李即跪請,願延斯須之命,終身爲主母執役。因堅侍母旁不去。謝故饒婢妾,未及淩犯。居數日,李複懇請爲尼,母姑唯唯。度還鄉無複之耳,于時(是)啓船先發,而母及李繼之。至京口,舟泊金山寺下,母偕之上寺酬醮。有筆墨在方丈,李取題壁間雲:
一自當年拆鳳凰,至今消息兩茫茫。蓋棺不作橫金婦,入地還從折桂郎。彭澤曉煙
夢歸宿,潇湘夜雨斷愁腸。新詩寫向金山寺,高挂雲帆過豫章。
款其後曰:“揚州盧某妻李氏題。”盧後會試登甲榜,捷音至揚州,父母乃知子存,然無及矣。
弘治元年,纂修憲廟實錄,差進士姑蘇杜子開來江右采事,未報,複使盧促之。過家,知妻已嫁, 恐傷父母,不敢言,然亦未忍别議,遂行。道出鎮江,登金山,見寺壁題,不覺氣噎。問之寺僧,曰:“先有姑媳過此,留題去矣。”盧錄其詩以去。至江右,密籌之徐方伯。方伯曰:“鹹艘逾千,孰從觇察?縱得之,聲亦不雅。盍以計取乎!”乃選台隸最黠者一人,谕以其故,令熟誦前詩,駕小艇,沿鹽船上下歌而過之。越三日,忽聞船中女聲啓窗喚曰:“此詩從何得來?”隸前緻盧命。李大驚曰:“揚州盧舉人,其死已久,爾欺我也。”隸備述如所谕語。叩父母及妻名,一一不爽。李遂掩泣曰:“其我夫矣。始吾聞歌已疑之,恨未有間。今日商偶往娼院,母亦過鄰舟,故得問汝。汝歸可善爲我辭。”因密緻之約,揮手曰:“去,去!”隸歸報,其夜,依期舟來,遂接李至公館,夫妻歡會如初。商赀具付母主其出入,母轉以委李。及商歸,檢視,曆曆分明,封志完固,歎曰:“關羽昔逃歸漢,曹公時不追,而曰‘彼各爲其主’,此亦爲其夫耳。貞婦也,可置之。”弘治二年也。
盧下帷發憤,不必絕家音。其父母且從容問耗,亦不必汲汲嫁婦。天下多美婦人,商人子亦不必強納士人之妻。全賴李氏矢心不貳,遂成一片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