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蝦怪

唐大定初,有士人随新羅使,風吹至一處,人皆長須,語與唐言通,号長須國。人物甚盛,棟宇衣冠,稍異中國。地曰扶桑洲。其署官品,有正長;戢波;日沒;島邏等号。士人曆谒數處,其國皆敬之。忽一日,有車馬數十,言:“大王召客。”行兩日,方至一大城,甲士門焉。使者導士人入伏谒,殿宇高敞,儀衛如王者。乃拜士人爲司風長,兼驸馬。其主甚美,有須數十根。士人威勢烜赫,富有珠玉,然每歸,見其妻則不悅。其王于月滿夜則大會。後遇會,士人見嫔姬悉有須,因賦詩曰:“花無葉不妍,女有須亦醜。”王大笑曰:“驸馬竟未能忘情于小女頤颔間乎?”經十馀年,士人有一兒二女。

忽一日,其君臣憂戚,士人怪問之,王泣曰:“吾國有難,禍在旦夕,非驸馬不能救。”士人驚曰:“苟難可弭,性命不敢辭也。”王乃令具舟,謂士人曰:“煩驸馬一谒海龍王,但言東海第三汊第七島長須國有難求救。我國絕微,須再三言之。”因涕泣執手而别。士人登舟,瞬息至岸。岸沙悉七寶,人皆衣冠長大。士人乃前,求谒龍王。龍宮狀如佛寺所圖天宮,光明疊蕩,目不能視。龍王降階迎士人,齊級升殿,訪其來意,士人具說。龍王即命速勘。良久,一人自外曰:“境内并無此國。”士人複哀祈,具言長須國在東海第三汊第七島。龍王複叱使者細尋勘,速報。經食頃,使者返曰:“此島蝦,合供大王此月食料,前日已追到。”龍王笑曰:“客固爲蝦所魅耳。吾雖爲王,所食皆禀天符,不得妄食。今爲客減食。”乃令引客視之,見鐵镬數十如屋,滿中是蝦。有五六頭色赤,大如臂,見客跳躍,似求救狀。引者曰:“此蝦王也。”士人不覺悲泣,龍王命放蝦王一镬,令二使送客歸中國。一夕至登州,顧二使,乃巨龍也。

蜂異

桃源女子吳寸趾,夜恒夢與一書生合。問姓氏,曰:“仆瘦腰郎君也。”女意其爲休文,昭略入夢耳。久之,若真焉。一日晝寝,書生忽見形入女帳,既合而去。出戶漸小,化作蜂,飛入花叢中,女取養之。自後恒引蜂至女家甚衆,其家竟以作蜜,富甲裏中。寸趾以足小得名,天寶中事也。見《誠齋雜志》。

蚱蜢

徐邈,晉武帝時爲中書侍郎,在省直,左右人恒覺邈獨在帳内,似與人共語。有舊門生一夕伺之,無所見。天将旦,始開窗戶,瞥見一物,從屏風裏飛出,直入前鐵镬中,仍逐視之,無馀物,唯見镬中聚菖蒲根,下有大蚱蜢。雖疑此爲魅,而古來未聞,但摘除其兩翼。至夜,遂入邈夢雲:“爲君門生所困,往來道絕,相去雖近,有若山河。”邈得夢,甚凄慘。門生知其意,乃微發其端。邈初不即道,頃之曰:“我始來直,便見一青衣女子,作兩髻,姿色甚美,聊試挑谑,即來就,已,不知其從何而至也。”兼告夢。門生因具以狀白,亦不複追殺蚱蜢。

蟾蜍

沈慶校書,言境中有一吏人家,女病邪,飲食無恒,或歌或哭,裸形奔馳,抓毀面目,遂召巫者治之。結壇場,鳴鼓吹。禁咒之次,有一乘航船者,偶駐泊門首,枕舷而卧。忽見陰溝中一蟾蜍,大如碗,朱眼毛足,随鼓聲作舞。異之,将篙撥得,縛于篣闆下。聞其女叫雲:“何故縛我婿?”船者乃叩門诘其主雲:“能療此疾。”主深喜,問其所欲,雲:“隻希數千文,别無所求。”主曰:“某惟此女,偏愛之,前後醫療,已數百缗,如得愈,何惜數千文乎。願倍酬之。”船者乃将此蟾以油熬之,女翌日愈。見唐陸勳《志怪錄》。

蚯蚓

文帝元嘉初,益州王雙,忽不欲見明,常取水沃地,以菰蔣覆上眠息,飲食悉入其中。雲:“恒有一女子著青裙白(須+巾)來就其寝。”母聽聞薦下有聲曆曆,發視,見一青色白瘿蚯蚓,長二尺許。又雲:“此女常以奁香見遺,甚清芬。”奁乃螺殼,香則菖蒲根。于時鹹謂雙暫同阜蟲矣。

柳妖

熙甯間,福人陶彖,以令至秀州。攜子希侃遊學。希侃美豐姿,尚诙谑。長吟獨詠,慨然有周流山水之志,功名事不足挂齒也。

一日,道經會稽,泊舟山下。時微風栖林,淡月漾水,希侃不能成寝。起未數步,而山鍾野笛,又飄然交送于耳。正欲拈韻賦詩,而香氣已忽忽入息矣。凝盼間,一娉婷參前。陶生驚謂曰:“夢耶?祟耶?”妖曰:“羨君高懷,特伴幽獨。”生問其居址遠近,妖答曰:“門崖壁石,顧在咫尺。青山我主人,茭葑我比鄰也。”生曰:“獨居荒寂,得無至此一遣乎?”妖曰:“非也。送月迎風,何居之獨?啼莺語燕,何荒之寂?日飄搖于煙水之鄉,無所郁也,又何假于一遣乎?”陶因微笑,牽妖袖并坐月中。引身私之,妖亦不拒。因問生曰:“操帆徒涉,碌碌何之,使得久留,當堅永約。”生曰:“此衷願耳,奈家尊赴宦,固難舍也。”妖怃然欷歔,曰:“君猶未知乎?青苗梗法,荊棘當途,政殆者有投林之想矣!君乃欲爲風中之樹耶?”生曰:“拙哉子言!将使我埋光邱壑乎?”妖曰:“徙木南門者,孰與種梅孤山之爲逸?看花長安者,何如摘菊籬下之爲高,孰謂邱壑非賢者事哉。”生曰:“是固然,但君子疾泯泯耳。”妖笑曰:“王庭三槐,窦家五桂,不可謂不可芬馥也,今未幾而雨露凄涼,凋殘相繼。甚者将軍之大樹,斧斤及之矣,何赫赫足雲。”生曰:“苟能遺芳,是亦可也,何必較身後之遇。”妖曰:“不然也,顧所處何如耳。茹芝四老子,采薇二餓夫,自身以後,其來不知幾許時矣,而商山首陽之秀号,至今與霜松雪竹同清,未聞榮前而悴後者,何耶。”生又曰:“聖于清者,不足論矣。若中人以上,而身無一遇,如虛生何。”妖曰:“此又不可強也,試以吾輩言之,有步生蓮花者,有妝飛梅萼者,寵愛何其殷也,有蒸梨見逐者,有啖棗求去者,疏斥何其甚也,謂是其色弗若欤,非然也。夫婦女且爾;而況丈夫乎。故天苟遇我,則廟棟堂梁。天不我遇,則塗樗泥栎。遇不遇,命也。君謂由人乎哉。不然,渭之釣叟,傅之築傭,苟非商周拔茅而物色,則一竿一版,朽爛濱岩之下,老死無聞矣。故曰遇又不可強也。”生勃然曰:“信如子言,甘與庸庸者伍,何以自别欤。”妖曰:“豈有異哉?杏園一宴,桃李春宮,雖與臣草莽,友蓬蒿者不若。及其南柯夢後,衰草荒榛,寒煙暮雨,同一邱耳。孰分梧檟之與樲棘乎。”生曰:“世之急功名者何限,而子獨以忤衆者願我,何也?”妖曰:“妾非願君,欲悟君耳。正以此輩爲可鄙也,垂涎富貴者,不啻望梅之渴。妄想功名者,孰無夢松之思。攘攘營營,争枝匝樹,雖忙逐槐塵而不惜,禍甘桃實而莫知,彼将謂可根深蒂固也。豈知桑榆之景易窮,草頭之露易涸;華茂未幾,枯槁随至,方将宴笑堂中,而長夜之室,人已爲我築矣。悲思此景,願将何屬乎?”生曰:“人孰無死也,必欲高潔以逃之,不幾于固耶?”妖曰:“死固難免,但當值此死耳。苟徒朝求井上之李,暮拔園中之葵,勞苦迎合,驅馳世途,憂憤疊興,驚疑靡一,遑遑然無俄頃之舒眉坦腹;人而至此,縱廟柏成龍,雷陽感竹,終無益也。而況未必得此者乎。若夫托赤松以遨遊,隐桔中以行樂,餐菊英,紉蘭佩,逍遙于塢之北溪之南,與木石通情,猿鶴同夢;雖片月浮雲,不足以喻其閑,飛花流水,莫能以狀其适,天地至樂,斯人久享曆焉,誠所謂時可當日。而日可當年者。亦将與恒人論歲月乎,以此評死。果孰值孰負耶?”生喜曰:“不期一話足開心胸,子殆非山家者流欤。何其典達也?”妖複低容促膝。曰:“章台霸橋,舊裔日微,漢禁隋堤,風光非昔。行行種種,無非攀愁送恨之情。故特僑寓以避此耳。”生歎曰:“然。才容兼妙,無怪乎不屑事人也。”妖又太息。曰:“張君一别,腰緊眉粗,眠卧舍情,春秋虛度。連理之樂,殆不可複望于今矣。”生曰:“然則有兄弟否?”妖曰:“紫荊伐後。萁豆相煎者多也。念木連枝者誰欤。”生曰:“既爾孤獨。曷求一友乎。”妖曰:“金蘭契絕,勢利成風,負荊人遙,青松落色。當今之世,而欲所求乎友,非賣則擠矣。”生曰:“若然,則人可絕乎?吾恐不如是之甚也。”妖曰:“殆有甚焉。朝廷鮮勝任之良幹,郡縣乏敷惠之甘棠。趙家喬木,爲庸材輩蠹蝕也數矣。颠仆之禍,行将切于本根,一木豈能支哉。”生曰:“子誠孰識世故者。然今茲之處,樂耶?憂耶?”妖曰:“方其凄風寒雨,杏褪桃殘,山路箫條,愁雲十裏,苔荒藓敗,情蕩魂銷,不可謂無憂也。及其芳洲晴暖,一簇翠煙,畫舫玉骢,酒旗搖映。又或送夕陽,挂新月,暮蟬數咽,野鳥一鳴,萬縷春光,心怡意适,殆不知造物之有盡也。夫誰曰不樂乎?”生笑曰:“樂則樂矣。第少一知心也,奈何?”妖亦笑曰:“安排青眼,窺人多矣,無如郎君。是以不辭李下私嫌,竟赴桑間密約,且惓惓爲君道也。”生挽其手,曰:“咀嚼卿言,不覺俗心頓破,但不能置此身耳。”妖曰:“是不難。即當潛名澗壑,俯結松蘿,寄迹雲霞,永聯絲木。襟披楊柳之風,步緩梧桐之月。山樵泉飲,快一塵于無驚。鶴伴鷗賓,洗星淄于不染。上縱莘野之孤犁,春田清霭。下續桐江之一線,秋水寒潭。拄杖穿花,一無留念。攜壺借草,百不關情。惟夢繞乎松杉,據弄床頭之笛。且心飛于蘭桂,移彈石上之琴。誠可謂神仙中人,不特與竹林而較勝。風塵外物,直将與桃源而争芳者也。何必喘慕紫薇之台閣,肩挨黃棘之門牆,缰鎖情懷,桎梏手足,以自取辱哉!”生見其言詞流發,博洽多聞,意必仙種,感慕益切。複取舟中行褥,鋪松陰之下,欲求再會。交接間,極盡情事。起與生别,雞三唱矣,生因請其姓,妖答曰:

“不必牽衣問阿嬌,幽情久已屬長條。禹王山下無人處,幾度臨風夜舞腰。”

生溺于欲,竟不詳其意而散。

明日,彖欲發泊,生意逗延不進。夜果複來,生乃匿之舟中,欲與之任。妖怫然不許,曰:“妾奉蒲姿于君者,實欲與君開綠野之堂,結白蓮之社。采武安之藥,種邵平之瓜,冷淡岩雲湖水中也。顧可自蹈危機,爲人振落,剪拂甚哉,妾所不願也。”生情不能舍,哀哀懇乞。約以送至家尊,即當與俱此山。請之再四,乃從。

及抵秀年馀,希侃忽遘異疾,不可救療。會元淨法師過秀,令彖亟詣告之。師乃除地爲壇,設觀音像,取楊柳灑水咒之。結跏趺坐,引妖問曰:“汝居何地而來至此?”妖答曰:“會稽之東,汴山之陽,是我之宅,古木蒼蒼。”師曰:“噫,兒蓋柳也。吾嘗聞是兒返性矣,不道其複爲幻也。”妖乃冁然笑曰:“陶君有緣,兒将教以不死之術,非祟也。”師不能窘,爲宣楞嚴秘密神咒,令痛自悔恨,毋爲物邪所轉。于是号泣請去,複謂陶生曰:“久與子遊,何忍遽舍,願觞爲别。”即相對引滿,作詩泣曰:

“仲冬二七是良時,江上多緣與子期。今日臨歧一杯酒,共君千裏還相思。”

遂去,不複見。生疾亦尋愈。方知其妖柳也。故所論議,皆花木之事。然鑿鑿造理者也。因悟其言,改名希靖,不求仕進,歸家享年壽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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