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陳壽

陳壽,分宜人。聘某氏,未成婚而壽得癞疾。其父令媒辭絕,女泣不從,竟歸。壽以己惡疾,不敢近,女事之三年不懈。

壽念惡疾不可瘳,而苟延旦夕以負其婦,不如死。乃私市砒,欲自盡。婦觇知之,竊飲其半,冀與俱殒。壽服砒大吐,而癞頓愈;婦亦吐,不死。

夫婦偕老,生二子,家道日隆。人皆以爲婦貞烈之報。

崔護

博陵崔護,姿質甚美,少而孤潔寡合。舉進士第。清明日,獨遊都城南,得居人莊。一畝之宮,而花木叢萃,寂若無人。扣門久之,有女子自門隙窺之。問曰:“誰耶?”崔以姓氏對,曰:“尋春獨行,酒渴求飲。”女入,以杯水至。開門設床命坐,獨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屬殊厚。妖姿媚态,綽有餘妍。以言挑之,不對,目注者久之。崔辭去,送至門,如不勝情而入。崔亦眷盼而歸,爾後絕不複至。

及來歲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徑往尋之。門院如故,而已扃鎖矣。崔因題詩于左扉曰: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祇今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後數日,偶至都城南,複往尋之,聞其中有哭聲。叩門問之,有老父出曰:“君非崔護耶?”曰:“是也。”又哭曰:“君殺吾女。”護驚怛莫知所答。父曰:“吾女笄年知書,未适人。自去年以來,常恍惚若有所失。比日與之出,及歸,見左扉有字,讀之,入門而病。遂絕食,數日而死。吾老矣,唯此一女,所以不嫁者,将求君子以托吾身。今不幸而殒,得非君殺之耶!”又持崔大哭,崔亦感恸,請入哭之,尚俨然在床。崔舉其首,枕其股,哭而祝曰:“某在斯。”須臾開目,半日複活。父喜,遂以女歸之。

買粉兒

近有一富家,止生一男,姿容過常。遊市,見一女子美麗,賣胡粉。愛之,無由自達。乃托買粉,日往市,得粉便去,初無所言。積漸久,女深疑之。明日複來,問曰:“君買此粉,将欲何施?”答曰:“意相愛樂,不敢自達。然恒欲相見,故假此以觀姿耳。”女怅然,微應之曰:“見愛如斯,敢辭奔赴。”遂竊訂約。薄暮,果到。男不勝其悅,把臂曰:“宿願始申于此。”歡躍,遂死。女惶懼不知所以,因遁還粉店。

至食時,父母怪男不起,往視已死。遂就殡殓。發箧笥中,見百餘裹胡粉,大小一積。其母曰:“殺吾兒者,此粉也。”入市遍買胡粉,以此女比之,手迹如先。遂執問女曰:“何殺吾兒?”女聞嗚咽,具以實陳。父母不信,遂以訴官。女曰:“妾豈複吝死!乞一臨屍盡哀。”縣令許焉。徑往,撫之恸哭曰:“不幸緻此,若死魂而靈,複何恨哉!”男豁然更生,具說情狀,遂爲夫婦,子孫繁茂焉。出《幽明錄》。

元人傳奇有《留鞋記》,與此事大似。男爲郭華,女爲王月英,買粉作買胭脂。月英約華元夜相會于殿堂。其夜女至,華醉卧。呼之不起,女留繡鞋一隻而去。華既醒,得鞋,知女至,悔恨之極,咽鞋而死。獨此段稍異。

吳淞孫生

吳淞孫生者,年十七,美姿容。與鄰女相挑而無便。一夕,其母出溺器如廁,孫誤以爲女也,急趨就之,見母驚逸。母甚詫異,疑與女私,嚴鞫其女。女慚迫,遂投缳而死。母驚救無及,因欲斃孫以雪其恨。出绐孫曰:“某與若門第相等,苟愛吾女,即缣(縣)絲可締,何作此越禮事。”固要至家,縛之屍旁,趨縣投牒。孫自分必死,私謂從無一夕之歡,而乃罹于法,豈宿孽所緻耶!惆怅間,見女貌如生,因解屍淫之。謂一染而死,夫複何恨!甫一交,女氣息微動。生異之,急扶而起,女已蘇矣。俄母偕捕者至,啓戶,則兩人方并坐私語。母惘然自失,強逮至官。孫畏責,備述其事。邑令以爲冥數當合,遂配爲夫婦。

相悅也,幾至相殺,爲母者太狠矣。屍旁一縛,竟成赤繩之系。情在一染,歡結百年。先忤後合,反成佳話。雖然,使一染而死,孫郎豈真無恨乎!苟且幾幸之事,又安可爲也。

唐文喻

秦始皇時,有王道平,長安人也。少時,與同村人唐叔偕女小名文喻,誓爲夫婦。尋王道平從征南國,九年不歸。父母見女長成,即聘與劉祥爲妻。女與道平言誓甚重,不肯改事。爲父母逼迫,出嫁劉祥。

三年,常思道平,悒悒而死。又二年,平還,乃诘鄰人:“此女安在?”鄰人雲:“此女意在于君,被父母逼事劉祥。今已死矣。”平問:“墓在何處?”鄰人引往墓所。平悲号哽咽,不能自止。乃祝曰:“我與汝立誓天地,保其終身。豈料官有牽纏,各不從心,生死永訣。然汝有靈聖,使我見汝平生之面。君無神靈,從茲而别。”言訖,又複哀泣。逡巡,其女魂自墓出,問平:“何處而來?良久契闊。妾身未損,可以再生,還爲夫婦。且速開冢棺破,出我即活。”平審言,乃啓墓門扪看,其女果活,乃結束,随平還家。

劉祥聞之,申訴于州縣,錄狀奏王。王斷歸道平爲妻。出《搜神記》。

速哥失裏

元大德二年戊戌,孛羅以故相齊國公子,拜宣徽院使。奢都剌爲佥判,東平王榮甫爲經曆,三家聯住海子橋西。宣徽生自相門,窮極富貴,第宅宏麗,莫與爲比。然讀書能文,敬禮賢士,故時譽翕然稱之。私居後有杏園一所,花卉庭榭,冠于諸貴。每年春,宣徽諸妹諸女,邀縣判、經曆宅眷,于園中設秋千之戲。盛陳飲宴,歡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設馔,自二月末至清明後方罷,謂之秋千會。适樞密同佥帖木耳不花子拜住過園外,聞笑聲,于馬上欠身望之。正見秋千競就,歡哄方濃。潛于柳陰中窺之,睹諸女皆絕色,遂久不去。爲阍者所覺,走報宣徽,索之亡矣。

拜住歸,具白于母。母解意,乃遣媒于宣徽家求親。宣徽曰:“得非窺牆兒乎?吾正擇婿,當遣來一觀。若果佳,則當許也。”媒歸報,同佥飾拜住以往。宣徽見其美少年,心稍喜,但未知其才學。試之曰:“爾喜觀秋千,以此爲題,賦《菩薩蠻》南詞一阕,能乎?”拜住揮筆,以國字寫之,曰:

“紅繩畫闆柔荑指,東風燕子雙雙起。誇俊要争高,更将裙系牢。牙床和困睡,

一任金钗墜。推枕起來遲,紗窗月上時。”

宣徽雖愛其敏捷,恐其預構,或假手于人,因盛席待之,席間再命作《滿江紅》詠莺。拜住拂拭剡藤,用漢字書呈宣徽。其詞雲:

“嫩日舒晴,韶光豔、碧天新霁。正桃腮半吐,莺聲初試。孤枕乍聞箫管悄,曲屏

時聽笙簧細。愛綿蠻柔舌韻東風,愈嬌媚。幽夢醒,閑愁泥。殘香褪,重門閉。巧

音芳韻,十分流麗。入柳穿花來又去,欲求好友真無計。望上林,何日得雙栖,心迢遞。”

宣徽喜曰:“得婚矣。”遂面許第三夫人女速哥失裏爲姻。且召夫人,并呼女出,與拜住相見。他女亦于窗隙中窺之,私賀速哥失裏爲得婿。擇日遣聘,禮物之多,詞翰之雅,喧傳都下,以爲盛事。

既而,同佥豪宕,簠簋不飾,竟以墨敗,系禦史台獄。得疾囹圄間,以大臣例蒙釋放回家醫治。未逾旬,竟弗起。阖家染疾盡亡,獨拜住在。然冰消瓦解,财散人亡。宣徽将呼拜住回家教而養之,三夫人堅然不肯。蓋宣徽内嬖雖多,而三夫人秉權專寵。見他姬女皆歸豪門,恐贻譏笑,決意悔親。速哥失裏谏曰:“結親即結義,一與訂盟,終不可改。兒非不慕諸姊妹家榮盛,但寸絲爲定,鬼神難欺,豈可以其貧賤而棄之乎?”父母不聽,别議平章闊闊出之子僧家奴。儀文之盛,視昔有加。暨成婚,速哥失裏行至中道,潛解腳紗缢于轎中,比至而死矣。夫人以其愛女,輿回,悉傾家奁及夫家聘物殓之,暫寄清安僧寺。拜住聞變,是夜私往哭之,且叩棺曰:“拜住在此。”忽棺中應曰:“可開棺,我活矣!”周視四隅,漆釘牢固,無由可啓。乃謀于僧曰:“勞用力。開棺之罪,我一力承之,不以相累。當共分所有也。”僧素知其厚殓,亦萌利物之意,遂斧其蓋。女果活。彼此喜極,乃脫金钏及首飾之半謝僧。計其餘,尚值數萬缗。因托僧買漆整棺,不令事露。拜住遂挈速哥失裏走上都。

住一年,人無知者。所攜豐厚,兼拜住又教蒙古生數人,複有月俸,家道從容。不期宣徽出尹開平,下車之始,即求館客。而上都儒者絕少。或曰:“近有士自大都挈家寓此,亦色目人,設帳民間,誠有學術。府君欲覓西賓,惟此人爲稱。”亟召之,則拜住也。宣徽意其必流落死矣,而人物整然。怪之,問:“何以至此,且娶誰氏?”拜住實告。宣徽不信,命舁至,則真速哥失裏。一家驚動,且喜且悲。然猶恐其鬼假人形,幻惑年少,陰使人詣清安詢僧,其言一同。及發殡,空榇而已。歸以告宣徽,夫婦愧歎,待之愈厚,收爲贅婿,終老其家。拜住三子俱貴顯。

馬子

東晉(晉時東平)馬(馮)孝将,廣州太守。兒名馬子,年二十餘。獨宿廄中,夜夢一女子,年十八九,言:“我是太守北海徐玄方女,不幸早亡,亡來出入四年,爲鬼所枉殺。案生錄當年八十餘,聽我更生,要當有依憑,方後活。又應爲君妻。能從所委,見救活否?”馬子曰:“可。”因與馬子尅期當出。

至期,床前有頭發,正與地平。令人掃去。愈分明,始悟所夢。遂屏左右,發視,漸見頭面,已而形體皆出。馬子便令坐對榻上,陳說語言,奇妙非常,遂與馬子寝息。每戒曰:“我尚虛。”借問“何時得出”,答曰:“出當待本生日,尚未至。”遂住廄中。言語聲音,人皆聞之。女計生日至,具教馬子出己養之方法,語畢,拜去。馬子從其言,至日,以丹雄雞一隻,黍飯一盤,清酒一斤,醊其喪前。去廄十餘步,祭訖,掘棺出,開視女身,完全如故。徐徐抱出,著氈帳中,惟心下微暖,口有氣。令婢四人養護之,常以青羊乳汁瀝其兩眼。始開口能咽粥,積漸能語。二月持杖起行。一期之後,顔色、肌膚、氣力悉複常。乃遣報徐氏,上下盡來。選吉日下禮,聘爲夫婦。生二男,長男字元慶,嘉禾(永嘉)初爲秘書郎。小男敬度,作太傅掾。女适濟南劉子彥征。

幹寶

晉幹瑩爲丹陽丞,有寵婢,妻甚妒之。及瑩亡,葬之,遂生埋婢于墓。瑩子寶,兄弟尚幼,不知也。後十餘年,瑩妻死,開墓,而婢伏棺上如生。載還,經日乃蘇。言“幹郎飲食我,一如生前。地中亦不覺爲惡。”既而嫁之,生子,更活數年。

子猶氏曰:“生埋婢,本舒其生前之妒也,豈知反爲彼結地下之緣耶!雖然,妪葬而婢出,則妪之妒終遂矣。異哉!”

張果女

開元中,易州司馬張果女,年十五病死,不忍遠棄,權瘗于東院閣下。後轉鄭州長史,以路遠,須複送喪,遂留。俄有劉乙代之,其子嘗上閣中,日墓徜徉門外。見一女子容色豐麗,自外而至。劉疑其相奔者,即前迓之,欣然諧遇,同留共宿。情态纏綿,舉止閑婉,劉愛怿甚至。後暮辄來,達曙方去。

經數月,忽謂劉曰:“我前張司馬女,不幸夭殁,近殡此閣。合當重活,與君好合。後三日,君可見發,徐候氣息,慎無橫見驚傷也。”指所瘗處而去。

劉甚喜,至期獨與左右一奴夜發。深四五尺,得一漆棺,徐開視之,女顔色鮮發,肢體溫然,衣服妝梳,無沾壞者。舉置床上,細細有鼻氣。少頃,口中有氣。飲以薄粥,少少能咽。至明乃活,漸能言語坐起,數日如舊。父母不知也。因辭以習書,不便出閣,常使赍飲食詣閣中。乙疑有異,乃伺出外送客,竊視其房,見女存焉。問其所由,泣自白,棺木尚在床下。乙與妻歔欷曰:“此既冥期至感,何不早相聞?”因匿于堂中。兒不見女甚驚。乃謂曰:“此既申契殊會,千載所無。白我何傷乎?而過爲隐蔽。”因遣使往鄭州,具以報,因谒結婚。父母哀感驚喜,克日赴婚,遂成佳偶。後産數子。

劉長史女

吉州劉長史,無子,獨養三女,皆殊色,甚念之。其長女年十六,病死官舍中。劉素與司丘掾高廣相善,秩滿與同歸,載女喪還。高廣有子,年二十餘,甚聰慧,有姿儀。行次豫章,守冰不得行。兩船相去百餘步,日夕相往來。一夜,高氏子獨在船中披書。二更後,有一婢年可十四、五,容色甚麗,直詣高雲:“長史船中燭滅,來乞火耳。”高子甚愛之,因與調戲,婢亦忻然。敕言曰:“某不足顧,家中小娘子豔絕無雙,爲郎通意,必可緻也。”高甚驚喜,意謂是其存者,因與爲期而去。

至明夜,婢又來曰:“事諧矣,即可便待。”高甚踴躍,立候于船外。時碧天無翳,明月滿江。有頃,遙見一女自船後出,從此婢來。未至十步,光彩映發,馨香襲人。高不勝其急,便前持之。女縱體入懷,姿态橫發。乃與俱就船中,倍加款密。此後夜夜辄來,情念彌重。如此月餘日,忽謂高曰:“欲商一事,得無嫌難乎?”高曰:“固請說之。”乃曰:“兒本長史亡女,命當更生。業得承眷君子,若垂意相采,當得白家令知之。”高大驚喜曰:“幽明契合,千載未有。方當永同枕席,何樂如之。”女又曰:“後三日必生,求爲開棺。夜中以面承霜露,飲以薄粥,當遂活也。”高許諾。明旦,遂白廣。廣未之甚信,亦以其絕異,乃使詣劉長史具陳其事。夫人甚怒曰:“吾女今已消爛,甯有玷辱亡靈乃至此耶!”深拒之。高求之轉苦。至夜,劉及夫人俱夢女曰:“某命當更生,天使配合,必謂喜而見許。今乃靳固如此,是不欲某再生耶?”及覺,遂大感悟。亦以其姿色衣服皆如所白,乃許焉。

至期,乃共開棺。見女姿色鮮明,漸有暖氣。家中大驚喜。乃設帏幕于岸側,舉置其中。夜以面承露,晝哺飲。父母皆守視之。一日,轉有氣息,稍開目,至暮能言。數日如故。高問其婢,雲:“先女死,柩亦在舟中。”女既蘇,遂臨悲泣,與訣。乃擇吉日,遂于此地成婚。後生數子。因名其地爲禮會村。

麗春

麗春者,唐韋諷祖母之美婢也。祖母妒之,乘夫他出,生埋麗春于園中。至韋諷時,已九十年矣。諷好園事,鋤地見發,掘之乃麗春也。眉目漸開,已而前來拜諷曰:“麗春初蒙冤死,即被一黑人引至一王府。春亦不敢自訴,而陰府已經知悉。減主母十一年祿以與春,乃付判官處分。适判官去職,此事遂寝九十年矣。蓋陰司亦以下人故不急也。昨天官來搜幽司,積滞者皆決遣,春是以得生。”諷問曰:“天官何狀?”曰:“绛衣赤冠,如今道士一也。”又問曰:“汝屍何得不毀?”曰:“冥事未結,屍不毀也。蓋地界主以藥敷之耳。”諷遂以爲室。相道幽冥事,勸諷修德。曰:“天報之以福,信也。”勸諷修煉。曰:“入仙之路,福之福也。”嗣後數年,忽失諷、春所在。

李強名妻

隴西李強名妻,清河崔氏,甚美。其一子生七年矣。開元二十二年,強名爲南海丞。方暑月,妻因暴疾卒。廣州嚣熱,死後埋棺于土,其外以墼圍而封之。強名痛其妻夭年,而且遠官,哭之甚恸,日夜不絕聲。數日,妻見夢曰:“吾命未合絕,今帝許我活矣。然吾形已敗,帝命天鼠爲吾生肌膚。更十日後,當有大鼠出入墼棺中,即吾當生也。然當封閉門戶,待七七日,當開吾門,出吾身,吾即生矣。”及旦,強名言之,而其家仆妾夢皆協。

十餘日,忽有白鼠數頭,出入殡所,其大如(犭屯)。強名異之,試發柩,見妻骨有肉生焉,遍體皆爾。強名複閉之。積四十八日,其妻又見夢曰:“吾明晨當活,盍出吾身。”既曉,強名發之,妻則蘇矣。扶出浴之。妻素美麗人也,及乎再生,則美倍于舊。膚體玉色,倩盼多姿,祛服靓妝,人間殊色矣。強名喜形于色。時廣州都督唐昭聞之,令其夫人觀焉。于是别駕以下夫人皆從。強名妻盛服見都督夫人,與抗禮,頗受諸夫人拜。薄而觀之,神仙中人也。言語飲食如常人而少言,衆人訪之,久而一對。若問冥間事,即杜口,雖夫子亦不答。明日,都督夫人置馔請至家,諸官夫人皆同往觀。悅其柔姿豔美,皆曰目所未睹。既而别駕長史夫人等次日各列筵請之至宅,而都督夫人亦往。如是已二十日矣。出入如人,惟沉靜異于疇昔。強名使于桂府,七旬乃還。去後其妻爲諸家所迎,往來無恙。強名至,數日,妻複言病,一日遂亡。計其再生,才百日耳。或曰:有物憑焉。

祝英台

梁山伯、祝英台,皆東晉人。梁家會稽,祝家上虞。嘗同學,祝先歸。梁後過上虞,尋訪之,始知爲女。歸乃告父母,欲娶之,而祝已許馬氏子矣。梁怅然若有所失。

後三年,梁爲鄞令,病且死。遺言葬清道山下。

又明年,祝适馬氏,過其處,風濤大作,舟不能進。祝乃造梁冢,失聲哀恸。地忽裂,祝投而死。

馬氏聞其事于朝,丞相謝安請封爲義婦。和帝時,梁複顯靈異效勞,封爲義忠,有事立廟于鄞雲。見《甯波志》。

吳中有花蝴蝶,橘蠹所化。婦孺呼黃色者爲梁山伯,黑色者爲祝英台。俗傳祝死後,其家就梁冢焚衣,衣于火中化成二蝶。蓋好事者爲之也。

季攸甥女

天寶初,會稽主簿季攸,有女二人,及攜外甥孤女之官。有求之者,則嫁己女。己女盡而不及甥。甥恨之,因結怨而死,殡之東郊莊。

數月,所給主簿市胥吏姓楊,大族子也,家甚富,貌且美。其家忽失胥,推尋不得,意其魅所惑也,則于墟墓訪之。時大雪,而女殡室有衣裾出。胥家人引之,則聞屋内胥叫聲。而殡棺中甚完,不知從何入。遽告主簿。主簿使發其棺。女在棺中與胥同寝,女貌如生。其家乃出胥,複修殡屋。胥既出如愚,數日方愈。女則不直于主簿曰:“吾恨舅不嫁,惟憐己女,不知有吾,故氣結死。今神道使吾嫁與市吏,故辄引與同衾。既此邑通知,理須見嫁。後月一日,可合婚姻。惟舅不以胥吏見期,而違神道。請即知聞,受其所聘,仍待以女婿禮。至月一日,當具飲食,吾迎楊郎。”主簿驚歎,乃召胥吏,問爲楊胥。于是納錢數萬,其父母皆會焉。攸乃爲外甥女造作衣裳帷帳,至月一日又造馔,大會楊氏。鬼又言曰:“蒙恩許嫁,不勝其喜。今日故此親迎楊郎。”言畢,胥暴卒。乃設冥婚禮,厚加棺斂,合葬于東郊。

吳王女玉

吳王夫差小女曰玉,年十八。童子韓重,年十九。玉悅之,私交信問,許之爲妻。重學于齊魯之間,屬其父母使求婚。王怒不與,玉結氣死,葬阊門外。

三年,重诘問其父母,知玉死已葬。重哭泣哀恸,具牲币往吊。玉從墓側形見,謂重曰:“昔爾行後,令二親從王相求,謂必克從大願。不圖别後,遭命奈何。”乃歌曰:

“南山有鳥,北山張羅。志欲從君,讒言孔多。悲結生疾,沒命黃垆。命之不造,

冤如之何!羽族之長,名爲鳳凰。一日失雄,三年感傷。雖有衆鳥,不爲匹雙。故見鄙

姿,逢君輝光。身遠心近,何嘗暫忘。”

歌畢,欷歔涕流,不能自勝。要重還冢,重曰:“死生異道,懼有尤愆。”玉曰:“一别永無後期,子将畏我爲鬼而禍子乎!”重感其言,送之還冢。玉與之飲宴三日三夜,盡夫婦之禮。臨出,取徑寸明珠以送,重遂詣王自說其事。王大怒曰:“吾女既死,此不過發冢取物,托以鬼神。”趨收重,重走至墓所訴玉。玉曰:“無憂,今歸白王。”玉妝梳忽見王。王驚喜,問曰:“爾何緣生?”玉跪而言曰:“昔諸生韓重來求玉,大王不許。今名毀義絕,自緻身亡。重從遠還,詣冢吊唁。玉感其笃衷,辄與相見,因以珠遺之。不爲發冢,願勿推治。”夫人聞之,出而抱之,正如煙然。

長安崔女

華州柳參軍,名族之子,寡欲,早孤,無兄弟。罷官,于長安閑遊。上巳日,于曲江見一車子,飾以金碧,從一青衣,殊亦俊雅。已而翠簾徐搴,見摻手如玉,指畫青衣,令摘芙蓉。女容色絕代,斜睨柳生良久。生鞭馬從之,即見車入永從(崇)裏。柳生知其大姓崔氏。

女亦有母。青衣字輕紅。柳生不甚貧,多方賂輕紅,竟不之受。他日,崔氏女病,其舅執金吾王,因候其妹,且告曰:“請爲子納焉。”崔氏不樂。其母重違兄命,諾之。女曰:“願得曲江所見柳生足矣。必不允,以某與外兄,終恐不生全。”其母念女深,乃命輕紅于薦福寺僧道省院,達意柳生。生悅輕紅而挑之,輕紅大怒曰:“君性正粗,奈何小娘子屬意如此!某一微賤,便忘前好。欲得歲寒,其可得乎!某且還白小娘子。”柳生再拜,謝不敏。始曰:“夫人惜小娘子情切。今小娘子不樂适王家,夫人是以偷成婚約。君可兩三日就禮事。”柳生極喜,備數千百财禮,期日結婚。

後五日,柳挈妻與輕紅于金城裏居。及旬月,金吾始至。王氏泣雲:“吾夫亡,子女孤露。被侄不得禮會,強竊女去矣。兄豈無教訓之道!”金吾大怒,歸笞其子數十。密令捕訪,彌年無獲。亡何,王氏殂。柳生挈妻與輕紅自金城裏赴喪。金吾之子既見,遂告父。父擒柳生。生雲:“某于外姑王氏處納采娶妻,非越禮私誘也,家人大小皆熟知之。”王氏既殁,無所明,遂訟于官。公斷王家先下定,合歸于王。金吾子常悅表妹,亦不怨前事。

經數年,輕紅竟潔己處焉。金吾又亡,移其宅于崇義裏。崔氏不樂事外兄,乃使輕紅訪柳生所在。時柳生尚居金城裏,崔氏又使輕紅與柳生爲期。兼赉看圃豎,令積糞堆與宅垣齊。崔氏女遂與輕紅蹑之,同詣柳生。柳生驚喜。又不出城,隻遷群賢裏。後本夫終尋崔氏女,知群賢裏住,複興訟奪之。王生情深崔氏,萬途求免,托以體孕,又不責而納焉。柳生長流江陵二年,崔氏與輕紅相繼殂。王生送喪,哀恸之禮至矣。輕紅亦葬于崔氏墳側。

柳生江陵閑居,春二月,繁花滿庭,追念崔氏,凝想形影,且不知存亡。忽聞叩門甚急,俄見輕紅抱妝奁而進,乃曰:“小娘子且至。”聞似車馬之聲。比崔氏入門,更無他見。柳生與崔氏叙契闊,悲歡之甚。問其由,則曰:“某已與王生訣,自此可以同穴矣。人生意專,必果夙願。”因言曰:“某少習箜篌,頗有功。”柳生即時置箜篌,調弄絕妙。亡何,王生舊使蒼頭過柳生門,忽見輕紅,不知所以。又疑人有相似者,未敢遽言。問闾裏,曰流人柳參軍。彌怪,更伺之。輕紅知是王生家人,亦具言于柳生,匿之。蒼頭卻還城,具言于王生。生聞之,命駕千裏而來。既至柳生門,于隙窺之。正見柳生坦腹于臨軒之上,崔氏女新妝,輕紅捧鏡于側。崔氏勻鉛黃未竟,王生門外極叫,輕紅鏡墜地,有聲如磬。崔氏與王先無憾,遂入。柳生驚,亦待之賓禮。俄又失崔氏所在。柳生與王生具言其事,二人相看不喻,大異之。相與造長安發崔氏所葬,驗之,即江陵所施鉛黃如新,衣服肌肉且無損敗。輕紅亦然。柳生與王生相誓,卻葬之。二人入終南訪道,遂不返。

周瑞娘

撫州霞山民周十四郎,女瑞娘,号千一娘,年二十一未嫁。慶元二年中夏,抱疾伏枕五六旬,至七月二日遂亡。已殡,至十三日正午,忽從門外入,遇家人皆含笑相呼。父母見而唾之曰:“爾不幸夭殁,天之命也。乃敢白晝爲怪。盍明以告我!”對曰:“不須怕,千一娘之死,盡是爺媽做得。”問其故,曰:“去歲九月,林百七哥過門,見我而喜。歸白百五郎,欲求婚聘。及媒人求議,父母不從。林郎因此悒怏成病,五月十九日身亡。憑訴陰司,取我爲妻。今相随在門首。記我生時,自織小紗六十三匹,絹七十匹,綢一百五十六匹,速取還我。”父母恻然,如其言,搬置堂上,貯以兩大籠。女出,招林郎搬運去。林洋洋自如,無所畏怯。然後拜别二親曰:“便與林郎入西川作商,莫要尋憶。”随語而沒。周父邀林百五郎語其事,林雲:“理屬幽冥,何由窮究。”至初冬,各舉柩一處火化,啓木之次,二柩俱空。

樓上童女

一禦史巡按某處,每封門,例住轎,見對門樓上一童女,彼此顧盼。女成疾數月而死,禦史初不知也。偶一夕,其女忽來求合,天未明去。夜深複來,不知所自。如此數月,遂成病,延醫罔效。有司訓精于醫,診其脈雲:“大人尊恙,非由寒暑,似爲陰邪所侵。”禦史不能諱。司訓雲:“伺其再來,可堅留其随身一物爲驗。”已而複來,堅留其鞋一隻。司訓持此鞋遍訪,有一老妪而見堕淚雲:“此亡女随身鞋也。何以入公手?”司訓令開棺視之,其足少一鞋。即白之禦史。禦史托彼厚葬之,因爲設醮薦度,其怪遂絕。禦史深德司訓。及司訓升教谕時,又與前禦史相值。乃力引應試,于提場時薦之入彀,禦史因此罷官。

事載王元祯《說圃識餘》。雲劉端簡公屢言其事,惜日久忘其姓名。

鄒曾九妻

嶽州民鄒曾九,以紹熙五年春首,往舒州太湖作商,留其妻甘氏于兄甘百九家,約之曰:“此行不過三兩月,幸耐靜待我。”已而至秋未歸,甘氏逢人自淮南來,必詢夫消息,皆雲已客死。甘不以爲信,又守之逾年,弗聞的耗,曉夕不自安。不告其兄,潛竄而東,欲尋訪存亡。既抵江夏縣,不能前,爲市娼譚瑞誘留,遂流落失節。其心緒悒怏,僅及半歲而死。

慶元四年正月,鄒方自太湖回程,過鄂州城下,泊船于柳林頭。登岸憩旅店,一婦人邀之啜茶。鄒疑全似其妻,直造彼室,問其姓氏,答曰:“姓甘,行第百十。本非風塵中人,緣父喪母亡,流落于此。”鄒曰:“故夫爲誰?”曰:“巴陵鄒曾九也。初去舒州時,期一季即返,後更無一音,傳雲已死。于今恰四周年。孤單無倚,不免靠枕席度日。”鄒大怒曰:“汝渾不識得我!”婦曰:“我亦覺十分相似,隻是面色黛黑耳。”鄒益怒曰:“我身便是汝夫,原不曾死。遭病患磨折,以故久不得歸。汝亦何至入此般行戶,贻辱于我。叵耐百九舅,更無兄弟之情,縱汝如此。目今與誰同活?”婦曰:“孑然。”鄒即令算還店家房錢,攜之回嶽。是日,就見甘百九,作色責問。百九曰:“爾去之後,妹子一向私走,近日卻在江夏譚瑞家。正欲經官,且得爾到,明日即同詣州陳狀。”郡守追逐人赴司,未質究問,甘氏于衆中出,倒退數步,化爲黑氣而散,訟事遂止。

解七五姐

房州人解三師,所居與甯秀才書館爲鄰。一女七五姐,自小好書。每日竊聽諸生所讀,皆能暗誦。其父素嗜道教,行持法書。女遇父不在家時,辄亦私習。年二十三,當淳熙十三年九月,招歸州民施華爲贅婿。年留未久,即出外作商。至十五年四月通三師書,因寓密信告妻曰:“我在汝家日,爲丈人丈母淩辱百端。況于經紀不遂,今浪迹汝(遂)甯。汝獨處耐靜,勿萌改适之心。容我稱意時,自歸取汝。”女視畢掩泣,即日不食。奄奄如痨瘵,以八月死,華不知也。

後兩月,正在遂甯旅舍,忽見女來。驚起叩之曰:“自房陵抵此,千裏尚遙。汝單弱婦人,何以能至?”答曰:“緣接得汝書後,愁思成疾。父母不相憐,反行責罵。已寫一帖子置室中,托言投水,切莫相尋。由是脫身行乞,受盡苦辛,經行霜雪,兩腳皆穿,僅得見爾。”華視其衣履破碎,拊之而哭。攜手入房,飼以肉食,及買衣與之,遂同處。

華資囊頗贍。至紹熙七(元)年冬,欲與妻還三師家,堅不可,乃還歸州。明年冬,解三師鄰人田乙作客抵歸州,遇施華。華延至其居,女出相見。田乙驚言:“七五姐亡去三載,何由得生身卻在此?”女曰:“我詐父母雲赴水,而潛來訪施郎,非真死也。”田大疑訝,仍不欲盡言。及房陵,爲三師道所見。三師不信,但舉女樞火化,屍朽腐矣。

四年,華遷居荊南。明年,解三師聞之,遣男持書信驗。見華與妹情好甚洽。住數月,相率來房州。解氏喜,置酒召會諸親。諸親共雲:“七五姐不幸夭逝,于今七年,且又焚化了。此殆精魅假托,将必爲施郎不利。宜思其策。”三師心爲動。明日,招法師來考治,女怡然自若。法師書符未成,女别書一符破之。法師再書靈官捉鬼符,女作九天玄女符破之。法師不複施他技,撫劍顧之曰:“汝的是何精靈耶?”女曰:“我在生時,盡讀父法書。又于夢中蒙九天玄女傳教我反生還魂之法,遂得再爲人,永住浮世。吾常有濟物之心,亦不曾犯天地禁忌。爾過愆甚多,有何威神而能治我?”法師不能答而退。女見父母親戚如初。

慶元元年,解氏盡室遊玩郊野。到女葬處,漫指示之。女大笑,走入山,怪遂絕。

金明池當垆女

趙應之,南宋宗室也。偕弟茂之入京師,與富人吳小員外日日縱遊。一日,至金明池上。行小徑,得酒肆。花竹扶疏,器用整潔可愛。寂然無人,止一當垆少艾。三人駐留飲酒,應之招女侑觞。吳大喜,坐間以言挑之,欣然相允,共坐舉杯。其父母自外歸,女亟起。三人興既敗,辄舍去。時春已盡,不複再遊。但思慕之心,屢形寤寐。

明年,相率尋舊遊。至其處,則門戶蕭然,當垆人已不見。乃少坐索酒,詢其家曰:“去年過此,見一女子。今何在?”翁媪颦蹙曰:“正吾女也。去歲舉家上冢,是女獨留。吾未歸時,有輕薄三少年來飲共坐。吾薄責之,女悒怏數日而死。屋側小丘,正其冢也。”三人不複問。促飲言旋,沿路傷歎而已。

将及門,見一女幂首搖搖而來,呼曰:“我去歲池上相見人也。員外得非往我家訪我乎?我父母欲君絕念,詐言我死,設虛冢相疑。我一春望君,幸而相值。今徙居城中委巷,一樓極寬潔,可同往否?”三人喜甚,下馬偕行。既至,則共飲,吳生留宿。往來逾三月,顔色漸憔悴。其父責二趙曰:“汝向誘吾子何往?今病如是,萬一不起,當訴于官。”兄弟相顧悚汗,心亦疑之。聞皇甫法師善治鬼,往谒之,邀請同視吳生。皇甫望見大驚曰:“鬼氣甚盛,祟深矣!宜亟避之西方三百裏外。倘滿百二十日,必爲所害,不可治矣。”三人即命駕往西路,每當食處,女先在房,夜則據榻。到洛未幾,适滿二十旬。會談酒樓,且憂且懼。會皇甫跨驢過其下,拜揖祈請。皇甫爲結壇行法,以劍授吳曰:“子當死。歸試緊閉門,黃昏時有擊者,無問何人即斫之。幸而中鬼,庶幾可活。不幸殺人,即當償命。均爲一死,或有脫理。”吳如其言,及昏,果有擊門者。斫之以劍,應手仆地。命燭照之,乃女也,流血滂沱。爲街卒所錄,并二趙皇甫師皆系獄。獄不能決,府遣吏審池上之冢。父母告雲已死。發瘗視驗,但衣服如蛻,無複形體。遂得脫。

李會娘

金彥與何俞出城西遊春,見一座院華麗,乃王太尉錦莊。贳酒坐閣子上,彥取二弦軋之,俞取箫管合奏。忽見亭上有一女子出曰:“妾亦好此樂。”令仆子取蜜煎勸酒。俞問姓氏,答曰:“姓李,名會娘。”二人次日複往,其女又出。二人請同坐飲酒,笑語諧谑。女屬意于彥,情緒正濃,忽報太翁至,女驚忙而去。自此兩情無緣會合。

次年,清明又到,彥思錦莊之事,仍尋舊約。信步出城,行入小路,忽聽粉牆間有人呼聲。熟視之,乃會娘也。引彥人花陰間叙衷情。雲雨才罷,會娘請随彥歸去。彥遂借一空宅居之,朝夕同歡。月餘,俞拉訪錦莊,忽遇老妪哭雲:“會娘因二客同飲,得疾而死久矣。”彥歸诘會娘,答曰:“妾實非人也。爲郎君當時一顧之厚,遂有今日。郎君不以生死爲間,妾之願也。”

西湖女子

乾道中,江西某官人赴調都下。因遊西湖,獨行疲倦,小憩道旁民家。望雙鬟女子在内,明豔動人,寓目不少置。女亦流盼寄情。士眷眷若失。自是時一往,女必出相接,笑語綢缪。挑以微詞,殊無羞拒意,然冀頃刻之歡不可得。既注官言歸,往告别。女乘間私語曰:“自與君相識,彼此傾心。将從君西,度父母必不許。奔而騁志,又我不忍爲。使人曉夕勞于寤寐,如之何則可!”士求之于父母,啖以重币,果峻卻焉。到家之後,不複相聞。

又五年,再赴調。亟尋舊遊,茫無所睹矣。怅然空還,忽遇之于半途。雖年貌加長,而容态益媚秀。即呼揖問訊,女曰:“隔闊滋久,君已忘之耶?”士喜甚,叩其徙舍之由。女曰:“我久适人,所居在城中某巷。吾夫坐庫務事,暫系府獄,故出而祈援,不自意值故人。能過我啜茶否?”士欣然并行。二裏許,過士旅館,指示之,女約就彼,遂從容與之狎。士館僻在一處,無他客同邸,女曰:“此自可栖泊,無庸至吾家也。”留半歲,女不複顧家。亦間出外,略無分毫求索。士亦不憶其有夫,未嘗問。将還,議挾以偕遊,始斂衽颦蹙曰:“自向來君去後,不能勝憶念之苦,厭厭成疾,甫期年而亡。今之此身,蓋非人也。以宿生緣契,幽魂相從。歡期有盡,終天無再合之歡。慮見疑訝,故詳言之。但陰氣侵君已深,勢當暴瀉,惟宜服平胃散以補安精血。”士聞語,驚惋良久。乃雲:“我曾看《夷堅志》,見孫九鼎遇鬼,亦服此藥。吾思之,藥味皆平,何得功效如是?”女曰:“其中有蒼術,去邪氣上品也,第如吾言。”既而泣下。是夜同寝如常,将旦,恸哭而别。暴瀉下,服藥,一切用其戒。後每爲人說,尚凄慘不已。

易萬戶

隆慶年間,西安易萬戶以衛兵屯京師,與同鄉某工部君交最歡。二家各有孕。偶會他席,酒酣,随俗割襟,爲指腹之盟。已,工部君以言忤旨,谪遠州去。萬戶亦移鎮邊地,茫然星散。于時萬戶生男,工部生女,第隔越無由踐盟耳。

久之,工部染厲谪鄉,舉家皆殒,以喪歸,葬郊坰之野。萬戶亦相繼卒。萬戶男易生既壯,與其偶日夜較藝。有兔起草間,生彎弓逐之。至一墅,見長者衣冠偉然,曰:“此非易郎乎?”生下馬趨拜。長者攜至堂上,酒數行,曰:“吾與君葭莩不薄。”命童子持一裹至,發之,羅衫一角,合縫押字尚半,曰:“二人情既斷金,家皆種玉。得雄者爲婿,必偕百年,背盟者天厭之。某年月日。某書。”坐客名皆列焉。生締視之,識其父字,涕下交頤。忽孺人珠冠绯袍,擁一女至,貞色淡容,蘊秀苞麗,目所未睹。生又趨拜。孺人謂長者曰:“極知良緣,先人戒命。第媒妁未通,筐篚未效,如禮何?”長者曰:“交盟無執伐,且儀文末耳。君倘不棄,今夕便可就甥室。”女已避去,孺人再擁之出,交拜花燭,卺飲皆如故事,兩情極歡。及明,女又戒旦,生已忘歸。展轉累月,生忽念家曰:“路當不遙,歸可即至。”其家極留款,生知其意,謂馬久失調,須騎出盤旋。已加鞭去矣。回視栖處,何有人家,惟群冢叢墓耳。

歸言其事,有知者曰:“盟果有之。第工部舉家絕矣,此其幽宮也。郎君不可再往。”生遂舍之。适長安,襲父職,歸,即奉檄理衛事。夜出巡堡,至一處。前女抱一子迎謂生曰:“君即忘妾,襁中兒誰之子?此子有貴征,必大君門戶。今以相授,妾亦藉手稱不負君矣。”生受子顧之,貌酷肖己。大悅,迫而與言,忽失女所在。生屢有娶,皆求佳者,然莫能如女,而亦絕無生息。奄忽十有八載,生倦于戎武。此兒果健有略,竟以自代。

草市吳女

鄂州南草市茶店仆彭先者,雖廛肆細民,而姿相白皙若美男子。對門富人吳市女,每于簾内窺觇而慕之,無由可通缱绻,積思成瘵。母憐之,私叩曰:“兒得非心中有所不惬乎?”對曰:“實然。懼爲父母羞,不敢言。”強之再三,乃以情告。母語其父,父以門第太不等,将贻笑鄉曲,不聽。至于病笃。所親或知其事,勸吳翁勉使從之。吳呼彭仆谕意,謂必歡喜過望。彭時已議婚,且鄙女所爲,出辭峻卻。女遂死。即葬于百裏外本家山中,兇儀豐盛,觀者歎詫。

山下樵夫少年,料其瘗藏豐備,遂謀發冢。既啓棺,扶女屍起坐剝衣,女忽開目相視,肌體溫軟。謂曰:“我賴爾力,幸得活。切忽害我。候黃昏抱歸爾家安息,若能安好,便爲爾妻。”樵如其言,仍爲補治茔穴而去。及病愈,據以爲妻。布裳草履,無複昔日容态。然思彭生之念,未嘗暫忘。

乾道五年春,绐樵雲:“我去南山久,汝辦船載我一遊。假使我家見時,喜我死而複生,必不窮問。”樵與俱行。才入市,徑訪茶肆,登樓。适彭攜瓶上。女使樵下買酒,亟邀彭并膝,道再生緣由,欲與之合。彭既素鄙之,仍知其已死,批其頰曰:“死鬼,争敢白晝見形!”女泣而走,逐之,墜于樓下,視之死矣。樵以酒至,執彭赴裏保。吳氏聞而悉來,守屍悲哭,殊不曉所以生之故,并捕樵送府。遣縣尉詣墓審驗,空無一物。獄成,樵坐破棺見屍論死,彭得輕比。雲居寺僧了清,是時抄化到鄂,正睹其異。

韋臯

唐兩川節度使韋臯,少遊江夏,止于姜使君之館。姜氏孺子曰荊寶,已習二經。雖兄呼韋,而恭事之禮如父也。荊寶有小青衣曰玉箫,才十歲,常令祗事韋兄,玉箫亦勤于應奉。

後二載,姜使君入關求官,而家累不行。韋乃居止頭陀寺,荊寶亦時遣玉箫往役給奉。玉箫年稍長大,因而有情。時陳廉使得韋季父書雲:“侄臯久客貴州,切望發遣歸觐”。廉使啓緘,遺以舟楫服用,仍恐淹留,請不相見,泊舟江濑,俾篙工促行。韋昏暝拭淚,乃裁書以别荊寶。寶頃刻與玉箫俱來,既悲且喜。寶命青衣從往,韋以違觐日久,不敢俱行,乃固辭之。遂與言約:“少則五載,多則七年,取玉箫。”因留玉指環一枚,并詩一首遺之。

暨五年,既不至,玉箫乃靜禱于鹦鹉洲。又逾年,至八年春,玉箫歎曰:“韋家郎君,一别七年,是不來耳。”遂絕食而殒。姜氏愍其節操,以玉環着于中指而殡焉。

後韋鎮蜀,到府三日,詢獄囚,其輕重之系,近三百餘人,其中一輩,五器所拘,偷視廳事,私語雲:“仆射是當時韋兄也。”乃厲聲曰:“仆射,仆射,憶姜家荊寶否?”韋曰:“深憶之。”曰:“即某是也。”公曰:“犯何罪而重系?”答曰:“某辭别之後,尋以明經及第,再選青城縣令。家人誤爇廨舍庫牌印等。”韋曰:“家人之犯,固非己尤。”即與雪冤,仍歸墨绶,乃奏眉州牧。敕下,未令赴任,遣人監守,且留賓幕。時屬大軍之後,草創事繁,凡經數月,方問玉箫何在。姜曰:“仆射維舟之夕,與伊留約,七載是期。既逾時不至,乃絕食而終。”因吟留贈玉環詩曰:

“黃雀銜來已數春,别時留解贈佳人。長江不見魚書至,爲遣相思夢入秦。”

韋聞之,益增凄歎,廣修經像,以報夙心。且相念之懷,無由再會。

時有祖山人者,有少翁之術,能令逝者相親。但令府公齋戒七日。清夜,玉箫乃至。謝曰:“承仆射寫經造像之力,旬日便當托生。卻後十三年,再爲侍妾,以謝鴻恩。”臨去微笑曰:“丈夫薄情,令人死生隔矣。”

後韋以隴右之功,終德宗之代,理蜀不替。是故年深,累遷中書令。天下響附,泸僰歸心。因作生日,節鎮所賀,皆貢珍奇。獨東川盧八座送一歌姬,未當破瓜之年,亦以玉箫爲号。觀之,乃真姜氏之玉箫也。而中指有肉環隐出,不異留别之玉環也。韋歎曰:“吾乃知存殁之分,一往一來。玉箫之言,斯可驗矣。”

絕好一本《玉環記》現成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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