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杜十娘

萬曆間,浙東李生,系某潘臬子。入赀遊北雍,與教坊女郎杜十娘情好最殷。往來經年,李赀告匮。女郎母頗以生頻來爲厭,然而兩人交益歡。女姿态爲平康絕代,兼以管弦歌舞妙出一時,長安少年所藉以代花月者也。母苦留連,始以言辭挑怒,李恭謹如初。已而聲色競嚴,女益不堪,誓以身歸李生。母自揣女非己出,而故事教坊落籍,非數百金不可,且熟知李囊無一錢,思有以困之。乃戟掌诟女曰:“汝能聳郎君措三百金畀我,東西南北唯汝所之。”女郎慨然曰:“李郎雖落魄旅邸,三百金或可辦。顧金不易聚。倘金具而母負約,奈何?”母策李郎窮途,侮之,指燭中花笑曰:“金朝以入,汝夕以出,燭之生花,谶郎之得女也。”

女至夜半,悲啼謂李生曰:“郎君遊赀,固不足謀妾身,然亦有意于交親中得緩急乎?”李驚喜曰:“唯唯。向非無心,第未敢言耳。”明日故爲束裝狀,遍辭親知,多方乞貸。親知鹹以生沉湎狹邪,積有日月,忽欲南轅,半疑涉妄。且李生之父,怒生飄零,作書絕其歸路。今若貸之,非惟無所征德,且索負無從,皆援引支吾。生因循經月,空手來見。女中夜歎曰:“郎君果不能辦一錢邪?妾褥中有碎金百五十兩,向緣線裹絮中,明日令平頭密持去,以次付媽。外此非妾所辦,奈何?”生驚喜,珍重持褥而去。因出褥中金語親知,親知憫杜之有心,毅然各斂金付生,僅得百兩。生泣謂女:“吾道窮矣!顧安所措五十金乎?”女雀躍曰:“無憂,明旦妾從鄰家姊妹中謀之。”至期,果得五十金,合金而進。媽欲負約,女悲啼向媽曰:“母曩責郎君三百金,金具而母食言,郎持金去,女從此死矣!”母懼人金俱亡,乃曰:“如約。第自頂至踵,寸珥尺素,非汝有也。”女欣然從命。明日,秃髻布衣,從生出門。過院中諸姊妹作别,諸姊妹鹹感激泣下,曰:“十娘爲一時風流領袖,今從郎君,褴褛出院門,豈非姊妹羞乎。”于是人各贈以所攜,須臾之間,簪彄衣履,煥然一新矣。諸姊妹複相謂曰:“郎君與姊千裏間關,而行李曾無約束。”複合贈一箱。箱中之盈虛,生不能知,女亦若爲不知也者。日暮,諸姊妹各相與揮淚而别。

女郎就生逆旅,四壁蕭然。生但兩目瞪視幾案而已。女脫左膊生絹,擲朱提二十兩,曰:“持此爲舟車赀。”明日,生辦輿馬,出崇文門,至潞河,附奉使船。抵船而金已盡,女複露右臂生绡,出三十金,曰:“此可以謀食矣。”生頻承不測,快幸遭逢。于時自秋涉冬,嗤來鴻之寡俦,诎遊魚之乏比。誓白頭,則皎露爲霜;指赤心,則丹楓交炙,喜可知也。行及瓜州,舍使者艅艎,别賃小舟,明日欲渡。是夜,璧月盈江,練飛鏡瀉。生謂女曰:“自出都門,便埋頭項,今夕專舟,複何顧忌。且江南水月,何如塞北風煙,顧作此寂寂乎?”女亦以久掩形迹,悲關山之迢遞,感江月之交流,乃與生攜手月中,趺坐船首。生興發,執卮倩女清歌,少酬江月。女宛轉微吟,忽焉入調,鳥啼猿咽,不足以喻其悲也。

有鄰舟少年者,積鹽維揚,歲暮将歸新安。年僅二十左右,青樓中推爲輕薄祭酒。酒酣聞曲,神情欲飛,而音響已寂。遂通宵不寐。黎明而風雪阻渡。新安人物色生舟,知中有尤物。乃貂帽複绹,弄形顧影,微有所窺,因叩舷而歌。生推蓬四顧,雪色森然。新安人呼出綢缪,即邀上岸,至酒肆論心。酒酣,微叩公子昨夜清歌謂誰,生具以實對。複問公子渡江即歸故鄉乎?生慘然,告以難歸之故,麗人将邀我于吳越山水之間。杯酒纏綿,無端盡吐情實。新安人愀然謂公子:“旅薇蕪而挾桃李,不聞明珠委路,有力交争乎?且江南之人,最工輕薄,情之所鍾,不敢愛死,即鄙心時時萌之。況麗人之才,素行不測,焉知不借君以爲梯航,而密踐他約于前途。則震澤之煙波,錢塘之風浪,魚腹鲸齒,乃公子之一壞三尺也。抑愚聞之,父與色孰親?歡與害孰切?願公子之熟思也!”生始愁眉曰:“然則奈何?”曰:“愚有至計,甚便于公子,顧公子不能行耳!”公子曰:“爲計奈何?”客曰:“公子誠能割厭餘之愛,仆雖不敏,願上千金爲公子壽。得千金則可以歸報尊君,舍麗人則可以道路無恐。願公子熟思之!”生既飄零有年,攜形挈影,雖鴛樹之誼,生死靡他;而燕幕之栖,進退維谷。羝藩狐濟,既猜月而疑雲;燕啄龍漦,更悲魂而啼夢。乃低首沉思,辭以歸而謀諸婦。遂與新安人攜手下船,各歸舟次。

女挑燈俟生小飲,生目動齒濕,終不出辭。相與擁被而寝。至夜半,生悲啼不已。女急起坐,抱持之,曰:“妾與郎君處情境幾三年,行數千裏,未嘗哀痛。今日渡江,正當爲百年歡笑,忽作此面向人,妾所不解。抑聲有離音,何也?”生言随涕興,悲因情重,既吐颠末,涕泣如前。女始解抱,謂李生曰:“誰爲足下畫此策者,乃大英雄也!郎得千金,可觐二親,妾得從人,無累行李。發乎情,止乎禮義,賢哉,其兩得之矣!顧金安在?”生對以“未審卿意雲何,金尚在是人箧内”。女曰:“明早亟往諾之。然千金重事也,須金入足下箧中,妾乃可往。”時夜已過半,即請起爲豔妝,曰:“今日之妝,迎新送舊者也,不可不工。”妝畢,天亦曙。

新安人已刺船李生舟前。得女郎信,大喜曰:“請麗人妝台爲信。”女欣然顧李生畀之。即索新安人聘赀過船,衡之無爽。于是女郎起自舟中,據舷謂新安人曰:“頃所攜妝台中,有李郎路引,可速簡還。”新安人急如命。女郎使李生抽某一箱來,皆集鳳翠霓,悉投水中,約值數百金。李生與輕薄子及兩船人始競大詫。又指生抽一箱,悉翠羽明珰、玉箫金管也,值幾千金,又投之江。複令生抽出其革囊,盡古玉紫金之玩,世所罕有,其價蓋不赀雲,亦投之。最後惎生抽一匣出,則夜明之珠盈把。舟中人一一大駭,喧聲驚集市人。女郎又欲投之江,李生不覺大悔,抱女郎恸哭止之。雖新安人亦來勸解。女郎推生于側,而啐罵新安人曰:“汝聞歌蕩情,遂代莺弄舌,不顧神天,翦绠落瓶,使妾将骨殷血碧。自恨弱質,不能抽刀向伧。乃複貪财,強來萦抱,何異狂犬!方事趨風,更欲争骨。妾死有靈,當訴之明神,不日奪汝人面。且妾藏辰诒影,托諸姊妹蘊藏奇貨,将資李郎歸見父母也。今畜我不卒,而故暴揚之者,欲人知李郎眶中無瞳耳。妾爲李郎澀眼幾枯,翕魂屢散。事幸粗成,不念攜手,而倏溺笙簧,畏行多露,一朝棄捐,輕于殘汁。顧乃婪此殘膏,欲收覆水,妾更何顔而聽其挽鼻。今生已矣。東海沙明,西華黍壘,此恨糾纏,甯有盡邪!”于是舟中、岸上觀者,無不流涕,詈李生爲負心人。而女郎已持明珠赴江水不起矣。當是時,目擊之人,皆欲争毆新安人及李生,李生及新安人各鼓船分道遁去。浙人作《負情侬傳》。

居士曰:“新安人,天下有情人也!其說李郎也,口如河,其識十娘也,目如電。惜十娘之早遇李生而不遇新安人也。使其遇之,雖文君之與相如,歡如是耳。雖然,女不死不俠,不癡不情,于十娘又何憾焉!”

韓玉父

韓玉父,宋南渡時女子也。其題《漠口鋪》詩雲:

“南行逾萬山,複入武陽路。黎明與雞興,理發漠口鋪。旴江在何所,極目煙水暮。生平良自珍,羞爲浪子婦。知君非秋胡,強顔且西去。”

其序雲:“妾本秦人,先大父嘗仕于朝,因亂,遂家錢塘。幼時,易安處士教以學詩。及笄,父母以妻上舍林子建。去年,林得官歸閩,妾傾囊以助其行。林許秋冬間遣騎迎妾,久之杳然。何其食言邪?不免攜女奴自錢塘而之三山。比至,林已官旴江矣。因而複回延平,經由順昌,假道昭武而去。歎客旅之可厭,笑人事之多乖,因理發漠口鋪,漫題數語于壁雲。”

未明究竟如何,就此已是薄幸矣。

戚夫人

戚夫人,善鼓瑟擊築。帝常擁戚夫人倚瑟而歌。歌畢,每泣下流連。夫人善爲翹袖折腰雲舞,歌出塞入塞望歸之曲。侍婢數百人,皆爲之後宮齊首高唱,響入雲霄。夫人侍高帝,嘗以趙王如意爲言。帝思之,幾半日不言,歎息凄怆而未知其術,辄使夫人擊築,歌《大風》詩以和之。及留侯招四皓輔太子,帝指示戚姬曰:“我欲易之,彼羽翼已成,難動搖矣。”姬涕泣。帝曰:“汝爲我楚舞,吾爲若楚歌。”歌曰:

“鴻鹄高飛兮,一舉千裏,羽翼已成兮,橫絕四海。橫絕四海兮,當可奈何?雖有矰繳兮,尚安所施!”

及帝崩,高後乃令永巷囚戚夫人,髡鉗,衣赭衣,令舂。戚夫人舂已,歌曰:

“子爲王,母爲虜。終日舂薄暮,常與死爲伍。相離三千裏,當使誰告汝。”

太後聞之,大怒曰:“乃欲倚汝子邪!”召趙王如意,鸩之。戚夫人遂有人彘之禍。戚夫人臨死曰:“願呂爲鼠我爲貓,生生世世食其肉。”

戚夫人之不見容于高後也,帝料之熟矣。欲全戚氏,非立如意不可。立如意則并立戚氏,廢太子則并廢高後。高後有罪,可廢也。而周旋患難,瀕死者數矣,尤可念也。況諸悍将大臣,非高後不能制之,此帝所以歎息凄怆而不能自決也。四皓來而人彘兆,帝亦付之身後不知而已。高後能制諸悍将大臣,而舉朝遂無能制後者。立少帝,王諸呂,劉宗蓋岌岌焉。帝料殆不及此也。夫高後雖強,天下豈有恃婦人以爲安者哉!惠帝與如意,魯、衛之政耳,必也兩置之而立文帝,斯盡善乎。噫!是又豈尋常之事邪?

唐王後

高宗初立妃王氏爲後,有寵。已而寵蕭淑妃。及武氏入宮爲昭儀,後與淑妃寵皆衰。會昭儀生女,後憐而弄之。後出,昭儀潛扼殺之。上至,昭儀佯歡笑。發被視女已死矣,即驚啼,問左右。左右曰:“皇後适來此。”上怒曰:“後殺吾女。”昭儀因谮之。後遂與淑妃并廢爲庶人,囚于别苑,而立武氏爲後。上一日念後,間行至囚所,見門禁锢嚴,進飲食窦中,恻然傷之。呼曰:“皇後、良姊無恙?”二人同辭曰:“妾等非罪棄爲婢,安得尊稱邪?”因流涕嗚咽。又曰:“至尊若念疇昔,使得見日月,乞署此爲回心院。”上曰:“朕即有處置。”武氏聞之,大怒,遣人斷去手足,投酒甕中,曰:“令二妪骨醉。”後數見二人爲祟,故多居洛陽,不敢歸長安。

高宗與漢高帝不同。高帝是英雄心事,一步百計,欲割小愛以就大事。高宗本是雜情奴才,後來則一味怕婆而已。

梅妃

梅妃,姓江氏,莆田人。父仲遜,世爲醫。妃年九歲,能誦《二南》。語父曰:“我雖女子,期以此爲志。”父奇之,名曰采蘋。開元中,高力士使閩越,妃笄矣。見其少麗,選歸侍明皇,大見寵幸。長安大内、大明、興慶三宮,東都大内、上陽兩宮,幾四萬人,自得妃視如塵土。宮中亦自以爲不及。性喜梅,所居闌檻,悉植數株,上榜曰“梅亭”。梅開,賦賞至夜分,尚顧戀花下不能去。上以其所好,戲名曰“梅妃”。妃有《蕭》、《蘭》(《蕭蘭》)、《梨園》、《梅花》、《鳳笛》、《玻杯》、《剪刀》、《绮窗》八(七)賦。

是時承平歲久,海内無事。上于兄弟間極友愛,日從燕間,必妃侍側。上命破橙往賜諸王。至漢邸,潛以足蹑妃履,登時退閣。上命連趣,報言“适履珠脫綴,綴竟當來”。久之,上親往命妃。妃拽衣迓上,言“胸腹疾作,不果前也”,卒不至。其恃寵如此。後上與妃鬥茶,顧諸王戲曰:“此‘梅精’也,吹白玉笛,作驚鴻舞,一座光輝。鬥茶今又勝我矣。”妃應聲曰:“草木之戲,誤勝陛下。設使調和四海,烹饪鼎鼐,萬乘自有心法,賤妾何能較勝負也。”上大悅。

會太真楊氏入侍,寵愛日奪,上無疏意。而二人相疾,避路而行。上嘗方之英、皇,議者謂廣狹不類,竊笑之。太真忌而智,妃性柔緩,亡以勝,後竟爲楊氏遷于上陽東宮。後,上憶妃,夜遣小黃門滅燭,密以戲馬召妃至翠華西閣,叙舊愛,悲不自勝。繼而上失寤,侍禦驚報曰:“妃子已屆閣前,将奈何?”上披衣,抱妃藏夾幙間。太真既至,問:“‘梅精’安在?”上曰:“在東宮。”太真曰:“乞宣至,今日同浴溫泉。”上曰:“此女已放屏,無并往也。”太真語益堅,上顧左右不答。太真大怒,曰:“肴核狼藉,禦榻下有婦人遺舄,夜來何人侍陛下寝,歡醉至于日出不視朝?陛下可出見群臣,妾止此閣以俟駕回。”上愧甚,拽衾向屏複寝,曰:“今日有疾,不可臨朝。”太真怒甚,徑歸私第。上頃覓妃所在,已爲小黃門送令步歸東宮。上怒斬之。遺舄并翠钿命封賜妃。妃謂使者曰:“上棄我之深乎?”使者曰:“上非棄妃,誠恐太真無情耳!”妃笑曰:“恐憐我則動肥婢情,豈非棄也?”妃以千金壽高力士,求詞人拟司馬相如爲《長門賦》,欲邀上意。力士方奉太真,且畏其勢,報曰:“無人解賦。”妃乃自作《樓東賦》,其略曰:

“玉鑒塵生,鳳奁香殄。懶蟬之巧梳,閑縷衣之輕練。苦寂寞于蕙宮,但凝思乎蘭殿。信标(摽)落之梅花,隔長門而不見。”

太真聞之,訴明皇曰:“江妃庸賤,以谀詞宣言怨望,願賜死。”上默然。會嶺表使歸,妃問左右:“何處驿使來,非梅使邪?”對曰:“庶邦貢楊妃果實(荔)使來。”妃悲咽泣下。上在花萼樓,會夷使至,命封珍珠一斛密賜妃。妃不受,以詩付使者曰:“爲我進禦前也。”曰: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绡。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上覽詩,怅然不樂。令樂府以新聲度之,号《一斛珠》,曲名是此始。後祿山犯阙,上西幸,太真死。及東歸,尋妃所在,不可得。上悲,謂兵火之後,流落他處。诏:“有得之,官三秩,錢百萬。”訪搜不知所在。上又命方士飛神禦氣,潛經天地,亦不可得。有宦者進其畫真,上言“甚似,但不活耳”。詩題于上,曰:

“憶昔嬌妃在紫宸,鉛華不禦得天真。霜绡雖似當時态,争奈嬌波不顧人。”

讀之泣下,命模像刊石。後上暑月晝寝,仿佛見妃隔竹間泣,含涕障袂,如花朦霧露狀。妃曰:“昔陛下蒙塵,妾死亂兵之手。哀妾者埋骨池東梅株傍。”上駭然流汗而寤。登時令往太液池發視之,無獲。上益不樂。忽悟溫泉湯池側有梅十餘株,豈在是乎!上自命駕,令發視。才數株,得屍,裹以錦褥,盛以酒槽,附土三尺許。上大恸,左右莫能仰視。視其所傷,肋下有刀痕。上自制文诔之,以妃禮易葬焉。

贊曰:明皇自爲潞州别駕,以豪偉聞,馳騁犬馬鄠杜之間,與俠少遊。用此起支庶,踐尊位,五十餘年,享天下之奉,窮奢極侈,子孫百數,其閱萬方美色衆矣。晚得楊氏,變易三綱,濁亂四海,身廢國辱,思之不少悔,是固有以中其心,滿其欲矣。江妃者,後先其間,以色爲所深嫉,則其當人主者,又可知矣。議者謂:或覆宗,或非命,均其媚忌自取。殊不知明皇耄而忮忍,至一日殺三子,如輕斷蝼蟻之命。奔竄而歸,受制昏逆,四顧嫔嫱,斬亡懼盡,窮獨苟活,天下哀之。《傳》曰“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蓋天所以酬之也。報複之理,毫發不差,是豈特兩女子之罪哉!

小青

大青者,虎林某生姬也,家廣陵。與生同姓,故諱之,僅以小青字雲。姬夙根穎異,十歲遇一老尼,授《心經》,一再過了了,覆之,不失一字。尼曰:“是兒早慧福薄,願乞作弟子。即不爾,無令識字,可三十年活耳。”家人以爲妄,嗤之。母本女塾師,随就學。所遊多名閨,遂得精涉諸技,妙解聲律。江都固佳麗地,或諸閨彥雲集,茗戰手語,衆偶紛然。姬随變酬答,悉出意表,人人惟恐失姬。雖素閑儀則,而風期逸豔,綽約自好,其天性也。

年十六,歸生。生,豪公子也,性嘈唼憨跳不韻。婦更奇妒,姬曲意下之,終不解。一日,随遊天竺。婦問曰:“吾聞西方佛無量,而世多尊禮大士者何?”姬曰:“以其慈悲耳。”婦知諷己,笑曰:“吾當慈悲汝。”乃徙之孤山别業,誡曰:“非吾命而郎至,不得入!非吾命而郎手劄至,亦不得入!”姬自念彼置我閑地,必密伺短長,借莫須有事魚肉我,以故深自斂戢。婦或出遊,呼與同舟,遇兩堤間馳騎挾彈遊冶少年,諸女伴指點谑躍,倏東倏西,姬淡然凝坐而已。

婦之戚屬某夫人者,才而賢,嘗就姬學奕,絕愛憐之。因數取巨觞觞婦,瞷婦已醉,徐語姬曰:“船有樓,汝伴我一登。”比登樓,遠眺久之,撫姬背曰:“好光景,可惜!無自苦。章台柳亦倚紅樓盼韓郎走馬,而子作蒲團空觀邪?”姬曰:“賈平章劍鋒可畏也。”夫人笑曰:“子誤矣!平章劍鈍,女平章乃利害耳!”居頃之,顧左右寂無人,從容諷曰:“子才韻色藝無雙,豈當堕羅刹國中?吾雖非女俠,力能脫子火坑。頃言章台事,子非會心人邪?天下豈少韓君平。且彼視子去,拔一眼中釘耳。縱能容子,子遂向黨将軍帳下作羔酒侍兒乎?”姬謝曰:“夫人休矣。吾幼夢手折一花,随風片片着水,命止此矣!夙孽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緣簿,非吾如意珠,徒供群口畫描耳!”夫人歎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強。雖然,好自愛。彼或好言飲食汝,乃更可慮。即旦夕所須,第告我。”相顧泣不沾衣。恐他婢竊聽,徐拭淚還坐。尋别去。夫人每向宗戚語之,聞者酸鼻雲。

姬自是幽憤凄怨,俱托之詩或小詞。而夫人後亦從宦遠方,無與同調者。遂郁郁感疾,歲餘益深。婦命醫來,仍遣婢以藥至。姬佯感謝,婢出,擲藥床頭,笑曰:“吾固不願生,亦當以淨體皈依,作劉安雞犬,豈汝一杯鸩能斷送乎!”然病益不支,水粒俱絕,日飲梨汁一小盞許。益明妝冶服,擁襟欹坐。或呼琵琶婦唱盲詞自遣。雖數暈數醒,終不蓬首偃卧也。忽一日,語老妪曰:“可傳語冤孽郎,覓一良畫師來。”師至,命寫照。寫畢,攬鏡熟視,曰:“得吾形似矣,未盡吾神也。”姑置之。又易一圖,曰:“神是矣,而風态未流動也。若見我而目端手莊,太矜持故也。”姑置之。命捉筆于傍,而自與妪指顧語笑,或扇茶铛,或簡書,或自整衣褶,或代調丹璧諸色,縱其想會。須臾圖成,果極妖纖之緻。笑曰:“可矣!”師去,取圖供榻前,焚香設梨酒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豈有汝緣兮乎?”撫幾,淚潸潸如雨,一恸而絕。時年十八耳。

日向暮,生始踉跄來。披帷見容光藻逸,衣态鮮好,如生前無病時,忽長号頓足,嘔血升餘。徐檢得詩一卷,遺像一幅。又一緘寄某夫人,啓視之,叙緻惋痛。後書一絕句。生痛呼曰:“吾負汝!吾負汝!”婦聞恚甚,趨索圖。乃匿第三圖,僞以第一圖進。立焚之。又索詩,詩至,亦焚之。及再簡草稿,業散失盡。而姬臨卒時,取花钿數事,贈妪之小女,襯以二紙,正其詩稿。得九絕句,一古詩,一詞。并所寄某夫人者,共十二篇。古詩雲:

“雪意閣雲雲不流,舊雲正壓新雲頭。米颠颠筆落窗外,松岚秀處當我樓。垂簾隻愁好景少,卷簾又怕風缭繞。簾卷簾垂底事難,不情不緒誰能曉。爐煙漸瘐剪聲小,又是孤鴻唳悄悄。”

絕句雲:

“稽首慈雲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願爲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并蒂蓮。”

“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變杜鵑花。”

“新妝竟與畫圖争,知在昭陽第幾名。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西陵芳草騎辚辚,内信傳來喚踏春。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間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何處雙禽集畫闌,朱朱翠翠似青鸾。如今幾個憐文彩,也向秋風鬥羽翰。”

“脈脈溶溶豔豔波,芙蓉睡醒欲如何。妾映鏡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誰多。”

“盈盈金谷女班頭,一曲骊珠衆伎收。直得樓前身一死,季倫原是解風流。”

“鄉心不畏兩峰高,昨夜慈親入夢遙。說是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廣陵潮。”

其《天仙子》詞雲: “文姬遠嫁昭君塞,小青又續風流債。也虧一陣黑罡風,火輪下,抽身快,單單别别清涼界。 原不是鴛鴦一派,休算做相思一(上既下木)。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撚雙 裙帶。”

與某夫人書雲:“玄玄叩首瀝血,緻啓夫人台座下。關頭祖帳,迥隔人天。官舍良辰,當非寂度。馳情感往,瞻睇慈雲,分燠噓寒,如依膝下。糜身百體,未足雲酬。娣娣姨姨無恙。猶憶南樓元夜,看燈諧谑,姨指畫屏中一憑欄女曰:‘是娆娆兒倚風獨盼,恍惚有思,當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執拂姣鬟,偷近郎側,将無似娣。’于時角彩尋歡,纏綿徹曙,甯複知風流雲散,遂有今日乎!往者仙槎北渡,斷梗南樓,狺語哮聲,日焉三至。漸乃微辭舍吐,亦如尊旨雲雲。切揆鄙衷,未見其可。夫屠肆菩心,餓狸悲鼠,此直供其換馬,不即辱以當爐。去則弱絮風中,住則幽蘭霜裏,蘭因絮果,現孽誰深?若便祝發空門,洗妝浣慮,而豔思绮語,觸緒紛來。正恐蓮性雖胎,荷絲難殺,又未易言此也。乃至遠笛哀秋,孤燈聽雨,雨殘笛歇,谡谡松聲。羅衣壓肌,鏡無幹影,晨淚鏡潮,夕淚鏡汐。今茲雞骨,殆複難支,痰灼肺然,見粒而嘔,錯情易意,悅憎不馴。老母娣弟,天涯問絕。嗟乎!未知生樂,焉知死悲!憾促歡淹,無乃非達。妾少受天穎,機警靈速,豐茲吝彼,理讵能雙。然而神爽有期,故未應寂寂也。至其淪忽,亦匪自今,結褵以來,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諒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煙,白花飛蝶,乃謂之死哉!或軒車南返,駐節維揚,老母惠存,如妾之受,阿秦可念,幸終垂憫。疇昔珍贈,悉令見殉,寶钿繡衣,福星所賜,可以超輪消劫耳。然小六娘竟先期相俟,不憂無伴。附呈一絕,亦是鳥死鳴哀!其詩集、小像,托陳媪好藏,覓便馳寄。身不自保,何有于零膏冷翠乎!他時放船堤下,探梅山中,開我西閣門,坐我綠陰床,髣生平于響像,見空帏之寂飏。是邪非邪,其人斯在。嗟乎夫人!冥明異路,永從此辭。玉腕珠顔,行就塵土,興思及此,恸也何如!玄玄叩首叩首上。”後附絕句雲:

“百結回腸寫淚痕,重來唯有舊朱門。夕陽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生之戚某集而刻之,名曰《焚餘》。

戋戋居士曰:“讀小青諸詠,雖凄惋,不失氣骨。憾全稿不傳。要之徑寸珊瑚,更自可憐惜耳。聞第二圖藏妪家,餘竭力購得之。娟娟楚楚,如秋海棠花。其衣裏珠外翠,秀豔有文士韻。然尚是副本,即姬所謂‘神已是,而風态未流動’者。未知第三圖更夫何如。妪嘗言:‘姬喜看書。書少,就郎取不得,悉從某夫人借觀。間作小畫。畫一扇,甚自愛,郎聞之,苦索不與。’又言:‘姬好與影語,或斜陽花際,煙空水清,辄臨池自照,對影絮絮如問答。婢輩窺之,則不複爾。但微見眉痕慘然,似有泣意。’餘覽集中第四(三)絕,知此語非妄也。嗟乎!世之負才零落,踯躅泥梨中,顧影自憐,若忽若失,如小青者,可勝道哉!”

追書top10

熊學派的阿斯塔特 |

道詭異仙 |

靈境行者 |

苟在妖武亂世修仙 |

深海餘燼 |

亂世書 |

明克街13号 |

詭秘之主 |

誰讓他修仙的! |

宇宙職業選手

網友top10

苟在妖武亂世修仙 |

苟在高武疊被動 |

全民機車化:無敵從百萬增幅開始 |

我得給這世界上堂課 |

說好制作爛遊戲,泰坦隕落什麽鬼 |

亂世書 |

英靈召喚:隻有我知道的曆史 |

大明國師 |

參加戀綜,這個小鮮肉過分接地氣 |

這爛慫截教待不下去了

搜索top10

宇宙職業選手 |

苟在妖武亂世修仙 |

靈境行者 |

棄妃竟是王炸:偏執王爺傻眼倒追 |

光明壁壘 |

亂世書 |

明克街13号 |

這遊戲也太真實了 |

道詭異仙 |

大明國師

收藏top10

死靈法師隻想種樹 |

乘龍仙婿 |

參加戀綜,這個小鮮肉過分接地氣 |

當不成儒聖我就掀起變革 |

牧者密續 |

我得給這世界上堂課 |

從皇馬踢後腰開始 |

這個文明很強,就是科技樹有點歪 |

熊學派的阿斯塔特 |

重生的我沒有格局

完本top10

深空彼岸 |

終宋 |

我用閑書成聖人 |

術師手冊 |

天啓預報 |

重生大時代之1993 |

不科學禦獸 |

陳醫生,别慫! |

修仙就是這樣子的 |

美漫世界黎明軌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