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江妓
嘉靖間,婁江有孫太學者,與妓某善。誓相嫁取,爲之傾赀。無何,孫喪婦,家益貧落。親友因唆使訟妓。妓聞之,以計緻孫飲食之,與申前約,以身委焉。孫故不善治産,妓所攜簪珥,不久複費盡。妓日夜勤辟(纟盧)以奉之,(饣亶)粥而已。如此十餘年,孫益老成悔過。選期已及,自傷無赀,中夜泣。妓審其誠,于日坐辟績處,使孫穴地,得千金,皆妓所陰埋也。孫以此得選縣尉,遷按察司經曆。宦橐稍潤,妓遂勸孫乞休,歸享小康終其身。
子猶曰:“既成就孫,而身亦得所歸,可謂兩利。所難者,十餘年堅忍耳。”
沈小霞妾
錦衣衛經曆沈煉,以攻嚴相得罪,谪田保安。時總督楊順、巡按路楷,皆嵩客,受世蕃指:“若除吾瘍,大者侯,小者卿。”順因與楷合策,捕諸白蓮教通虜者,竄煉名籍中,論斬,籍其家。順以功蔭一子錦衣千戶;楷候選五品卿寺。順猶怏怏曰:“相君薄我賞,猶有不足乎?”取煉三子,杖殺之。而移檄越,逮公長子諸生襄,至則日掠治,困急且死。會順、楷被劾,卒奉旨逮治,而襄得末減問戌。襄之始來也,止一愛妾從行。及是與妾俱赴戌所。中道微聞嚴氏将使人邀而殺之。襄懼欲竄,而顧妾不能割。妾曰:“君一身沈氏宗祧所系,第去,勿憂我。”襄遂绐押者:“城市有年家某,負吾家金錢,往索可得。”押者恃妾在,不疑,縱之去。久之不返,押者往某家詢之,雲:“未嘗至。”還複叩妾。妾把其襟,大恸曰:“吾夫婦患難相守,無頃刻離。今去而不遠,必汝曹受嚴氏指,戕殺吾夫矣。”觀者如市,不能判。聞于監司。監司亦疑嚴氏真有此事,不得已,權使寄食尼菴,而立限責押者迹襄。押者物色不得,屢受笞。乃哀懇于妾,言襄實自竄,毋枉我。因以間亡命去。久之,嵩敗,襄始出訟冤,捕順、楷妖罪。妾複相從。襄号小霞,楚人江進之有《沈小霞妾傳》。
嚴氏将要襄殺之,事之有無不可知。然襄此去,實大便宜,大幹淨。得此妾一番撒賴,則上官亦疑真有是事,而襄始安然亡命無患矣。順、楷輩死,肉不足喂狗,而此妾與沈氏父子并傳,忠智萃于一門,盛矣。
邵金寶
邵金寶,故娼也,口西俠戴綸所與遊。綸爲京營參将,以善鹹甯侯下獄,将坐重辟。念事非朝夕可竟,去家數千裏,無可庇朝夕。罄囊金三千餘,屬邵曰:“餘生死不可知,若其念我乎,持以贍餘以待命。”邵含淚收之,爲畫策。日費以結權貴公子歡,而買少妓博市井富兒金,展轉出綸。綸庭鞫赴市。邵歲罄赀于權貴,因得周旋。椎楚弗避,十餘年所如一,而需綸用不缺。綸卒籍其力以出,尋補建昌遊擊。赢金尚四千有奇,悉付綸而從之任。綸妻自其家來省,請邵升高座,命侍女強持之,委身下拜,令勿答,報其救夫恩也。居旬而返。将行,語綸曰:“夫難,妾以疾不能爲力,而邵能代之;妾當愧死矣。無以謝邵氏,惟君念之。”垂涕泣而去。
三千金非細事,罄以畀一妓而不疑,非知邵之深者能然耶!邵受托不辭,亦度己之可以出戴也。而戴果出矣。夫買妓博金,事之至醜者也。邵不潔其名,而能委曲以濟大用。卒也束身歸戴,克全終始。雖娼乎,亦何慚于節義哉!其妻自以不能救夫難而感能爲救者,且以結發嫡拜下風而避去,不亦晉趙氏夫人之遺哉!
董國度妾
董國度,字元卿,饒州人。宣和六年進士第,調萊州膠水郡。會北兵動,留家于鄉,獨處官所。中原陷,不得歸,棄官走村落,頗與逆旅主人相得。憐其羁窮,爲買一妾,不知何許人也,性慧解,有姿色。見董貧,則以治生爲己任。罄家所有,買磨驢七八頭,麥數十斛。每得面,自騎入市鬻之,至晚負錢以歸。如是三年,獲利益多,有田宅矣。董與母、妻隔别滋久,消息杳不通,居常戚戚,意緒無聊。妾叩其故,董嬖愛已深,不複隐,爲言:“我故南官也。一家皆在鄉裏。身獨漂泊,茫無歸期,每一想念,心亂欲死。”妾曰:“如是,何不早告我?我兄善爲人謀事,旦夕且至,請爲君籌之。”旬日,果有客,長身虬髯,騎大馬,驅車十餘乘過門。妾曰:“吾兄至矣。”出迎拜。使董相見,叙姻親之禮。留飲至夜,妾始言前事以屬客。
是時虜令:凡宋官亡命,許自陳;匿不言而被首者死。董業已洩漏,又疑兩人欲圖己,大悔懼,乃绐曰:“無之。”客忿然,怒且笑曰:“以女弟托質數年,相與如骨肉,故冒禁,欲緻君南歸,而見疑如此。倘中道有變,且累我,當取君告身與我以爲信。不然,天明執告官矣。”董益懼,自分必死,探囊中文書悉與之。終夕涕泣,一聽于客。客去,明日控一馬來,曰:“行矣。”董請妾與俱。妾曰:“适有故,須少留。明年當相尋。吾手制一衲袍贈君,君謹服之,惟吾兄馬首所向。若返國,兄或舉數十萬錢相贈,當勿取。如不可卻,則舉袍示之。彼嘗受我恩,今送君歸,未足以報德,當複護我去。萬一受其獻,則彼責已塞,無複顧我矣。善守此袍,無失也。”董愕然,怪其語不倫,且慮鄰裏知覺,辄揮涕上馬,疾馳到海上,有大舟,臨解維,客揮使登,揖而别。舟遽南行,略無資糧道路之費,茫不知所爲。舟中奉侍惟謹,具食不相問訊。才達南岸,客已先在水濱。邀諸旗亭相勞苦。出黃金二十兩,曰:“以是爲太夫人壽。”董憶妾語,力辭之。客不可曰:“赤手還國,欲與妻子餓死耶!”強留金而出,董追還之,示以袍。客曰:“吾智果出彼下,吾事殊殊未了。”咄咄而去。董至家,母、妻、二子俱無恙。取袍示家人,縫綻處黃色隐然。拆視之,滿中皆箔金也。逾年,客果攜妾而至,偕老焉。
嚴蕊薛希濤
天台營妓嚴蕊,字幼芳,善琴奕歌舞絲竹書畫。唐與正仲友守台日,酒邊嘗命幼芳賦紅白桃花。即調《如夢令》雲: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别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
人在武陵微醉。”
仲友賞之雙缣。其後,朱晦菴以使節行部至台,欲摭仲友罪,遂指其與蕊爲濫,系獄月餘。蕊雖備受捶楚,而一語不及唐。獄吏誘使早認,蕊答曰:“身爲賤妓,縱與太守有濫,罪亦不至死。然是非真僞,豈可妄言以污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于是再痛杖之,仍系于獄。兩月間,一再受杖,委頓幾死。然聲價愈騰,至徹阜陵之聽。未幾,朱改除,而嶽霖商卿爲憲,憐之,命作詞自陳。蕊口占《蔔算子》雲: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
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嶽喜,即日判令從良。而宗室納爲小婦,以終身焉。
嚴幼芳嘗七夕宴集,坐有謝元卿者,豪士也,固命之賦詞,以己姓爲韻。酒方行,而已成《鵲橋仙》雲:
“碧梧初出,桂花方吐,池上水花微謝。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
蛛忙鵲懶,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人間剛道隔年期,想天上方才隔夜。”
元卿爲之心醉,留其家半載,傾囊贈之而歸。雙缣之贈,薄乎雲爾。況此纏頭常例,而文公必以爲罪,何耶!
長卿氏曰:“嚴蕊雲:‘是非真僞,豈可妄言以污士大夫’,不意斯言出于風塵妓女之口,而入于聖賢大學之耳,猶不免于笞,何也?然聲價愈騰,至徹阜陵之聽,倘所稱‘石壓筍料出’耶!”
熙甯中,祖無擇知杭州,坐與官妓薛希濤通,爲王安石所執。希濤榜笞至死,不肯承伏。
幼芳之于仲友,幹也;希濤之于無擇,濕也。然晦翁與荊公,皆有所寄其怒。妓何與焉?卒也,幼芳生而希濤死。非晦翁之心慈于荊公,而道學之權終不敵宰相耳。
楊素
陳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後主叔寶之妹,封樂昌公主,才色冠絕。時陳政方亂,德言知不相保,謂其妻曰:“以君之才容,國亡必入權豪之家,斯永絕矣。倘情縧未斷,猶冀相見,宜有以信之。”乃破一照,人執其半,約曰:“他日必以正月望日賣于都市,我當在,即以是日訪之。”及陳亡,其妻果入越公楊素之家,寵嬖殊厚。德言流離辛苦,僅能至京,遂以正月望日訪于都市。有蒼頭賣半照者,大高其價,人皆笑之。德言直引至其居,設食,具言其故。出半照以合之,仍題詩曰:
“照與人俱去,照歸人不歸。無複嫦娥影,空留明月輝。”
陳氏得詩,涕泣不食。素知之,怆然改容。即召德言,還其妻。仍厚遺之。聞者無不感歎,乃與德言陳氏偕飲,令陳氏爲詩。口占一絕雲:
“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笑啼俱不敢,方驗做人難。”
遂與德言歸江南,竟以終老。
不追紅拂妓,放樂昌,俱越公大豪傑事。大将軍開門放妓,一般胸襟。彼石太尉,小家子耳!
甯王憲
甯王憲貴盛,寵妓數十人,皆絕藝上色。宅左有賣餅者妻,纖白明媚。王一見屬目,厚遺其夫,取之,寵惜途等。環歲,因問之:“汝複憶餅師否?”默然不對。因呼使見之,其妻注視,雙淚垂頰,若不勝情。時王座客十餘人,皆當時文士,無不凄異。王命賦詩,王右丞維詩先成:
“莫以今時寵,甯亡舊日恩。看花滿目淚,不共楚王言。”
坐客無敢繼者,王乃歸餅師,以終其老。
裴晉公
元和中,有新授湖州錄事參軍,未赴任,遇盜,攘剽殆盡。告敕曆任文簿,悉無孑遺。遂于近邑行(求)丐故衣,迤(辶裏)假貸,卻返逆旅。族舍俯逼裴晉公第,時晉公在假,因微服出遊,偶至湖糾之店,相揖而坐,與語周旋。問及行日,糾曰:“某之苦事,人不忍聞。”言發涕零。晉公憫之,細诘其事。對曰:“某住京數載,授官江湖,遇寇蕩盡,唯餘微命,此亦細事耳。某将娶而未親迎,遭郡牧強而緻之,獻于上相裴公矣。”裴曰:“子室何姓氏?”答曰:“姓某,字黃娥。”裴時衣紫袴衫,謂之曰:“某即晉公親校也,試爲子偵。”遂問姓名而往。糾複悔之,此或中令之親近,入白當緻禍也。寝不安席。遲明,姑往偵之,則裴已入内。至晚,忽有赭衣吏詣店,稱令公召。糾聞之惶懼,倉卒與吏俱往,延入小廳,拜伏流汗,不敢仰視。既延之坐,竊視之,則昨日紫衣押牙也。因首過再三。中令曰:“昨見所話,誠心恻然。今聊以慰爾憔悴。”即命箱中取官诰授之,已再除湖糾矣。喜躍未已。公又曰:“黃娥可于飛之任也。”特令送就其逆旅。行裝千貫,與偕赴所任。出《玉堂閑話》。
以裴晉公之人品,而郡牧猶有強奪人妻以奉之者,況他人乎!一分權勢,一分造業,非必自造也,代之者衆矣。當要路者,可不三思乎!
江陵刺史
江陵寓居士子,忘其姓名,有美姬,甚貧。求尺題于交廣間遊,支持五年糧食,且戒其姬曰:“我若五年不歸,任爾改适。”士子去後,五年未歸,姬遂爲前刺史所納,在高麗坡底。及明年,其夫歸,已失姬之所在。尋訪知處,遂爲詩寄雲:
“陰雲漠漠下陽台,惹著襄王更不回。五度看花空有淚,一心如結不曾開。
織(纖)羅自合依芳樹,覆水甯思返舊杯!惆怅高麗坡底宅,春光無複下山來。”
刺史見詩,遂給一百千及資妝,遣還士子。出《盧氏雜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