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幼謙
浙東張忠父與羅仁卿鄰居,張宦族而貧,羅崛興而富。宋端平間,兩家同日生産。張生子名幼謙,羅生女名惜惜。稍長,羅女寄學于張。人常戲曰:“同日生者,合爲夫婦。”張子羅女,私以爲然。密立券約,誓必偕老,兩家父母罔知也。年十數歲,嘗私合于齋東石榴樹下,自後無間。
明年,羅女不複來學。張子雖屢至羅門,閨院深邃,終不見女。至冬,張子書詞名《一剪梅》雲:
“同年同日又同窗,不似鸾凰,誰似鸾凰。石榴樹下事匆忙。驚散鴛鴦,拆散
鴛鴦。一年不到讀書堂,教不思量,怎不思量。朝朝暮暮隻燒香。有分成雙,願
早成雙。”
伺其婢,連日不至。又成詩雲:
“昔人一别恨悠悠,猶托梅花寄隴頭。咫尺花開君不見,有人獨自對花愁。”
一日,婢至,與之雲:“齋前梅花巳開,可托折梅花遞回信來。”去無報音。
明年,随父忠父館寓越州太守齋,兩年方歸。羅女遣婢餽箋,箧中有金錢十枚,相思子一粒。張大喜,語婢,欲得一會期。且複書一詩雲:
“一朝不見似三秋,真個三秋愁不愁?金錢難買尊前笑,一粒相思死不休。”
嘗擲金錢爲戲,母見诘之,雲得之羅女。母覺其意,遣裏妪問婚。羅父母以其貧,不許,曰:“若會及第做官,則可。”
明年,張又随父同越州太守候差于京。又兩年方歸,而羅女受裏富室辛氏聘矣。張大恨,作詞名《長相思》,雲:
“天有神,地有神。海誓山盟字字真,如今墨尚新。過一春,又一春。不解金
錢變作銀,如何忘卻人。
遣裏妪密送與女。女言,“受聘乃父母意。但得君來會面,甯與君俱死,永不願與他人俱生也。”羅屋後牆内,有山茶數株,可以攀緣及牆。約張候于牆外,中夜令婢登牆,用竹梯置牆外以度。凡伺候三夕而失期。賦詩雲:
“山茶花樹隔東風,何啻雲山萬萬重。銷金帳暖貪春夢,人在月明風露中。”
複遣裏妪遞去。女言“三夕不寐,無間可乘”,約以今夕燈燭後爲期。至期,果有竹梯在牆外,遂登牆緣樹而下。女延入室,登閣,極其缱绻。遂訂後期,以樓西明三燈爲約。如至,牆外正一燈,不可候也。自後無夕不至,或一二夕,或三四夕,明三燈,則牆外亦有竹梯矣。月餘,又随父館寓湖北帥廳。先數日,相與泣别。女遺金帛甚厚,曰:“幸未即嫁,則君北歸,尚有會期。否則,君其索我于井中,結來世姻矣。”
其年,張赴湖北,留寓試,畢,歸裏,則女亦拟是冬出适。聞張歸,即遣婢訂約今夕,且書《蔔算子》詞一阕雲:
“幸得那人歸,怎便教來也。一日想思十二辰,直是情難舍。本是好姻
緣,又怕姻緣假。若是教随别個人,相見黃泉下。”
張如約至。女喜且怨曰:“幸有期會,奈何又向湖北,又不務早歸。從今若無夜不會,亦隻兩月餘矣。當與君極歡,雖死無恨。君少年才俊,前程未可量。實不敢以世俗兒女态,邀君俱死也。”相對泣下。久之,張索筆和其《蔔算子》雲:
“去時不由人,歸怎由人也。羅帶同心結到成,底事教拼舍。心是十分
真,情沒些兒假。若道歸遲打掉篦,甘受三千下”
自是遂無夜不至。
半月餘,爲羅父母所覺,執送有司。女投井不果,令人日夕随之。張到官,曆曆具實供答。宰憐其才,欲貸其罪,而辛氏有巨赀,必欲究竟。張母遺信報其父,父懇湖北帥,關節本郡太守。未幾,湖北帥寓試揭曉,張作《周易》魁,旗鈴就圄中報捷。宰大喜,延至公廳賀之,送歸拜母。申州請旨。邑方逮女出官,中途而返。太守得湖帥使書,而本縣申文亦至。辛氏以本縣擅釋張子,赴州陳訴。太守曉辛曰:“羅氏不廉女也。天下多美婦人,汝焉用此爲?當今羅氏還爾聘财。”辛辭塞。太守令吏取辛情願休親狀,行移本縣,追理聘财。密書與宰,令爲張羅,了此一段姻緣。宰具劄招羅仁卿公廳相見,即賀其得佳婿,盛禮特筵,具道守意。羅歸,招張來贅。張明年登科,仕至倅。夫婦偕老焉。
生之及第做官人,不先不後,恰在圄中。文昌主婚,朱衣人作媒,一場醜事,反爲美談。向使羅父母不覺,兩人者終當以情死。颠之倒之,造物真巧于簸弄哉!
晁采
大曆中,有晁采者,小字試莺,女子中之有文者也。與母獨居,深娴翰墨,豐姿豔體,映帶一時。有尼常出入其家,言采美麗,爲天下冠,不施丹鉛,眉目如畫。嘗見其夏月着單衫子,右手攀竹枝,左手持蘭花扇,按膝上,注目水中遊魚,低諷竹枝小詞,若黃莺學啭,真神仙中人也。性愛看雲,故其室名“窺雲室”,館名“期雲館”。一日,蘭花始發,其母命賦之。采即應聲曰:“隐于谷裏,顯于澧浔。貴比于白玉,重匹于黃金。既入燕姬之夢,還鳴宋玉之琴。”其敏慧若此。少與鄰生文茂筆劄周旋,每自誓言,當爲伉俪。及長而散去,猶時時托侍女通殷勤。茂嘗春日寄以詩曰:
“曉來扶病鏡台前,無力梳頭任髻偏。消瘦渾如江上柳,東風日月起還眠。”
又曰:
“旭日瞳瞳破曉霾,遙知妝罷下芳階。那能化作桐花鳳,一集佳人白玉钗。”
采得詩,因遣侍兒以青蓮子十枚寄茂。且曰:“吾憐子也。”茂曰:“何以不去心?”侍者曰:“正欲使君知其心苦耳。”茂持啖未竟,墜一子于盆水中。有喜鵲過,惡污其上。茂遂棄之。明早,有并蒂花開于水面,如梅英大。茂因喜曰:“吾事濟矣。”取置幾頭,數日始謝,房亦漸長。剖之,各得實五枚,如所來數。茂即書其異,托侍女以報采。采持閱,大喜曰:“并蒂之諧,此其征矣。”因以朝鮮繭紙,作鯉魚函,兩面俱畫鱗甲,腹下令可以藏書。遂寄茂以詩曰:
“花箋制葉寄郎邊,的的尋魚爲妾傳。并蒂已看靈鵲報,倩郎早覓買花船。”
荏苒至秋,屢通音問,而歡好無由。偶值其母有姻席之行,采即遣人報茂。茂喜極,乘月至門,遂酬夙願焉。晨起整衣,兩不忍别。采因自剪鬓發贈茂,且曰:“好藏青鬓,早締白頭也。”茂歸,藏于枕畔。蘭香芳烈,馥馥動人。固以詩寄之曰:
“幾上金猊靜不焚,匡床愁卧對斜曛。犀流金鏡人何處,半枕蘭香空綠雲。”
綢缪之後,又複無機可乘。時值杪秋,金風漸栗。采無聊之極,因遣侍兒以詩寄茂曰:
“珍簟生涼夜漏餘,夢中恍惚覺來初。魂離不得空成病,面見無由浪寄書。
窗外江村鍾響絕,枕邊梧葉雨聲疏。此時最是思君處,腸斷寒猿定不如。”
茂答曰:
“忽見西風起洞房,盧家何處郁金香?文君未奔先成渴,颛顼初逢已自傷。
懷夢欲尋愁落葉,忘優将種恐飛霜。惟應分付青天月,共聽床頭漏點長。”
自茲以後,間闊彌深。采抱郁中懷,遂凋素質。母察其異,苦詢侍兒,侍兒因微露其情。母歎曰:“才子佳人,自應有此。然古多不偶,吾今當爲成之。”因托斧柯,以采歸茂。
賈子《說林》雲:“陳忠有女,名豐。鄰人葛勃,有美姿。豐與村中女子戲相謂曰:‘得婿如葛勃,無恨矣。’自是豐與勃屢通音問。七月七日,豐以青蓮子十枚寄勃。勃啖未竟,墜一子于盆水中。明旦開并蒂花雲雲,自此鄉人改雙星節爲雙蓮節。”其事相類,疑《晁采傳》仿陳豐而作者。憐子苦心,亦借漢女子舒襟私于元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