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綸母
溫州樂清章文寶,聘金氏,未成婚。納妾包氏,有妊,而文寶得疾且死。金氏聞,請往視,父母不許。金氏堅欲往,文寶一見即逝。金氏爲棺殓之,撫妾守喪。妾生子綸,親教讀書,通四書大義。複遣就外傅,竟第正統元年進士,官禮部主事。先欲疏請複儲,恐贻母憂,未上。金氏聞之,謂曰:“吾平日教爾何爲?汝能谏死職,我雖爲官婢,無恨也。”綸遂上疏,忤旨,杖幾死,禁锢诏獄。金氏怡然。綸天順二年複官,終養金氏。嘗自爲詩見志,詩曰:
“誰雲妾無夫,妾猶及見夫方殂。誰雲妾無子,側室生兒與夫似。兒讀書,
妾辟(纟盧),空房夜夜聞啼烏。兒能成名妾不嫁,良人瞑目黃泉下。”
後綸官至禮侍。
一見之情,勝于百年。且不怨納妾而能誨子,閨中大聖賢也。
歌者婦
南中有大帥,世襲爵位。有歌婦色美,與其夫自北而至。帥聞而召之。每入,辄與其夫偕,更唱疊和,曲有餘态。帥欲私之,婦拒不許。帥密遣人害其夫,而置婦于别室,多其珠翠,以悅其意。逾年,往詣之,婦亦欣然接待,情甚婉娈。及就榻,袖中忽出白刃,擒帥欲殺之。帥驚逸,婦逐之,遇二奴阖其扉,乃免。旋使人執之,已自斷其頸矣。
此女中高漸離也。慚離爲友,此爲夫。祖龍之殺荊卿也,宜也。歌者之死,不更冤乎!頸且可斷,豈珠翠所能媚哉!
金兀術愛一小卒之妻,殺卒而奪之,寵以專房。一日晝寝覺,忽見此婦持利刃欲向,驚起問之,曰:“欲爲夫報仇耳!”術嘿然,麾使去。即日大享将士,召此婦出,謂曰:“殺汝則無罪,留汝則不可。任汝于諸将中自擇所從。”婦指一人,術即賜之。此婦亦大有意思。惜乎不肯拼一死也。然則爲歌者婦愈難矣。
美人虞
項王籍,有美人名虞,常幸從;有駿名骓,常騎之。及軍敗垓下,諸侯兵圍之數重,夜間四面皆楚歌,乃悲歌慷慨,自爲詩,歌數阕。歌雲: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和雲: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項王泣數行下,謂姬曰:“善事漢王!”姬曰:“妾聞忠巨不二君,貞婦不二夫。請先君死。”項王拔劍,背而授之,姬遂自刎。姬死處,生草能舞,人呼爲“虞美人草”。
卓稼翁(名由,建陽人)題蘇小樓辭雲:
“丈夫隻手把吳鈎,欲斷萬人頭。因何鐵石打成心性,卻爲花柔!君看項籍
并劉季,一怒使人愁。隻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氣都休。”
餘謂以籍之喑啞吒咤,千人自廢,而虞能婉順得其歡心,虞真可憐人哉!籍之雄心,已先爲虞死矣,虞特以死報之耳。死爲舞草,爲誰舞耶?楊用修謂其柔細可愛,名“娛美人”,訛爲“虞”耳。龍子猶有詩雲:
“陳平逃去範增亡,獨有虞兮伴劍铓。喑啞有靈須訟帝,急時舞草變鴛鴦。
随清娛
清娛,姓随氏,平原人,從太史令司馬遷,侍姬也。年十七,歸遷。遷凡遊名山,必以清娛自随。後随至華陰之同州,而遷召入京師,留清娛于同。已而遷陷腐刑,發憤著書,未幾病卒于京。清娛聞之,遂悲憤而死。州人葬之于某亭之下,忘其名,厥後,唐褚遂良刺同州,清娛乃感夢于遂良,具言始末,雲:“上帝憫其年壽未盡,因命爲此州之神,廟食一方。然圖籍未載,世人莫有知者。以公爲一代文人,求志其墓,光揚幽懿。”遂良欣然從之。
長卿氏曰:“随娛爲龍門姬,甚豔。十七随龍門遊名山,甚韻。獨處同州,悲憤而死,甚冷。千百年而魂現于文士之手,甚香。清娛至今如生也。龍門于是乎不腐矣。”
邺中婦人
窦建德常發邺中一墓,無他物,開棺見婦人,顔色如生,姿容絕麗,年可二十餘,衣服形制,非近世者。候之,似有氣息,乃收還軍養之,三日而能言。雲“我魏文帝宮人,随甄皇後在邺,死葬于此。命當更生,而我無家屬可以申訴,遂至幽隔。不知今乃何時也。”說甄後見害,了了分明。建德甚寵愛之。其後建德爲太宗所滅,帝将納之,乃具以事白,且辭曰:“妾幽閉黃壤,已三百年,非窦公何以得見今日,死乃妾之分也。”遂飲恨而卒,帝甚傷之。出《神異錄》。
自魏迄隋,幾三百年。此婦之齒長矣,而妍麗如昨,豈蓋棺乃卻老方乎?他記載美娘事,鬼亦增年長成,又何說也?傥所謂失歸者與?抑人妖與?獨其守窦公之節,硁硁不渝,是可錄耳。
張甯妾
張甯,字靖之,号方洲,海甯人。正統間進士,以汀州知府引疾歸田。有二妾,一寒香,姓高氏;一晚翠,姓李氏。年可十六七,皆端潔慧性。公老,益愛重之。及病将革,無子,諸姬悉聽之嫁,二氏獨不忍去,因泣請曰:“妾二人有死不貳。幸及公未瞑,願賜一閣同處,且封鑰之,第留一窦,以進湯粥,誓以死殉公也。”遂引刀各截其發,以示靡他。公不得已,勉從之。乃寂居小閣,絕不與外通聲問。及公卒,設席閣中,旦夕哭臨,服三年喪。不窺戶者五十餘年。嗣子曰嘉秀,字文英,舉嘉靖己醜進士。其錦旋日,二氏語之曰:“妾等犬馬之齒,已逾七旬,他日相從先公于地下,庶可無汗顔也。”文英感謝,即日令啓鑰而出之,則皤然雙老媪矣。親戚莫不憐且敬焉。遂爲奏聞,旌之曰“雙節”。
二姬之所難者有三:少艾,一也;爲妾,二也;無子,三也。況聽嫁業有治命,前無所迫,後無所冀,獨以生前愛重一念,之死靡他。武之牧羝海上十八年,皓之留金十九年,遂爲曠古忠臣未有之事。而二姬禁足小閣,且五十餘年,其去槁木死灰幾何哉!情之極至,乃入無情。天縱其齡,人高其義,寒而愈香,晚而愈翠,真無愧焉。狐綏之歌辱其夫,艾豭之歌辱其子,明河之歌辱其年,以視二姬可愧死矣。
綠珠
綠珠者,姓梁,白州博白縣人也。州則南昌郡,古越地,秦象郡,漢合浦縣也。唐武德韌,削平肖銑,于此置南州,尋改爲白州,取白江爲名。州境有博白山、博白石、盤龍洞、房山、雙角山、大荒山。山上有池,池中有婢妾魚。綠珠生雙角山下,美而豔。越俗以珠爲上寶,生女爲珠娘,生男爲珠兒。綠珠之字,由此而稱。晉石崇爲交趾采訪使,以真珠三斛緻之。崇有别廬在河南金谷磵,磵中有金水,自太白源來。崇即谷制園館綠珠。綠珠能吹笛,又善舞《明君》,崇自制《明君歌》以教之,又制《懊惱曲》贈焉。趙王倫亂常,賊類孫秀使人求綠珠。崇方登涼觀,臨清水,婦女侍側。使者以告,崇出侍婢數百人以示之,皆蘊蘭麝而披羅縠,曰:“任所擇。”使者曰:“君侯服禦,麗矣。然受命指索綠珠,不知孰是?”崇毅然作色曰:“吾所愛,不可得也。”使者曰:“君侯博古通今,察遠見迩,願加三思。”崇曰:“不然。”使者出而複返。崇竟不許。秀怒,乃谮倫族之。收兵忽至。崇謂綠珠曰:“我今爲爾獲罪。”綠珠泣曰:“願效死于君前。”崇因止之,遽堕樓而死。崇棄東市。時人名其樓曰綠珠樓。樓在步廣裏,近狄泉,在王城之東。綠珠有弟子宋袆,有國色,善吹笛。後入宋明帝宮中。
本傳雲:“白州有一派水,自雙角山出,合容州江,呼爲綠珠江。亦猶歸州有昭君村、昭君灘,吳有西施谷、脂粉塘,蓋取美人出處爲名。又有綠珠井,在雙角山下。”耆老傳雲:“汲此井者,誕女必多美麗。裏間有識者,以美色無益于時,因以巨石鎮之。迩後雖有産女端妍者,而七竅四肢多不完具。”豈非山水之使然。昭君村生女皆炙破其面,故白居易詩雲:
“不取往者戒,恐贻來者冤。至今村女面,燒灼成痕瘢。”
又與(以)不完具者同(而惜)焉。
噫!石崇之破,雖自綠珠始,亦其來有漸矣。常刺荊州,劫奪遠使,沈殺客商,以緻巨富。又遺王恺鸩鳥,共爲鸩毒之事。有此陰謀。又以每邀燕集,令美人行酒,客飲不盡者,使黃門斬美人。王丞相導與大将軍敦,嘗共訪崇。丞相素不能飲,辄自勉強,至于沉醉。至大将軍,故不飲,以觀其氣色。已斬三人,丞相勸敦使盡。敦曰:“彼自殺人,與我何與!”君子曰:“禍福無門,惟人所召。”崇心不義,過殺人,焉得無報也!非綠珠無以速石崇之誅,非石崇無以顯綠珠之名。
綠珠之堕樓,侍兒之有貞節者也。比之于古,則有田六出。六出者,王進賢侍兒也。進賢,晉愍太子妃,洛陽陷,石勒掠進賢,獲焉,欲妻之。進賢罵曰:“我皇太子婦,司徒公女。胡羌小子,敢幹我乎!”言畢投河中。六出曰:“大既有之,小亦宜然。”複投河中。其後詩人題歌舞妓者,皆以綠珠爲名。庚肩吾曰:
“蘭堂上客至,绮席清弦撫。自作《明君辭》,還教綠珠舞。”
李雲操雲:
“绛樹搖歡扇,金谷舞筵開。羅袖拂歸客,留歡醉玉杯。”
江總雲:
“綠珠銜淚舞,孫秀強相邀。”
綠珠之殁已數百年矣,詩人尚詠之不已,其故何哉?蓋一姬侍,不知書而能感主恩,憤不顧身,其忠烈凜凜,誠足使後人仰慕歌詠也。至有享厚祿,盜高位,忘仁義之行,懷反複之情,朝三暮四,唯利是圖,節操反不若一婦人,豈不愧哉!季倫死後十日,趙王倫敗,左衛将軍趙炅(泉)斬孫秀于中書。軍士趙駿剖秀心食之。倫囚金墉城,賜金屑酒。倫慚,以巾覆面曰:“孫秀誤我也。”飲金屑而卒。皆夷家族。南陽生曰:“此乃假天之報怨,不然,何枭夷之立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