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二百八十五


【後晉紀六】起旃蒙大荒落八月,盡柔兆敦牂,凡一年有奇。

齊王下開運二年(乙巳,公元九四五年)

八月,甲子朔,日有食之。

丙寅,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和凝罷守本官。加樞密使、戶部尚書馮玉中書侍郎、同平章事,事無大小,悉以委之。帝自陽城之捷,謂天下無虞,驕侈益甚。四方貢獻珍奇,皆歸内府。多造器玩,廣宮室,崇飾後庭,近朝莫之及。作織錦樓以織地衣,用織工數百,期年乃成。又賞賜優伶無度。桑維翰谏曰:“曏者陛下親禦胡寇,戰士重傷者,賞不過帛數端。今優人一談一笑稱旨,往往賜束帛、萬錢、錦袍、銀帶,彼戰士見之,能不觖望,曰:‘我曹冒白刃,絕筋折骨,曾不如一談一笑之功乎!’如此,則士卒解體,陛下誰與衛社稷乎!”帝不聽。馮玉每善承迎帝意,由是益有寵。嘗有疾在家,帝謂諸宰相曰:“自刺史以上,俟馮玉出,乃得除。”其倚任如此。玉乘勢弄權,四方賂遺,輻辏其門。由是朝政益壞。

唐兵圍建州既久,建人離心。或謂董思安:“盍早擇去就?”思安曰“吾世事王氏,危而叛之,天下其誰容我!”衆感其言,無叛者。

丁亥,唐先鋒橋道使上元王建封先登,遂克建州,閩主延政降。王忠順戰死,董思安整衆奔泉州。初,唐兵之來,建人苦王氏之亂與楊思恭之重斂,争伐木開道以迎之。及破建州,縱兵大掠,焚宮室廬舍俱盡。是夕,寒雨,凍死者相枕,建人失望。唐主以其有功,皆不問。

漢主殺韶王弘雅。

九月,許文稹以汀州,王繼勳以泉州,王繼成以漳州,皆降于唐。唐置永安軍于建州。

丙申,以西京留守兼侍中景延廣充北面行營副招讨使。

殿中監王欽祚權知恒州事。會乏軍儲,诏欽祚括籴民粟。杜威有粟十馀萬斛在恒州,欽祚舉籍以聞。威大怒,表稱:“臣有何罪,欽祚籍沒臣粟!”朝廷爲之召欽祚還,仍厚賜威以慰安之。

戊申,置威信軍于曹州。

遣侍衛馬步都指揮使李守貞戍澶州。

乙卯,遣彰德節度使張彥澤戍恒州。

漢主殺劉思潮、林少強、林少良、何昌延。以左仆射王翻嘗與高祖謀立弘昌,出爲英州刺史,未至,賜死。内外皆懼不自保。

冬,十月,癸巳,置鎮安軍于陳州。

唐元敬宋太後殂。

王延政至金陵,唐主以爲羽林大将軍。斬楊思恭以謝建人。以百勝節度使王崇文爲永安節度使。崇文治以寬簡,建人遂安。

初,高麗王建用兵吞滅鄰國,頗強大,因胡僧襪啰言于高祖曰:“勃海,我婚姻也,其王爲契丹所虜,請與朝廷共擊取之。”高祖不報。及帝與契丹爲仇,襪啰複言之。帝欲使高麗擾契丹東邊以分其兵勢。會建卒,子武自稱權知國事,上表告喪。十一月,戊戌,以武爲大義軍使、高麗王,遣通事舍人郭仁遇使其國,谕指使擊契丹。仁遇至其國,見其兵極弱,曏者襪啰之言,特建爲誇誕耳,實不敢與契丹爲敵。仁遇還,武更以它故爲解。

乙卯,吳越王弘佐誅内都監使杜昭達,己未,誅内牙上統軍使明州刺史阚璠。昭達,建徽之孫也,與璠皆好貨。錢塘富人程昭悅以貨結二人,得侍弘佐左右。昭悅爲人狡佞,王悅之,寵待逾于舊将,璠不能平。昭悅知之,詣璠頓首謝罪,璠責讓久之,乃曰:“吾始者決欲殺汝,今既悔過,吾亦釋然。”昭悅懼,謀去璠。璠專而愎,國人惡之者衆,王亦惡之。昭悅欲出璠于外,恐璠覺之,私謂右統軍使胡進思曰:“今欲除公及璠各爲本州,使璠不疑,可乎?”進思許之,乃以璠爲明州刺史,進思爲湖州刺史。璠怒曰:“出我于外,是棄我也。”進思曰:“老兵得大州,幸矣,不行何爲!”璠乃受命。既而複以他故留進思。

内外馬步都統軍使錢仁俊母,杜昭達之姑也。昭悅因谮璠、昭達謀奉仁俊作亂,下獄鍛煉成之。璠、昭達既誅,奪仁俊官,幽于東府。于是昭悅治阚、杜之黨,凡權位與己侔,意所忌者,誅放百馀人,國人畏之側目。胡進思重厚寡言,昭悅以爲戆,故獨存之。昭悅收仁俊故吏慎溫其,使證仁俊之罪,拷掠備至。溫其堅守不屈。弘佐嘉之,擢爲國官。溫其,衢州人也。

十二月,乙醜,加吳越王弘佐東南面兵馬都元帥。

辛未,以前中書舍人廣晉殷鵬爲給事中、樞密直學士。鵬,馮玉之黨也;朝廷每有遷除,玉皆與鵬議之。由是請谒賂遺,充滿其門。

初,帝疾未平,會正旦,樞密使、中書令桑維翰遣女仆入宮起居太後,因問:“皇弟睿近讀書否?”帝聞之,以告馮玉,玉因谮維翰有廢立之志。帝疑之。李守貞素惡維翰,馮玉、李彥韬與守貞合謀排之,以中書令行開封尹趙瑩柔而易制,共薦以代維翰。丁亥,罷維翰政事,爲開封尹。以瑩爲中書令,李崧爲樞密使、守侍中。維翰遂稱足疾,希複朝谒,杜絕賓客。或謂馮玉曰:“桑公元老,今既解其樞務,縱不留之相位,猶當優以大籓,奈何使之尹京,親猥細之務乎?”玉曰:“恐其反耳。”曰:“儒生安能反?”玉曰:“縱不自反,恐其教人耳。”

楚湘陰處士戴偃,爲詩多譏刺,楚王希範囚之。天策副都軍使丁思瑾上書切谏,希範削其官爵。

唐齊王景達府屬謝仲宣言于景達曰:“宋齊丘,先帝布衣之交,今棄之草萊,不厭衆心。”景達爲之言于唐主曰:“齊丘宿望,勿用可也,何必棄之以爲名!”唐主乃使景達自至青陽召之。

齊王下開運三年(丙午,公元九四六年)

春,正月,以齊丘爲太傅兼中書令,但奉朝請,不預政事。以昭武節度使李建勳爲右仆射兼門下侍郎,與中書侍郎馮延己皆同平章事。建勳練習吏事,而懦怯少斷。延己工文辭,而狡佞,喜大言,多樹朋黨。水部郎中高越,上書指延己兄弟過惡,唐主怒,貶越蕲州司士。初,唐主置宣政院于禁中,以翰林學士、給事中常夢錫領之,專典機密,與中書侍郎嚴續皆忠直無私。唐主謂夢錫曰:“大臣惟嚴續中立,然無才,恐不勝其黨,卿宜左右之。”未幾,夢錫罷宣政院,續亦出爲池州觀察使。夢錫于是移疾縱酒,不複預朝廷事。續,可求之子也。

二月,壬戌朔,日有食之。

晉昌節度使兼侍中趙在禮,更曆十鎮,所至貪暴,家赀爲諸帥之最。帝利其富,三月,庚申,爲皇子鎮甯節度使延煦娶其女。在禮自費缗錢十萬,縣官之費,數倍過之。延煦及弟延寶,皆高祖諸孫,帝養以爲子。

唐泉州刺史王繼勳緻書修好于威武節度使李弘義。弘義以泉州故隸威武軍,怒其抗禮。夏,四月,遣弟弘通将兵萬人伐之。

初,朔方節度使馮晖在靈州,留黨項酋長拓跋彥超于州下,故諸部不敢爲寇,及将罷鎮而縱之。前彰武節度使王令溫代晖鎮朔方,不存撫羌、胡,以中國法繩之。羌、胡怨怒,皆叛,競爲寇鈔。拓跋彥超、石存、也厮褒三族,共攻靈州,殺令溫弟令周。戊午,令溫上表告急。

泉州都都揮使留從效謂刺史王繼勳曰:“李弘通兵勢甚盛,士卒以使君賞罰不當,莫肯力戰,使君宜避位自省。”乃廢繼勳歸私第,代領軍府事,勒兵擊李弘通,大破之。表聞于唐,唐主以從效爲泉州刺史,召繼勳還金陵,遣将将兵戍泉州。徙漳州刺史王繼成爲和州刺史,汀州刺史許文稹爲蕲州刺史。

定州西北二百裏有狼山,土人築堡于山上以避胡寇。堡中有佛舍,尼孫深意居之,以妖術惑衆,言事頗驗,遠近信奉之。中山人孫方簡及弟行友,自言深意之侄,不飲酒食肉,事深意甚謹。深意卒,方簡嗣行其術,稱深意坐化,嚴飾,事之如生,其徒日茲。會晉與契丹絕好,北邊賦役煩重,寇盜充斥,民不安其業。方簡、行友因帥鄉裏豪健者,據寺爲寨以自保。契丹入寇,方簡帥衆邀擊,頗獲其甲兵、牛馬、軍資,人挈家往依之者益衆。久之,至千馀家,遂爲群盜。懼爲吏所讨,乃歸款朝廷。朝廷亦資其禦寇,署東北招收指揮使。

方簡時入契丹境鈔掠,多所殺獲。既而邀求不已,朝廷小不副其意,則舉寨降于契丹,請爲鄉道以入寇。時河北大饑,民餓死者所在以萬數,兗、郓、滄、貝之間,盜賊峰起,吏不能禁。天雄節度使杜威遣元随軍将劉延翰市馬于邊,方簡執之,獻于契丹。延翰逃歸,六月,壬戌,至大梁,言“方簡欲乘中國兇饑,引契丹入寇,宜爲之備。”

初,朔方節度使馮晖在靈武,得羌、胡心,市馬期年,至五千匹,朝廷忌之,徙鎮邠州及陝州,入爲侍衛步軍都指揮使、領河陽節度使。晖知朝廷之意,悔離靈武,乃厚事馮玉、李彥韬,求複鎮靈州。朝廷亦以羌、胡方擾,丙寅,複以晖爲朔方節度使,将關西兵擊羌、胡;以威州刺史藥元福爲行營馬步軍都指揮使。

乙醜,定州言契丹勒兵壓境。诏以天平節度使、侍衛馬步都指揮使李守貞爲北面行營都部署,義成節度使皇甫遇副之;彰德節度使張彥澤充馬軍都指揮使兼都虞候,義武節度使薊人李殷充步軍都指揮使兼都排陣使;遣護聖指揮使臨清王彥超、太原白延遇以部兵十營詣邢州。時馬軍都指揮使、鎮安節度使李彥韬方用事,視守貞蔑如也。守貞在外所爲,事無大小,彥韬必知之,守貞外雖敬奉而内恨之。

初,唐人既克建州,欲乘勝取福州,唐主不許。樞密使陳覺請自往說李弘義,必令入朝。宋齊丘薦覺才辯,可不煩寸刃,坐緻弘義。唐主乃拜弘義母、妻皆爲國夫人,四弟皆遷官,以覺爲福州宣谕使,厚賜弘義金帛。弘義知其謀,見覺,辭色甚倨,待之疏薄。覺不敢言入朝事而還。

秋,七月,河決楊劉,西入莘縣,廣四十裏,自朝城北流。

有自幽州來者,言趙延壽有意歸國。樞密使李崧、馮玉信之,命天雄節度使杜威緻書于延壽,具述朝旨,啖以厚利,洛州軍将趙行實嘗事延壽,遣赍書潛往遺之。延壽複書言:“久處異域,思歸中國。乞發大軍應接,拔身南去。”辭旨懇密。朝廷欣然,複遣行實詣延壽,與爲期約。

八月,李守貞言:“與契丹千馀騎遇于長城北,轉鬥四十裏,斬其酋帥解裏,擁馀衆入水溺死者甚衆。”丁卯,诏李守貞還屯澶州。

帝既與契丹絕好,數召吐谷渾酋長白承福入朝,宴賜甚厚。承福從帝與契丹戰澶州,又與張從恩戍滑州。屬歲大熱,遣其部落還太原,畜牧于岚、石之境。部落多犯法,劉知遠無所縱舍。部落知朝廷微弱,且畏知遠之嚴,謀相與遁歸故地。有白可久者,位亞承福,帥所部先亡歸契丹,契丹用爲雲州觀察使,以誘承福。

知遠與郭威謀曰:“今天下多事,置此屬于太原,乃腹心之疾也,不如去之。”承福家甚富,飼馬用銀槽。威勸知遠誅之,收其貨以贍軍。知遠密表:“吐谷渾反覆難保,請遷于内地。”帝遣使發其部落千九百人,分置河陽及諸州。知遠遣威誘承福等入居太原城中,因誣承福等五族謀叛,以兵圍而殺之,合四百口,籍沒其家赀。诏褒賞之,吐谷渾由是遂微。

濮州刺史慕容彥超坐違法科斂,擅取官麥五百斛造麹,賦與部民。李彥韬素與彥超有隙,發其事,罪應死。彥韬趣馮玉使殺之,劉知遠上表論救。李崧曰:“如彥超之罪,今天下籓侯皆有之。若盡其法,恐人人不自安。”甲戌,敕免彥超死,削官爵,流房州。

唐陳誨自福州還,至劍州,恥無功,矯诏使侍衛官顧忠召弘義入朝,自稱權福州軍府事,擅發汀、建、撫、信州兵及戍卒,命建州監軍使馮延魯将之,趣福州迎弘義。延魯先遺弘義書,谕以禍福。弘義複書請戰,遣樓船指揮使楊崇保将州師拒之。覺以劍州刺史陳誨爲緣江戰棹指揮使,表:“福州孤危,旦夕可克。”唐主以覺專命,甚怒,群臣多言:“兵已傅城下,不可中止,當發兵助之。”丁醜,覺、延魯敗楊崇保于候官,戊寅,乘勝進攻福州西關。弘義出擊,大破之,執唐左神威指揮使楊匡鄴。唐主以永安節度使王崇文爲東南面都招讨使,以漳泉安撫使、谏議大夫魏岑爲東面監軍使,延魯爲南面監軍使,會兵攻福州,克其外郭。弘義固守第二城。

馮晖引兵過旱海,至輝德,糗糧已盡。拓跋彥超衆數萬,爲三陳,扼要路,據水泉以待之。軍中大懼。晖以賂求和于彥超,彥超許之。自旦至日中,使者往返數四,兵未解。藥元福曰:“虜知我饑渴,陽許和以困我耳;若至暮,則吾輩成擒矣。今虜雖衆,精兵不多,依西山而陳者是也。其馀步卒,不足爲患。請公嚴陣以待我,我以精騎先犯西山兵,小勝則舉黃旗,大軍合勢擊之,破之必矣。”乃帥騎先進,用短兵力戰。彥超小卻,元福舉黃旗,晖引兵赴之,彥超大敗。明日,晖入靈州。

九月,契丹三萬寇河東。壬辰,劉知遠敗之于楊武谷,斬首七千級。

漢劉思潮等既死,陳道庠内不自安。特進鄧伸遺之《漢紀》,道庠問其故,伸曰:“憨獠,此書有誅韓信、醢彭越事,宜審讀之!”漢主聞之,族道庠及伸。

李弘義自稱威武留後,權知閩國事,更名弘達,奉表請命于晉。甲午,以弘義爲威武節度使、同平章事,知閩國事。

張彥澤奏敗契丹于定州北,又敗之于泰州,斬首二千級。

辛醜,福州排陳使馬捷引唐兵自馬牧山拔寨而入,至善化門橋,都指揮使丁彥貞以兵百人拒之。弘達退保善化門,外城再重皆爲唐兵所據。弘達更名達,遣使奉表稱臣,乞師于吳越。

楚王希範知帝好奢靡,屢以珍玩爲獻,求都元帥。甲辰,以希範爲諸道兵馬都元帥。

丙辰,河決澶州臨黃。

契丹使瀛州刺史劉延祚遺樂壽監軍王巒書,請舉城内附。且雲:“城中契丹兵不滿千人,乞朝廷發輕兵襲之,己爲内應。又,今秋多雨,自瓦橋已北,積水無際,契丹主已歸牙帳,雖聞關南有變,地遠阻水,不能救也。”巒與天雄節度使兼中書令杜威屢奏瀛、莫乘此可取,深州刺史慕容遷獻《瀛莫圖》。馮玉、李崧信以爲然,欲發大兵迎趙延壽及延祚。

先是,侍衛馬步都指揮使、天平節度使李守貞數将兵過廣晉,杜威厚待之,贈金帛甲兵,動以萬計。守貞由是與威親善。守貞入朝,帝勞之曰:“聞卿爲将,常費私财以賞戰士。”對曰:“此皆杜威盡忠于國,以金帛資臣,臣安敢掠有其美!”因言:“陛下若他日用兵,臣願與威戮力以清沙漠。”帝由是亦賢之。及将北征,帝與馮玉、李崧議,以威爲元帥,守貞副之。趙瑩私謂馮、李曰:“杜令國戚,貴爲将相,而所欲未厭,心常慊慊,豈可複假以兵權!必若有事北方,不若止任守貞爲愈也。”不從。冬,十月,辛未,以威爲北面行營都招讨使,以守貞爲兵馬都監,泰甯節度使安審琦爲左右廂都指揮使,武甯節度使符彥卿爲馬軍左廂都指揮使,義成節度使皇甫遇爲馬軍右廂都指揮使,永清節度使梁漢璋爲馬軍都排陳使,前威勝節度使宋彥筠爲步軍左廂都指揮使,奉國左廂都指揮使王饒爲步軍右廂都指揮使,洺州團練使薛懷讓爲先鋒都指揮使。仍下敕榜曰:“專發大軍,往平黠虜。先取瀛、莫,安定關南;次複幽燕,蕩平塞北。”又曰:“有能擒獲虜主者,除上鎮節度使,賞錢萬缗,絹萬匹,銀萬兩。”時自六月積雨,至是未止,軍行及饋運者甚艱苦。

唐漳州将林贊堯作亂,殺監軍使周承義、劍州刺史陳誨。泉州刺史留從效舉兵逐贊堯,以泉州裨将董思安權知漳州。唐主以思安爲漳州刺史,思安辭以父名章。唐主改漳州爲南州,命思安及留從效将州兵會攻福州。庚辰,圍之。福州使者至錢塘,吳越王弘佐召諸将謀之,皆曰:“道險遠,難救。”惟内都監使臨安水丘昭券以爲當救。弘佐曰:“脣亡齒寒,吾爲天下元帥,曾不能救鄰道,将安用之!諸君但樂飽食安坐邪!”壬午,遣統軍使張筠、趙承泰将兵三萬,水陸救福州。

先是募兵,久無應者,弘佐命糾之,曰:“糾而爲兵者,糧賜減半。”明日,應募者雲集。弘佐命昭券專掌用兵,昭券憚程昭悅,以用兵事讓之。弘佐命昭悅掌應援饋運事,而以軍謀委元德昭。德昭,危仔倡之子也。弘佐議鑄鐵錢以益将士祿賜,其弟牙内都虞候弘億谏曰:“鑄鐵錢有八害:新錢既行,舊錢皆流入鄰國,一也;可用于吾國而不可用于它國,則商賈不行,百貨不通,二也;銅禁至嚴,民猶盜鑄,況家有铛釜,野有铧犁,犯法必多,三也;閩人鑄鐵錢而亂亡,不足爲法,四也;國用幸豐而自示空乏,五也;祿賜有常而無故益之,以啓無厭之心,六也;法變而敝,不可遽複,七也;‘錢’者國姓,易之不祥,八也。”弘佐乃止。杜威、李守貞會兵于廣晉而北行。威屢使公主入奏,請益兵,曰:“今深入虜境,必資衆力。”由是禁軍皆在其麾下,而宿衛空虛。

十一月,丁酉,以李守貞權知幽州行府事。

己亥,杜威等至瀛州,城門洞啓,寂若無人,威等不敢進。聞契丹将高谟翰先已引兵潛出,威遣梁漢璋将二千騎追之,遇契丹于南陽務,敗死。威等聞之,引兵而南。時束城等數縣請降,威等焚其廬舍,掠其婦女而還。

己酉,吳越兵至福州,自罾浦南潛入州城。唐兵進據東武門,李達與吳越兵共禦之,不利。自是内外斷絕,城中益危。

唐主遣信州刺史王建封助攻福州。時王崇文雖爲元帥,而陳覺、馮延魯、魏岑争用事,留從效、王建封倔強不用命,各争功,進退不相應。由是将士皆解體,故攻城不克。唐主以江州觀察使杜昌業爲吏部尚書,判省事。先是昌業自兵部尚書判省事,出江州,及還,閱簿籍,撫案歎曰:“未數年,而府庫所耗者半,其能久乎!”

契丹主大舉入寇,自易、定趣恒州。杜威等至武強,聞之,将自冀、貝而南。彰德節度使張彥澤時在恒州,引兵會之,言契丹可破之狀。威等乃複趣恒州,以彥澤爲前鋒。甲寅,威等至中度橋,契丹已據橋。彥澤帥騎争之,契丹焚橋而退。晉兵與契丹夾滹沱而軍。始,契丹見晉軍大至,又争橋不勝,恐晉軍急渡滹沱,與恒州合勢擊之,議引兵還。及聞晉軍築壘爲持久之計,遂不去。

蜀施州刺史田行臯叛,遣供奉官耿彥珣将兵讨之。

杜威雖以貴戚爲上将,性懦怯。偏裨皆節度使,但日相承迎,置酒作樂,罕議軍事。磁州刺史兼北面轉運使李谷說威及李守貞曰:“今大軍去恒州咫尺,煙火相望。若多以三股木置水中,積薪布土其上,橋可立成。密約城中舉火相應,夜募壯士斫虜營而入,表裏合勢,虜必遁逃。”諸将皆以爲然,獨杜威不可,遣谷南至懷、孟督軍糧。

契丹以大兵當晉軍之前,潛遣其将蕭翰、通事劉重進将百騎及赢卒,并西山出晉軍之後,斷晉糧道及歸路。樵采者遇之,盡爲所掠;有逸歸者,皆稱虜衆之盛,軍中忷懼。翰等至栾城,城中戍兵千馀人,不覺其至,狼狽降之。契丹獲晉民,皆黥其面曰“奉敕不殺”,縱之南走。運夫在道遇之,皆棄車驚潰。翰,契丹主之舅也。

十二月,丁巳朔,李谷自書密奏,具言大軍危急之勢,請車駕幸滑州,遣高行舟、符彥卿扈從,及發兵守澶州、河陽以備虜之奔沖;遣軍将關勳走馬上之。

己未,帝始聞大軍屯中度。是夕,關勳至。庚申,杜威奏請益兵,诏悉發守宮禁者得數百人,赴之。又诏發河北及滑、孟、澤、潞刍糧五十萬詣軍前,督迫嚴急,所在鼎沸。辛酉,威又遣從者張祚等來告急,祚等還,爲契丹所獲,自是朝廷與軍前聲問兩不相通。時宿衛兵皆在行營,人心懔懔,莫知爲計。開封尹桑維翰,以國家危在旦夕,求見帝言事。帝方在苑中調鷹,辭不見。又詣執政言之,執政不以爲然。退,謂所親曰:“晉氏不血食矣!”

帝欲自将北征,李彥韬谏而止。時符彥卿雖任行營職事,帝留之,使戍荊州口。壬戌,诏以歸德節度使高行周爲北面都部署,以彥卿副之,共戍澶州;以西京留守景延廣戍河陽,且張形勢。奉國都指揮使王清言于杜威曰:“今大軍去恒州五裏,守此何爲!營孤食盡,勢将自潰。請以步卒二千爲前鋒,奪橋開道,公帥諸軍繼之。得入恒州,則無憂矣。”威許諾,遣清與宋彥筠俱進。清戰甚銳,契丹不能支,勢小卻。諸将請以大軍繼之,威不許。彥筠爲契丹所敗,浮水抵岸得免,因退走。清獨帥麾下陳于水北力戰,互有殺傷,屢請救于威,威竟不遣一騎助之。清謂其衆曰:“上将握兵,坐觀吾輩困急而不救,此必有異志。吾輩當以死報國耳!”衆感其言,莫有退者。至暮,戰不息。契丹以新兵繼之,清及士衆盡死。由是諸軍皆奪氣。清,洺州人也。

甲子,契丹遙以兵環晉營,内外斷絕,軍中食且盡。杜威與李守貞、宋彥筠謀降契丹。威潛遣腹心詣契丹牙帳,邀求重賞。契丹主绐之曰:“趙延壽威望素淺,恐不能帝中國。汝果降者,當以汝爲之。”威喜,遂定降計。丙寅,伏甲召諸将,出降表示之,使署名。諸将駭愕,莫敢言者,但唯唯聽命。威遣閣門使高勳赍詣契丹,契丹主賜诏慰納之。是日,威悉命軍士出陳于外,軍士皆踴躍,以爲且戰,威親谕之曰:“今食盡塗窮,當與汝曹共求生計。”因命釋甲。軍士皆恸哭,聲振原野。威、守貞仍于衆中揚言:“主上失德,信任奸邪,猜忌于己。”聞者無不切齒。契丹主遣趙延壽衣赭袍至晉營慰撫士卒,曰:“彼皆汝物也。”杜威以下,皆迎谒于馬前,亦以赭袍衣威以示晉軍,其實皆戲之耳。以威爲太傅,李守貞爲司徒。威引契丹主至恒州城下,谕順國節度使王周以己降之狀,周亦出降。戊辰,契丹主入恒州。遣兵襲代州,刺史王晖以城降之。先是契丹屢攻易州,刺史郭璘固守拒之。契丹主每過城下,指而歎曰:“吾能吞并天下,而爲此人所扼!”及杜威既降,契丹主遣通事耿崇美至易州,誘谕其衆,衆皆降,璘不能制,遂爲崇美所殺。璘,邢州人也。

義武節度使李殷,安國留後方太,皆降于契丹。契丹主以孫方簡爲義武節度使,麻答爲安國節度使,以客省副使馬崇祚權知恒州事。

契丹翰林承旨、吏部尚書張砺言于契丹主曰:“今大遼已得天下,中國将相宜用中國人爲之,不宜用北人及左右近習。苟政令乖失,則人心不服,雖得之,猶将失之。”契丹主不從。引兵自邢、相而南,杜威将降兵以從。遣張彥澤将二千騎先取大梁,且撫安吏民,以通事傅住兒爲都監。

杜威之降也,皇甫遇初不預謀。契丹主欲遣遇先将兵入大梁,遇辭。退,謂所親曰:“吾位爲将相,敗不能死,忍複圖其主乎!”至平棘,謂從者曰:“吾不食累日矣,何面目複南行!”遂扼吭而死。

張彥澤倍道疾驅,夜度白馬津。壬申,帝始聞杜威等降。是夕,又聞彥澤至滑州,召李崧、馮玉、李彥韬入禁中計事,欲诏劉知遠發兵入援。癸酉,未明,彥澤自封丘門斬關而入,李彥韬帥禁兵五百赴之,不能遏。彥澤頓兵明德門外,城中大擾。帝于宮中起火,自攜劍驅後宮十馀人将赴火,爲親軍将薛超所持。俄而彥澤自寬仁門傳契丹主與太後書慰撫之,且召桑維翰、景延廣,帝乃命滅火,悉開宮城門。帝坐苑中,與後妃相聚而泣,召翰林學士範質草降表,自稱“孫男臣重貴,禍至神惑,運盡天亡。今與太後及妻馬氏,舉族于郊野面縛待罪次。遣男鎮甯節度使延煦、威信節度使延寶,奉國寶一、金印三出迎。”太後亦上表稱“新婦李氏妾”。傅住兒入宣契丹主命,帝脫黃袍,服素衫,再拜受宣,左右皆掩泣。帝使召張彥澤,欲與計事。彥澤曰:“臣無面目見陛下。”帝複召之,彥澤微笑不應。

或勸桑維翰逃去。維翰曰:“吾大臣,逃将安之!”坐而俟命。彥澤以帝命召維翰。維翰至天街,遇李崧,駐馬語未畢,有軍吏于馬前揖維翰赴侍衛司。維翰知不免,顧謂崧曰:“侍中當國,今日國亡,反令維翰死之,何也?”崧有愧色。彥澤倨坐見維翰,維翰責之曰:“去年拔公于罪人之中,複領大鎮,授以兵權,何乃負恩至此!”彥澤無以應,遣兵守之。宣徽使孟承誨,素以佞巧有寵于帝,至是,帝召承誨,欲與之謀,承誨伏匿不至。張彥澤捕而殺之。彥澤縱兵大掠,貧民乘之,亦争入富室,殺之取其貨,二日方止,都城爲之一空。彥澤所居寶貨山積,自謂有功于契丹,晝夜以酒樂自娛,出入騎從常數百人,其旗幟皆題“赤心爲主”,見者笑之。軍士擒罪人至前,彥澤不問所犯,但瞋目豎三指,即驅出斷其腰領。彥澤素與閣門使高勳不協,乘醉至其家,殺其叔父及弟,屍諸門首。士民不寒而栗。中書舍人李濤謂人曰:“吾與其逃于溝渎而不免,不若往見之。”乃投刺谒彥澤曰:“上疏請殺太尉人李濤,謹來請死。”彥澤欣然接之,謂濤曰:“舍人今日懼乎?”濤曰:“濤今日之懼,亦猶足下昔年之懼也。曏使高祖用濤言,事安至此!”彥澤大笑,命酒飲之。濤引滿而去,旁若無人。

甲戌,張彥澤遷帝于開封府,頃刻不得留,宮中恸哭。帝與太後、皇後乘肩輿,宮人、宦者十馀人步從,見者流涕。帝悉以内庫金珠自随。彥澤使人諷之曰:“契丹主至,此物不可匿也。”帝悉歸之,亦分以遺彥澤,彥澤擇取其奇貨,而封其馀以待契丹。彥澤遣控鶴指揮使李筠以兵守帝,内外不通。帝姑烏氏公主賂守門者,入與帝訣,相持而泣,歸第自經死。帝與太後所上契丹主表章,皆先示彥澤,然後敢發。帝使取内庫帛數段,主者不與,曰:“此非帝物也。”又求酒于李崧,崧亦辭以它故不進。又欲見李彥韬,彥韬亦辭不往。帝惆怅久之。

馮玉佞張彥澤,求自送傳國寶,冀契丹複任用。

楚國夫人丁氏,延煦之母也,有美色。彥澤使人取之,太後遲回未與。彥澤诟詈,立載之去。

是夕,彥澤殺桑維翰。以帶加頸,白契丹主,雲其自經。契丹主曰:“吾無意殺維翰,何爲如是!”命厚撫其家。

高行周、符彥卿皆詣契丹牙帳降。契丹主以陽城之戰爲彥卿所敗,诘之。彥卿曰:“臣當時惟知爲晉主竭力,今日死生惟命。”契丹主笑而釋之。

己卯,延煦、延寶自牙帳還,契丹主賜帝手诏,且遣解裏謂帝曰:“孫勿憂,必使汝有啖飯之所。”帝心稍安,上表謝恩。

契丹以所獻傳國寶追琢非工,又不與前史相應,疑其非真,以诏書诘帝,使獻真者。帝奏:“頃王從珂自焚,舊傳國寶不知所在,必與之俱燼。此寶先帝所爲,群臣備知。臣今日焉敢匿寶!”乃止。

帝聞契丹主将渡河,欲與太後于前途奉迎。張彥澤先奏之,契丹主不許。有司又欲使帝銜璧牽羊,大臣輿榇,迎于郊外,先具儀注白契丹主,契丹主曰:“吾遣奇兵直取大梁,非受降也。”亦不許。又诏晉文武群官,一切如故;朝廷制度,并用漢禮。有司欲備法駕迎契丹主,契丹主報曰:“吾主擐甲總戎,太常儀衛,未暇施也。”皆卻之。先是契丹主至相州,即遣兵趣河陽捕景延廣。延廣蒼猝無所逃伏,往見契丹主于封丘。契丹主诘之曰:“緻兩主失歡,皆汝所爲也。十萬橫磨劍安在!”召喬榮,使相辨證,事凡十條。延廣初不服,榮以紙所記語示之,乃服。每服一事,辄授一籌。至八籌,延廣但以面伏地請死,乃鎖之。

丙戌晦,百官宿于封禅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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