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紀五十八】起重光赤奮若七月,盡玄黓攝提格,凡一年有奇。
穆宗睿聖文惠孝皇帝中長慶元年(辛醜,公元八二一年)
秋,七月,甲辰,韋雍出,逢小将策馬沖其前導。雍命曳下,欲于街中杖之。河朔軍士不貫受杖,不服。雍以白弘靖,弘靖命軍虞候系治之。是夕,士卒連營呼噪作亂,将校不能制,遂入府舍,掠弘靖貨财、婦女,囚弘靖于薊門館,殺幕僚韋雍、張宗元、崔仲卿、鄭埙、都虞候劉操、押牙張抱元。明日,軍士稍稍自悔,悉詣館謝弘靖,請改心事之,凡三請,弘靖不應,軍士乃相謂曰:“相公無言,是不赦吾曹。軍中豈可一日無帥!”乃相與迎舊将硃洄,奉以爲留後。洄,克融之父也,時以疾卧家,自辭老病,請使克融爲之,衆從之。衆以判官張徹長者,不殺。徹罵曰:“汝何敢反,行且族滅!”衆共殺之。
壬子,群臣上尊号曰文武孝德皇帝。赦天下。
甲寅,幽州監軍奏軍亂。丁巳,貶張弘靖爲賓客、分司。己未,再貶吉州刺史。庚申,以昭義節度使劉悟爲盧龍節度使。悟以硃克融方強,奏請“且授克融節钺,徐圖之。”乃複以悟爲昭義節度使。
辛酉,太和公主發長安。
初,田弘正受诏鎮成德,自以久與鎮人戰,有父兄之仇,乃以魏兵二千從赴鎮,因留以自衛,奏請度支供其糧賜。戶部侍郎、判度支崔倰,性剛褊,無遠慮,以爲魏、鎮各自有兵,恐開事例,不肯給。弘正四上表,不報;不得已,遣魏兵歸。倰,沔之孫也。弘正厚于骨肉,兄弟子侄在兩都者數十人,競爲侈靡,日費約二十萬,弘正辇魏、鎮之貨以供之,相屬于道。河北将士頗不平。诏以錢百萬缗賜成德軍,度支辇運不時至,軍士益不悅。都知兵馬使王庭湊,本回鹘阿布思之種也,性果悍陰狡,潛謀作亂,每抉其細故以激怒之,尚以魏兵故,不敢發。及魏兵去,壬戌夜,庭氵奏結牙兵噪于府署,殺弘正及僚佐、元從将吏并家屬三百馀人。庭氵奏自稱留後,逼監軍宋惟澄奏求節钺。八月,癸巳,惟澄以聞,朝廷震駭。崔倰于崔植爲再從兄,故時人莫敢言其罪。初,朝廷易置魏、鎮帥臣,左金吾将軍楊元卿上言,以爲非便,又詣宰相深陳利害。及鎮州亂,上賜元卿白玉帶。辛未,以元卿爲泾原節度使。
瀛莫将士家屬多在幽州,壬申,莫州都虞候張良佐潛引硃克融兵入城,刺史吳晖不知所在。
癸酉,王庭湊遣人殺冀州刺史王進岌,分兵據其州。
魏博節度使李愬聞田弘正遇害,素服令将士曰:“魏人所以得通聖化,至今安甯富樂者,田公之力也。今鎮人不道,辄敢害之,是輕魏以爲無人也。諸君受田公恩,宜如何報之?”衆皆恸哭。深州刺史牛元翼,成德良将也,愬使以寶劍、玉帶遺之,曰:“昔吾先人以此劍創立大勳,吾又以之平蔡州,今以授公,努力翦庭湊!”元翼以劍,帶徇于軍,報曰:“願盡死!”愬将出兵,會疾作,不果。元翼,趙州人也。
乙亥,起複前泾原節度使田布爲魏博節度使,令乘驿之鎮。布固辭不獲,與妻子賓客訣曰:“吾不還矣!”悉屏去旌節導從而行,未至魏州三十裏,被發徒跣,号哭而入,居于垩室。月俸千缗,一無所取,賣舊産,得錢十馀萬缗,皆以頒士卒,舊将老者兄事之。
丙子,瀛州軍亂,執觀察使盧士玫及監軍僚佐送幽州,囚于客館。
王庭氵奏遣其将王立攻深州,不克。
丁醜,诏魏博、橫海、昭義、河東、義武諸軍各出兵臨成德之境,若王庭湊執迷不複,宜即進讨。成德大将王儉等五人謀殺王庭湊,事洩,并部兵三千人皆死。
己卯,以深州刺史牛元翼爲深冀節度使。丁亥,以殿中侍禦史溫造爲起居舍人,充鎮州四面諸軍宣慰使,曆澤潞、河東、魏博、橫海、深冀、易定等道,谕以軍期。造,大雅之五世孫也。己醜,以裴度爲幽、鎮兩道招撫使。
癸已,王庭湊引幽州兵圍深州。
九月,乙已,相州軍亂,殺刺史邢濋。
吐蕃遣其禮部尚書論讷羅來求盟。庚戌,以大理卿劉元鼎爲吐蕃會盟使。
壬子,硃克融焚掠易州、涞水、遂城、滿城。
自定兩稅法以來,錢日重,物日輕,民所輸三倍其初,诏百官議革其弊。戶部尚書楊于陵以爲:“錢者所以權百貨,留遷有無,所宜流散,不應蓄聚。今稅百姓錢藏之公府。又,開元中天下鑄錢七十馀爐,歲入百萬,今才十馀爐,歲入十五萬,又積于商賈之室及流入四夷。又,大曆以前淄青、太原、魏博貿易雜用鉛鐵,嶺南雜用金、銀、丹砂、象齒,今一用錢。如此,則錢焉得不重,物焉得不輕!今宜使天下輸稅課者皆用谷、帛,廣鑄錢而禁滞積及出塞者,則錢日滋矣。”朝廷從之,始令兩稅皆輸布、絲、纩;獨鹽、酒課用錢。
冬,十月,丙寅,以鹽鐵轉運使、刑部尚書王播爲中書侍郎、同平章事,使職如故。播爲相,專以承迎爲事,未嘗言國家安危。
以裴度爲鎮州四面行營都招讨使。左領軍大将軍杜叔良,以善事權幸得進;時幽、鎮兵勢方盛,諸道兵未敢進,上欲功速成,宦官薦叔良,以爲深州諸道行營節度使。以牛元翼爲成德節度使。
癸酉,命宰相及大臣凡十七人與吐蕃論讷羅盟于城西。遣劉元鼎與讷羅入吐蕃,亦與其宰相以下盟。
乙亥,以沂州刺史王智興爲武甯節度使。先是,副使皆以文吏爲之,上聞智興有勇略,欲用之于河北,故是以寵之。
丁醜,裴度自将兵出承天軍故關以讨王庭湊。
硃克融遣兵寇蔚州。
戊寅,王庭湊遣兵寇貝州。
己卯,易州刺史柳公濟敗幽州兵于白石嶺,殺千馀人。
庚辰,橫海軍節度使烏重胤奏敗成德兵于饒陽。
辛巳,魏博節度使田布将全軍三萬人讨王庭湊,屯于南宮之南,拔其二栅。
翰林學士元稹與知樞密魏弘簡深相結,求爲宰相,由是有寵于上,每事咨訪焉。稹無怨于裴度,但以度先達重望,恐其複有功大用,妨己進取,故度所奏畫軍事,多與弘簡從中沮壞之。度乃上表極陳其朋比奸蠹之狀,以爲:“逆豎構亂,震驚山東,奸臣作朋,撓敗國政。陛下欲掃蕩幽、鎮,先宜肅清朝廷。何者?爲患有大小,議事有先後。河朔逆賊,隻亂山東;禁闱奸臣,必亂天下;是則河朔患小,禁闱患大。小者臣與諸将必能翦滅,大者非陛下覺寤制斷無以驅除。今文武百寮,中外萬品,有心者無不憤忿,有口者無不咨嗟,直以獎用方深,不敢抵觸,恐事未行而禍已及,不爲國計,且爲身謀。臣自兵興以來,所陳章疏,事皆要切,所奉書诏,多有參差,蒙陛下委付之意不輕,遭奸臣抑損之事不少。臣素與佞幸亦無仇嫌,正以臣前請乘傳詣阙,面陳軍事,奸臣最所畏憚,恐臣發其過惡,百計止臣。臣又請與諸軍齊進,随便攻讨,奸臣恐臣或有成功,曲加阻礙,逗遛日時。進退皆受羁牽,意見悉遭蔽塞。但欲令臣失所,臣無成,則天下理亂,山東勝負,悉不顧矣。爲臣事君,一至于此!若朝中奸臣盡去,則河朔逆賊不讨自平;若朝中奸臣尚存,則逆賊縱平無益。陛下倘未信臣言,乞出臣表,使百官集議,彼不受責,臣當伏辜。”表三上,上雖不悅,以度大臣,不得已,癸未,以弘簡爲弓箭庫使,稹爲工部侍郎。稹雖解翰林,恩遇如故。
宿州刺史李直臣坐贓當死,宦官受其賂,爲之請,禦史中丞牛僧孺固請誅之。上曰:“直臣有才,可惜!”僧孺對曰:“彼不才者,無過溫衣飽食以足妻子,安足慮!本設法令,所以擒制有才之人。安祿山、硃泚皆才過于人,法不能制者也。”上從之。
橫海節度使烏重胤将全軍救深州,諸軍倚重胤獨當幽、鎮東南,重胤宿将,知賊未可破,按兵觀釁。上怒,丙戌,以杜叔良爲橫海節度使,徙重胤爲山南西道節度使。
靈武節度使李進誠奏敗吐蕃三千騎于大石山下。
十一月,辛酉,淄青節度使薛平奏突将馬廷崟作亂,伏誅。時幽、鎮兵攻棣州,平遣大将李叔佐将兵救之。刺史王稷供饋稍薄,軍士怨怒,宵潰,推廷崟爲主,行且收兵至七千馀人,徑逼青州。城中兵少,不敵,平悉發府庫及家财召募,得精兵二千人,逆戰,大破之,斬廷崟,其黨死者數千人。橫海節度使杜叔良将諸道兵與鎮人戰,遇敵辄北。鎮人知其無勇,常先犯之。十二月,庚午,監軍謝良通奏叔良大敗于博野,失亡七千馀人。叔良脫身還營,喪其旌節。
丁醜,義武節度使陳楚奏敗硃克融兵于望都及北平,斬獲萬馀人。
戊寅,以鳳翔節度使李光顔爲忠武節度使、兼深州行營節度使,代杜叔良。
自憲宗征伐四方,國用已虛,上即位,賞賜左右及宿衛諸軍無節,及幽、鎮用兵久無功,府藏空竭,勢不能支。執政乃議:“王庭氵奏殺田弘正而硃克融全張弘靖,罪有重輕,請赦克融,專讨庭氵奏。”上從之。乙酉,以硃克融爲平盧節度使。
戊子,義武奏破莫州清源等三栅,斬獲千馀人。
穆宗睿聖文惠孝皇帝中長慶二年(壬寅,公元八二二年)
春,正月,丁酉,幽州兵陷弓高。先是,弓高守備甚嚴,有中使夜至,守将不内,旦,乃得入,中使大诟怒。賊諜知之,他日,僞遣人爲中使,投夜至城下,守将遽内之,賊衆随之,遂陷弓高。又圍下博。中書舍人白居易上言,以爲:“自幽、鎮逆命,朝廷征諸道兵,計十七八萬,四面攻圍,已逾半年,王師無功,賊勢猶盛。弓高既陷,糧道不通,下博、深州,饑窮日急。蓋由節将太衆,其心不齊,莫肯率先,遞相顧望。又,朝廷賞罰,近日不行,未立功者或已拜官,已敗衄者不聞得罪。既無懲勸,以至遷延,若不改張,必無所望。請令李光顔将諸道勁兵約三四萬人從東速進,開弓高糧路,合下博諸軍解深、邢重圍,與元翼合勢。令裴度将太原全軍兼招讨舊職,西面壓境,觀釁而動。若乘虛得便,即令同力翦除;若戰勝賊窮,亦許受降納款。如此,則夾攻以分其力,招谕以動其心,必未及誅夷,自生變故。又請诏光顔選諸道兵精銳者留之,其馀不可用者悉遣歸本道,自守土疆。蓋兵多而不精,豈唯虛費資糧,兼恐撓敗軍陳故也。今既隻留東西二帥,請各置都監一人,諸道監軍,一時停罷。如此,則衆齊令一,必有成功。又,朝廷本用田布,令報父仇,今領全師出界,供給度支,數月已來,都不進讨,非田布固欲如此,抑有其由。聞魏博一軍,屢經優賞,兵驕将富,莫肯爲用。況其軍一月之費,計實錢二十八萬缗,若更遷延,将何供給?此尤宜早令退軍者也。若兩道止共留兵六萬,所費無多,既易支持,自然豐足。今事宜日急,其間變故遠不可知。苟兵數不抽,軍費不減,食既不足,衆何以安!不安之中,何事不有!況有司迫于供軍,百端斂率,不許即用度交阙,盡許則人心無憀。自古安危皆系于此,伏乞聖慮察而念之。”疏奏,不省。己亥,度支饋滄州糧車六百乘,至下博,盡爲成德軍所掠。時諸軍匮乏,供軍院所運衣糧,往往不得至院,在塗爲諸軍邀奪,其懸軍深入者,皆凍餒無所得。
初,田布從其父弘正在魏,善視牙将史憲誠,屢稱薦,至右職。及爲節度使,遂寄以腹心,以爲先鋒兵馬使,軍中精銳,悉以委之。憲誠之先,奚人也,世爲魏将。魏與幽、鎮本相表裏,及幽、鎮叛,魏人固搖心。布以魏兵讨鎮,軍于南宮,上屢遣中使督戰,而将士驕惰,無鬥志,又屬大雪,度支饋運不繼。布發六州租賦以供軍,将士不悅,曰:“故事,軍出境,皆給朝廷。今尚書刮六州肌肉以奉軍,雖尚書瘠己肥國,六州之人何罪乎!”憲誠陰蓄異志,因衆心不悅,離間鼓扇之。會有诏分魏博軍與李光顔,使救深州。庚子,布軍大潰,多歸憲誠,布獨與中軍八千人還魏。壬寅,至魏州。癸卯,布複召諸将議出兵,諸将益偃蹇,曰:“尚書能行河朔舊事,則死生以之。若使複戰,則不能也!”布無如之何,歎曰:“功不成矣!”即日,作遺表具其狀,略曰:“臣觀衆意,終負國恩。臣既無功,敢忘即死。伏願陛下速救光顔、元翼,不然者,義士忠臣皆爲河朔屠害矣!”奉表号器,拜授幕僚李石,乃入啓父靈,抽刀而言曰:“上以謝君父,下以示三軍。”遂刺心而死。憲誠聞布已死,乃谕其衆,遵河北舊事。衆悅,擁憲誠還魏,奉爲留後。戊申,魏州奏布自殺。己酉,以憲誠爲魏博節度使。憲誠雖喜得旄钺,外奉朝廷,然内實與幽、鎮連結。
庚戌,以德州刺史王日簡爲橫海節度使。日簡,本成德牙将也。壬子,貶杜叔良爲歸州刺史。
王庭湊圍牛元翼于深州,官軍三面救之,皆以乏糧不能進。雖李光顔亦閉壁自守而已。軍士自采薪刍,日給不過陳米一勺。深州圍益急,朝廷不得已,二月,甲子,以庭湊爲成德節度使,軍中将士官爵皆複其舊;以兵部侍郎韓愈爲宣慰使。
上之初即位也,兩河略定,蕭俛、段文昌以爲“天下已太平,漸宜消兵,請密诏天下,軍鎮有兵處,每歲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上方荒宴,不以國事爲意,遂可其奏。軍士落籍者衆,皆聚山澤爲盜。及硃克融、王庭湊作亂,一呼而亡卒皆集。诏征諸道兵讨之,諸道兵既少,皆臨時召募,烏合之衆。又,諸節度既有監軍,其領偏師者亦置中使監陳,主将不得專号令,戰小勝則飛驿奏捷,自以爲功,不勝則迫脅主将,以罪歸之。悉擇軍中骁勇以自衛,遣赢懦者就戰,故每戰多敗。又凡用兵,舉動皆自禁中授以方略,朝令夕改,不知所從。不度可否,惟督令速戰。中使道路如織,驿馬不足,掠行人馬以繼之,人不敢由驿路行。故雖以諸道十五萬之衆,裴度元臣宿望,烏重胤、李光顔皆當時名将,讨幽、鎮萬馀之衆,屯守逾年,竟無成功,财竭力盡。
崔植、杜元穎、王播爲相,皆庸才,無遠略。史憲誠既逼殺田布,朝廷不能讨,遂并硃克融、王庭氵奏以節钺授之。由是再失河朔,訖于唐亡,不能複取。硃克融既得旌節,乃出張弘靖及盧士玫。
丙寅,以牛元翼爲山南東道節度使,以左神策行營樂壽鎮兵馬使清河傅良弼爲沂州刺史,以瀛州博野鎮遏使李寰爲忻州刺史。良弼、寰所戍在幽、鎮之間,硃克融、王庭氵奏互加誘脅,良弼、寰不從,各以其衆堅壁,賊竟不能取,故賞之。
丙子,賜橫海節度使王日簡姓名爲李全略。
辛已,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崔植罷爲刑部尚書,以工部侍郎元稹同平章事。癸未,加李光顔橫海節度、滄景觀察使,其忠武、深州行營節度如故。以橫海節度使李全略爲德棣節度使。時朝廷以光顔懸軍深入,饋運難通,故割滄景以隸之。
王庭湊雖受旌節,不解深州之圍。丙戌,以知制诰東陽馮宿爲山南東道節度副使,權知留後,仍遣中使入深州督牛元翼赴鎮。裴度亦與幽、鎮書,責以大義。硃克融即解圍去,王庭湊雖引兵少退,猶守之不去。
元稹怨裴度,欲解其兵柄,故勸上雪王庭湊而罷兵。丁亥,以度爲司空、東都留守,平章事如故。谏官争上言:“時未偃兵,度有将相全才,不宜置之散地。”上乃命度入朝,然後赴東都。以靈武節度使李聽爲河東節度使。初,聽爲羽林将軍,有良馬,上爲太子,遣左右諷求之,聽以職總親軍,不敢獻。及河東缺帥,上曰:“李聽不與朕馬,是必可任。”遂用之。
昭義監軍劉承偕恃恩,陵轹節度使劉悟,數衆辱之,又縱其下亂法。陰與磁州刺史張汶謀縛悟送阙下,以汶代之。悟知之,諷其軍士作亂,殺汶。圍承偕,欲殺之,幕僚賈直言入,責悟曰:“公所爲如是,欲效李司空邪!此軍中安知無如公者,使李司空有知,得無笑公于地下乎!”悟遂謝直言,救免承偕,囚之府舍。
初,上在東宮,聞天下厭苦憲宗用兵,故即位,務優假将卒以求姑息。三月,壬辰朔,诏:“神策六軍使及南牙常參武官具由曆、功績,牒送中書,量加獎擢。其諸道大将久次及有功者,悉奏聞,與除官。應天下諸軍,各委本道據守舊額,不得辄有減省。”于是商賈、胥吏争賂籓鎮,牒補列将而薦之,即升朝籍。奏章委職,士大夫皆扼腕歎息。
武甯節度副使王智興将軍中精兵三千讨幽、鎮,節度使崔群忌之,奏請即用智興爲節度使,不則召詣阙,除以他官。事未報,智興亦自疑。會有诏赦王庭湊,諸道皆罷兵,智興引兵先期入境。群懼,遣使迎勞,且使軍士釋甲而入。智興不從。乙巳,引兵直進,徐人開門待之,智興殺不同己者十馀人,乃入府牙,見群及監軍,拜伏曰:“軍衆之情,不可如何!”爲群及判官、從吏具人馬及治裝,皆素所辦也,遣兵衛送群,至埇橋而返。遂掠鹽鐵院錢帛,及諸道進奉在汴中者,并商旅之物,皆三分取二。
丙午,加硃克融、王庭湊檢校工部尚書。上聞其解深州之圍,故褒之,然庭湊之兵實猶在深州城下。韓愈既行,衆皆危之。诏愈至境更觀事勢,勿遽入,愈曰:“止,君之仁;死,臣之義。”遂往,至鎮,庭湊拔刃弦弓以逆之,及館,甲士羅于庭。庭湊言曰:“所以紛紛者,乃此曹所爲,非庭湊心。”愈厲聲曰:“天子以尚書有将師材,故賜之節钺,不知尚書乃不能與健兒語邪!”甲士前曰:“先太師爲國擊走硃滔,血衣猶在,此軍何負朝廷,乃以爲賊乎!”愈曰:“汝曹尚能記先太師則善矣。夫逆順之爲禍福豈遠邪!自祿山、思明以來,至元濟、師道,其子孫有今尚存仕宦者乎!田令公以魏博歸朝廷,子孫雖在孩提,皆爲美官;王承元以此軍歸朝廷,弱冠爲節度使;劉悟、李祐,今皆爲節度使;汝曹亦聞之乎!”庭湊恐衆心動,麾之使出,謂愈曰:“侍郎來,欲使庭湊何爲?”愈曰:“神策六軍之六如牛元翼者不少,但朝廷顧大體,不可棄之耳!尚書何爲圍之不置。”庭湊曰:“即當出之。因與愈宴,禮而歸之。未幾,牛元翼将十騎突圍出,深州大将藏平等舉城降,庭湊責其久堅守,殺平等将吏百八十馀人。
戊申,裴度至長安,見上,謝讨賊無功。先是,上诏劉悟送劉承偕詣京師,悟托以軍情,不時奉诏。上問度:“宜如何處置?”度對曰:“承偕在昭義,驕縱不法,臣盡知之,悟在行營與臣書,具論其事。時有中使趙弘亮在臣軍中,持悟書去,雲‘欲自奏之’,不知嘗奏不?”上曰:“朕殊不知也,且悟大臣,何不自奏!”對曰:“悟武臣,不知事體。然今事狀藉藉如此,臣等面論,陛下猶不能決,況悟當日單辭,豈能動聖聽哉!”上曰:“前事勿論,直言此時如何處置?”對曰:“陛下必欲收天下心,止應下半紙诏書,具陳承偕驕縱之罪,令悟集将士斬之,則籓鎮之臣。孰不思爲陛下效死!非獨悟也。”上俯首良久,曰:“朕不惜承偕,然太後以爲養子,今茲囚絷,太後尚未知之,況殺之乎;卿更思其次。”度乃與王播等奏請“流承偕于遠州,必得出。”上從之。後月馀,悟乃釋承偕。
李光顔所将兵聞當留滄景,皆大呼西走,光顔不能制,因驚懼成疾。己酉,上表固辭橫海節,乞歸許州。許之。
壬子,以裴度爲淮南節度使,馀如故。
加劉悟檢校司徒,馀如故。自是悟浸驕,欲效河北三鎮,招聚不逞,章表多不遜。
裴度之讨幽、鎮也,回鹘請以兵從。朝議以爲不可,遣中使止之。回鹘遣其臣李義節将三千人已至豐州北,卻之,不從。诏發缯帛七萬匹以賜之,甲寅,始還。
王智興遣輕兵二千襲濠州。丙辰,刺史侯弘度棄城奔壽州。
言事者皆謂裴度不宜出外,上亦自重之。戊午,制留度輔政,以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王播同平章事,代度鎮淮南,仍兼諸道鹽鐵轉運使。
李寰帥其衆三千出博野,王庭湊遣兵追之。寰與戰,殺三百馀人,庭湊兵乃還,馀衆二千猶固守博野。
朝廷以新罷兵,力不能讨徐州,己未,以王智興爲武甯節度使。
複以德棣節度使李全略爲橫海節度使。夏,四月,辛酉朔,日有食之。
甲戌,以傅良弼、李寰爲神策都知兵馬使。
戶部侍郎、判度支張平叔上言:“官自粜鹽,可以獲利一倍。”又請“令所由将鹽就村粜易。”又乞“令宰相領鹽鐵使。”又請“以粜鹽多少爲刺史、縣令殿最。”又乞“檢責所在實戶,據口團保,給一年鹽,使其四季輸價。”又“行此策後,富商大賈或行财賄,邀截喧訴,其爲首者所在杖殺,連狀人皆杖脊。”诏百官議其可否。兵部侍郎韓愈上言,以爲:“城郭之外,少有見錢籴鹽,多用雜物貿易。鹽商則無物不取,或賒貸徐還,用此取濟,兩得利便。今令人吏坐鋪自粜,非得見錢,必不敢受。如此,貧者無從得鹽,自然坐失常課,如何更有倍利!又若令人吏将鹽家至戶到而粜之,必索百姓供應,騷擾極多。又,刺史、縣令職在分憂,豈可惟以鹽利多少爲之升黜,不複考其理行!又,貧家食鹽至少,或有淡食動經旬月,若據口給鹽,依時征價,官吏畏罪,必用威刑,臣恐因此所在不安,此尤不可之大者也。”中書舍人韋處厚議,以爲:“宰相處論道之地,雜以鹾務,實非所宜。窦參、皇甫镈皆以錢谷爲相,名利難兼,卒蹈禍敗。又欲以重法禁人喧訴,夫強人之所不能,事必不立;禁人之所必犯,法必不得矣。”事遂寝。平叔又奏征遠年逋欠。江州刺史李渤上言:“度支征當州貞元二年逃戶所欠錢四千馀缗,當州今歲旱災,田損什九。陛下奈何于大旱中征三十六年前逋負!”诏悉免之。
邕州人不樂屬容管,刺史李元宗以吏人狀授禦史,使奏之。容管經略使嚴公素聞之,遣吏按元宗擅以羅陽縣歸蠻酋黃少度。五月,壬寅,元宗将兵百人并州印奔黃洞。
王庭湊之圍牛元翼也,和王傅于方欲以奇策于進,言于元稹,請“遣客王昭、于友明間說賊黨,使出元翼。仍賂兵、吏部令史僞出告身二十通,令以便宜給賜。”稹皆然之,有李賞者,知其謀,乃告裴度,雲方爲稹結客刺度,度隐而不發。賞詣左神策告其事。丁巳,诏左仆射韓臯等鞫之。
戊午,幽州節度使硃克融進馬萬匹,羊十萬口,而表雲先請其直充犒賞。
三司按于方刺裴度事,皆無驗。六月,甲子,度及元稹皆罷相,度爲右仆射,稹爲同州刺史。以兵部尚書李逢吉爲門下侍郎、同平章事。
黨項寇靈州、渭北,掠官馬。
谏官上言:“裴度無罪,不當免相。元稹與于方爲邪謀,責之太輕。上不得已,壬申,削稹長春宮使。
吐蕃寇靈武。庚辰,鹽州奏黨項都督拔跋萬誠請降。
壬午,吐蕃寇鹽州。
戊子,複置邕管經略使。
初,張弘靖爲宣武節度使,屢賞以悅軍士,府庫虛竭。李願繼之,性奢侈,賞勞既薄于弘靖時,又峻威刑,軍士不悅,願以其妻弟窦瑗典宿直兵;瑗驕貪,軍中惡之。牙将李臣則等作亂,秋,七月,壬辰夜,即帳中斬瑗頭,因大呼,府中響應。願與一子逾城奔鄭州。亂兵殺其妻,推都押牙李銜留後。
丙申,宋王結薨。
戊戌,宣武監軍奏軍亂。庚子,李獻宰嘁訝ㄖ留後。
乙已,诏三省官與宰相議汴州事,皆以爲宜如河北故事,授李轄凇@罘昙曰:“河北之事,蓋非獲已。今若并汴州棄之,則是江、淮以南皆非國家有也。”杜元穎、張平叔争之曰:“奈何惜數尺之節,不愛一方之死乎!”議未決,會宋、毫、颍三州刺史各上奏,請别命帥。上大喜,以逢吉議爲然,遣中使詣三州宣慰。逢吉因請“以将軍征先氤,以義成節度使韓充鎮宣武。充,弘之弟,素寬厚得衆心。脫下鎂埽則命徐、許兩軍攻其左右而滑軍蹙其北,充必得入矣。”上皆從之。
丙午,貶李願爲随州刺史,以韓充爲宣武節度兼義成節度使。征李銜右金吾将軍,喜環钰。宋州刺史高承簡斬其使者,鍁脖二千攻之,陷甯陵、襄邑。宋州有三城,賊已陷其南城,承簡保北二城,與賊十馀戰。癸醜,忠武節度使李光顔将兵二萬五千讨李希屯尉氏。兗海節度使曹華聞獻髀遙不俟诏,即發兵讨之。鍁脖三千人攻宋州,适至城下,丙辰,華逆擊,破之。丁已,李光顔敗宣武兵于尉氏,斬獲二千馀人。
八月,辛酉,大理卿劉元鼎自吐蕃還。
甲子,韓充入汴境,軍于千塔。武甯節度使王智興與高承簡共破宣武兵,斬首千馀級,馀衆遁去。壬申,韓充敗宣武兵于郭橋,斬首千馀級,進軍萬勝。初,李霞任留後,以都知兵馬使李質爲腹心。及銑将軍,不奉诏,質屢谏不聽,會暇曳⒂谑祝遣李臣則等将兵拒李光顔于尉氏。既而官軍四集,兵屢敗,霞采酰悉以軍事屬李質,卧于家。丙子,質與監軍姚文壽擒希殺之。詐爲想海追臣則等,至,皆斬之。執纖淖鈾途┦Α:充未至,質權知軍務,時牙兵三千人,日給酒食,物力不能支。質曰:“若韓公始至而罷之,則人情大去矣!不可留此弊以遺吾帥。”即命罷給而後迎充。丁醜,充入汴。癸未,以韓充專爲宣武節度使。以曹華爲義成節度使,高承簡爲兗、海、沂、密節度使,加李光顔兼侍中,以李質爲右金吾将軍。韓充既視事,人心粗定,乃密籍軍中爲惡者千馀人,一朝,并父母妻子悉逐之,曰:“敢少留境内者斬。”于是軍政大治。
九月,戊子朔,浙西觀察使京兆窦易直奏大将王國清作亂,伏誅。初,易直聞汴州亂而懼,欲散金帛以賞軍士,或曰:“賞之無名,恐益生疑。”乃止。而外已有知之者,故國清作亂,易直讨擒之,并殺其黨二百馀人。
德州刺史王稷,承父锷馀赀,家富厚。橫海節度使李景略利其财,丙申,密教軍士殺稷,屠其家,納其女爲妾,以軍亂聞。
朝廷之讨李弦玻遣司門郎中韋文恪宣慰魏博,史憲誠表請授響航冢又于黎陽築馬頭,爲渡河之勢,見文恪,辭禮倨慢;及聞纖潰辭禮頓恭,曰:“憲誠,胡人,譬如狗,雖被捶擊,終不離主耳。”
冬,十一月,庚午,皇太後幸華清宮。辛未,上自複道幸華清宮,遂畋于骊山,即日還宮。太後數日乃返。
丙子,集王缃薨。
庚辰,上與宦者擊球于禁中,有宦者墜馬,上驚,因得風疾,不能履地,自是人不聞上起居。宰相屢乞入見,不報。裴度三上疏請立太子,且請入見。十二月,辛卯,上見群臣于紫宸殿,禦大繩床,悉去左右衛官,獨宦者十馀人侍側,人情稍安。李逢吉進言:“景王已長,請立爲太子。”裴度請速下诏,副天下望。上無言。既而兩省官亦繼有請立太子者。癸巳,诏立景王湛爲皇太子。上疾浸瘳。
是歲,初行《宣明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