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二百四十一


【唐紀五十七】起屠維大淵獻二月,盡重光赤奮若六月,凡二年在奇。

憲宗昭文章武大聖至神孝皇帝下元和十四年(己亥,公元八一九年)

二月,李聽襲海州,克東海、朐山、懷仁等縣。李愬敗平盧兵于沂州,拔丞縣。李師道聞官軍侵逼,發民治郓州城塹,修守備,役及婦人,民益懼且怨。都知兵馬使劉悟,正臣之孫也,師道使之将兵萬馀人屯陽谷以拒官軍。悟務爲寬惠,使士卒人人自便,軍中号曰劉父。及田弘正渡河,悟軍無備,戰又數敗。或謂師道曰:“劉悟不修軍法,專收衆心,恐有他志,宜早圖之。”師道召悟計事,欲殺之。或谏曰:“今官軍四合,悟無逆狀,用一人言殺之,諸将誰肯爲用!是自脫其爪牙也。”師道留悟旬日,複遣之,厚贈金帛以安其意。悟知之,還營,陰爲之備。師道以悟将兵在外,署悟子從谏門下别奏。從谏與師道諸奴日遊戲,頗得其陰謀,密疏以白父。又有謂師道者曰:“劉悟終爲患,不如早除之。”丙辰,師道潛遣二使赍帖授行營兵馬副使張暹,令斬悟首獻之,勒暹權領行營。時悟方據高丘張幕置酒,去營二三裏。二使至營,密以貼授暹。暹素與悟善,陽與使者謀曰:“悟自使府還,頗爲備,不可匆匆,暹請先往白之,雲:‘司空遣使存問将士,兼有賜物,請都頭速歸,同受傳語。’如此,則彼不疑,乃可圖也。”使者然之。暹懷帖走詣悟,屏人示之。悟潛遣人先執二使,殺之。時已向暮,悟按辔徐行還營,坐帳下,嚴兵自衛。召諸将,厲色謂之曰:“悟與公等不顧死亡以抗官軍,誠無負于司空。今司空信讒言,來取悟首。悟死,諸公其次矣。且天子所欲誅者獨司空一人。今軍勢日蹙,吾曹何爲随之族滅!欲與諸公卷旗束甲,還入郓州,奉行天子之命,豈徒免危亡,富貴可圖也。諸公以爲何如?”兵馬使趙垂棘立于衆首,良久,對曰:“如此,事果濟否?”悟應聲罵曰:“汝與司空合謀邪!”立斬之。遍問其次,有遲疑未言者,悉斬之,并斬軍中素爲衆所惡者,凡三十馀,屍于帳前。馀皆股粟,曰:“惟都頭命,願盡死!”乃令士卒曰:“入郓,人賞錢百缗,惟不得近軍帑。其使宅及逆黨家财,任自掠取,有仇者報之。”使士卒皆飽食執兵,夜半聽鼓三聲絕即行,人銜枚,馬縛口,遇行人,執留之,人無知者。距城數裏,天未明,悟駐軍,使聽城上柝聲絕,使十人前行,宣言“劉都頭奉帖追入城。”門者請俟寫簡白使,十人拔刃拟之,皆竄匿。悟引大軍繼至,城中噪嘩動地。比至,子城已洞開,惟牙城拒守,尋縱火,斧其門而入。牙中兵不過數百,始猶有發弓矢者,俄知力不支,皆投于地。悟勒兵升聽事,使捕索師道。師道與二子伏廁床下,索得之,悟命置牙門外隙地,使人謂曰:“悟奉密诏送司空歸阙,然司空亦何顔複見天子!”師道猶有幸生之意,其子弘方仰曰:“事已至此,速死爲幸!”尋皆斬之。自卯至午,悟乃命兩都虞候巡坊市,禁掠者,即時皆定。大集兵民于球場,親乘馬巡繞,慰安之。斬贊師道逆謀者二十馀家,文武将吏且懼且喜,皆入賀。悟見李公度,執手歔欷;出賈直言于獄,置之幕府。悟之自陽谷還兵趨郓也,潛使人以其謀告田弘正曰:“事成,當舉烽相白。萬一城中有備不能入,願公引兵爲助。功成之日,皆歸于公,悟何敢有之!”且使弘正進據己營。弘正見烽,知得城,遣使往賀。悟函師道父子三首遣使送弘正營,弘正大喜,露布以聞。淄、青等十二州皆平。弘正初得師道首,疑其非真,召夏侯澄使識之。澄熟視其面,長号隕絕者久之,乃抱其首,舐其目中塵垢,複恸哭。弘正爲之改容,義而不責。

壬戌,田弘正捷奏至。乙醜,命戶部侍郎楊于陵爲淄青宣撫使。己巳,李師道首函至。自廣德以來,垂六十年,籓鎮跋扈河南、北三十馀州,自除官吏,不供貢賦,至是盡遵朝廷約束。上命楊于陵分李師道地,于陵按圖籍,視土地遠迩,計士馬衆寡,校倉庫虛實,分爲三道,使之适均:以郓、曹、濮爲一道,淄、清、齊、登、萊爲一道,兗、海、沂、密爲一道,上從之。

劉悟以初讨李師道诏雲:“部将有能殺師道以衆降者,師道官爵悉以與之。”意謂盡得十二州之地,遂補署文武将佐,更易州縣長吏;謂其下曰:“軍府之政,一切循舊。自今但與諸公抱子弄孫,夫複何憂!”上欲移悟他鎮,恐悟不受代,複須用兵,密诏田弘正察之。弘正日遣使者詣悟,托言修好,實觀其所爲。悟多力,好手搏,得郓州三日,則教軍中壯士手搏,與魏博使者庭觀之,自搖肩攘臂,離坐以助其勢。弘正聞之,笑曰:“是聞除改,登即行矣,何能爲哉!”庚午,以悟爲義成節度使。悟聞制下,手足失墜。明日,遂行。弘正已将數道兵,比至城西二裏,與悟相見于客亭,即受旌節,馳詣滑州,辟李公度、李存、郭昈、賈直言以自随。

悟素與李文會善,既得郓州,使召之,未至。聞将移鎮,昈、存謀曰:“文會佞人,敗亂淄青一道,滅李司空之族,萬人所共仇也!不乘此際誅之,田相公至,務施寬大,将何以雪三齊之憤怨乎!”乃詐爲悟帖,遣使即文會所至,取其首以來。使者遇文會于豐齊驿,斬之。比還,悟及昈、存已去,無所複命矣。文會二子,一亡去,一死于獄,家赀悉爲人所掠,田宅沒官。

诏以淄青行營副使張暹爲戎州刺史。

癸酉,加田弘正檢校司徒、同平章事。

先是,李師道将敗數月,聞風動鳥飛,皆疑有變,禁郓人親識宴聚及道路偶語,犯者有刑。弘正既入郓,悉除苛禁,縱人遊樂,寒食七晝夜不禁行人。或谏曰:“郓人久爲寇敵,今雖平,人心未安,不可不備。”弘正曰:“今爲暴者既除,宜施以寬惠,若複爲嚴察,是以桀易桀也,庸何愈焉!”

先是,賊數遣人入關,截陵戟,焚倉場,流矢飛書,以震駭京師,沮撓官軍。有司督察甚嚴,潼關吏至發人囊箧以索之,然終不能絕。及田弘正入郓,閱李師道簿書,有賞殺武元衡人王士元等及賞潼關、蒲津吏卒案,乃知向者皆吏卒賂于賊,容其奸也。

裴度纂述蔡、郓用兵以來上之憂勤機略,因侍宴獻之,請内印出付史官。上曰:“如此,似出朕志,非所欲也。”弗許。

三月,戊子,以華州刺史馬總爲郓、曹、濮等州節度使。己醜,以義成節度使薛平爲平盧節度、淄、青、齊、登、萊等州觀察使。以淄青四面行營供軍使王遂爲沂、海、兗、密等州觀察使。

橫海節度使烏重胤奏:“河朔籓鎮所以能旅拒朝命六十馀年者,由諸州縣各置鎮将領事,收刺史、縣令之權,自作威福。向使刺史各得行其職,則雖有奸雄如安、史,必不能以一州獨反也。臣所領德、棣、景三州,已舉牒各還刺史職事,應在州兵并令刺史領之。”夏,四月,丙寅,诏諸道節度、都團練、都防禦、經略等使所統支郡兵馬,并令刺史領之。自至德以來,節度使權重,所統諸州各置鎮兵,以大将主之,暴橫爲患,故重胤論之。其後河北諸鎮,惟橫海最爲順命,由重胤外之得宜故也。

辛未,工部侍郎、同平章事程異薨。

裴度在相位,知無不言,皇甫镈之黨陰擠之。丙子,诏度以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充河東節度使。皇甫镈專以掊克取媚,人無敢言者,獨谏議大夫武儒衡上疏言之。镈自訴于上,上曰:“卿以儒衡上疏,将報怨邪!”镈乃不敢言。儒衡,元衡之從父弟也。

史館修撰李翺上言,以爲:“定禍亂者,武功也;興太平者,文德也。今陛下既以武功定海内,若遂革弊事,複高祖、太宗舊制;用忠正而不疑,屏邪佞而不迩;改稅法,不督錢而納布帛;絕進獻,寬百姓租賦;厚邊兵,以制戎狄侵盜;數訪問待制官,以通塞蔽;此六者,政之根本,太平所以興也。陛下既已能行其難,若何不爲其易乎!以陛下天資上聖,如不惑近習容悅之辭,任骨鲠正直之士,與之興大化,可不勞而成也。若不有此爲事,臣恐大功之後,逸欲易生。進言者必曰:‘天下既平矣,陛下可以高枕自安逸。’如是,則太平未可期矣!”

秋,七月,丁醜朔,田弘正送殺武元衡賊王士元等十六人,诏使内京兆府、禦史台遍鞫之,皆款服。京兆尹崔元略以元衡物色詢之,則多異同。元略問其故,對曰:“恒、郓同謀遣客刺元衡,而士元等後期,聞恒人事成,遂竊以爲己功,還報受賞耳。今自度爲罪均,終不免死,故承之。”上亦不欲複辨正,悉殺之。

戊寅,宣武節度使韓弘始入朝,上待之甚厚。弘獻馬三千,絹五千,雜缯三萬,金銀器千,而汴之庫廄尚有錢百馀萬缗,絹百馀萬匹,馬七千匹,糧三百萬斛。

己醜,群臣上尊号曰元和聖文神武法天應道皇帝,赦天下。

沂、海、兗、密觀察使王遂,本錢谷吏,性狷急,無遠識。時軍府草創,人情未安,遂專以嚴酷爲治,所用杖絕大于常行者,每詈将卒,辄曰“反虜”;又盛夏役士卒營府舍,督責峻急。将卒憤怨。辛卯,役卒王弁與其徒四人浴于沂水,密謀作亂,曰:“今服役觸罪亦死,奮命立事亦死,死于立事,不猶愈乎!明日,常侍與監軍、副使有宴,軍将皆在告,直兵多休息,吾屬乘此際出其不意取之,可以萬全。”四人皆以爲然,約事成推弁爲留後。壬辰,遂方宴飲,日過中,弁等五人突入,于直房前取弓刀,徑前射副使張敦實,殺之。遂與監軍狼狽起走,弁執遂,數之以盛暑興役,用刑刻暴,立斬之。傳聲勿驚監軍,弁即自稱留後,升廳号令,與監軍抗禮,召集将吏參賀,衆莫敢不從。監軍具以狀聞。

甲午,韓弘又獻絹二十五萬匹,絁三萬匹,銀器二百七十。左右軍中尉各獻錢萬缗。自淮西用兵以來,度支、鹽鐵及四方争進奉,謂之“助軍”;賊平又進奉,謂之“賀禮”;後又進奉,謂之“助賞”;上加尊号又進奉,亦,謂之“賀禮”。丁酉,以河陽節度使令狐楚爲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楚與皇甫镈同年進士,引以爲相。

朝廷聞沂州軍亂,甲辰,以棣州刺史曹華爲沂、海、兗、密觀察使。

韓弘累表請留京師。八月,己酉,以弘守司徒,兼中書令。癸醜,以吏部尚書張弘靖同平章事,充宣武節度使。弘靖,宰相子,少有令聞,立朝簡默。河東、宣武阙帥,朝廷以其位望素重,使鎮之。弘靖承王锷聚斂之馀,韓弘嚴猛之後,兩鎮喜其廉謹寬大,故上下安之。

己未,田弘正入朝,上待之尤厚。

戊辰,陳許節度使郗士美薨,以庫部員外郎李渤爲吊祭使。渤上言:“臣過渭南,聞長源鄉舊四百戶,今才百馀戶,閺鄉縣舊三千戶,今才千戶,其它州縣大率相似。迹其所以然,皆由以逃戶稅攤于比鄰,緻驅迫俱逃,此皆聚斂之臣剝下媚上,惟思竭澤,不慮無魚。乞降诏書,絕攤逃之弊。盡逃戶之産償稅,不足者乞免之。計不數年,人皆複于農矣。”執政見而惡之,渤遂謝病,歸東都。

癸酉,吐蕃寇慶州,營于方渠。

朝廷議興兵讨王弁,恐青、郓相扇繼變,乃除弁開州刺史,遣中使賜以告身。中使绐之曰:“開州計已有人迎候道路,留後宜速發。”弁即日發沂州,導從尚百馀人,入徐州境,所在減之,其衆亦稍逃散,遂加以杻械,乘驢入關。九月,戊寅,腰斬東市。先是,三分郓兵以隸三鎮,及王遂死,朝廷以爲師道馀黨兇态未除,命曹華引棣州兵赴鎮以讨之。沂州将士迎候者,華皆以好言撫之,使先入城,慰安其馀,衆皆不疑。華視事三日,大飨将士,伏甲士千人于幕下,乃集衆而谕之曰:“天子以郓人有遷徙之勞,特加優給,宜令郓人處右,沂人處左。”既定,令沂人皆出,因阖門,謂郓人曰:“王常侍以天子之命爲帥于此,将士何得辄害之!”語未畢,伏者出,圍而殺之,死者千二百人,無一得脫者。門屏間赤霧高丈馀,久之方散。

臣光曰:《春秋》書楚子虔誘蔡侯般殺之于申。彼列國也。孔子猶深貶之,惡其誘讨也,況爲天子而誘匹夫乎!王遂以聚斂之才,殿新造之邦,用苛虐緻亂。王弁庸夫,乘釁竊發,苟沂帥得人,戮之易于犬豕耳,何必以天子诏書爲誘人之餌乎!且作亂者五人耳,乃使曹華設詐,屠千馀人,不亦濫乎!然則自今士卒孰不猜其将帥,将帥何以令其士卒!上下盻盻,如寇仇聚處,得間則更相魚肉,惟先發者爲雄耳,禍亂何時而弭哉!惜夫!憲宗削平僭亂,幾緻治平,其美業所以不終,由苟徇近功,不敦大信故也。

甲辰,以田弘正兼侍中,魏博節度使如故。弘正三表請留,上不許。弘正常恐一旦物故,魏人猶以故事繼襲,故兄弟子侄皆仕諸朝,上皆擢居顯列,硃紫盈庭,時人榮之。

乙巳,上問宰相:“玄宗之政,先理而後亂,何也?”崔群對曰:“玄宗用姚崇、宋璟、盧懷慎、蘇颋、韓休、張九齡則理,用宇文融、李林甫、楊國忠則亂。故用人得失,所系非輕。人皆以天寶十四年安祿山反爲亂之始,臣獨以爲開元二十四年罷張九齡相,專任李林甫,此理亂之所分也。願陛下以開元初爲法,以天寶末爲戒,乃社稷無疆之福!”皇甫镈深恨之。

冬,十月,壬戊,容管奏安南賊楊清陷都護府,殺都護李象古及妻子、官屬、部曲千馀人。象古,道古之兄也,以貪縱苛刻失衆心。清世爲蠻酋,象古召爲牙将,清郁郁不得志。象古命清将兵三千讨黃洞蠻,清因人心怨怒,引兵夜還,襲府城,陷之。初,蠻賊黃少卿,自貞元以來數反覆,桂管觀察使裴行立、容管經略使陽旻欲徼幸立功,争請讨之,上從之。嶺南節度使孔戣屢谏曰:“此禽獸耳,但可自計利害,不足與論是非。”上不聽,大發江、湖兵會容、桂二管入讨,士卒被瘴疠,死者不可勝計。安南乘之,遂殺都護。行立、旻竟無功,二管凋弊,惟戣所部晏然。

丙寅,以唐州刺史桂仲武爲安南都護,赦楊清,以爲瓊州刺史。

是月,吐蕃節度論三摩等将十五萬衆圍鹽州,黨項亦發兵助之。刺史李文悅竭力拒守,凡二十七日,吐蕃不能克。靈武牙将史奉敬言于朔方節度使杜叔良,請兵三千,赍三十日糧,深入吐蕃以解鹽州之圍。叔良以二千五百人與之。奉敬行旬馀,無聲問,朔方人以爲俱沒矣。無何,奉敬自它道出吐蕃背,吐蕃大驚,潰去。奉敬奮擊,大破,不可勝計。奉敬與鳳翔将野詩良浦、泾原将郝玼以勇著名于邊,吐蕃憚之。

柳泌至台州,驅吏民采藥,歲馀,無所得而懼,舉家逃入山中。浙東觀察使捕送京師。皇甫镈、李道古保護之,上複使待诏翰林;服其藥,日加躁渴。

起居舍人裴潾上言,以爲:“除天下之害者受天下之利,同天下之樂者飨天下之福,自黃帝至于文、武,享國壽考,皆用此道也。自去歲以來,所在多薦方士,轉相汲引,其數浸繁。借令天下真有神仙,彼必深潛岩壑,惟畏人知。凡候伺權貴之門,以大言自衒奇技驚衆者,皆不軌徇利之人,豈可信其說而餌其藥邪!夫藥以愈疾,非朝夕常餌之物。況金石酷烈有毒,又益以火氣,殆非人五藏之所能勝也。古者君飲藥,臣先嘗之,乞令獻藥者先自餌一年,則真僞自可辨矣。”上怒,十一月,己亥,貶潾江陵令。

初,群臣議上尊号,皇甫镈欲增“孝德”字,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崔群曰:“言聖則孝在其中矣。”镈谮群于上曰:“群于陛下惜‘孝德’二字。”上怒。時镈給邊軍賜與,多不時得,又所給多陳敗,不可服用,軍士怒怒,流言欲爲亂。李光顔憂懼,欲自殺。遣人訴于上,上不信。京師恟懼,群具以中外人情上聞。镈密言于上曰:“邊賜皆如舊制,而人情忽如此者,由群鼓扇,将以賣直,歸怨于上也。”上以爲然。十二月,乙卯,以群爲湖南觀察使,于是中外切齒于镈矣。

中書舍人武儒衡,有氣節,好直言,上器之,顧待甚渥,人皆言其且入相。令狐楚忌之,思有以沮之者,乃薦山南東道節度推官狄兼谟才行。癸亥,擢兼谟左拾遺内供奉。兼谟,仁傑之族曾孫也。楚自草制辭,盛言“天後竊位,奸臣擅權,賴仁傑保佑中宗,克複明辟。”儒衡泣訴于上,且言:“臣曾祖平一,在天後朝,辭榮終老。”上由是楚楚之爲人。

憲宗昭文章武大聖至神孝皇帝下元和十五年(庚子,公元八二零年)

春,正月,沂、海、兗、密觀察使曹華請徙理兗州,許之。

義成節度使劉悟入朝。

初,左軍中尉吐突承璀謀立澧王恽爲太子,上不許。及上寝疾,承璀謀尚未息。太子聞而憂之,密遣人問計于司農卿郭钊。钊曰:“殿下但盡孝謹以俟之,勿恤其他。”钊,太子之舅也。上服金丹,多躁怒,左右宦官往往獲罪,有死者,人人自危。庚子,暴崩于中和殿。時人皆言内常侍陳弘志弑逆,其黨類諱之,不敢讨賊,但雲藥發,外人莫能明也。

中尉梁守廉與諸宦官馬進潭、劉承偕、韋元素、王守澄等共立太子,殺吐突承璀及澧王恽,賜左、右神策軍士錢人五十缗,六軍、威遠人三十缗,左、右金吾人十五缗。

閏月,丙午,穆宗即位于太極殿東序。是日,召翰林學士段文昌等及兵部郎中薛放、駕部員外郎丁公著對于思政殿。放,戎之弟;公著,蘇州人;皆太子侍讀也。上未聽政,放、公著常侍禁中,參預機密,上欲以爲相,二人固辭。

丁未,辍西宮朝臨,集群臣于月華門外。貶皇甫镈爲崖州司戶,市井皆相賀。

上議命相,令狐楚薦禦史中丞蕭俛。辛亥,以俛及段文昌皆爲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楚、俛與皇甫镈皆同年進士,上欲誅镈,俛及宦官救之,故得免。壬子,杖殺柳泌及僧大通,自馀方士皆流嶺表,貶左金吾将軍李道古循州司馬。

癸醜,以薛放爲工部侍郎,丁公著爲給事中。

二月丁醜,乙卯,尊郭貴妃爲皇太後上禦丹鳳門樓,赦天下。事畢,盛陳倡優雜戲于門内而觀之。丁亥,上幸左神策軍觀手搏雜戲。庚寅,監察禦史楊虞卿上疏,以爲:“陛下宜延對群臣,周遍顧問,惠以氣色,使進忠若趨利,論政若訴冤,如此而不緻升平者,未之有也。”衡山人趙知微亦上疏谏上遊畋無節。上雖不能用,亦不罪也。壬辰,廢邕管,命容管經略使陽旻兼領之。

安南都護桂仲武至安南,楊清拒境不納。清用刑慘虐,其黨離心。仲武遣人說其酋豪,數月間,降者相繼,得兵七千馀人。朝廷以仲武爲逗遛,甲午,以桂管觀察使裴行立爲安南都護。乙未,以太仆卿杜式方爲桂管觀察使。丙申,貶仲武爲安州刺史。

丹王逾薨。

吐蕃寇靈武。

憲宗之末,回鹘遣合達幹來求婚尤切,憲宗許之。三月,癸卯朔,遣合達幹歸國。

上見夏州觀察判官柳公權書迹,愛之。辛酉,以公權爲右拾遺、翰林侍書學士。上問公權:“卿書何能如是之善?”對曰:“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上默然改容,知其以筆谏也。公權,公綽之弟也。

辛未,安南将士開城納桂仲武,執楊清,斬之。裴行立至海門而卒。複以仲武爲安南都護。

吐蕃寇鹽州。

初,膳部員外郎元稹爲江陵士曹,與監軍崔潭峻善。上在東宮,聞宮人誦稹歌詩而善之。及即位,潭峻歸朝,獻稹歌詩百馀篇。上問:“稹安在?”對曰:“今爲散郎。”夏,五月,庚戌,以稹爲祠部郎中、知制诰。朝論鄙之。會同傣食瓜于閣下,有蠅集其上,中書舍人武儒衡以扇揮之曰:“适從何來,遽集于此!”同僚皆失色,儒衡意氣自若。

庚申,葬神聖章武孝皇帝于景陵,廟号憲宗。

六月,以湖南觀察使崔群爲吏部侍郎,召對别殿。上曰:“朕升儲副,知卿爲羽翼。”對曰:“先帝之意,久屬聖明,臣何力之有!”

太後居興慶宮,每朔望,上帥百官詣宮上壽。上性侈,所以奉養太後尤爲華靡。

秋,七月,乙巳,以郓、曹、濮節度爲天平軍。

門下侍郎、同平章事令狐楚坐爲山陵使,部吏盜官物,又不給工人傭直,收其錢十五萬缗爲羨馀獻之,怨訴盈路。丁卯,罷爲宣、歙、池觀察使。

八月,癸已,發神策兵二千浚魚藻池。戊戌,以禦史中丞崔植爲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己亥,再貶令狐楚衡州刺史。

上甫過公除,即事遊畋聲色,賜與無節。九月,欲以重陽大宴。拾遺李珏帥其同僚上疏曰:“伏以元朔未改,園陵尚新,雖陛下就易月之期,俯從人欲;而《禮經》著三年之制,猶服心喪。遵同軌之會始離京,告遠夷之使未複命。遏密弛禁,蓋爲齊人。合謀後庭,事将未可。”上不聽。

戊午,加邠甯節度使李光顔、武甯節度使李愬并同平章事。

冬,十月,王承宗薨,其下秘不發喪,子知感、知信皆在朝,諸将欲取帥于屬内諸州。參謀崔燧以承宗祖母涼國夫人命,告谕諸将及親兵,立承宗之弟觀察支使承元。承元時年二十,将士拜之,承元不受,泣且拜,諸将固請不已。承元曰:“天子遣中使監軍,有事當與之議。”及監軍至,亦勸之。承元曰:“諸公未忘先德,不以承元年少,欲使之攝軍務,承元請盡節天子以遵忠烈王之志,諸公肯從之乎!”衆許諾。承元乃視事于都将聽事,令左右不得謂己爲留後,委事于參佐,密表請朝廷除帥。庚辰,監軍奏承宗疾亟,弟承元權知留後,并以承元表聞。

黨項複引吐蕃寇泾州,連營五十裏。

辛已,遣起居舍人拍耆詣鎮州宣慰。

壬午,群臣入閣。谏議大夫鄭覃、崔郾等五人進言:“陛下宴樂過多,畋遊無度。今胡寇壓境,忽有急奏,不知乘輿所在。又晨夕與近習倡優狎暱,賜與過厚。大金帛皆百姓膏血,非有功不可與。雖内藏有馀,願陛下愛之,萬一四方有事,不複使有司重斂百姓。”時久無閣中論事者,上始甚訝之,謂宰相曰:“此輩何人?”對曰:“谏官。”上乃使人慰勞之,曰:“當依卿言。”宰相皆賀,然實不能用也。覃,珣瑜之子也。上嘗謂給事中丁公著曰:“聞外間人多宴樂,此乃時和人安,足用爲慰。”公著對曰:“此非佳事,恐漸勞聖慮。”上曰:“何故?”對曰:“自天寶以來,公卿大夫競爲遊宴,沉酣晝夜,優雜子女,不愧左右。如此不已,則百職皆廢,陛下能無獨憂勞乎!願少加禁止,乃天下之福也。”

癸未,泾州奏吐蕃進營距州三十裏,告急求救。以右軍中尉梁守謙爲左、右神策京西、北行營都監,将兵四千人,并發八鎮全軍救之。賜将士裝錢二萬缗。以郯王府長史邵同爲太府少卿兼禦史中丞,充答吐蕃請和好使。初,秘書少監田洎入吐蕃爲吊祭使,吐蕃請與唐盟于長武城下,洎恐吐蕃留之不得還,唯阿而已。既而吐蕃爲黨項所引入寇,因以爲辭曰:“田洎許我将兵赴盟。”于是貶洎郴州司戶。

成德軍始奏王承宗薨。乙酉,徙田弘正爲成德節度使,以王承元爲義成節度使,劉悟爲昭義節度使,李愬爲魏博節度使。又以左金吾将軍田布爲河陽節度使。

渭州刺史郝玼出兵襲吐蕃營,所殺甚衆。李光顔發邠甯兵救泾州。邠甯兵以神策受賞厚,皆愠曰:“人給五十缗而不識戰鬥者,彼何人邪!常額衣資不得而前冒白刃者,此何人邪!”洶洶不可止。光顔親爲開陳大義以谕之,言與涕俱,然後軍士感悅而行。将至泾州,吐蕃懼而退。丙戌,罷神策行營。西川奏吐蕃寇雅州。辛卯,鹽州奏吐蕃營于烏、白池,尋亦皆退。

十一月,癸卯,遣谏議大夫鄭覃詣鎮州宣慰,賜錢一百萬缗以賞将士。王承元既請朝命,諸将及鄰道争以故事勸之,承元皆不聽。及移鎮義成,将士喧嘩不受命,承元與柏耆召諸将以诏旨谕之,諸将号哭不從。承元出家财以散之,擇其有勞者擢之,謂曰:“諸公以先代之故,不欲承元去,此意甚厚。然使承元違天子之诏,其罪大矣。昔李師道之未敗也,朝廷嘗赦其罪,師道欲行,諸将固留之。其後殺師道者亦諸将也。諸将勿使承元爲師道,則幸矣。”因涕泣不自勝,且拜之。十将李寂等十馀人固留承元,承元斬以徇,軍中乃定。丁未,承元赴滑州。将吏或以鎮州器用财貨行,承元悉命留之。

上将幸華清宮,戊午,宰相率兩省供奉官詣延英門,三上表世谏,且言:“如此,臣輩當扈從。”求面對,皆不聽。谏官伏門下,至暮,乃退。己未,未明,上自複道出城,幸華清宮,獨公主、驸馬、中尉、神策六軍使帥禁兵千馀人扈從,晡時還宮。

十二月,己已朔,鹽州奏:吐蕃千馀人圍烏、白池。

庚辰,西川奏南诏二萬人入界,請讨吐蕃。

癸未,容管奏破黃少卿萬馀衆,拔營栅三十六。時少卿久未平,國子祭酒韓愈上言:“臣去年貶嶺外,熟知黃家賊事。其賊無城郭可居,依山傍險,自稱洞主,尋常亦各營生,急則屯聚相保。比緣邕管經略使多不得人,德既不能綏懷,威又不能臨制,侵欺虜縛,以緻怨恨。遂攻劫州縣,侵暴平人,或複私仇,或貪小利,或聚或散,終亦不能爲事。近者征讨本起裴行立、陽旻,此兩人者本無遠慮深謀,意在邀功求賞。亦緣見賊未屯聚之時,将謂單弱,争獻謀計。自用兵以來,已經二年,前後所奏殺獲計不下二萬馀人,倘皆非虛,賊已尋盡。至今賊猶依舊,足明欺罔朝廷。邕、容兩管,經此凋弊,殺傷疾疫,十室九空,如此不已,臣恐嶺南一道未有甯息之時。自南讨已來,賊徒亦甚傷損,察其情理,厭苦必深。賊所處荒僻,假如盡殺其人,盡得其地,在于國計不爲有益。若因改元大慶,赦其罪戾,遣使宣谕,必望風降伏。仍爲選擇有威信者爲經略使,苟處置得宜,自然永無侵叛之事。”上不能用。

穆宗睿聖文惠孝皇帝上

憲宗昭文章武大聖至神孝皇帝下長慶元年(辛醜,公元八二一年)

春,正月,辛醜,上祀圓丘。赦天下,改元。河北諸道各令均定兩稅。

門下侍郎、同平章事蕭俛,介潔疾惡,爲相,重惜官職,少所引拔。西川節度使王播大修貢奉,且以賂結宦官,求爲相,段文昌複左右之。诏征播詣京師。俛屢于延英力争,言:“播纖邪,物論沸騰,不可以污台司。”上不聽,俛遂辭位。己未,播至京師。壬戌,俛罷爲右仆射。俛固辭仆射,二月,癸酉,改吏部尚書。

盧龍節度使劉總既殺其父兄,心常自疑,數見父兄爲崇。常于府舍飯僧數百,使晝夜爲佛事,每視事退則處其中;或處他室,則驚悸不能寐。晚年,恐懼尤甚。亦見河南、北皆從化,己卯,奏乞棄官爲僧。仍乞賜錢百萬缗以賞将士。

上面谕西川節度使王播令歸鎮,播累表乞留京師。會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段文昌請退,壬申,以文昌同平章事;充西州節度使;以翰如學士社杜元穎爲戶部侍郎、同平章事。以播爲刑部尚書,充鹽鐵轉運使。元穎,淹之六世孫也。

回鹘保義可汗卒。

三月,癸醜,以劉總兼侍中,充天平節度使。以宣武節度使張弘靖爲盧龍節度使。

乙卯,以權知京兆尹盧士玫爲瀛莫觀察使。

丁已,诏劉總兄弟子侄皆除官,大将僚佐亦宜超擢,百姓給複一年,軍士賜錢一百萬缗。

戊午,立皇弟憬爲鄜王,悅爲瓊王,惸爲沔王,怿爲婺王,愔爲茂王,怡爲光王,協爲淄王,憺爲衢王,惋爲澶王;皇子湛爲景王,涵爲江王,湊爲漳王,溶爲安王,瀍爲颍王。

劉總奏懇乞爲僧,且以其私第爲佛寺。诏賜總名大覺,寺名報恩,遣中使以紫僧服及天平節钺、侍中告身并賜之,惟其所擇。诏未至,總已削發爲僧,将士欲遮留之,總殺其唱帥者十馀人,夜,以印節授留後張觯遁去。及明,軍中始知之。鲎嘧懿恢所在。癸亥,卒于定州之境。

翰林學士李德裕,吉甫之子也,以中書舍人李宗闵嘗對策譏切其父,恨之。宗闵又與翰林學士元稹争進取有隙。右補阙楊汝士與禮部侍郎錢徽掌貢舉,西川節度使段文昌、翰林學士李紳各以書屬所善進士于徽;及榜出,文昌、紳所屬皆不預焉,及第者,鄭朗,覃之弟;裴譔,度之子;蘇巢,宗闵之婿;楊殷士,汝士之弟也。文昌言于上曰:“今歲禮部殊不公,所取進士皆子弟無藝,以關節得之。”上以問諸學士,德裕、稹、紳皆曰:“誠如文昌言。”上乃命中書舍人王起等覆試。夏,四月,丁醜,诏黜朗等十人,貶徽江州刺史,宗闵劍州刺史,汝士開江令。或勸徽奏文昌、紳屬書,上必悟。徽曰:“苟元愧心,得喪一緻,奈何奏人私書,豈士君子所爲邪!”取而焚之,時人多之。紳,敬玄之曾孫;起,播之弟也。自是德裕、宗闵各分朋黨,更相傾軋,垂四十年。

丙戌,冊回鹘嗣君爲登啰羽錄沒密施句主毘伽崇德可汗。

五月,丙申朔,回鹘遣都督、宰相等五百馀人來逆公主。

壬子,鹽鐵使王播奏:約榷茶額,每百錢加稅五十。右拾遺李珏等上疏,以爲“榷茶近起貞元多事之際,今天下無虞,所宜寬橫斂之目,而更增之,百姓何時當得息肩!”不從。

丙辰,建王恪薨。

癸亥,以太和長公主嫁回鹘。公主,上之妹也。吐蕃聞唐與回鹘婚,六月,辛未,寇青寨堡,鹽州刺史李文悅擊卻之。戊寅,回鹘奏:“以萬騎出北庭,萬騎出安西,拒吐蕃以迎公主。”

初,劉總奏分所屬爲三道:以幽、涿、營爲一道,請除張弘靖爲節度使;平、薊、妫、檀爲一道,請除平盧節度使薛平爲節度使;瀛、莫爲一道,請除權知京兆尹盧士玫爲觀察使。弘靖先在河東,以寬簡得衆,總與之鄰境,聞其風望,以燕人桀骜日久,故舉弘靖自代以安輯之。平,嵩之子,知河朔風俗,而盡誠于國。士玫,則總妻族之親也。總又盡擇麾下宿将有功伉健難制者都知兵馬使硃克融等送之京師,乞加獎拔,使燕人有慕羨朝廷祿位之志。又獻征馬萬五千匹,然後削發委去。克融,滔之孫也。

是時上方酣宴,不留意天下之務,崔植、杜元穎無遠略,不知安危大體,苟崇重弘靖,惟割瀛、莫二州,以士玫領之,自馀皆統于弘靖。硃克融等久羁旅京師,至假丐衣食,日詣中書求官,植、元穎不之省。及除弘靖幽州,勒克融輩歸本軍驅使,克融輩皆憤怨。

先是,河北節度使皆親冒寒暑,與士卒均勞逸。及弘靖至,雍容驕貴,肩輿于萬衆之中,燕人訝之。弘靖莊默自尊,涉旬乃一出坐決事,賓客将吏罕得聞其言,情意不接,政事多委之幕僚。而所辟判官韋雍輩多年少輕薄之士,嗜酒豪縱,出入傳呼甚盛,或夜歸燭火滿街,皆燕人所不習也。诏以錢百萬缗賜将士,弘靖留其二十萬缗充軍府雜用,雍輩複裁刻軍士糧賜,繩之以法,數以反虜诟責吏卒,謂軍士曰:“今天下太平,汝曹能挽兩石弓,不若識一丁字!”由是軍中人人怨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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