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二百四十


【唐紀五十六】起強圉作噩,盡屠維大淵獻正月,凡二年有奇。

憲宗昭文章武大聖至神孝皇帝中之下元和十二年(丁酉,公元八一七年)

春,正月,甲申,貶袁滋爲撫州刺史。

李愬至唐州,軍中承喪敗之馀,士卒皆憚戰,愬知之。有出迓者,愬謂之曰:“天子知愬柔懦,能忍恥,故使來拊循爾曹。至于戰攻進取,非吾事也。”衆信而安之。愬親行視,士卒傷病者存恤之,不事威嚴。或以軍政不肅爲言,愬曰:“吾非不知也。袁尚書專以恩惠懷賊,賊易之,聞吾至,必增備,故吾示之以不肅。彼必以吾爲懦而懈惰,然後可圖也。”淮西人自以嘗敗高、袁二帥,輕愬名位素微,遂不爲備。

遣鹽鐵轉運副使程異督财賦于江、淮。

回鹘屢請尚公主,有司計其費近五百萬缗,時中原方用兵,故上未之許。二月,辛卯朔,遣回鹘摩尼僧等歸國,命宗正少卿李誠使回鹘谕意,以緩其期。

李愬謀襲蔡州,表請益兵,诏以昭義、河中、鄜坊步騎二千給之。丁酉,愬遣十将馬少良将十馀騎巡邏,遇吳元濟捉生虞候丁士良,與戰,擒之。士良,元濟骁将,常爲東邊患,衆請刳其心,愬許之。既而召诘之,士良無懼色。愬曰:“真丈夫也!”命釋其縛。士良乃自言:“本非淮西士,貞元中隸安州,與吳氏戰,爲其所擒,自分死矣。吳氏釋我而用之,我因吳氏而再生,故爲吳氏父子竭力。昨日力屈,複爲公所擒,亦分死矣。今公又生之,請盡死以報德!”愬乃給其衣服器械,署爲捉生将。

己亥,淮西行營奏克蔡州古葛伯城。

丁士良言于李愬曰:“吳秀琳擁三千之衆,據文城栅,爲賊左臂,官軍不敢近者,有陳光洽爲之謀主也。光洽勇而輕,好自出戰,請爲公先擒光洽,則秀琳自降矣。”戊申,士良擒光洽以歸。

鄂嶽觀察使李道古引兵出穆陵關。甲寅,攻申州,克其外郭,進攻子城。城中守将夜出兵擊之,道古之衆驚亂,死者甚衆。道古,臯之子也。

淮西被兵數年,竭倉廪以奉戰士,民多無食,采菱芡魚鼈鳥獸食之,亦盡,相帥歸官軍者前後五千馀戶。賊亦患其耗糧食,不複禁。庚申,敕置行縣以處之,爲擇縣令,使之撫養,并置兵以衛之。

三月,乙醜,李愬自唐州徙屯宜陽栅。

郗士美敗于柏鄉,拔營而歸,士卒死者千馀人。

戊辰,賜程執恭名權。

戊寅,王承宗遣兵二萬入東光,斷白橋路。程權不能禦,以衆歸滄州。

吳秀琳以文城栅降于李愬。戊子,愬引兵至文城西五裏,遣唐州刺史李進誠将甲士八千至城下,召秀琳,城中矢石如雨,衆不得前。進誠還報:“賊僞降,未可信也。”愬曰:“此待我至耳。”即前至城下,秀琳束兵投身馬足下,愬撫其背慰勞之,降其衆三千人。秀琳将李憲有材勇,愬更其名曰忠義而用之,悉遷婦女于唐州,入據其城。于是唐、鄧軍氣複振,人有欲戰之志。賊中降者相繼于道,随其所便而置之。聞有父母者,給粟帛遣之,曰:“汝曹皆王人,勿棄親戚。”衆皆感泣。

官軍與淮西兵夾溵水而軍,諸軍相顧望,無敢渡溵水者。陳許兵馬使王沛先引兵五千渡涼水,據要地爲城,于是河陽、宣武、河東、魏博等軍相繼皆度,進逼郾城。丁亥,李光顔敗淮西兵三萬于郾城,走其将張伯良,殺士卒什二三。

己醜,李愬遣山河十将董少玢等分兵攻諸栅。其日,少玢下馬鞍山,拔路口栅。夏,四月,辛卯,山河十将馬少良下嵖岈山,擒淮西将柳子野。

吳元濟以蔡人董昌齡爲郾城令,質其母楊氏。楊氏謂昌齡曰:“順死賢于逆生,汝去逆而吾死,乃孝子也;從逆而吾生,是戮吾也。”會官軍圍青陵,絕郾城歸路,郾城守将鄧懷金謀于昌齡,昌齡勸之歸國,懷金乃請降于李光顔曰:“城人之父母妻子皆在蔡州,請公來攻城,吾舉烽求救,救兵至,公逆擊之,蔡兵必敗,然後吾降,則父母妻子庶免矣。”光顔從之。乙未,昌齡、懷金舉城降,光顔引兵入據之。吳元濟聞郾城不守,甚懼。時董重質将騾軍守洄曲,元濟悉發親近及守城卒詣重質以拒之。

李溵山河十将妫雅、田智榮下冶爐城。丙申,十将閻士榮下白狗、汶港二栅。癸卯,妫雅、田智榮破西平。丙午,遊弈兵馬使王義破楚城。五月,辛酉,李愬遣柳子野、李忠義襲郎山,擒其守将梁希果。

六鎮讨王承宗者兵十馀萬,回環數千裏,既無統帥,又相去運,期約難壹,由是曆二年無功,千裏饋運,牛驢死者什四五。劉總既得武強,引兵出境才五裏,留屯不進,月給度支錢十五萬缗。李逢吉及朝士多言“宜并力先取淮西。俟淮西平,乘其勝勢,回取恒冀,如拾芥耳!”上猶豫,久乃從之。丙子,罷河北行營,各使還鎮。

丁醜,李愬遣方城鎮遏使李榮宗擊青喜城,拔之。愬每得降卒,必親引問委曲,由是賊中險易遠近虛實盡知之。愬厚待吳秀琳,與之謀取蔡。秀琳曰:“公欲取蔡,非得李祐不可,秀琳無能爲也。”祐者,淮西騎将,有勇略,守興橋栅,常陵暴官軍。庚辰,祐帥士卒刈麥于張柴村,愬召廂虞候史用誠,戒之曰:“爾以三百騎伏彼林中,又使人搖幟于前,若将焚其麥積者。祐素易官軍,必輕騎來逐之,爾乃發騎掩之,必擒之。”用誠如言而往,生擒祐以歸。将士以祐向日多殺官軍,争請殺之。愬不許,釋縛,待以客禮。時愬欲襲蔡,而更密其謀,獨召祐及李忠義屏人語,或至夜分,他人莫得預聞。諸将恐祐爲變,多谏愬。愬待祐益厚。士卒亦不悅,諸軍日有牒稱祐爲賊内應,且言得賊謀者具言其事。愬恐謗先達于上,己不及救,乃持祐泣曰:“豈天不欲平此賊邪!何吾二人相知之深而不能勝衆口也。”因謂衆曰:“諸君既以祐爲疑,請令歸死于天子。”乃械祐送京師,先密表其狀,且曰:“若殺祐,則無以成功。”诏釋之,以還愬。愬見之喜,執其手曰:“爾之得全,社稷之靈也!”乃署散兵馬使,令佩刀巡警,出入帳中。或與之同宿,密語不寐達曙,有竊聽于帳外者,但聞祐感泣聲。時唐、随牙隊三千人,号六院兵馬,皆山南東道之精銳也。愬又以祐爲六院兵馬使。舊軍令,舍賊諜者屠其家。愬除其令,使厚待之。諜反以情告愬,愬益知賊中虛實。乙酉,愬遣兵攻朗山,淮西兵救之,官軍不利。衆皆怅恨,愬獨歡然曰:“此吾計也!”乃募敢死士三千人,号曰突将,朝夕自教習之,使常爲行備,欲以襲蔡。會久雨,所在積水,未果。

閏月,己亥,程異還自江、淮,得供軍錢百八十五萬缗。

谏議大夫韋绶兼太子侍讀,每以珍膳饷太子,又悅太子以諧谑。上聞之,丁未,罷绶侍讀,尋出爲虔州刺史。绶,京兆人也。

吳元濟見其下數叛,兵勢日蹙,六月,壬戌,上表謝罪,願束身自歸。上遣中使賜诏,許以不死,而爲左右及大将董重質所制,不得出。

秋,七月,大水,或平地二丈。

初,國子祭酒孔戣爲華州刺史,明州歲貢蚶、蛤、淡菜,水陸遞夫勞費,戣奏疏罷之。甲辰,嶺南節度使崔詠薨,宰相奏拟代詠者數人,上皆不用,曰:“頃有谏進蚶、蛤、淡菜者爲誰,可求其人與之。”庚戌,以戣爲嶺南節度使。

諸軍讨淮西,四年不克,饋運疲弊,民至有以驢耕者。上亦病之,以問宰相。李逢吉等競言師老财竭,意欲罷兵。裴度獨無言,上問之,對曰:“臣請自往督戰。”乙卯,上複謂度曰:“卿真能爲朕行乎?”對曰:“臣誓不與此賊俱生!臣比觀吳元濟表,勢實窘蹙,但諸将心不壹,不并力迫之,故未降耳。若臣自詣行營,諸将恐臣奪其功,必争進破賊矣。”上悅,丙戌,以度爲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兼彰義節度使,仍充淮西宣慰招讨處置使。又以戶部侍郎崔群爲中書侍朗、同平章事。制下,度以韓弘已爲都統,不欲更爲招讨,請但稱宣慰處置使,仍奏刑部侍郎馬總爲宣慰副使,右庶子韓愈爲彰義行軍司馬,判官、書記皆朝廷之選,上皆從之。度将行,言于上曰:“臣若賊滅,則朝天有期;賊在,則歸阙無日。”上爲之流涕。八月,庚申,度赴淮西,上禦通化門送之。右神武将軍張茂和,茂昭弟也,嘗以膽略自衒于度。度表爲都押牙,茂和辭以疾,度奏請斬之。上曰:“此忠順之門,爲卿遠貶。”辛酉,貶茂和永州司馬。以嘉王傅高承簡爲都押牙。承簡,崇文之子也。

李逢吉不欲讨蔡,翰林學士令狐楚與逢吉善,度恐其合中外之勢以沮軍事,乃請改制書數字,且言其草制失辭。壬戌,罷楚爲中書舍人。

李光顔、烏重胤與淮西戰,癸亥,敗于賈店。

裴度過襄城南白草原,淮西人以骁騎七百邀之。鎮将楚丘曹華知而爲備,擊卻之。度雖辭招讨名,實行無帥事,以郾城爲治所。甲申,至郾城。先是,諸道皆有中使監陳,進退不由主将,勝則先使獻捷,不利則陵挫百端。度悉奏去之,諸将始得專軍事,戰多有功。

九月,庚子,淮西兵寇溵水鎮,殺三将,焚刍藁而去。

初,上爲廣陵王,布衣張宿以辯口得幸。及即位,累官至比部員外郎。宿招權受賂于外,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李逢吉惡之。上欲以宿爲谏議大夫,逢吉曰:“谏議重任,必能可否朝政,始宜爲之。宿小人,豈得竊賢者之位!必欲用宿,請先去臣乃可。”上由是不悅。逢吉又與裴度異議,上方倚度以平蔡。丁未,罷逢吉爲東川節度使。

甲寅,李愬将攻吳房,諸将曰:“今日往亡。”愬曰:“吾兵少,不足戰,宜出其不意。彼以往亡不吾虞,正可擊也。”遂往,克其外城,斬首千馀級。馀衆保子城,不敢出。愬引兵還以誘之,淮西将孫獻忠果以骁騎五百追擊其背。衆驚,将走,愬下馬據胡床,令曰:“敢退者斬!”返旆力戰,獻忠死,淮西兵乃退。或勸愬乘勝攻其子城,可拔也。愬曰:“非吾計也。”引兵還營。

李祐言于李愬曰:“蔡之精兵皆在洄曲,及四境拒守,守州城者皆羸老之卒,可以乘虛直抵其城。比賊将聞之,元濟已成擒矣。”愬然之。冬十月,甲子,遣掌書記鄭澥至郾城,密白裴度。度曰:“兵非出奇不勝,常侍良圖也。”

上竟用張宿爲谏議大夫,崔群、王涯固谏,不聽;乃請以爲權知谏議大夫,許之。宿由是怨執政及當時端方之士,與皇甫镈相表裏,谮去之。

裴度帥僚佐觀築城于沱口,董重質帥騎出五溝,邀之,大呼而進,注弩挺刃,勢将及度。李光顔與田布力戰,拒之,度僅得入城。賊退,布扼其溝中歸路。賊下馬逾溝,墜壓死者千馀人。

辛未,李愬命馬步都虞候、随州刺史史旻等留鎮文城,命李祐、李忠義帥突将三千爲前驅,自與監軍将三千人爲中軍,命李進誠将三千人殿其後。軍出,不知所之。愬曰:“但東行。”行六十裏,夜,至張柴村,盡殺其戍卒及烽子。據其栅,命士卒少休,食幹Я,整羁靮,留義成軍五百人鎮之,以斷朗山救兵。命丁士良将五百人斷洄曲及諸道橋梁,複夜引兵出門。諸将請所之,愬曰:“入蔡州取吳元濟!”諸将皆失色。監軍哭曰:“果落李祐奸計!”時大風雪,旌旗裂,人馬凍死者相望。天陰黑,自張柴村以東道路,皆官軍所未嘗行,人人自以爲必死,然畏愬,莫敢違。夜半,雪愈甚,行七十裏,至州城。近城有鵝鴨池,愬令驚之以混軍聲。自吳少誠拒命,官軍不至蔡州城下三十馀年,故蔡人不爲備。壬申,四鼓,愬至城下,無一人知者。李愬、李忠義嬈涑俏坎以先登,壯士從之。守門卒方熟寐,盡殺之,而留擊柝者,使擊柝如故,遂開門納衆。及裏城,亦然,城中皆不之覺。雞鳴,雪止,愬入居元濟外宅。或告元濟曰:“官軍至矣!”元濟尚寝,笑曰:“俘囚爲盜耳!曉當盡戮之。”又有告者曰:“城陷矣!”元濟曰:“此必洄曲子弟就吾求寒衣也。”起,聽于廷,聞愬軍号令曰:“常侍傳語!”應者近萬人。元濟始懼,曰:“何等常侍,能至于此!”乃帥左右登牙城拒戰。

時董重質擁精兵萬馀人據洄曲。愬曰:“元濟所望者,重質之救耳。”乃訪重質家,厚撫之,遣其子傳道持書谕重質。重質遂單騎詣愬降。

愬遣李進誠攻牙城,毀其外門,得甲庫,取其器械。癸酉,複攻之,燒其南門,民争負薪刍助之,城上矢如蛭該。晡時,門壞,元濟于城上請罪,進誠梯而下之。甲戌,愬以檻車送元濟詣京師,且告于裴度。是日,申、光二州及諸鎮兵二萬馀人相繼來降。自元濟就擒,愬不戮一人,凡元濟官吏、帳下、廚廄之卒,皆複其職,使之不疑,然後屯于鞠場以待裴度。

以淮南節度使李鄘爲門下侍郎、同平章事。

己卯,淮西行營奏獲吳元濟,光祿少卿楊元卿言于上曰:“淮西大有珍寶,臣能知之,往取必得。”上曰:“朕讨淮西,爲人除害,珍寶非所求也。

董重質之去洄曲軍也,李光顔馳入其壁,悉降其衆。庚辰,裴度遣馬總先入蔡州慰撫。辛巳,度建彰義軍節,将降卒萬馀人入城,李愬具橐鞬出迎,拜于路左。度将避之,愬曰:“蔡人頑悖,不識上下之分,數十年矣。願公因而示之,使知朝廷之尊。”度乃受之。李愬還軍文城,諸将請曰:“始公敗于郎山而不憂,勝于吳房而不取,冒大風甚雪而不止,孤軍深入而不懼,然卒以成功,皆衆人所不谕也,敢問其故?”愬曰:“朗山不利,則賊輕我而不爲備矣。取吳房,則其衆奔蔡,并力固守,故存之以分其兵。風雪陰晦,則烽火不接,不知吾至。孤軍深入,則入皆緻死,戰自倍矣。夫視元者不顧近,慮大者不計細,若矜小勝,恤小敗,先自撓矣,何暇立功乎!”衆皆服。愬儉于奉己而豐于待士,知賢不疑,見可能斷,此其所以成功也。

裴度以蔡卒爲牙兵,或谏曰:“蔡人反仄者尚多,不可不備。”度笑曰:“吾爲彰義節度使,元惡既擒,蔡人則吾人也,又何疑焉!”蔡人聞之感泣。先是吳氏父子阻兵,禁人偶語于塗,夜不然燭,有以酒食相過從者罪死。度既視事,下令惟禁盜賊鬥殺,馀皆不問,往來者不限晝夜,蔡人始知有生民之樂。

甲申,诏韓弘、裴度條列平蔡将士功狀及蔡之将士降者,皆差第以聞。淮西州縣百姓,給複二年;近賊四州,免來年夏稅。官軍戰亡者,皆爲收葬,給其家衣糧五年;其因戰傷殘廢者,勿停衣糧。

十一月,丙戌朔,上禦興安門受俘,遂以吳元濟獻廟社,斬于獨柳之下。

初,淮西之人劫于李希烈、吳少誠之威虐,不能自拔,久而老者衰,幼者壯,安于悖逆,不複知有朝廷矣。自少誠以來,遣諸将出兵,皆不束以法制,聽各以便宜自戰,故人人得盡其才。韓全義之敗于溵水也,于其帳中得朝貴所與問訊書,少誠束而示衆曰:“此皆公卿屬全義書,雲破蔡州日,乞一将士妻女爲婢妾。”由是衆皆憤怒,以死爲賊用。雖居中士,其風俗犷戾,過于夷貊。故以三州之衆,舉天下之兵環而攻之,四年然後克之。官軍之攻元濟也,李師道募人通使于蔡,察其形勢,牙前虞候劉晏平應募,出汴、宋間,潛行至蔡。元濟大喜,厚禮而遣之。晏平還至郓,師道屏人而問之,晏平曰:“元濟暴兵數萬于外,阽危如此,而日與仆妾遊戲博奕于内,晏然曾無憂色。以愚觀之,殆必亡,不久矣!”師道素倚淮西爲援,聞之驚怒,尋誣以他過,杖殺之。

戊子,以李愬爲山南東道節度使,賜爵涼國公;加韓弘兼侍中;李光顔、烏重胤等各遷官有差。

舊制,禦史二人知驿。壬辰,诏以宦者爲館驿使。左補阙裴潾谏曰:“内臣外事,職分各殊,切在塞侵官之源,絕出位之漸。事有不便,必戒于初;令或有妨,不必在大。”上不聽。

甲午,恩王連薨。

辛醜,以唐、随兵馬使李祐爲神武将軍,知軍事。

裴度以馬總爲彰義留兵。癸醜,發蔡州。上封二劍以授梁守謙,使誅吳元濟舊将。度至郾城,遇之,複與俱入蔡州,量罪施刑,不盡如诏旨,仍上疏言之。

十二月,壬戌,賜裴度爵晉國公,複入知政事。以馬總爲淮西節度使。

初,吐突承璀方貴寵用事,爲淮南監軍。李鄘爲節度使,性剛嚴,與承璀互相敬憚,故未嘗相失。承璀歸,引鄘爲相。鄘恥由宦官進,及将佐出祖,樂作,鄘泣下曰:“吾老安外鎮,宰相非吾任也!”戊寅,鄘至京師,辭疾,不入見,不視事,百官到門,皆辭不見。

庚辰,貶淮西降将董重質爲春州司戶。重質爲吳元濟謀主,屢破官軍。上欲殺之,李愬奏先許重質以不死。

憲宗昭文章武大聖至神孝皇帝中之下元和十三年(戊戌,公元八一八年)

春,正月,乙酉朔,赦天下。

初,李師道謀逆命,判官高沐與同僚郭日戶、李公度屢谏之。判官李文會、孔目官林英素爲師道所親信,涕泣言于師道曰:“文會等盡誠爲尚書憂家事,反爲高沐等所疾,尚書奈何不憂十二州之土地,以成沐等之功名乎!”師道由是疏沐等,出沐知萊州。會林英入奏事,令進奏吏密申師道雲:“沐潛輸款于朝廷。”文會從而構之,師道殺沐,并囚郭日戶,凡軍中勸師道效順者,文會皆指爲高沐之黨而囚之。及淮西平,師道憂懼,不知所爲。李公度及牙将李英昙因其懼而說之,使納質獻地以自贖。師道從之,遣使奉表,請使長子入侍,并獻沂、密、海三州。上許之。乙巳,遣左常侍李遜詣郓州宣慰。

上命六軍修麟德殿。右龍武統軍張奉國、大将軍李文悅以外寇初平,營繕太多,白宰相,冀有論谏。裴度因奏事言之。上怒,二月,丁卯,以奉國爲鴻胪卿,壬申,以文悅爲右武衛大将軍,充威遠營使。于是浚龍首池,起承晖殿,土木浸興矣。

李愬奏請判官、大将以下官凡百五十員,上不悅,謂裴度曰:“李愬誠有奇功,然奏請過多。使如李晟、渾瑊,又何如哉!”遂留中不下。

李鄘固辭相位,戊戌,以鄘爲戶部尚書。以禦史大夫李夷簡爲門下侍郎、同平章事。

初,渤海僖王言義卒,弟簡王明忠立,改元太始;一歲卒,從父仁秀立,改元建興。乙巳,遣使來告喪。

橫海節度使程權自以世襲滄景,與河朔三鎮無殊,内不自安。己酉,遣使上表,請舉族入朝,許之。橫海将士樂自擅,不聽權去,掌書記林蘊谕以禍福,權乃得出。诏以蘊爲禮部員外郎。

裴度之在淮西也,布衣柏耆以策幹韓愈曰:“吳元濟既就擒,王承宗破膽矣,願得奉丞相書往說之,可不煩兵而服。”愈白度,爲書遣之。承宗懼,求哀于田弘正,請以二子爲質,及獻德、棣二州,輸租稅,請官史。弘正爲之奏請,上初不許;弘正上表相繼,上重違弘正意,乃許之。夏,四月,甲寅朔,魏博遣使送承宗子知感、知信及德、棣二州圖印至京師。幽州大将譚忠說劉總曰:“自元和以來,劉辟、李锜、田季安、盧從史、吳元濟,阻兵憑險,自以爲深根固蒂,天下莫能危也。然顧盼之間,身死家覆,皆不自知,此非人力所能及,殆天誅也。況今天子神聖威武,苦身焦思,縮衣節食,以養戰士,此志豈須臾忘天下哉!今國兵骎骎北來,趙人已獻城十二,忠深爲公憂之。”總泣且拜曰:“聞先生言,吾心定矣。”遂專意歸朝廷。

戊辰,内出廢印二紐,賜左、右三軍辟仗使。舊制,以宦官爲六軍辟仗使,如方鎮之監軍,無印。及張奉國等得罪,至是始賜印,得糾繩軍政,事任專達矣。

庚辰,诏洗雪王承宗及成德将士,複其官爵。

李師道暗弱,軍府大事,獨與妻魏氏、奴胡惟堪、楊自溫、婢蒲氏、袁氏及孔目官王再升謀之,大将及幕僚莫得預焉。魏氏不欲其子入質,與蒲氏、袁氏言于師道曰:“自先司徒以來,有此十二州,奈何無故割而獻之!今計境内之兵不下數十萬,不獻三州,不過以兵相加。若力戰不勝,獻之未晚。”師道乃大悔,欲殺李公度,幕僚賈直言謂其用事奴曰:“今大禍将至,豈非高沐冤氣所爲!若又殺公度,軍府其危哉!”乃囚之。遷李英昙于萊州,未至,缢殺之。李遜至郓州,師逆大陣兵迎之,遜盛氣正色,爲陳禍福,責其決語,欲白天子。師道退,與其黨謀之,皆曰:“弟許之,他日正煩一表解紛耳。”師道乃謝曰:“向以父子之私,且迫于将士之情,故遷延未遣。今重煩朝使,豈敢複有二三!”遜察師道非實誠,歸,言于上曰:“師道頑愚反覆,恐必須用兵。”既而師道表言軍情,不聽納質割地,上怒,決意讨之。賈直言冒刃谏師道者二:輿榇谏者一,又畫縛載檻車妻子系累者以獻。師道怒,囚之。

五月,丙申,以忠武節度使李光顔爲義成節度使,謀讨師道也。以淮西節度使馬總爲忠武節度使,陳、許、溵、蔡州觀察使。以申州隸鄂嶽,光州隸淮南。

辛醜,以知勃海國務大仁秀爲勃海王。

以河陽都知兵馬使曹華爲棣州刺史,诏以河陽兵二千送至滳河。會縣爲平盧兵所陷,華擊卻之,殺二千馀人,複其縣以聞。诏加橫海節度副使。

六月,癸醜朔,日有食之。

丁醜,複以烏重胤領懷州刺史,鎮河陽。

秋,七月,癸未朔,徙李愬爲武甯節度使。乙酉,下制罪狀李師道,令宣武、魏博、義成、武甯、橫海兵共讨之,以宣歙觀察使王遂爲供軍使。遂,方慶之孫也。

上方委裴度以用兵,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李夷簡自謂才不及度,求出鎮。辛醜,以夷簡同平章事,充淮南節度使。

八月,壬子朔,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王涯罷爲兵部侍郎。

吳元濟既平,韓弘懼;九月,自将兵擊李師道,圍曹州。

淮西既平,上浸驕侈。戶部侍郎判度支皇甫镈、衛尉卿、鹽鐵轉運使程異曉其意,數進羨馀以供其費,由是有寵。镈又厚賂結吐突承璀。甲辰,镈以本官、異以工部侍郎并同平章事,判使如故。制下,朝野駭愕,至于市井負販者亦嗤之。裴度、崔群極陳其不可,上不聽。度恥與小人同列,表求自退。不許。度複上疏,以爲:“镈、異皆錢谷吏,佞巧小人,陛下一旦置之相位,中外無不駭笑。況镈在度支,專以豐取刻與爲務,凡中外仰給度支之人無不思食其肉。比者裁損淮西糧料,軍士怨怒。會臣至行營曉谕慰勉,僅無潰亂。今舊将舊兵悉向淄青,聞镈入相,必盡驚憂,知無可訴之地矣。程異雖人品庸下,然心事和平,可處煩劇,不宜爲相。至如镈,資性狡詐,天下共知,唯能上惑聖聰,足見奸邪之極。臣若不退,天下謂臣不知廉恥;臣若不言,天下謂臣有負恩寵。今退既不許,言又不聽,臣如烈火燒心,衆镝叢體。所可惜者,淮西蕩定,河北底甯,承宗斂手削地,韓弘輿疾讨賊,豈朝廷之力能制其命哉?直以處置得宜,能服其心耳。陛下建升平之業,十已八九,何忍還自堕壞,使四方解體乎?”上以度爲朋黨,不之省。

镈自知不爲衆所與,益爲巧谄以自固,奏減内外官俸以助國用。給事中崔植封還敕書,極論之,乃止。植,祐甫之弟子也。

時内出積年缯帛付度支令賣,镈悉以高價買之,以給邊軍。其缯帛朽敗,随手破裂,邊軍聚而焚之。度因奏事言之,镈于上前引其足曰:“此靴亦内庫所出,臣以錢二千買之,堅完可久服。度言不可信。”上以爲然。由是镈益無所憚。程異亦自知不合衆心,能廉謹謙遜,爲相月馀,不敢知印秉筆,故終免于禍。

五坊使楊朝汶妄捕系人,迫以考捶,責其息錢,遂轉相誣引,所系近千人。中丞蕭俛劾奏其狀,裴度、崔群亦以爲言。上曰:“姑與卿論用兵事,此小事朕自處之。”度曰:“用兵事小,所憂不過山東耳。五坊使暴橫,恐亂辇毂。”上不悅,退,召朝汶責之曰:“以汝故,令吾羞見宰相!”冬,十月,賜朝汶死,盡釋系者。

上晚節好神仙,诏天下求方士。宗正卿李道古先爲鄂嶽觀察使,以貪暴聞,恐終獲罪,思所以自媚于上,乃因皇甫镈薦山人柳泌,雲能合長生藥。甲戌,诏泌居興唐觀煉藥。

十一月,辛巳朔,鹽州奏吐蕃寇河曲、夏州。靈武奏破吐蕃長樂州,克其外城。

柳泌言于上曰:“天台山神仙所聚,多靈草,臣雖知之,力不能緻,誠得爲彼長吏,庶幾可求。”上信之。丁亥,以泌權知台州刺史,仍賜服金紫。谏官争論奏,以爲:“人主喜方士,未有使之臨民賦政者。”上曰:“煩一州之力而能爲人主緻長生,臣子亦何愛焉!”由是群臣莫敢言。

甲午,鹽州奏吐蕃引去。

壬寅,以河陽節度使烏重胤爲橫海節度使。丁未,以華州刺史令狐楚爲河陽節度使。重胤以河陽精兵三千赴鎮,河陽兵不樂去鄉裏,中道潰歸,又不敢入城,屯于城北,将大掠。令狐楚适至,單騎出,慰撫之,與俱歸。

先是,田弘正請自黎陽渡河,會義成節度使李光顔讨李師道,裴度曰:“魏博軍既渡河,不可複退,立須進擊,方有成功。既至滑州,即仰給度支,徒有供饷之勞,更生觀望之勢。又或與李光顔互相疑阻,益緻遷延。與其渡河而不進,不若養威于河北。宜且使之秣馬厲兵,俟霜降水落,自楊劉渡河,直指郓州,得至陽谷置營,則兵勢自盛,賊衆搖心矣。”上從之。是月,弘正将魏博全師自楊劉渡河,距郓州四十裏築壘。賊中大震。

功德使上言:“鳳翔法門寺塔有佛指骨,相傳三十年一開,開則歲豐人安。來年應開,請迎之。”十二月,庚戌朔,上遣中使帥僧衆迎之。

戊辰,以春州司戶董重質爲試太子詹事,委武甯軍驅使,李愬請之也。戊寅,魏博、義成軍送所獲李師道都知兵馬使夏侯澄等四十七人,上皆釋弗誅,各付所獲行營驅使,曰:“若有父母欲歸者,優給遣之。朕所誅者,師道而已。”于是賊中聞之,降者相繼。初,李文會與兄元規皆在李師古幕下。師古薨,師道立,元規辭去,文會屬師道親黨請留。元規将行,謂文會曰:“我去,身退而安全;汝留,必驟貴而受禍。”及官軍四臨,平盧兵勢日蹙,将士喧然,皆曰:“高沐、郭日戶、李存爲司空忠謀,李文會奸佞,殺沐,囚日戶、存,以緻此禍。”師道不得已,出文會攝登州刺史,召日戶、存還幕府。

上常語宰相:“人臣當力爲善,何乃好立朋黨!朕甚惡之。”裴度對曰:“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君子、小人志趣同者,勢必相合。君子爲徒,謂之同德;小人爲徒,謂之朋黨;外雖相似,内實懸殊,在聖主辯其所爲邪正耳。”

武甯節度使李愬與平盧兵十一戰,皆捷。己卯晦,進攻金鄉,克之。李師道性懦怯,自官軍緻讨,聞小敗及失城邑,辄憂悸成疾,由是左右皆蔽匿,不以實告。金鄉,兗州之要地,既失之,其刺史遣驿騎告急,左右不爲通,師道至死竟不知也。

憲宗昭文章武大聖至神孝皇帝中之下元和十四年(己亥,公元八一九年)

春,正月,辛已,韓弘拔考城,殺二千馀人。

丙戌,師道所署沐陽令梁洞以縣降于楚州刺史李聽。

吐蕃遣使者論短立藏等來修好,未返,入寇河曲。上曰:“其國失信,其使何罪!”庚寅,遣歸國。

壬辰,武甯節度使李愬拔魚台。

中使迎佛骨至京師,上留禁中三日,乃曆送諸寺,王公士民瞻奉舍施,惟恐弗及,有竭産充施者,有然香臂頂供養者。刑部侍郎韓愈上表切谏,以爲:“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黃帝以至禹,湯、文、武,皆享壽考,百姓安樂,當是時,未有佛也。明帝時,始有佛法。其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宋、齊、梁、陳、元魏已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舍身爲寺家奴,竟爲侯景所逼,餓死台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百姓愚冥,易惑難曉,苟見陛下如此,皆雲‘天子大聖,猶一心敬信;百姓微賤,于佛豈可更惜身命。’佛本夷狄之人,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恩。假如其身尚在,奉國命來朝京師,陛下容而接之,不過宣政一見,禮賓一設,賜衣一襲,衛而出之于境,不令惑衆也。況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豈宜以入宮禁!古之諸侯得吊于國,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今無故取朽穢之物親視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禦史不舉其罪,臣實恥之!乞以此骨會有司,投諸水火,永絕要本,斷天下之疑,絕後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聖人之所作爲,出于尋常萬萬也,豈不盛哉!佛如有靈,能作禍福,凡有殃咎,宜加臣身。”

上得表,大怒,出示宰相,将加愈極刑。裴度、崔群爲言:“愈雖狂,發于忠懇,宜寬容以開言路。”癸巳,貶愈爲潮州刺史。

自戰國之世,老、莊與儒者争衡,更相是非。至漢末,益之以佛,然好者尚寡。晉、宋以來,日益繁熾,自帝王至于士民,莫不尊信。下者畏慕罪福,高者論難空有。獨愈惡其蠹财惑衆,力排之,其言多矯激太過。惟《送文暢師序》最得其要,曰:“夫鳥俯而啄,仰而四顧,獸深居而簡出,懼物之爲己害也,猶且不免焉。弱之肉,強之食。今吾與文暢安居而暇食,優遊以生死,與禽獸異者,甯可不知其所自邪!”

丙申,田弘正奏敗淄青兵于東阿,殺萬馀人。

滄州刺史李宗奭與橫海節度使鄭權不葉,不受其節制,權奏之。上遣中使追之,宗奭使其軍中留己,表稱懼亂未敢離州。诏以烏重胤代權,将吏懼,逐宗奭。宗奭奔京師,辛醜,斬于獨柳之下。

丙午,田弘正奏敗平盧兵于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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