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紀四十七】起阏逢困敦五月,盡旃蒙赤奮若七月,凡一年有奇。
德宗神武聖文皇帝六興元元年(甲子,公元七八四年)
五月,鹽鐵判官萬年王紹以江、淮缯帛來至,上命先給将士,然後禦衫。韓滉欲遣使獻绫羅四十擔詣行在,幕僚何士幹請行,滉喜曰:“君能相爲行,請今日過江。”士幹許諾,歸别家,則家之薪米儲偫已羅門庭矣;登舟,則資裝器用已充舟中矣。下至廁籌,滉皆手筆記列,無不周備。每擔夫,與白金一版置腰間。又運米百艘以饷李晟,自負囊米至舟中,将佐争舉之,須臾而畢。艘置五弩手以爲防援,有寇則叩舷相警,五百弩已彀矣。比至渭橋,資不敢近。時關中兵荒,米鬥直錢五百,及滉米至,減五之四。滉爲人強力嚴毅,自奉儉素,夫人常衣絹裙,破,然後易。
吐蕃既破韓旻等,大掠而去。硃泚使田希鑒厚以金帛賂之,吐蕃受之。韓遊瑰以聞。渾瑊又奏:“尚結贊屢遣人約刻日共取長安,既而不至。聞其衆今春大疫,近已引兵去。”上以李晟、渾瑊兵少,欲倚吐蕃以複京城,聞其去,甚憂之,以問陸贽。贽以爲吐蕃貪狡,有害無益,得其引去,實可欣賀。乃上奏,其略曰:“吐蕃遷延觀望,翻覆多端,深入郊畿,陰受賊使,緻令群帥進退憂虞:欲舍之獨前,則慮其懷怨乘蹑;欲待之合勢,則若其失信稽延。戎若未歸,寇終不滅。”又曰:“将帥意陛下不見信任,且患蕃戎之奪其功;士卒恐陛下不恤舊勞,而畏蕃戎之專其利;賊黨懼蕃戎之勝,不死則悉遺人禽;百姓畏蕃戎之來,有财必盡爲所掠。是以順于王化者其心不得不怠,陷于寇境者其勢不得不堅。”又曰:“今懷光别保蒲、绛,吐蕃遠避封疆,形勢既分,腹背無患,瑊、晟諸帥,才力得伸。”又曰:“但願陛下慎于撫接,勤于砥砺,中興大業,旬月可期,不宜尚眷眷于犬羊之群,以失将士之情也。”上複使謂贽曰:“卿言吐蕃形勢甚善,然瑊、晟諸軍當議規畫,今其進取。朕欲遣使宣慰,卿宜審細條疏以聞。”贽以爲:“賢君選将,委任責成,故能有功。況今秦、梁千裏,兵勢無常,遙爲規畫,未必合宜。彼違命則失君威,從命則害軍事,進退羁礙,難以成功。不若假以便宜之權,待以殊常之賞,則将帥感悅,智勇得伸。”乃上奏,其略曰:“鋒镝交于原野而決策于九重之中,機會變于斯須而定計于千裏之外,用舍相礙,否臧皆兇。上有掣肘之譏,下無死餒之志。”又曰:“傳聞與指實不同,懸算與臨事有異。”又曰:“設使其中或有肆情幹命者,陛下能于此時戮其違诏之罪乎?是則違命者既不果行罰,從命者又未必合宜,徒費空言,隻勞睿慮,匪惟無益,其損實多。”又曰:“君上之權,特異臣下,惟不自用,乃能用人。”
癸酉,泾王侹薨。
徐、海、沂、密觀察使高承宗卒,甲戌,使其子明應知軍事。
乙亥,李抱真、王武俊距貝州三十裏而軍。硃滔聞兩軍将至,急召馬寔,寔晝夜兼行赴之。或謂滔曰:“武俊善野戰,不可當其鋒,宜徙營稍前逼之,使回纥絕其糧道。我坐食德、棣之餫,依營而陳,利則進攻,否則入保,待其饑疲,然後可制也。”滔疑未決。會馬寔軍至,滔命明日出戰。寔言:“軍士冒暑困憊,請休息數日乃戰。”
常侍楊布、将軍蔡雄引回纥達幹見滔,達幹曰:“回纥在國與鄰國戰,常以五百騎破鄰國數千騎,如掃葉耳。今受大王金帛、牛酒前後無算,思爲大王立效,此其時矣。明日,願大王駐馬高丘,觀回纥爲大王翦武俊之騎,使匹馬不返。”布、雄曰:“大王英略蓋世,舉燕、薊全軍,将掃河南,清關中,今見小敵豫不擊,失遠近之望,将何以成霸業乎!達幹請戰是也。”滔喜,遂決意出戰。丙子旦,武俊遣其兵馬使趙琳将五百騎伏于桑林,抱真列方陳于後,武俊引騎兵居前,自當回纥。回纥縱兵沖之,武俊命其騎控馬避之。回纥突出其後,将還,武俊乃縱兵擊之,趙琳自林中出橫擊之,回纥敗走。武俊急追之,滔騎兵亦走,自踐其步陳,步騎皆東奔,滔不能制,遂走趣其營,抱真、武俊合兵追擊之。時滔引三萬人出戰,死者萬馀人,逃潰者亦萬馀人,滔才與數千人入營堅守。會日暮,昏霧,兩軍不能進,抱真軍其營之西北,武俊軍其東北。滔夜焚營,引兵出南門,趣德州遁去,委棄所掠資貨山積。兩軍以霧,不能追也。滔殺楊布、蔡雄而歸幽州,心既内慚,又恐範陽留守劉怦因敗圖己。怦悉發留守兵夾道二十裏,具儀仗,迎之入府,相對悲喜,時人多之。
初,張孝忠以易州歸國,诏以孝忠爲義武節度使,以易、定、滄三州隸之。滄州刺史李固烈,李惟嶽之妻兄也,請歸恒州,孝忠遣押牙安喜程華交其州事。固烈悉取軍府绫、缣、珍貨數十車,将行,軍士大噪曰:“刺史掃府庫之實以行,将士于後饑寒,奈何!”遂殺固烈,屠其家。程華聞亂,自窦逃出,亂兵求得之,請知州事。華不得已,從之。孝忠聞之,即版華攝滄州刺史。華素寬厚,推心以待将士,将士安之。
會硃滔、王武俊叛,更遣人招華,華皆不從。時孝忠在定州,自滄如定,必過瀛州,瀛隸硃滔,道路阻澀。滄州錄事參軍李宇說華,表陳利害,請别爲一軍,華從之,遣宇奉表詣行在。上即以華爲滄州刺史、橫海軍副大使、知節度事,賜名日華,令日華歲供義武租錢十二萬缗。王武俊又使人說誘之,時軍中乏馬,日華绐使者曰:“王大夫必欲相屬,當以二百騎相助。”武俊給之,日華悉留其馬,遣其士歸。武俊怒,而方與馬燧等相拒,不能攻取,日華由是獲全。及武俊歸國,日華乃遣人謝過,償其馬價,且賂之。武俊喜,複與交好。
庚寅,李晟大陳兵,谕以收複京城。先是,姚令言等屢遣諜人觇晟進軍之期,皆爲邏騎所獲。晟引示以所陳兵,謂曰:“歸語諸賊,努力固守,勿不忠于賊也!”皆飲之酒,給錢而縱之。遂引兵至通化門外,曜武而還,賊不敢出。晟召諸将,問兵所從入,皆請“先取外城,據坊市,然後北攻宮阙。”晟曰:“坊市狹隘,賊若伏兵格鬥,居人驚亂,非官軍之利也。今賊重兵皆聚苑中,不若自苑北攻之,潰其腹心,賊必奔亡。如此,則宮阙不殘,坊市無擾,策之上者也!”諸将皆曰:“善!”乃牒渾瑊及鎮國節度使駱元光、商州節度使尚可孤,刻期集于城下,壬辰,尚可孤敗泚将仇敬忠于藍田西,斬之。乙未,李晟移軍于光泰門外米倉村。丙申,晟方自臨築壘,泚骁将張庭芝、李希傅引兵大至,晟謂諸将曰:“始吾憂賊潛匿不出,今來送死,此天贊我,不可失也!”命副元帥兵馬使吳诜等縱兵擊之。時華州營在北,兵少,賊并力攻之,晟命牙前将李演等帥精兵救之。演等力戰,賊敗走。演等追之,乘勝入光泰門,再戰,又破之。會夜,晟斂兵還。賊馀衆走入白華門,夜,聞恸哭。希傅,希烈之弟也。丁酉,晟複出兵,諸将請待西師至,夾攻之。晟曰:“賊數敗,已破膽,不乘勝取之,使其成備,非計也。”賊又出戰,官軍屢捷。駱元光敗泚衆于浐西。戊戌,晟陳兵于光泰門外,使李演及牙前兵馬使王佖将騎兵,牙前将史萬頃将步兵,直抵苑牆神{鹿加}村。晟先使人夜開苑牆二百馀步,比演等至,賊已樹栅塞之,自栅中刺射官軍,官軍不得進。晟怒,叱諸将曰:“縱賊如此,吾先斬公輩矣!”萬頃懼,帥衆先進,拔栅而入,佖、演引騎兵繼之,賊衆大潰,諸軍分道并入。姚令言等猶力戰,晟命決勝軍使唐良臣等步騎蹙之,且戰且前,凡十馀合,賊不能支。至白華門,有賊數千騎出官軍之背,晟帥百馀騎回禦之,左右呼曰:“相公來!”賊皆驚潰。先是,泚遣張光晟将兵五千屯九曲,去東渭橋十馀裏,光晟密輸款于晟。及泚敗,光晟勸泚出亡。泚乃與姚令言帥馀衆西走,猶近萬人。光晟送泚出城,還,降于晟。晟遣兵馬使田子奇以騎兵追泚。晟頓含元殿前,舍于右金吾仗,令諸軍曰:“晟賴将士之力,克清宮禁。長安士庶,久陷賊庭,若小有震驚,非吊民伐罪之意。晟與公等室家相見非晚,五日内無得通家信。”命京兆尹李齊運等安慰居人。晟大将高明曜取賊妓,尚可孤軍士擅取賊馬,晟皆斬之,軍中股栗。公私安堵,秋毫無犯,遠坊有經宿乃知官軍入城者。是日,渾瑊、戴休顔、韓遊瑰亦克鹹陽,敗賊三千馀衆,聞泚西走,分兵邀之。
己亥,晟使京西兵馬使孟涉頓白華門,尚可孤屯望仙門,駱元光屯章敬寺,晟以牙前三千人屯安國寺,以鎮京城。斬泚黨李希倩、敬釭、彭偃等八人于市。
王武俊既破硃滔,還恒州,表讓幽州、盧龍節度使,上許之。
六月,癸卯,李晟遣掌書記吳人于公異作露布上行在曰:“臣已肅清宮禁,祗谒寝園,鍾虡不移,廟貌如故。”上泣下曰:“天生李晟,以爲社稷,非爲朕也。”晟在渭橋,熒惑守歲,久之乃退,賓佐皆賀,曰:“熒惑退舍,皇家之福也!宜速進兵。”晟曰:“天子野次,臣下知死敵而已。天象高遠,誰得知之!”既克長安,乃謂之曰:“曏非相拒也,吾聞五星赢、縮無常,萬一複來守歲,吾軍不戰自潰矣!”皆謝曰:“非所及也!”
硃泚将奔吐蕃,其衆随道散亡,比至泾州,才百馀騎。田希鑒閉門拒之,泚謂之曰:“汝之節,吾所授也。奈何臨危相負!”使焚其門。希鑒取節投火中曰:“還汝節!”泚衆皆哭。泾卒遂殺姚令言,詣希鑒降。泚獨與範陽親兵及宗族、賓客北趣驿馬關,甯州刺史夏侯英拒之。至彭原西城屯,其将梁庭芬射泚墜坑中,韓旻等斬之,詣泾州降。源休、李子平奔鳳翔,李楚琳斬之,皆傳首行在。
上命陸贽草诏賜渾瑊,使訪求奉天所失裹頭内人。贽上奏,以爲:“今巨盜始平,疲瘵之民,瘡痍之卒,尚未循拊,而首訪婦人,非所以副惟新之望也。謀始盡善,克終已稀;始而不謀,終則何有!所賜瑊诏,未敢承旨。”上遂不降诏,竟遣中使求之。乙巳,诏吏部侍郎班宏充宣慰使,勞問将士,撫慰蒸黎。兩午,李晟斬文武官受硃泚寵任者崔宣、洪經綸等十馀人,又表守節不屈者劉乃、蔣沇等。己酉,以李晟爲司徒、中書令,駱元光、尚可孤各遷官有差,以檢校禦史中丞田希鑒爲泾原節度使。
诏改梁州爲興元府。
甲寅,以渾瑊爲侍中,韓遊瑰、戴休顔各遷官有差。
硃泚之敗也,李忠臣奔樊川,擒獲,丙辰,斬之。
上問陸贽:“今至鳳翔有迎駕諸軍。形勢甚盛,欲因此遣人代李楚琳,何如?”贽上奏,以爲:“如此則事同脅執,以言乎除亂則不武,以言乎務理則不誠,用是時巡,後将安入!議者或謂之權,臣竊未谕其理。未權之爲義,取類權衡,今辇路所經,首行脅奪,易一帥而虧萬乘之義,得一方而結四海之疑,乃是重其所輕而輕其所重,謂之權也,不亦反乎!以反道爲權,以任數爲智,君上行之必失衆,臣下用之必陷身,曆代之所以多喪亂而長奸邪,由此誤也。不如俟奠枕京邑,征授一官,彼喜于恩宥,将奔走不暇,安敢辄有旅拒,複勞誅鋤哉!”戊午,車駕發漢中。
李晟綜理長安以備百司,自請至鳳翔迎扈,上不許。内常侍尹元貞奉使同華,辄詣河中招谕李懷光。晟奏:“元貞矯制擅赦元惡,請理其罪!”
秋,七月,丙子,車駕至鳳翔,斬喬琳、蔣鎮、張光晟等。李晟以光晟雖臣賊,而滅賊亦頗有力,欲全之,上不許。
副元帥判官高郢數勸李懷光歸款,懷光遣其子璀詣行在謝罪,請束身歸朝。庚辰,诏遣給事中孔巢父赍先除懷光太子太保敕詣河中宣慰,朔方将士悉複官爵如故。
壬午,車駕至長安,渾瑊、韓遊瑰、戴休顔以其衆扈從,李晟、駱元光、尚可孤以其衆奉迎,步騎十馀萬,旌旗數十裏,晟谒見上于三橋,先賀平賊,後謝收複之晚,伏路左請罪。上駐馬慰撫,爲之掩涕,命左右扶上馬。至宮,每閑日,辄宴勳臣,賞賜豐渥。李晟爲之首,渾瑊次之,諸将相又次之。
曹王臯遣其将伊慎、王锷圍安州,李希烈遣其甥劉戒虛将步騎八千救之。臯遣别将李伯潛逆擊之于應山,斬首千馀級。生擒戒虛,徇于城下,安州遂降。以伊慎爲安州刺史,又擊希烈将康叔夜于厲鄉,走之。
丁亥,孔巢父至河中,李懷光素服待罪,巢父不之止。懷光左右多胡人,皆歎曰:“太尉無官矣!”巢父又宣言于衆曰:“軍中誰可代太尉領軍者?”于是懷光左右發怒喧噪。宣诏未畢,衆殺巢父及中使啖守盈,懷光亦不之止,複治兵爲拒守之備。辛卯,赦天下。
初,肅宗在靈武,上爲奉節王,學文于李泌。代宗之世,泌居蓬萊書院,上爲太子,亦與之遊。及上在興元,泌爲杭州刺史,上急诏征之,與睦州刺史杜亞俱詣行在。乙未,以泌爲左散騎常侍,亞爲刑部侍郎,命泌日直西省以候對,朝野皆屬目附之。上問泌:“河中密迩京城,朔方兵素稱精銳,如達奚小俊等皆萬人敵,朕晝夕憂之,奈何?”對曰:“天下事甚有可憂者,若惟河中,不足憂也。夫料敵者,料将不料兵。今懷光,将也;小俊之徒乃兵耳,何足爲意!懷光既解奉天之圍,視硃泚垂亡之虜不能取,乃與之連和,使李晟得取以爲功。今陛下已還宮阙,懷光不束身歸罪,乃虐殺使臣,鼠伏河中,如夢魇之人耳!但恐不日爲帳下所枭,使諸将無以藉手也。”初,上發吐蕃以讨硃泚。許成功以伊西、北庭之地與之。及泚誅,吐蕃來求地,上欲召兩鎮節度使郭昕、李元忠還朝,以其地與之。李泌曰:“安西、北庭,人性骁悍,控制西域五十七國及十姓突厥,又分吐蕃之勢,使不得并兵東侵,奈何拱手與之!且兩鎮之人,勢孤地遠,盡忠竭力,爲國家固守近二十年,誠可哀憐。一旦棄之以與戎狄,彼其心必深怨中國,它日從吐蕃入寇,如報私仇矣。況日者吐蕃觀望不進,陰持兩端,大掠武功,受賂而去,何功之有!”衆議亦以爲然,上遂不與。
李希烈聞李希倩伏誅,忿怒,八月,壬寅,遣中使至蔡州殺顔真卿。中使曰:“有敕。”真卿再拜。中使曰:“今賜卿死。”真卿曰:“老臣無狀,罪當死,不知使者幾日發長安?”使者曰:“自大梁來,非長安也。”真卿曰:“然則賊耳,何謂敕邪!”遂缢殺之。
李晟以泾州倚邊,屢害軍帥,常爲亂根,奏請往理不用命者,力田積粟以攘吐蕃。癸卯,以晟兼鳳翔、隴右節度等使及四鎮、北庭、泾原行營副元帥,進爵西平王。時李楚琳入朝,晟請與俱至鳳翔斬之,以懲逆亂。上以新複京師,務安反仄,不許。先是,上命渾瑊、駱元光讨李懷光軍于同州,懷光遣其将徐庭光以精卒六千軍于長春宮以拒之,瑊等數爲所敗,不能進。時度支用度不給,議者多請赦懷光,上不許。李懷光遣其妹婿要廷珍守晉州,牙将毛朝易攵守隰州,鄭抗守慈州,馬燧皆遣人說下之。上乃加渾瑊河中、绛州節度使,充河中、同華、陝虢行營副元帥,加馬燧奉誠軍、晉、慈、隰節度使,充管内諸軍行營副元帥,與鎮國節度使駱元光、鄜坊節度使唐朝臣合兵讨懷光。初,王武俊急攻康日知于趙州,馬燧奏請诏武俊與李抱真同擊硃滔,以深、趙隸武俊,改日知爲晉、慈、隰節度使,上從之。日知未至而三州降燧,故上使燧兼領之。燧表讓三州于日知,且言因降而授,恐後有功者,踵以爲常,上嘉而許之。燧遣使迎日知。既至,籍府庫而歸之。
甲辰,以鳳翔節度使李楚琳爲左金吾大将軍。
丙午,加渾瑊朔方行營元帥。
李晟至鳳翔,治殺張镒之罪,斬裨将王斌等十馀人。
硃滔爲王武俊所攻,殆不能軍,上表待罪。
癸未,馬燧将步騎三萬攻绛州。
度支以李懷光所部将士數萬與懷光同反,不給冬衣,上曰:“朔方軍累代忠義,今爲懷光所制耳,将士何罪!”冬,十月,已亥,诏:“朔方及諸軍在懷光所者,冬衣及賞錢皆當别貯,俟道路稍通,即時給之。”
李勉累表乞自貶,辛醜,罷勉都統、節度使,其檢校司徒、同平章事如故。
丙辰,李懷光将閻晏寇同州,官軍敗于沙苑。诏征邠州之軍,韓遊瑰将甲士六千赴之。
乙醜,馬燧拔绛州,分兵取聞喜、萬泉、虞鄉、永樂、猗氏。
初,魚朝恩既誅,代宗不複使宦官典兵。上即位,悉以禁兵委白志貞,志貞得罪,上複以宦官窦文場代之,從幸山南,兩軍稍集。上還長安,頗忌宿将握兵多者,稍稍罷之。戊辰,以文場監神策軍左廂兵馬使,王希遷監石廂兵馬使,始令宦官分典禁旅。
閏月,丙子,以泾原節度使田希鑒爲衛尉卿。李晟初至鳳翔,希鑒遣使參候,晟謂使者曰:“泾州逼近吐蕃,萬一入寇,州兵能獨禦之乎?欲遣兵防援,又未知田尚書意。”使者歸,以告希鑒,希鑒果請援兵,晟遣腹心将彭令英等戍泾州。晟尋托巡邊詣泾州,希鑒出迎,晟與之并辔而入,道舊結歡。希鑒妻李氏,以叔父事晟,晟謂之田郎。晟命具三日食,曰:“巡撫畢,即還鳳翔。”希鑒不複疑。晟置宴,希鑒與将佐俱詣晟營。晟伏甲于外庑,既食而飲,彭令英引泾州諸将下堂。晟曰:“我與汝曹久别,各宜自言姓名。”于是得爲亂者石奇等三十馀人,讓之曰:“汝曹屢爲逆亂,殘害忠良,固天地所不容!”悉引出,斬之。希鑒尚在座,晟顧曰:“田郎亦不得無過,以親知之故,當使身首得完。”希鑒曰:“唯。”遂引出,缢殺之,并其子萼。晟入其營,谕以誅希鑒之意,衆股栗,無敢動者。
李希烈遣其将翟崇晖悉衆圍陳州,久之,不克。李澄知大梁兵少,不能制滑州,遂焚希烈所授旌節,誓衆歸國。甲午,以澄爲汴滑節度使。
宋亳節度使劉洽遣馬步都虞候劉昌與隴右、幽州行營節度使曲環等将兵三萬救陳州,十一月,癸卯,敗翟崇晖于州西,斬首三萬五千級,擒崇晖以獻。乘勝進攻汴州,李希烈懼,奔歸蔡州。李澄引兵趣汴州,至城北,恇怯不敢進。劉洽兵至成東。戊午,李希烈守将田懷珍開門納之。明日,澄入,舍于浚儀。兩軍之士,日有忿阋。會希烈鄭州守将孫液降于澄,澄引兵屯鄭州。诏以都統司馬寶鼎薛珏爲汴州刺史。李勉至長安,素服待罪。議者多以“勉失守大梁,不應尚爲相。”李泌言于上曰:“李勉公忠雅正,而用兵非其所長。乃大梁不守,将士棄妻子而從之者殆二萬人,足以見其得衆心矣。且劉洽出勉麾下,勉至睢陽,悉舉其衆以授之,卒平大梁,亦勉之功也。”上乃命勉複其位。議者又言:“韓滉聞銮輿在外,聚兵修石頭城,陰蓄異志。”上疑之,以問李泌,對曰:“滉公忠清儉,自車駕在外,滉貢獻不絕。且鎮撫江東十五州,盜賊不起,皆滉之力也。所以修石頭城者,滉見中原闆蕩,謂陛下将有永嘉之行,爲迎扈之備耳。此乃人臣忠笃之慮,奈何更以爲罪乎!滉性剛嚴,不附權貴,故多謗毀,願陛下察之,臣敢保其無它。”上曰:“外議洶洶,章奏如麻,卿弗聞乎?”對曰:“臣固聞之。其子臯爲考功員外郎,今不敢歸省其親,正以謗語沸騰故也。”上曰:“其子猶懼如此,卿奈何保之?”對曰:“滉之用心,臣知之至熟。願上章明其無它,乞宣示中書,使朝衆皆知之。”上曰:“朕方欲用卿,人亦何易可保!慎勿違衆,恐并爲卿累也。”泌退,遂上章,請以百口保滉。它日,上謂泌曰:“卿竟上章,已爲卿留中。雖知卿與滉親舊,豈得不自愛其身乎!”對曰:“臣豈肯私于親舊以負陛下!顧滉實無異心,臣之上章,以爲朝廷,非爲身也。”上曰:“如何其爲朝廷?”對曰:“今天下旱、蝗,關中米鬥千錢,倉廪耗竭,而江東豐稔。願陛下早下臣章以解朝衆之惑,面谕韓臯使之歸觐,令滉感謝無自疑之心,速運糧儲,豈非爲朝廷邪?”上曰:“善!朕深谕之矣。”即下泌章,令韓臯谒告歸觐,面賜绯衣,谕以“卿父比有謗言,朕今知其所以,釋然不複信矣。”因言:“關中乏糧,歸語卿父,宜速緻之。”臯至潤州,滉感悅流涕,即日,自臨水濱發米百萬斛,聽臯留五日即還朝。臯别其母,啼聲聞于外。滉怒,召出,撻之,自送至江上,冒風濤而遣之。既而陳少遊聞滉貢米,亦貢二十萬斛。上謂李泌曰:“韓滉乃能化陳少遊亦貢米矣!”對曰:“豈惟少遊,諸道将争入貢矣!”
吏部尚書、同平章事蕭複奉使自江、淮還,與李勉、盧翰、劉從一俱見上。勉等退,複獨留,言于上曰:“陳少遊任兼将相,首敗臣節,韋臯幕府下僚,獨建忠義,請以臯代少遊鎮淮南,使善惡著明。上然之。尋遣中使馬欽緒揖劉從一附耳語而去。諸相還閤。從一詣複曰:“欽緒宣旨,令從一與公議朝來所言事,即奏行之,勿令李、盧知。敢問何事也?”複曰:“唐、虞黜陟,嶽牧佥諧。爵人于朝,與士共之。使李、盧不堪爲相,則罷之。既在相位,朝廷政事,安得不與之同議而獨隐此一事乎!此最當今之大弊,朝來主上已有斯言,複已面陳其不可,不謂聖意尚爾。複不惜與公奏行之,但恐浸以成俗,未敢以告。”竟不以事語從一。從一奏之,上愈不悅,複乃上表辭位,乙醜,罷爲左庶子。劉洽克汴州,得《李希烈起居注》,雲“某月日,陳少遊上表歸順。”少遊聞之慚懼,發疾,十二月,乙亥,薨。贈太尉,赙祭如常儀。淮南大将王韶欲自爲留後,令将士推己知軍事,且欲大掠。韓滉遣使謂之曰:“汝敢爲亂,吾即日全軍渡江誅汝矣!”韶等懼而讓。上聞之喜,謂李泌曰:“滉不惟安江東,又能安淮南,真大臣之器,卿可謂知人!”庚辰,加滉平章事,江淮轉運使。滉運江、淮粟帛入貢府,無虛月,韓廷賴之,使者勞問相繼,恩遇始深矣。
是歲蝗遍遠近,草木無遺,惟不食稻,大饑,道殣相望。
德宗神武聖文皇帝六貞元元年(乙醜,公元七八五年)
春,正月,丁酉朔,赦天下,改元。
癸醜,贈顔真卿司徒,谥曰文忠。
新州司馬盧杞遇赦,移吉州長史,謂人曰:“吾必再入。”未幾,上果用爲饒州刺史。給事中袁高應草制,執以白盧翰、劉從一曰:“盧杞作相,緻銮輿播遷,海内瘡痍,奈何遽遷大郡!願相公執奏。”翰等不從,更命它舍人草制。乙卯,制出,高執之不下,且奏:“杞極惡窮兇,百辟疾之若仇,六軍思食其肉,何可複用!”上不聽。補阙陳京、趙需等上疏曰:“杞三年擅權,百揆失叙,天地神祇所知,華夏、蠻夷同棄。倘加巨奸之寵,必失萬姓之心。”丁巳,袁高複于正牙論奏。上曰:“杞已再更赦。”高曰:“赦者止原其罪,不可爲刺史。”陳京等亦争之不已,曰:“杞之執政,百官常如兵在其頸,今複用之,則奸黨皆唾掌而起。”上大怒,左右辟易,谏者稍引卻,京顧曰:“趙需等勿退,此國大事,當以死争之。”上怒稍解。戊午,上謂宰相:“與杞小州刺史,可乎?”李勉曰:“陛下欲與之,雖大州亦可,其如天下失望何!”壬戌,以杞爲澧州别駕。使謂袁高曰:“朕徐思卿言,誠爲至當。”又謂李泌曰:“朕已可袁高所奏。”泌曰:“累日外人竊議,比陛下于桓、靈;今承德音,乃堯、舜之不逮也!”上悅。杞竟卒于澧州。高,恕己之孫也。
三月,李希烈陷鄧州。
戊午,以汴滑節度使李澄爲鄭滑節度使。
以代宗女嘉誠公主妻田緒。
李懷光都虞候呂鳴嶽密通款于馬燧,事洩,懷光殺之,屠其家。事連幕僚高郢、李鄘,懷光集将士而責之,郢、鄘抗言逆順,無所慚隐,懷光囚之。鄘,邕之侄孫也。馬燧軍于寶鼎,敗懷光兵于陶城,斬首萬馀級,分兵會渾瑊,逼河中。
夏,四月,丁醜,以曹王臯爲荊南節度,李希烈将李思登以随州降之。
壬午,馬燧、渾瑊破李懷光兵于長春宮南,遂掘塹圍宮城。懷光諸将相繼來降。诏以燧、瑊爲招扶使。
五月,丙申,劉洽更名玄佐。
韓遊瑰請兵于渾瑊,共取朝邑。李懷光将閻晏欲争之,士卒指邠軍曰:“彼非吾父兄,則吾子弟,奈何以白刃相向乎!”語甚嚣。晏遽引兵去。懷光知衆心不從,乃詐稱欲歸國,聚貨财,飾車馬,運俟路通入貢,由是得複逾旬月。
六月,辛巳,以劉玄佐兼汴州刺史。
辛卯,以金吾大将軍韋臯爲西川節度使。
硃滔病死,将士奉前涿州刺史劉怦知軍事。
時連年旱、蝗,度支資糧匮竭,言事者多請赦李懷光。李晟上言:“赦懷光有五不可:河中距長安才三百裏,同州當其沖,多兵則未爲示信,少兵則不足提防,忽驚東偏,何以制之!一也;今赦懷光,必以晉、绛、慈、隰還之,渾瑊既無所詣,康日知又應遷移,土宇不安,何以獎勵,二也;陛下連兵一年,讨除小醜,兵力未窮,遽赦其反逆之罪;今西有吐蕃,北有回纥,南有淮西,皆觀我強弱,不謂陛下施德澤,愛黎元,乃謂兵屈于人而自罷耳,必競起窺觎之心。三也;懷光既赦,則朔方将士皆應叙勳行賞,今府庫方虛,賞不滿望,是愈激之使叛,四也;既解河中,罷諸道兵,賞典不舉,怨言必起,五也。今河中鬥米五百,刍藁且盡,牆壁之間,餓殍甚衆。且其軍中大将殺戮略盡,陛下敕諸道圍守旬時,彼必有内潰之變,何必養腹心之疾,爲他日之悔哉!”又請發兵二萬,自備資糧,獨讨懷光。秋,七月,甲午朔,馬燧自行營入朝,奏稱:“懷光兇逆尤甚,赦之無以令天下,願更得一月糧,必爲陛下平之。”上許之。
陝虢都知兵馬使達奚抱晖鸩殺節度使張勸,代總軍務,邀求旌節,且陰召李懷光将達奚小俊爲援。上謂李泌曰:“若蒲、陝連衡,則猝不可制。且抱晖據陝,則水陸之運皆絕矣。不得不煩卿一往。”辛醜,以泌爲陝虢都防禦水陸運使。上欲以神策軍送泌之官,問“須幾何人?”對曰:“陝城三面懸絕,攻之未可以歲月下也,臣請以單騎入之。”上曰:“單騎如何可入?”對曰:“陝城之人,不貫逆命,此特抱晖爲惡耳。若以大兵臨之,彼閉壁定矣。臣今單騎抵其近郊,彼舉在兵則非敵,若遣小校來殺臣,未必不更爲臣用也。且今河東全軍屯安邑,馬燧入朝,願敕燧與臣同辭皆行,使陝人欲加害于臣,則畏河東移軍讨之,此亦一勢也。”上曰:“雖然,朕方大用卿,甯失陝州,不可失卿,當更使他人往耳。”對曰:“他人必不能入。今事變之初,衆心未定,故可出其不意,奪其奸謀。他人猶豫遷延,彼既成謀,則不得前矣。”上許之。泌見陝州進奏官及将吏在長安者,語之曰:“主上以陝、虢饑,故不授泌節而領運使,欲令督江、淮米以赈之耳。陝州行營在夏縣,若抱晖可用,當使将之。有功,則賜旌節矣。”抱晖觇者馳告之,抱晖稍自安。泌具以語白上曰:“欲使其士卒思米,抱晖思節,必不害臣矣。”上曰:“善!”戊申,泌與馬燧俱辭行。庚戌,加泌陝虢觀察使。泌出潼關,鄜坊節度使唐朝臣以步騎三千布于關外,曰:“奉密诏送公至陝。”泌曰:“辭日奉進止,以便宜從事。此一人不可相蹑而來,來則吾不得入陝矣。”唐臣以受诏不敢去,泌寫宣以卻之,因疾驅而前。抱晖不使将佐出迎,惟偵者相繼。沁宿曲沃,将佐不俟抱晖之命來迎,泌笑曰:“吾事濟矣!”去城十五裏,抱晖亦出谒。泌稱其攝事保完城隍之功,曰:“軍中煩言,不足介意。公等職事皆按堵如故。”抱晖出而喜。泌既入城視事,賓佐有請屏人白事者。泌曰:“易帥之際,軍中煩言,乃其常理,泌到,自妥貼矣,不願聞也。”由是反仄者皆自安。泌但索簿書,治糧儲。明日,召抱晖至宅,語之曰:“吾非愛汝而不誅,恐自今有危疑之地,朝廷所命将帥皆不能入,故丐汝馀生,汝爲我赍版、币祭前使,慎無入關,自擇安處,潛來取家,保無它也。”泌之辭行也,上籍陝将預于亂者七十五人授泌,使誅之。泌既遣抱晖,日中,宣慰使至。泌奏“已遣抱晖,馀不足問。”上複遣中使詣陝,必使誅之。泌不得已,械兵馬使林滔等五人送京帥,懇請赦之。诏谪戍天德;歲馀,竟殺之。而抱晖遂亡命,不知所這。達奚小俊引兵至境,聞泌已入陝而還。
壬子,以劉怦爲幽州、盧龍節度使。
大旱,灞、浐将竭,長安井皆無水。度支奏中外經費才支七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