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二百二十八


【唐紀四十四】起昭陽大淵獻正月,盡十月,不滿一年。

德宗神武聖文皇帝三建中四年(癸亥,公元七八三年)

春,正月,丁亥,隴右節度使張镒與吐蕃尚結贊盟于清水。

庚寅,李希烈遣其将李克誠襲陷汝州,執别駕李元平。元平,本湖南判官,薄有才藝,性疏傲,敢大言,好論兵。中書侍郎關播奇之,薦于上,以爲将相之器,以汝州距許州最近,擢元平爲汝州别駕,知州事。元平至州,即募工徒治城。希烈陰使壯士往應募執役,入數百人,元平不之覺。希烈遣克誠将數百騎突至城下,應募者應之于内,縛元平馳去。元平爲人眇小,無須,見希烈恐懼,便液污地。希烈罵之曰:“盲宰相以汝當我,何相輕也!”以判官周晃爲汝州刺史,又遣别将董待名等四出抄掠,取尉氏,圍鄭州,官軍數爲所敗。邏騎西至彭婆,東都士民震駭,竄匿山谷。留守鄭叔則入保西苑。

上問計于盧杞,對曰:“希烈年少骁将,恃功驕慢,将佐莫敢谏止。誠得儒雅重臣,奉宣聖澤,爲陳逆順禍福,希烈必革心悔過,可不勞軍旅而服。顔真卿三朝舊臣,忠直剛決,名重海内,人所信服,真其人也!”上以爲然。甲午,命真卿詣許州宣慰希烈。诏下,舉朝失色。

真卿乘驿至東都,鄭叔則曰:“往必不免,宜少留,須後命。”真卿曰:“君命也,将焉避之!”遂行。李勉表言:“失一元老,爲國家羞,請留之。”又使人邀真卿于道,不及。真卿與其子書,但敕以“奉家廟,撫諸孤”而已。至許州,欲宣诏旨,希烈使其養子千馀人環繞慢罵,拔刃拟之,爲将剸啖之勢。真卿足不移,色不變。希烈遽以身蔽之,麾衆令退,館真卿而禮之。希烈欲遣真卿還,會李元平在座,真卿責之,元平慚而起,以密啓白希烈。希烈意遂變,留真卿不遣。

硃滔、王武俊、田悅、李納各遣使詣希烈,上表稱臣,勸進。使者拜舞于希烈前,說希烈曰:“朝廷誅滅功臣,失信天下。都統英武自天,功烈蓋世,已爲朝廷所猜忌,将有韓、白之禍,願亟稱尊号,使四海臣民知有所歸。”希烈召顔真卿示之曰:“今四王遣使見推,不謀而同,太師觀此事勢,豈吾獨爲朝廷所忌無所自容邪!”真卿曰:“此乃四兇,何謂四王!相公不自保功業,爲唐忠臣,乃與亂臣賊子相從,求與之同覆滅邪!”希烈不悅,扶真卿出。他日,又與四使同宴,四使曰:“久聞太師重望,今都統将稱大号而太師适至,是天以宰相賜都統也。”真卿叱之曰:“何謂宰相!汝知有罵安祿山而死者顔杲卿乎?乃吾兄也。吾年八十,知守節而死耳,豈受汝曹誘脅乎!”四使不敢複言。希烈乃使甲士十人守真卿于館舍,掘坎于庭,雲欲坑之。真卿怡然,見希烈曰:“死生已定,何必多端!亟以一劍相與,豈不快公心事邪!”希烈乃謝之。

戊戌,以左龍武大将軍哥舒曜爲東都、汝州節度使,将鳳翔、邠甯、泾原、奉天、好畤行營兵萬馀人讨希烈,又诏諸道共讨之。曜行至郏城,遇希烈前鋒将陳利貞,擊破之。希烈勢小沮。曜,翰之子也。

希烈使其将封有麟據鄧州,南路遂絕,貢獻、商旅皆不通。壬寅,诏治上津山路,置郵驿。

二月,戊申朔,命鴻胪卿崔漢衡送區頰贊還吐蕃。

丙寅,以河陽三城、懷、衛州爲河陽軍。

丁卯,哥舒曜克汝州,擒周晃。

三月,戊寅,江西節度使曹王臯敗李希烈将韓霜露于黃梅,斬之。辛卯,拔黃州。時希烈兵栅蔡山,險不可攻。臯聲言西取蕲州,引舟師溯江而上,希烈之将引兵循江随戰。去蔡山三百馀裏,臯乃複放舟順流而下,急攻蔡山,拔之。希烈兵還救之,不及而敗。臯遂進拔蕲州,表伊慎爲蕲州刺史,王锷爲江州刺史。

淮甯都虞侯周曾、鎮遏兵馬使王玢、押牙姚憺、韋清密輸款于李勉。李希烈遣曾與十将康秀琳将兵三萬攻哥舒曜,至襄城,曾等密謀還軍襲希烈,奉顔真卿爲節度使,使玢、憺、清爲内應。希烈知之,遣别将李克誠将騾軍三千人襲曾等,殺之,并殺玢、憺及其黨。甲午,诏贈曾等官。始。韋清與曾等約,事洩不相引,故獨得免。清恐終及禍,說希烈請詣硃滔乞師,希烈遣之,行至襄邑,逃奔劉洽。希烈聞周曾等有變,閉壁數日。其黨寇尉氏、鄭州者聞之,亦遁歸。希烈乃上表歸咎于周曾等,引兵還蔡州,外示悔過從順,實待硃滔等之援也。置顔真卿于龍興寺。丁酉,荊南節度使張伯儀與淮甯兵戰于安州,官軍大敗,伯儀僅以身免,亡其所持節。希烈使人以其節及俘馘示顔真卿。真卿号恸投地,絕而複蘇,自是不複與人言。

夏,四月,上以神策軍使白志貞爲京城召募使,募禁兵以讨李希烈。志貞請諸嘗爲節度、觀察、都團練使者,不問存沒,并勒其子弟帥奴馬自備資裝從軍,授以五品官。貧者甚苦之,人心始搖。

上命宰相、尚書與吐蕃區頰贊盟于豐邑裏,區頰贊以清水之盟,疆場未定,不果盟。己未,命崔漢衡入吐蕃,決于贊普。

庚申,加永平、宣武、河陽都統李免淮西招讨使,東都、汝州節度使哥舒曜爲之副,以荊南節度使張伯儀爲淮西應援招讨使,山南東道節度使賈耽、江西節度使曹王臯爲之副。上督哥舒曜進兵,曜至颍橋,遇大雨,還保襄城。李希烈遣其将李光輝攻襄城,曜擊卻之。

五月,乙酉,颍王璬薨。

乙未,以宣武節度使劉洽兼淄青招讨使。

李晟謀取涿、莫二州,以絕幽、魏往來之路,與張孝忠之子升雲圍硃滔所署易州刺史鄭景濟于清苑,累月不下。滔以其司武尚書馬寔爲留守,将步騎萬馀守魏營,自将步騎萬五千救清苑。李晟軍大敗,退保易州。滔還軍瀛州,張升雲奔滿城。會晟病甚,引軍還保定州。

王武俊以滔既破李晟,留屯瀛州,未還魏橋,遣其給事中宋端趣之。端見滔,言頗不遜,滔怒,使謂武俊曰:“滔以熱疾,暫未南還,大王二兄遽有雲雲。滔以救魏博之故,叛君棄兄,如脫屣耳。二兄必相疑,惟二兄所爲!”端還報,武俊自辨于馬寔,寔以狀白滔,言:“趙王知宋端無禮于大王,深加責讓,實無他志。”武俊亦遣承令官鄭和随寔使者見滔,謝之。滔乃悅,相待如初。然武俊以是益恨滔矣。

六月,李抱真使參謀賈林詣武俊壁詐降。武俊見之。林曰:“林來奉诏,非降也。”武俊色動,問其故,林曰:“天子知大夫宿著誠效,及登壇之日,撫膺顧左右曰:‘我本徇忠義,天子不察。’諸将亦嘗共表大夫之志。天子語使者曰:‘朕前事誠誤,悔之無及。朋友失意,尚可謝,況朕爲四海之主乎。’”武俊曰:“仆胡人也,爲将尚知愛百姓,況天子,豈專以殺人爲事乎!今山東連兵,暴骨如莽,就使克捷,與誰守之!仆不憚歸國,但已與諸鎮結盟。胡人性直,不欲使曲在己。天子誠能下诏赦諸鎮之罪,仆當首唱從化。諸鎮有不從者,請奉辭伐之。如此,則上不負天子,下不負同列,不過五旬,河朔定矣。”使林還報抱真,陰相約結。

庚戌,初行稅間架、除陌錢法。時河東、澤潞、河陽、朔方四軍屯魏縣,神策、永平、宣武、淮南、浙西、荊南、江泗、沔鄂、湖南、黔中、劍南、嶺南諸軍環淮甯之境。舊制,諸道軍出境,則仰給度支。上優恤士卒,每出境,加給酒肉,本道糧仍給其家。一人兼三人之給,故将士利之。各出軍才逾境而止,月費錢百三十馀萬缗,常賦不能供。判度支趙贊乃奏行二法:所謂稅間架者,每屋兩架爲間,上屋稅錢二千,中稅千,下稅五百,吏執筆握算,入人室廬計其數。或有宅屋多而無它資者,出錢動數百缗。敢匿一間,杖六十,賞告者錢五十缗。所謂除陌錢者,公私給與及賣買,每缗官留五十錢,給它物及相貿易者,約錢爲率。敢隐錢百,杖六十,罰錢二千,賞告者錢十缗,其賞錢皆出坐事之家。于是愁怨之聲,盈于遠近。

丁卯,徙郴王逾爲丹王,鄜王遘爲簡王。

庚午,答蕃判官監察禦史于頔與吐蕃使者論剌沒藏至自青海,言疆場已定,請遣區頰贊歸國。秋,七月,甲申,以禮部尚書李揆爲入蕃會盟使。壬辰,诏諸将相與區頰贊盟于城西。李揆有才望,盧杞惡之,故使之入吐蕃。揆言于上曰:“巨不憚遠行,恐死于道路,不能達诏命!”上爲之恻然,謂杞曰:“揆無乃太老!”對曰:“使遠夷,非谙練朝廷故事者不可。且揆行,則自今年少于揆者,不敢辭遠使矣。”

八月,丁未,李希烈将兵三萬圍哥舒曜于襄城,诏李勉及神策将劉德信将兵救之。乙卯,希烈将曹季昌以随州降,尋複爲其将康叔夜所殺。

初,上在東宮,聞監察禦史嘉興陸贽名,即位,召爲翰林學士,數問以得失。時兩河用兵久不決,賦役日滋,贽以兵窮民困,恐别生内變,乃上奏,其略曰:“克敵之要,在乎将得其人;馭将之方,在乎操得其柄。将非其人者,兵雖衆不足恃;操失其柄者,将雖材不爲用。”又曰:“将不能使兵,國不能馭将,非止費财玩寇之弊,亦有不戢自焚之災。”又曰:“今兩河、淮西爲叛亂之帥者,獨四五兇人而已。尚恐其中或傍遭诖誤,内蓄危疑。蒼黃失圖,勢不得止。況其馀衆,蓋并脅從,苟知全生,豈願爲惡!”又曰:“無纾目前之虞,或興意外之患。人者,邦之本也。财者,人之心也。其心傷則其本傷,其本傷則枝幹颠瘁矣。”又曰:“人搖不甯,事變難測,是以兵貴拙速,不尚巧遲。若不靖于本而務救于末,則救之所爲,乃禍之所起也。”又論關中形勢,以爲:“王者蓄威以昭德,偏廢則危;居重以馭輕,倒持則悖。王畿者,四方之本也。太宗列置府兵,分隸禁衛,大凡諸府八百馀所,而在關中者殆五百焉。舉天下不敵關中之半,則居重馭輕之意明矣。承平漸久,武備浸微,雖府衛具存而卒乘罕習。故祿山竊倒持之柄,乘外重之資,一舉滔天,兩京不守。尚賴西邊有兵,諸牧有馬,每州有糧,故肅宗得以中興。乾元之後,繼有外虞,悉師東讨,邊備既弛,禁戒亦空,吐蕃乘虛,深入爲寇,故先皇帝莫與爲禦,避之東遊。是皆失居重馭輕之權,忘深根固柢之慮。内寇則汧、函失險,外侵則汧、渭爲戎。于斯之時,雖有四方之師,甯救一朝之患,陛下追想及此,豈不爲之寒心哉!今朔方、太原之衆,遠在山東;神策六軍之兵,繼出關外。傥有賊臣啖寇,黠虜觑邊,伺隙乘虛,微犯亭障,此愚臣所竊憂也。未審陛下其何以禦之!側聞伐叛之初,議者多易其事,佥謂有征無戰,役不逾時,計兵未甚多,度費未甚廣,于事爲無擾,于人爲不勞;曾不料兵連禍拏,變故難測,日引月長,漸乖始圖。往歲爲天下所患,鹹謂除之則可緻升平者,李正己、李寶臣、梁崇義、田悅是也。往歲謂國家所信,鹹謂任之則可除禍亂者,硃滔、李希烈是也。既而正己死,李納繼之;寶臣死,惟嶽繼之;崇義卒,希烈叛;惟嶽戮,硃滔攜。然則往歲之所患者,四去其三矣,而患竟不衰;往歲之所信者,今則自叛矣,而馀又難保。是知立國之安危在勢,任事之濟否在人。勢苟安,則異類同心也;勢苟危,則舟中敵國也。陛下豈可不追鑒往事,惟新令圖,修偏廢這柄以靖人,複倒持之權以固國!而乃孜孜汲汲,報思勞神,徇無巳之求,望難必之效乎!今關輔之間,征發已甚,宮苑之内,備衛不全。萬一将帥之中,又如硃滔、希烈,或負固邊壘,誘緻豺狼,或竊發郊畿,驚犯城阙,此亦愚臣所竊爲憂者也,夫審陛下複何以備之!陛下傥過聽愚計,所遣神策六軍李晟等及節将子弟,悉可追還。明敕泾、隴、邠,甯,但令嚴備封守,仍雲更不征發,使知各保安居。又降德音,罷京城及畿縣間架等雜稅,則冀已輸者弭怨,見處者獲甯,人心不搖,邦本自固。”上不能用。

壬戌,以汴西運使崔縱兼魏州四節度都糧料使。縱,渙之子也。

九月,丙戌,神策将劉德言、宣武将唐漢臣與淮甯将李克誠戰,敗于滬澗。時李勉遣漢臣将兵萬人救襄城,上遣德信帥諸将家應募者三千人助之。勉奏:“李希烈精兵皆在襄城,許州空虛,若襲許州,則襄城圍自解。”遣二蔣趣許州,未至數十裏,上遣中使責其違诏,二将狼狽而返,無複斥候。克誠伏兵邀之,殺傷大半。漢臣奔大梁,德信奔汝州。希烈遊兵剽掠至伊阙。勉複遣其将李堅帥四千人助守東都,希烈以兵絕其後,堅軍不得還。汴軍由是不振,襄城益危。

上以諸軍讨淮甯者不相統壹,庚子,以舒王谟爲荊襄等道行營都元帥,更名誼。以戶部尚書蕭複爲長史,右庶子孔巢父爲左司馬,谏議大夫樊澤爲右司馬,自馀将佐皆選中外之望。未行,會泾師作亂而止。複,嵩之也;巢父,孔子三十七世孫也。

上發泾原等諸道兵救襄城。冬,十月,丙午,泾原節度使姚令言将兵五千至京師。軍士冒雨,寒甚,多攜子弟而來,冀得厚賜遺其家,既至,一無所賜。丁未,發至浐水,诏京兆尹王浐犒師,惟粝食菜啖。衆怒,蹴而覆之,因揚言曰:“吾輩将死于敵,而食且不飽,安能以微命拒白刃邪!聞瓊林、大盈二庫,金帛盈溢,不如相與取之。”乃擐甲張旗鼓噪,還趣京城。令言入辭,尚在禁中,聞之,馳至長樂阪,遇之。軍士射令言,令言抱馬鬣突入亂兵,呼曰:“諸君失計!東征立功,何患不富貴,乃爲族滅之計乎!”軍士不聽,以兵擁令言而西。上遽命賜帛,人二匹。衆益怒,射中使。又命中使宣慰,賊已至通化門外,中使出門,賊殺之。又命出金帛二十車賜之。賊已入城,喧聲浩浩,不複可遏。百姓狼狽駭走,賊大呼告之曰:“汝曹勿恐,不奪汝商貨僦質矣!不稅汝間架陌錢矣!”上遣普王誼、翰林學士姜公輔出慰谕之。賊已陳于丹鳳門外,小民聚觀者以萬計。

初,神策軍使白志貞掌召募禁兵,東征死亡者志貞皆隐不以聞,但受市井富兒賂而補之,名在軍籍受給賜,而身居市廛爲販鬻。司農卿段秀實上言:“禁兵不精,其數全少,卒有患難,将何待之!”不聽。至是,上召禁兵以禦賊,竟無一人至者。賊已斬關而入,上乃與王貴妃、韋淑妃、太子、諸王、唐安公主自苑北門出,王貴妃以傳國寶系衣中以從。後宮諸王、公主不及從者什七八。

初,魚朝恩既誅,宦官不複典兵,有窦文場、霍仙鳴者,嘗事上于東宮,至是,帥宦官左右僅百人以從,使普王誼前驅,太子執兵以殿。司農卿郭曙以部曲數十人獵苑中,聞跸,谒道左,遂以其衆從。曙,暧之弟也。右龍武軍使令狐建方教射于軍中,聞之,帥麾下四百人從,乃使建居後爲殿。

姜公輔叩馬言曰:“硃訿嘗爲泾帥,坐弟滔之故,廢處京師,心嘗怏怏。臣嘗謂陛下既不能推心待之,則不如殺之,毋贻後患。今亂兵若奉以爲主,則難制矣。請召使從行。”上倉猝不暇用其言,曰:“無及矣!”遂行。夜至鹹陽,飯數匕而過。時事出非意,群臣皆不知乘輿所之。盧杞、關播逾中書垣而出。白志貞、王翃及禦史大夫于颀、中丞劉從一、戶部侍郎趙贊、翰林學士陸贽、吳通微等追及上于鹹陽。颀,頔之從父兄弟;從一,齊賢之從孫也。

賊入宮,登含元殿,大呼曰:“天子已出,宜人自求富!”遂歡噪,争入府庫,運金帛,極力而止。小民因之,亦入宮盜庫物,出而複入,通夕不已。其不能入者,剽奪于路。諸坊居民各相帥自守。姚令言與亂兵謀曰:“今衆無主,不能持久,硃太尉閑居私第,請相與奉之。”衆許諾。乃遣數百騎迎泚于晉昌裏第。夜半,泚按辔列炬,傳呼入宮,居含元殿,設警嚴,自稱權知六軍。戊申旦,泚徙居白華殿,出榜于外,稱:“泾原将士久處邊陲,不閑朝禮,辄入宮阙,緻驚乘輿,西出巡幸。太尉已權臨六軍,應神策等軍士及文武百官凡有祿食者,悉詣行在。不能往者,即詣本司。若出三日,檢勘彼此無名者,皆斬!”于是百官出見泚。或勸迎乘輿,泚不悅,百官稍稍遁去。

源休以使回纥還,賞薄,怨朝廷,入見泚,屏人密語移時,爲泚陳成敗,引符命,勸之僭逆。泚喜,然猶未決。宿衛諸軍舉白幡降者,列于阙前甚衆。泚夜于苑門出兵,旦自通化門入,駱驿不絕,張弓露刃,欲以威衆。

上思桑道茂之言,自鹹陽幸奉天。縣僚聞車駕猝至,欲逃匿山谷,主簿蘇弁止之。弁,良嗣之兄孫也。文武之臣稍稍繼至。己酉,左金吾大将軍渾瑊至奉天。瑊素有威望,衆心恃之稍安。

庚戌,源休勸硃泚禁十城門,毋得出朝士,朝士往往易服爲傭仆潛出。休又爲泚說誘文武之士,使之附泚。檢校司空、同平章事李忠臣久失兵柄,太仆卿張光晟自負其才,皆郁郁不得志,泚悉起而用之。工部侍郎蔣鎮出亡,墜馬傷足,爲泚所得。先是,休以才能,光晟以節義,鎮以清素,都官員外郎彭偃以文學,太常卿敬釭以勇略,皆爲時人所重,至是皆爲泚用。

鳳翔、泾原将張廷芝、段誠谏将數千人救襄城,未出潼關,聞硃泚據長安,殺其大将隴右兵馬使戴蘭,潰歸于泚。泚于是自謂衆心所歸,反謀遂定,以源休爲京兆尹、判度支,李忠臣爲皇城使。百司供億,六軍宿門,鹹拟乘輿。

辛亥,以渾瑊爲京畿、渭北節度使,行在都虞候白志貞爲都知兵馬使,令狐建爲中軍鼓角使,以神策都虞候侯仲莊爲左衛将軍兼奉天防城使。

硃泚以司農卿段秀實久失兵柄,意其必怏怏,遣數十騎召之。秀實閉門拒之,騎士逾垣入,劫之以兵。秀實自度不免,乃謂子弟曰:“國家有患,吾于何避之,當以死徇社稷;汝曹宜人自求生。”乃往見泚。泚喜曰:“段公來,吾事濟矣。”延坐問計。秀實說之曰:“公本以忠義著聞天下,今泾軍以犒賜不豐,遽有披猩,使乘輿播越。夫犒賜不豐,有司之過也,天子安得知之!公宜以此開谕将士,示以禍福,奉迎乘輿,複歸宮阙,此莫大之功也!”泚默然不悅,然以秀實與己皆爲朝廷所廢,遂推心委之。左骁衛将軍劉海濱、泾原都虞候何明禮、孔目官岐靈嶽,皆秀實素所厚也,秀實密與之謀誅泚,迎乘輿。

上初至奉天,诏征近道兵入援。有上言:“硃泚爲亂兵所立,且來攻城,宜早修守備。”盧杞切齒言曰:“硃泚忠貞,群臣莫及,奈何言其從亂,傷大臣心!臣請以百口保其不反。”上亦以爲然。又聞群臣勸泚奉迎,乃诏諸道援兵至者皆營于三十裏外。姜公輔谏曰:“今宿衛單寡,防慮不可不深,若泚竭忠奉迎,何憚于兵多;如其不然,有備無患。”上乃悉召援兵入城。盧杞及白志貞言于上曰:“臣觀硃泚心迹,必不至爲逆,願擇大臣入京城宣慰以察之。”上以問從臣皆畏憚,莫敢行。金吾将軍吳溆獨請行,上悅。溆退而告人曰:“食其祿而違其難,何以爲臣!吾幸托肺附,非不知往必死,但舉朝無蹈難之臣,使聖情慊慊耳!”遂奉诏詣泚。泚反謀已決,雖陽爲受命,館溆于客省,尋殺之。溆,氵奏之兄也。

泚遣泾原兵馬使韓旻将銳兵三千,聲言迎大駕,實襲奉天。時奉天守備單弱,段秀實謂岐靈嶽曰:“事急矣!”使靈嶽詐爲姚令言符,令旻且還,當與大軍俱發。竊令言印未至,秀實倒用司農印印符,募善走者追之。旻至駱驿,得符而還。秀實謂同謀曰:“旻來,吾屬無類矣!我當直搏泚殺之,不克則死,終不能爲之臣也!”乃令劉海賓、何明禮陰結軍中之士,欲使應之于外。旻兵至,泚、令言大驚。岐靈嶽獨承其罪而死,不以及秀實等。

是日,泚召李忠臣、源休、姚令言及秀實等議稱帝事。秀實勃然起,奪休象笏,前唾泚面,大罵曰:“狂賊!吾恨不斬汝萬段,豈從汝反邪!”因以笏擊泚,泚舉手扞之,才中其額,濺血灑地。泚與秀實相搏忷忷,左右猝愕,不知所爲。海賓不敢進,乘亂而逸。忠臣前助泚,泚得匍匐脫走。秀實知事不成,謂泚黨曰:“我不同汝反,何不殺我!”衆争前殺之。泚一手承血,一手止其衆曰:“義士也,勿殺。”秀實已死,泚哭之甚哀,以三品禮葬之,海賓缞服而逃,後二日,捕得,殺之。亦不引何明禮。明禮從泚攻奉天,複謀殺泚,亦死。上聞秀實死,恨委用不至,涕泗久之。

壬子,以少府監李昌雛爲京畿、渭南節度使。

鳳翔節度使、同平章事張镒,性儒緩,好修飾邊幅,不習軍事,聞上在奉天,欲迎大駕,具服用貨财,獻于行在。後營将李楚琳,爲人剽悍,軍中畏之,嘗事硃泚,爲泚所厚。行軍司馬齊映與同幕齊抗言于镒曰:“不去楚琳,必爲亂首。”镒命楚琳出屯隴州。楚琳托事不時發。镒方以迎駕爲憂,謂楚琳已去矣。楚琳夜與其黨作亂,镒缒城而走,賊追及,殺之,判官王沼等皆死。映自水窦出,抗爲傭保負荷而逃,皆免。

始,上以奉天迫隘,欲幸鳳翔。戶部尚書蕭複聞之,遽請見曰:“陛下大誤,鳳翔将卒皆硃泚故部曲,其中必有與之同惡者。臣尚憂張镒不能久,豈得以銮輿蹈不測之淵乎!”上曰:“吾行計已決,試爲卿留一日。”明日,聞鳳翔亂,乃止。

齊映、齊抗皆詣奉天,以映爲禦史中丞,抗爲侍禦史。楚琳自爲節度使,降于硃泚。隴州刺史郝通奔于楚琳。

商州團練兵殺其刺史謝良輔。

硃泚自白華殿入宣政殿,自稱大秦皇帝,改元應天。癸醜,泚以姚令言爲侍中、關内元帥,李忠臣爲司空兼侍中,源休爲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判度支,蔣鎮爲吏部侍郎,樊系爲禮部侍郎,彭偃爲中書舍人,自馀張光晟等各拜官有差。立弟滔爲皇大弟。姚令言與源休共掌朝政,凡泚之謀畫、遷除、軍旅、資糧,皆禀示休。休勸泚誅翦宗室在京城者以絕人望,殺郡王、王子、王孫凡七十七人。尋又以蔣鎮爲門下侍郎,李子平爲谏議大夫,并同平章事。鎮憂懼,每懷刀欲自殺,又欲亡竄,然性怯,竟不果。源休勸泚誅朝士之竄匿者以脅其馀,鎮力救之,賴以全者甚衆。樊系爲泚撰冊文,既成,仰藥而死。大理卿膠水蔣沇詣行在,爲賊所得,逼以官,沇絕食稱病,潛竄得免。

哥舒曜食盡,棄襄城奔洛陽。李希烈陷襄城。

右龍武将軍李觀将衛兵千馀人從上于奉天,上委之召募,數日,得五千馀人,列之通衢,旗鼓嚴整,城人爲之增氣。

姚令言之東出也,以兵馬使京兆馮河清爲泾原留後,判官河中姚況知泾州事。河清、況聞上幸奉天,集将士大哭,激以忠義,發甲兵、器械百馀車,通夕輸行在。城中方苦無甲兵,得之,士氣大振。诏以河清爲四鎮、北庭行營、泾原節度使,況爲行軍司馬。

上至奉天數日,右仆射、同平章事崔甯始至,上喜甚,撫勞有加。甯退,謂所親曰:“主上聰明英武,從善如流,但爲盧杞所惑,以至于此!”因潸然出涕。杞聞之,與王翃謀陷之。翃言于上曰:“臣與甯俱出京城,甯數下馬便液,久之不至,有顧望意。”會硃泚下诏,以左丞柳渾同平章事,甯爲中書令。渾,襄陽人也,時亡在山谷。翃使盩厔尉康湛詐爲甯遺硃泚書,獻之。杞因谮甯與硃泚結盟,約爲内應,故獨後至。乙卯,上遣中使引甯就幕下,雲宣密旨,二力士自後缢殺之,中外皆稱其冤。上聞之,乃赦其家。

硃泚遣使遺硃滔書,稱:“三秦之地,指日克平;大河之北,委卿除殄,當與卿會于洛陽。”滔得書,西向舞蹈宣示軍府,移牒諸道,以自誇大。

上遣中使告難于魏縣行營,諸将相與恸哭。李懷光帥衆赴長安,馬燧、李艽各引兵歸鎮,李抱真退屯臨洺。

丁巳,以戶部尚書蕭複爲吏部尚書,吏部郎中劉從一爲刑部侍郎,翰林學士姜公輔爲谏議大夫,并同平章事。

硃泚自将逼奉天,軍勢甚盛。以姚令言爲元帥,張光晟副之,以李忠臣爲京兆尹、皇城留守,仇敬忠爲同、華等州節度使、拓東王,以扞關東之師,李日月爲西道先鋒經略使。

邠甯留後韓遊瑰,慶州刺史論惟明,監軍翟文秀,受诏将兵三千拒泚于便橋,與泚遇于醴泉。遊瑰欲還趣奉天,文秀曰:“我向奉天,賊亦随至,是引賊以迫天子也。不若留壁于此,賊必不敢越我向奉天。若不顧而過,則與奉天夾攻之。”遊瑰曰:“賊強我弱,若賊分軍以綴我,直趣奉天,奉天兵亦弱,何夾攻之有!我今急趣奉天,所以衛天子也。且吾士卒饑寒而賊多财,彼以利誘吾卒,吾不能禁也。”遂引兵入奉天,泚亦随至。官軍出戰,不利,泚兵争門,欲入。渾瑊與遊瑰血戰竟日。門内有草車數乘,瑊使虞候高固帥甲士以長刀斫賊,皆一當百,曳車塞門,縱火焚之。衆軍乘火擊賊,賊乃退。會夜,泚營于城東三裏,擊柝張火,布滿原野,使西明寺僧法堅造攻具,毀佛寺以爲梯沖。韓遊瑰曰:“寺材皆幹薪,但具火以待之。”固,侃之玄孫也。泚自是日來攻城,瑊、遊瑰等晝夜力戰。幽州兵救襄城者聞泚反,突入潼關,歸泚于奉天,普潤戍卒亦歸之,有衆數萬。

上與陸贽語及亂故,深自克責。贽曰:“緻今日之患,皆群臣之罪也。”上曰:“此亦天命,非由人事。”贽退,上疏,以爲:“陛下志壹區宇,四征不庭,兇渠稽誅,逆将繼亂,兵連禍結,行及三年,征師日滋,賦斂日重,内自京邑,外洎邊陲,行者有鋒刃之憂,居者有誅求之困。是以叛亂繼起,怨讟并興,非常之虞,億兆同慮,唯陛下穆然凝邃,獨不得聞,至使兇卒鼓行,白晝犯阙,豈不以乘我間隙,因人攜離哉!陛下有股肱之臣,有耳目之任,有谏诤之列,有備衛之司,見危不能竭其誠,臨難不能效其死。臣所謂緻今日之患,群臣之罪者,豈徒言欤!聖旨又以國家興衰,皆有天命。臣聞天所視聽,皆因于人。故祖伊責纣之辭曰:‘我生不有命在天!’武王數纣之罪曰:‘乃曰吾有命,罔懲其侮。’此又舍人事而推天命必不可之理也!《易》曰:‘視履考祥。’又曰:‘吉兇者,失得之象。’此乃天命由人,其義明矣。然則聖哲之意,《六經》會通,皆謂禍福由人,不言盛衰有命。蓋人事理而天命降亂者,未之有也;人事亂而天命降康者,亦未之有也。自頃征讨頗頻,刑網稍密,物力耗竭,人心驚疑,如居風濤,洶洶靡定。上自朝列,下達蒸黎,日夕族黨聚謀,鹹憂必有變故,旋屬泾原叛卒,果如衆庶所虞。京師之人,動逾億計,固非悉知算術,皆曉占書,則明緻寇之由,未必盡關天命。臣聞理或生亂,亂或資理,有以無難而失守,有因多難而興邦。今生亂失守之事,則既往不可複追矣;其資理興邦之業,在陛下克勵而謹修之。何憂乎亂人,何畏乎厄運!勤勵不息,足緻升平,豈止蕩滌祆氛,旋複宮阙而已!”

田悅說王武俊,使與馬寔共擊李抱真于臨洺,抱真複遣賈林說武俊曰:“臨洺兵精而有備,未易輕也。今戰勝得地,則利歸魏博;不勝,則恒冀大傷。易、定、滄、趙,皆大夫之故地也,不如先取之。”武俊乃辭悅,與馬寔北歸,壬戌,悅送武俊于館陶,執手泣别,下至将士,贈遺甚厚。

先是,武俊召回纥兵,使絕李懷光等糧道,懷光等已西去,而回纥達幹将回纥千人、雜虜二千人适至幽州北境。硃滔因說之,欲與俱詣河南取東都,應接硃泚,許以河南子女、金帛賂之。滔娶回纥女爲側室,回纥謂之硃郎,且利其俘掠,許之。

賈林複說武俊曰:“自古國家有患,未必不因之更興。況主上九葉天子,聰明英武,天下誰肯舍之共事硃泚乎!滔自爲盟主以來,輕蔑同列,河朔古無冀國,冀乃大夫之封域也。今滔稱冀王,又西倚其兄,北引回纥,其志欲盡吞河朔而王之,大夫雖欲爲之臣,不可得矣。且大夫雄勇善戰,非滔之比。又本以忠義手誅叛臣,當時宰相處置失宜,爲滔所诳誘,故蹉跌至此,不若與昭義并力取滔,其勢必獲。滔既亡,則泚自破矣。此不世之功,轉禍爲福之道也。今諸道輻湊攻泚,不日當平。天下已定,大夫乃悔而歸國,則已晚矣!”時武俊已與滔有隙,因攘袂作色曰:“二百年天子吾不能臣,豈能臣此田舍兒乎!”遂密與抱真及馬燧相結,約爲兄弟。然猶外事滔,禮甚謹,與田悅各遣使見滔于河間,賀硃泚稱尊号,且請馬寔之兵共攻康日知于趙州。

汝、鄭應援使劉德信将子弟軍在汝州,聞難,引兵入援,與泚衆戰于見子陵,破之。以東渭橋有轉輸積粟,癸亥,進屯東渭橋。

硃泚夜攻奉天東、西、南三面。甲子,渾瑊力戰卻之。左龍武大将軍呂希倩戰死。乙醜,泚複攻城,将軍高重捷與泚将李日月戰于梁山之隅,破之。乘勝逐北,身先士卒,賊伏兵擒之。其麾下十馀人奮不顧死,追奪之。賊不能拒,乃斬其首,棄其身而去。麾下收之入城,上親撫而哭之盡哀,結莆爲首而葬之,贈司空。硃泚見其首,亦哭之曰:“忠臣也!”束蒲爲身而葬之。李日月,泚之骁将也,戰死于奉天城下。泚歸其屍于長安,厚葬之。其母竟不哭,罵曰:“奚奴!國家何負于汝而反?死已晚矣!”及泚敗,賊黨皆族誅,獨日月之母不坐。

己巳,加渾瑊京畿、渭南、北、金商節度使。

壬申,王武俊與馬寔至趙州城下。

初,硃泚鎮鳳翔,遣其将牛雲光将幽州兵五百人戍隴州,以隴右營田判官韋臯領隴右留後。及郝通奔鳳翔,牛雲光詐疾,欲俟臯至,伏兵執之以應泚,事洩,帥其衆奔泚。至汧陽,遇泚遣中使蘇玉赍诏書加臯中丞,玉說雲光曰:“韋臯,書生也。君不如與我俱之隴州,臯幸而受命,乃吾人也。不受命,君以兵誅之,如取孤犭屯耳!”雲光從之。臯從城上問雲光曰:“曏者不告而行,今而複來,何也?”雲光曰:“曏者未知公心,今公有新命,故複來,願托腹心。”臯乃先納蘇玉,受其诏書,謂雲光曰:“大使苟無異心,請悉納甲兵,使城中無疑,衆乃可入。”雲光以臯書生,易之,乃悉以甲兵輸之而入。明日,臯宴玉、雲光及其卒于郡舍,伏甲誅之。築壇,盟将士曰:“李楚琳賊虐本使,既不事上,安能恤下,宜相與讨與!”遣兄平、弇詣奉天,複遣使求援于吐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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