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紀三十五】起柔兆涒灘十月,盡強圉作噩閏月,不滿一年。
肅宗文明武德大聖大宣孝皇帝中之上至德元年(丙申,公元七五六年)
冬,十月,辛巳朔,日有食之,既。
上發順化,癸未,至彭原。
初,李林甫爲相,谏官言事皆先白宰相,退則又以所言白之;禦史言事須大夫同署。至是,敕盡革其弊,開谏诤之塗。又令宰相分直政事筆、承旨,旬日而更,懲林甫及楊國忠之專權故也。
第五琦見上于彭原,請以江、淮租庸市輕貨,溯江、漢而上至洋川,令漢中王瑀陸運至扶風以助軍;上從之。尋加琦山南等五道度支使。琦作榷鹽法,用以饒。
房琯喜賓客,好談論,多引拔知名之士,而輕鄙庸俗,人多怨之。北海太守賀蘭進明詣行在,上命琯以爲南海太守,兼禦史大夫,充嶺南節度使;琯以爲攝禦史大夫。進明入謝,上怪之,進明因言與琯有隙,且曰:“晉用王衍爲三公,祖尚浮虛,緻中原闆蕩。今房琯專爲迂闊大言以立虛名,所引用皆浮華之黨,真王衍之比也!陛下用爲宰相,恐非社稷之福。且琯在南朝佐上皇,使陛下與諸王分領諸道節制,仍置陛下于沙塞空虛之地,又布私黨于諸道,使統大權。其意以爲上皇一子得天下,則己不失富貴,此忠臣所爲乎?”上由是疏之。
房琯上疏,請自将兵複兩京;上許之,加持節、招讨西京兼防禦蒲、潼兩關兵馬、節度等使。琯請自選參佐,以禦史中丞鄧景山爲副,戶部侍郎李揖爲行軍司馬,給事中劉秩爲參謀。既行,又令兵部尚書王思禮副之。琯悉以戎務委李揖、劉秩,二人皆書生,不閑軍旅。琯謂人曰:“賊曳落河雖多,安能敵我劉秩!”琯分爲三軍:使裨将楊希文将南軍,自宜壽入;劉貴哲将中軍,自武功入;李光進将北軍,自奉天入。光進,光弼之弟也。
以賀蘭進明爲河南節度使。
颍王璬之至成都也,崔圓迎谒,拜于馬首,璬不之止;圓恨之。璬視事兩月,吏民安之。圓奏罷璬,使歸内宅;以武部侍郎李璬爲劍南節度使,代之。璬,岘之兄也。上皇尋命璬與陳王珪詣上宣慰,至是,見上于彭原。延王玢從上皇入蜀,追車駕不及;上皇怒,欲誅之,漢中王瑀救之,乃命玢亦詣上所。
甲申,令狐潮、王福德複将步騎萬馀攻雍丘。張巡出擊,大破之,斬首數千級,賊遁去。
房琯以中軍、北軍爲前鋒,庚子,至便橋。辛醜,二軍遇賊将安守忠于鹹陽之陳濤斜。琯效古法,用車戰,以牛車二千乘,馬步夾之;賊順風鼓噪,牛皆震駭。賊縱火焚之,人畜大亂,官軍死傷者四萬馀人,存者數千而已。癸卯,琯自以南軍戰,又敗,楊希文、劉貴哲皆降于賊。上聞琯敗,大怒。李泌爲之營救,上乃宥之,待琯如初。以薛景仙爲關内節度副使。
敦煌王承寀至回纥牙帳,回纥可汗以女妻之,遣其貴臣與承寀及仆固懷恩偕來,見上于彭原。上厚禮其使者而歸之,賜回纥女号毘伽公主。
尹子奇圍河間,四十馀日不下。史思明引兵會之。顔真卿遣其将和琳将萬二千人救河間,思明逆擊,擒之,遂陷河間;執李奂送洛陽,殺之。又陷景城,太守李喔罷克死。思明使兩騎赍尺書以招樂安,即時舉郡降。又使其将康沒野波将先鋒攻平原,兵未至,顔真卿知力不敵,壬寅,棄郡度河南走。思明即以平原兵攻清河、博平,皆陷之。思明引兵圍烏承恩于信都,承恩以城降,親導思明入城,交兵馬、倉庫,馬三千匹、兵五萬人,思明送承恩詣洛陽,祿山複其官爵。
饒陽裨将束鹿張興,力舉千鈞,性複明辯,賊攻饒陽,彌年不能下。及諸郡皆陷,思明并力圍之,外救俱絕,太守李系窘迫,赴火死,城遂陷。思明擒興,立于馬前,謂曰:“将軍真壯士,能與我共富貴乎?”興曰:“興,唐之忠臣,固無降理,今數刻之人耳,願一言而死。”思明曰:“試言之。”興曰:“主上待祿山,恩如父子,群臣莫及,不知報德,乃興兵指阙,塗炭生人,大丈夫不能剪除兇逆,乃北面爲之臣乎!仆有短策,足下能聽之乎?足下所以從賊,求富貴耳,譬如燕巢于幕,豈能久安!何如乘間取賊,轉禍爲福,長享富貴,不亦美乎!”思明怒,命張于木上,鋸殺之,詈不絕口,以至于死。
賊每破一城,城中人衣服、财賄、婦人皆爲所掠。男子,壯者使之負擔,羸、病、老、幼皆以刀槊戲殺之。祿山初以卒三千人授思明,使定河北,至是,河北皆下之,郡置防兵三千,雜以胡兵鎮之;思明還博陵。
尹子奇将五千騎度河,略北海,欲南取江、淮。會回纥可汗遣其臣葛邏支将兵入援,先以二千騎奄至範陽城下,子奇聞之,遽引兵歸。
十一月,戊午,回纥至帶汗谷,與郭子儀軍合;辛酉,與同羅及叛胡戰于榆林河北,大破之,斬首三萬,捕虜一萬,河曲皆平。子儀還軍洛交。
上命崔渙宣慰江南,兼知選舉。
令狐潮帥衆萬馀營雍丘城北,張巡邀擊,大破之,賊遂走。
永王璘,幼失母,爲上所鞠養,常抱之以眠;從上皇入蜀。上皇命諸子分總天下節制,谏議大夫高适谏,以爲不可;上皇不聽。璘領四道節度都使,鎮江陵。時江、淮租賦山積于江陵,璘召募勇士數萬人,日費巨萬。璘生長深宮,不更人事,子襄城王瑒,有勇力,好兵,有薛镠等爲之謀主,以爲今天下大亂,惟南方完富,璘握四道兵,封疆數千裏,宜據金陵,保有江表,如東晉故事。上聞之,敕璘歸觐于蜀;璘不從。江陵長史李岘辭疾赴行在,上召高适與之謀。适陳江東利害,且言璘必敗之狀。十二月,置淮南節度使,領廣陵等十二郡,以适爲之;置淮南西道節度使,領汝南等五郡,以來瞋爲之;使與江東節度使韋陟共圖璘。
安祿山遣兵攻颍川。城中兵少,無蓄積,太守薛願、長史龐堅悉力拒守,繞城百裏廬舍、林木皆盡。期年,救兵不至,祿山使阿史那承慶益兵攻之,晝夜死鬥十五日,城陷,執願、堅送洛陽,祿山縛于洛濱木上,凍殺之。
上問李泌曰:“今敵強如此,何時可定?”對曰:“臣觀賊所獲子女金帛,皆輸之範陽,此豈有雄據四海之志邪!今獨虜将或爲之用,中國之人惟高尚等數人,自馀皆脅從耳。以臣料之,不過二年,天下無寇矣。”上曰:“何故?”對曰:“賊之骁将,不過史思明、安守忠、田乾真、張忠志、阿史那承慶等數人而已。今若令李光弼自太原出井陉,郭子儀自馮翊入河東,則思明、忠志不敢離範陽、常山,守忠、乾真不敢離長安,是以兩軍絷其四将也,從祿山者,獨承慶耳。願敕子儀勿取華陰,使兩京之道常通,陛下以所征之兵軍于扶風,與子儀、光弼互出擊之,彼救首則擊其尾,救尾則擊其首,使賊往來數千裏,疲于奔命,我常以逸待勞,賊至則避其鋒,去則乘其弊,不攻城,不遏路。來春複命建甯爲範陽節度大使,并塞北出,與光弼南北掎角以取範陽,覆其巢穴。賊退則無所歸,留則不獲安,然後大軍四合而攻之,必成擒矣。”上悅。
時張良娣與李輔國相表裏,皆惡泌。建甯王倓謂泌曰:“先生舉倓于上,得展臣子之效,無以報德,請爲先生除害。”泌曰:“何也?”倓以良娣爲言。泌曰:“此非人子所言,願王姑置之,勿以爲先。”倓不從。
甲辰,永王璘擅引舟師東巡,沿江而下,軍容甚盛,然猶未露割據之謀。吳郡太守兼江南東路采訪使李希言平牒璘,诘其擅引兵東下之意。璘怒,分兵遣其将渾惟明襲希言于吳郡,季廣琛襲廣陵長史、淮南采訪使李成式于廣陵。璘進至當塗,希言遣其将元景曜及丹徒太守閻敬之将兵拒之,李成式亦遣其将李承慶拒之。璘擊斬敬之以殉,景曜、承慶皆降于璘,江、淮大震。高适與來瑱、韋陟會于安陸,結盟誓衆以讨之。
于阗王勝聞安祿山反,命其弟曜攝國事,自将兵五千入援。上嘉之,拜特進,兼殿中監。
令狐潮、李庭望攻雍丘,數月不下,乃置杞州,築城于雍丘之北以絕其糧援。賊常數萬人,而張巡衆才千馀,每戰辄克。河南節度使虢王巨屯彭城,假巡先鋒使。是月,魯、東平、濟陰陷于賊。賊将楊朝宗帥馬步二萬,将襲甯陵,斷巡後。巡遂拔雍丘,東守甯陵以待之,始與睢陽太守許遠相見。是日,楊朝宗至甯陵城西北,巡、遠與戰,晝夜數十合,大破之,斬首萬馀級,流屍塞汴而下,賊收兵夜遁。敕以巡爲河南節度副使。巡以将士有功,遣使詣虢王巨請空名告身及賜物,巨唯與折沖、果毅告身三十通,不與賜物。巡移書責巨,巨竟不應。
是歲,置北海節度使,領北海等四郡;上黨節度使,領上黨等三郡;興平節度使,領上洛等四郡。
吐蕃陷威戎、神威、定戎、宣威、制勝、金天、天成等軍,石堡城、百谷城、雕窠城。
初,林邑王範真龍爲其臣摩诃漫多伽獨所殺,盡滅範氏。國人立其王頭黎之女爲王,女不能治國,更立頭黎之姑子諸葛地,謂之環王,妻以女王。
肅宗文明武德大聖大宣孝皇帝中之上至德二年(丁酉,公元七五七年)
春,正月,上皇下诰,以憲部尚書李麟同平章事,總行百司,命崔圓奉诰赴彭原。麟,懿祖之後也。
安祿山自起兵以來,目漸昏,至是不複睹物;又病疽,性益躁暴,左右使令,小不如意,動加棰撻,或時殺之。既稱帝,深居禁中,大将希得見其面,皆因嚴莊白事。莊雖貴用事,亦不免棰撻,閹豎李豬兒被撻尤多,左右人不自保。祿山嬖妾段氏,生子慶恩,欲以代慶緒爲後。慶緒常懼死,不知所出。莊謂慶緒曰:“事有不得已者,時不可失。”慶緒曰:“兄有所爲,敢不敬從。”又謂豬兒曰:“汝前後受撻,甯有數乎!不行大事,死無日矣!”豬兒亦許諾。莊與慶緒夜持兵立帳外,豬兒執刀直入帳中,斫祿山腹。左右懼,不敢動。祿山扪枕旁刀,不獲,撼帳竿,曰:“必家賊也。”腹已流血數鬥,遂死。掘床下深數尺,以氈裹其屍埋之,誡宮中不得洩。乙卯旦,莊宣言于外,雲祿山疾亟。立晉王慶緒爲太子,尋即帝位,尊祿山爲太上皇,然後發喪。慶緒性昏懦,言辭無序,莊恐衆不服,不令見人。慶緒日縱酒爲樂,兄事莊,以爲禦史大夫、馮翊王,事無大小,皆取決焉;厚加諸将官爵以悅其心。
上從容謂李泌曰:“廣平爲元帥逾年,今欲命建甯專征,又恐勢分。立廣平爲太子,何如?”對曰:“臣固嘗言之矣,戎事交切,須即區處,至于家事,當俟上皇。不然,後代何以辨陛下靈武即位之意邪!此必有人欲令臣與廣平有隙耳;臣請以語廣平,廣平亦必未敢當。”泌出,以告廣平王亻叔,亻叔曰:“此先生深知其心,欲曲成其美也。”乃入,固辭,曰:“陛下猶未奉晨昏,臣何心敢當儲副!願俟上皇還宮,臣之幸也。”上賞慰之。李輔國本飛龍小兒,粗閑書計,給事太子宮,上委信之。輔國外恭謹寡言而内狡險,見張良娣有寵,陰附會之,與相表裏。建甯王倓數于上前诋讦二人罪惡,二人谮之于上曰:“倓恨不得爲元帥,謀害廣平王。”上怒,賜倓死。于是廣平王倓及李泌皆内懼。倓謀去輔國及良娣,泌曰:“不可,王不見建甯之禍乎?”亻叔曰:“竊爲先生憂之。”泌曰:“泌與主上有約矣。俟平京師,則去還山,庶免于患。”亻叔曰:“先生去,則亻叔益危矣。”泌曰:“王但盡人子之孝,良娣婦人,王委曲順之,亦何能爲!”
上謂泌曰:“今郭子儀、李光弼已爲宰相,若克兩京,平四海,則無官以賞之,奈何?”對曰:“古者官以任能,爵以酬功。漢、魏以來,雖以郡縣治民,然有功則錫以茅土,傳之子孫,至于周、隋皆然。唐初,未得關東,故封爵皆設虛名,其食實封者,給缯布而已。貞觀中,太宗欲複古制,大臣議論不同而止。由是賞功者多以官。夫以官賞功有二害,非才則廢事,權重則難制。是以功臣居大官者,皆不爲子孫之遠圖,務乘一時之權以邀利,無所不爲。向使祿山有百裏之國,則亦惜之以傳子孫,不反矣。爲今之計,俟天下既平,莫若疏爵土以賞功臣,則雖大國,不過二三百裏,可比今之小郡,豈難制哉!于人臣乃萬世之利也。”上曰:“善!”
上聞安西、北庭及拔汗那、大食諸國兵至涼、鄯,甲子,幸保定。
丙寅,劍南兵賈秀等五千人謀反,将軍席元慶、臨邛太守柳奕讨誅之。
河西兵馬使蓋庭倫與武威九姓商胡安門物等,殺節度使周泌,聚衆六萬。武威大城之中,小城有七,胡據其五,二城堅守。支度判官崔稱與中使劉日新以二城兵攻之,旬有七日,平之。
史思明自博陵,蔡希德自太行,高秀岩自大同,牛廷介自範陽,引兵共十萬,寇太原。李光弼麾下精兵皆赴朔方,馀團練烏合之衆不滿萬人。思明以爲太原指掌可取,既得之,當遂長驅取朔方、河、隴。太原諸将皆懼,議修城以待之,光弼曰:“太原城周四十裏,賊垂至而興役,是未見敵先自困也。”乃帥士卒及民于城外鑿壕以自固。作墼數十萬,衆莫知所用;及賊攻城于外,光弼用之增壘于内,壞辄補之。思明使人取攻具于山東,以胡兵三千衛送之,至廣陽,别将慕容溢、張奉璋邀擊,盡殺之。
思明圍太原,月馀不下,乃選骁銳爲遊兵,戒之曰:“我攻其北則汝潛趣其南,攻東則趣西,有隙則乘之。”而光弼軍令嚴整,雖寇所不至,警邏未嘗少懈,賊不得入。光弼購募軍中,苟有小技,皆取之,随能使之,人盡其用,得安邊軍錢工三,善穿地道。賊于城下仰而侮詈,光弼遣人從地道中曳其足而入,臨城斬之。自是賊行皆視地。賊爲梯沖、土山以攻城,光弼爲地道以迎之,近城辄陷。賊初逼城急,光弼作大砲,飛巨石,一發辄斃二十馀人,賊死者什二三,乃退營于數十步外,圍守益固。光弼遣人詐與賊約,刻日出降;賊喜,不爲備。光弼使穿地道周賊營中,搘之以木。至期,光弼勒兵在城上,遣裨将将數千人出,如降狀,賊皆屬目。俄而營中地陷,死者千馀人,賊衆驚亂,官軍鼓噪乘之,俘斬萬計。會安祿山死,慶緒使思明歸守範陽,留蔡希德等圍太原。
慶緒以尹子奇爲汴州刺史、河南節度使。甲戌,子奇以歸、檀及同羅、奚兵十三萬趣睢陽。許遠告急于張巡,巡自甯陵引兵入睢陽。巡有兵三千人,與遠兵合六千八百人。賊悉衆逼城,巡督勵将士,晝夜苦戰,或一日至二十合;凡十六日,擒賊将六十馀人,殺士卒二萬馀,衆氣自倍。遠謂巡曰:“遠懦,不習兵,公智勇兼濟,遠請爲公守,請公爲遠戰。”自是之後,遠但調軍糧,修戰具,居中應接而已,戰鬥籌畫一出于巡。賊遂夜遁。郭子儀以河東居兩京之間,扼賊要沖,得河東則兩京可圖。時賊将崔乾祐守河東,丁醜,子儀潛遣人入河東,與唐官陷賊者謀,俟官軍至,爲内應。
初,平盧節度使劉正臣自範陽敗歸,安東都護王玄志鸩殺之。祿山以其黨徐歸道爲平盧節度使,玄志複與平盧将侯希逸襲殺之;又遣兵馬使董秦将兵以葦筏度海,與大将田神功擊平原、樂安,下之。防河招讨使李銑承制以秦爲平原太守。
二月,戊子,上至鳳翔。
郭子儀自洛交引兵趣河東,分兵取馮翊。己醜夜,河東司戶韓旻等翻河東城迎官軍,殺賊近千人。崔乾祐逾城得免,發城北兵攻城,且拒官軍,子儀擊破之。乾祐走,子儀追擊之,斬首四千級,捕虜五千人,乾祐至安邑,安邑人開門納之,半入,閉門擊之,盡殪。乾佑未入,自白迳嶺亡去。遂平河東。
上至鳳翔旬日,隴右、河西、安西、西域之兵皆會,江、淮庸調亦至洋川、漢中,上自散關通表成都,信使駱驿。長安人聞車駕至,從賊中自拔而來者日夜不絕。西師憩息既定,李泌請遣安西及西域之衆,如前策并塞東北,自歸、檀南取範陽。上曰:“今大衆已集,庸調亦至,當乘兵鋒搗其腹心,而更引兵東北數千裏,先取範陽,不亦迂乎?”對曰:“今以此衆直取兩京,必得之。然賊必再強,我必又困,非久安之策。”上曰:“何也?”對曰:“今所恃者,皆西北守塞及諸胡之兵,性耐寒而畏暑,若乘其新至之銳,攻祿山已老之師,其勢必克。兩京春氣已深,賊收其馀衆,遁歸巢穴,關東地熱,官軍必困而思歸,不可留也。賊休兵秣馬,伺官軍之去,必複南來,然則征戰之勢未有涯也。不若先用之于寒鄉,除其巢穴,則賊無所歸,根本永絕矣。”上曰:“朕切于晨昏之戀,不能待此決矣。”
關内節度使王思禮軍武功,兵馬使郭英乂軍東原,王難得軍西原。丁酉,安守忠等寇武功,郭英乂戰不利,矢貫其頤而走;王難得望之不救,亦走;思禮退軍扶風。賊遊兵至大和關,去鳳翔五十裏,鳳翔大駭,戒嚴。
李光弼将敢死士出擊蔡希德,大破之,斬首七萬馀級;希德遁去。
安慶緒以史思明爲範陽節度使,兼領恒陽軍事,封妫川王;以牛廷介領安陽軍事;張忠志爲常山太守兼團練使,鎮井陉口;馀各令歸舊任,募兵以禦官軍。先是安祿山得兩京珍貨,悉輸範陽。思明擁強兵,據富資,益驕橫,浸不用慶緒之命;慶緒不能制。
戊戌,永王璘敗死,其黨薛镠等皆伏誅。
時李成式與河北招讨判官李銑合兵讨璘,銑兵數千,軍于揚子;成式使判官裴茂将兵三千,軍于瓜步,廣張旗幟,列于江津。璘與其子瑒登城望之,始有懼色。季廣琛召諸将謂曰:“吾屬從王至此,天命未集,人謀已隳,不如及兵鋒未交,早圖去就。不然,死于鋒镝,永爲逆臣矣。”諸将皆然之。于是廣琛以麾下奔廣陵,渾惟明奔江甯,馮季康奔白沙。璘憂懼,不知所出。其夕,江北之軍多列炬火,光照水中,一皆爲兩,璘軍又以火應之。璘以爲官軍已濟江,遽挈家屬與麾下潛遁;及明,不見濟者,乃複入城收兵,具舟楫而去。成式将趙侃等濟江至新豐,璘使瑒及其将高仙琦将兵擊之;侃等逆戰,射瑒中肩,璘兵遂潰。璘與仙琦收馀衆,南奔鄱陽,收庫物甲兵,欲南奔嶺表,江西采訪使皇甫侁遣兵追讨,擒之,潛殺之于傳舍;瑒亦死于亂兵。
侁使人送璘家屬還蜀,上曰:“侁既生得吾弟,何不送之于蜀而擅殺之邪!”遂廢侁不用。
庚子,郭子儀遣其子旰及兵馬使李韶光、大将軍王祚濟河擊潼關,破之,斬首五百級。安慶緒遣兵救潼關,郭旰等大敗,死者萬馀人。李韶光、王祚戰死,仆固懷恩抱馬首浮渡渭水,退保河東。
三月,辛酉,以左相韋見素爲左仆射,中書侍郎、同平章事裴冕爲右仆射,并罷政事。
初,楊國忠惡憲部尚書苗晉卿,安祿山之反也,請出晉卿爲陝郡太守,兼陝、弘農防禦使。晉卿固辭老病,上皇不悅,使之緻仕。及長安失守,晉卿潛竄山谷;上至鳳翔,手敕征之爲左相,軍國大務悉咨之。
上皇思張九齡之先見,爲之流涕,遣中使至曲江祭之,厚恤其家。
尹子奇複引大兵攻睢陽。張巡謂将士曰:“吾受國恩,所守,正死耳。但念諸君捐軀命,膏草野,而賞不酬勳,以此痛心耳!”将士皆激勵請奮。巡遂椎牛,大飨士卒,盡軍出戰。賊望見兵少,笑之。巡執旗,帥諸将直沖賊陣。賊乃大潰,斬将三十馀人,殺士卒三千馀人,逐之數十裏。明日,賊又合軍至城下,巡出戰,晝夜數十合,屢摧其鋒,而賊攻圍不辍。
辛未,安守忠将騎二萬寇河東,郭子儀擊走之,斬首八千級,捕虜五千人。
夏,四月,顔真卿自荊、襄北詣鳳翔,上以爲憲部尚書。
上以郭子儀爲司空、天下兵馬副元帥,使将兵赴鳳翔。庚寅,李歸仁以鐵騎五千邀之于三原北,子儀使其将仆固懷恩、王仲升、渾釋之、李若幽等伏兵擊之于白渠留運橋,殺傷略盡,歸仁遊水而逸。若幽,神通之玄孫也。
子儀與王思禮軍合于西渭橋,進屯潏西。安守忠、李歸仁軍于京城西清渠。相守七日,官軍不進。五月,癸醜,守忠僞遁,子儀悉師逐之。賊以骁騎九千爲長蛇陣,官軍擊之,首尾爲兩翼,夾擊官軍,官軍大潰。判官韓液、監軍孫知古皆爲賊所擒,軍資器械盡棄之。子儀退保武功,中外戒嚴。
是時府庫無蓄積,朝廷專以官爵賞功,諸将出征,皆給空名告身,自開府、特進、列卿、大将軍,下至中郎、郎将,聽臨事注名。其後又聽以信牒授人官爵,有至異姓王者。諸軍但以職任相統攝,不複計官爵高下。及清渠之敗,複以官爵收散卒。由是官爵輕而貨重,大将軍告身一通,才易一醉。凡應募入軍者,一切衣金紫,至有朝士僮仆衣金紫,稱大官,而執賤役者,名器之濫,至是而極焉。
房琯性高簡,時國家多難,而琯多稱病不朝谒,不以職事爲意,日與庶子劉秩、谏議大夫李揖高談釋、老,或聽門客董庭蘭鼓琴,庭蘭以是大招權利。禦史奏庭蘭贓賄,丁巳,罷琯爲太子少師。以谏議大夫張鎬爲中書侍郎、同平章事。上常使僧數百人爲道場于内,晨夜誦佛。鎬谏曰:“帝王當修德以弭亂安人,未聞飯僧可緻太平也!”上然之。
庚申,上皇追冊上母楊妃爲元獻皇後。
山南東道節度使魯炅守南陽,賊将武令珣、田承嗣相繼攻之。城中食盡,一鼠直錢數百,餓死者相枕藉。上遣宦官将軍曹日升往宣慰,圍急,不得入。日升請單騎入緻命,襄陽太守魏仲犀不許。會顔真卿自河北至,曰:“曹将軍不顧萬死,以緻帝命,何爲沮之!借使不達,不過亡一使者;達,則一城之心固矣。”日升與十騎偕往,賊畏其銳,不敢逼。城中自謂望絕,及見日升,大喜。日升複爲之至襄陽取糧,以千人運糧而入,賊不能遏。炅在圍中凡周歲,晝夜苦戰,力竭不能支,壬戌夜,開城,帥馀兵數千突圍而出,奔襄陽,承嗣追之,轉戰二日,不能克而還。時賊欲南侵江、漢,賴炅扼其沖要,南夏得全。
司空郭子儀詣阙請自貶;甲子,以子儀爲左仆射。
尹子奇益兵圍睢陽益急,張巡于城中夜鳴鼓嚴隊,若将出擊者;賊聞之,達旦儆備。既明,巡乃寝兵絕鼓。賊以飛樓瞰城中,無所見,遂解甲休息。巡與将軍南霁雲、郎将雷萬春等十馀将各将五十騎開門突出,直沖賊營,至子奇麾下,營中大亂,斬賊将五十馀人,殺士卒五千馀人。巡欲射子奇而不識,乃剡蒿爲矢,中者喜,謂巡矢盡,走白子奇,乃得其狀,使霁雲射之,喪其左目,幾獲之。子奇乃收軍退還。
六月,癸未,田乾真圍安邑。會陝郡賊将楊務欽密謀歸國,河東太守馬承光以兵應之,務欽殺城中諸将不同己者,翻城來降。乾真解安邑,遁去。
将軍王去榮以私怨殺本縣令,當死。上以其善用砲,壬辰,敕免死,以白衣于陝郡效力。中書舍人賈至不即行下,上表,以爲:“去榮無狀,殺本縣之君。《易》曰:‘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若縱去榮,可謂生漸矣。議者謂陝郡初複,非其人不可守。然則它無去榮者,何以亦能堅守乎?陛下若以砲石一能即免殊死,今諸軍技藝絕倫者,其徒實繁。必恃其能,所在犯上,複何以止之!若止舍去榮而誅其馀者,則是法令不一而誘人觸罪也。今惜一去榮之材而不殺,必殺十如去榮之材者,不亦其傷益多乎!夫去榮,逆亂之人也,焉有逆于此而順于彼,亂于富平而治于陝郡,悖于縣君而不悖于大君欤!伏惟明主全其遠者、大者,則禍亂不日而定矣。”上下其事,令百官議之。太子太師韋見素等議,以爲:“法者天地大典,帝王猶不敢擅殺,而小人得擅殺,是臣下之權過于人主也。去榮既殺人不死,則軍中凡有技能者,亦自謂無憂,所在暴橫。爲郡縣者,不亦難乎!陛下爲天下主,愛無親疏,得一去榮而失萬姓,何利之有!于律,殺本縣令,列于十惡。而陛下寬之,王法不行,人倫道屈,臣等奉诏,不知所從。夫國以法理,軍以法勝;有恩無威,慈母不能使其子,陛下厚養戰士而每戰少利,豈非無法邪!今陝郡雖要,不急于法也。有法則海内無憂不克,況陝郡乎!無法則陝郡亦不可守,得之何益!而去榮末技,陝郡不以之存亡;王法有無,國家乃爲之輕重。此臣等所以區區願陛下守貞觀之法。”上竟舍之。至,曾之子也。
南充土豪何滔作亂,執本郡防禦使楊齊魯;劍南節度使盧元裕發兵讨平之。
秋,七月,河南節度使駕蘭進明克高密、琅邪、殺賊二萬馀人。
戊申夜,蜀郡兵郭千仞等反,六軍兵馬使陳玄禮、劍南節度使李峘讨誅之。
壬子,尹子奇複征兵數萬,攻睢陽。先是,許遠于城中積糧至六萬石,虢王巨以其半給濮陽、濟陰二郡,遠固争之,不能得;既而濟陰得糧,遂以城叛,而睢陽城至是食盡。将士人廪米日一合,雜以茶紙、樹皮爲食,而賊糧運通,兵敗複征。睢陽将士死不加益,諸軍饋救不至,士卒消耗至一千六百人,皆饑病不堪鬥,遂爲賊所圍,張巡乃修守具以拒之。賊爲雲梯,勢如半虹,置精卒二百于其上,推之臨城,欲令騰入。巡預于城潛鑿三穴,候梯将至,于一穴中出大木,末置鐵鈎,鈎之使不得退;一穴中出一木,拄之使不得進;一穴中出一木,木末置鐵籠,盛火焚之,其梯中折,梯上卒盡燒死。賊又以鈎車鈎城上棚閣,鈎之所及,莫不崩陷。巡以大木,末置連鎖,鎖末置大镮,搨其鈎頭,以革車拔之入城,截其鈎頭而縱車令去。賊又造木驢攻城,巡熔金汁灌之,應投銷铄。賊又于城西北隅以土囊積柴爲磴道,欲登城。巡不與争利,每夜,潛以松明、幹蒿投之于中,積十馀日,賊不之覺,因出軍大戰,使人順風持火焚之,賊不能救,經二十馀日,火方滅。巡之所爲,皆應機立辦,賊伏其智,不敢複攻,遂于城外穿三重壕,立木栅以守巡,巡亦于其内作壕以拒之。
丁巳,賊将安武臣攻陝郡,楊務欽戰死,賊遂屠陝。
崔渙在江南選補,冒濫者衆,八月,甲申,罷渙爲馀杭太守、江東采訪、防禦使。
以張鎬兼河南節度、采訪等使,代賀蘭進明。
靈昌太守許叔冀爲賊所圍,救兵不至,拔衆奔彭城。
睢陽士卒死傷之馀,才六百人,張巡、許遠分城而守之,巡守東北,遠守西南,與士卒同食茶紙,不複下城。賊士攻城者,巡以逆順說之,往往棄賊來降,爲巡死戰,前後二百馀人。
是時,許步冀在谯郡,尚衡在彭城,賀蘭進明在臨淮,皆擁兵不救。城中日蹙,巡乃令南霁雲将三十騎犯圍而出,告急于臨淮。霁雲出城,賊衆數萬遮之,霁雲直沖其衆,左右馳射,賊衆披靡,止亡兩騎。既至臨淮,見進明,進明曰:“今日睢陽不知存亡,兵去何益!”霁雲曰:“睢陽若陷,霁雲請以死謝大夫。且睢陽既拔,即及臨淮,譬如皮毛相依,安得不救!”進明愛霁雲勇壯,不聽其語,強留之,具食與樂,延霁去坐。霁雲慷慨,泣且語曰:“霁雲來時,睢陽之人不食月馀矣!霁雲雖欲獨食,且不下咽,大夫坐擁強兵,觀睢陽陷沒,曾無分災救患之意,豈忠臣義士之所爲乎!”因齧落一指以示進明,曰:“霁雲既不能達主将之意,請留一指以示信歸報。”座中往往爲泣下。
霁雲察進明終無出師意,遂去。至甯陵,與城使廉坦同将步騎三千人,閏月,戊申夜,冒圍,且戰且行,至城下,大戰,壞賊營,死傷之外,僅得千人入城。城中将吏知無救,皆恸哭,賊知援絕,圍之益急。
初,房琯爲相,惡賀蘭進明,以爲河南節度使,以許叔冀爲進明都知兵馬使,俱兼禦史大夫。叔冀自恃麾下精銳,且官與進明等,不受其節制。故進明不敢分兵,非惟疾巡、遠功名,亦懼爲叔冀所襲也。
戊辰,上勞飨諸将,遣攻長安,謂郭子儀曰:“事之濟否,在此行也!”對曰:“此行不捷,臣必死之!”
辛未,禦史大夫崔光遠破賊于駱谷,光遠行軍司馬王伯倫、判官李椿将二千人攻中渭橋,殺賊守橋者千人,乘勝至苑門。賊有先屯武功者,聞之,奔歸,遇于苑北,合戰,殺伯倫,擒椿送洛陽。然自是賊不複屯武功矣。
賊屢攻上黨,常爲節度使程千裏所敗。蔡希德複引兵圍上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