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二百一十七


【唐紀三十三】起阏逢敦牂,盡柔兆涒灘四月,凡二年有奇。

玄宗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下之下天寶十三年(甲午,公元七五四年)

春,正月,己亥,安祿山入朝。是時楊國忠言祿山必反,且曰:“陛下試召之,必不來。”上使召之,祿山聞命即至。庚子,見上于華清宮,泣曰:“臣本胡人,陛下寵擢至此,爲國忠所疾,臣死無日矣!”上憐之,賞賜巨萬,由是益親信祿山,國忠之言不能入矣。太子亦知祿山必反,言于上,上不聽。

甲辰,太清宮奏:“學士李琪見玄元皇帝乘紫雲,告以國祚延昌。”

唐初,诏敕皆書、門下官有文者爲之。乾封以後,始召文士元萬頃、範履冰等草諸文辭,常于北門候進止,時人謂之“北門學士”。中宗之世,上官昭容專其事。上即位,始置翰林院,密迩禁廷,延文章之士,下至僧、道、書、畫、琴、棋、數術之工皆處之,謂之“待诏”。刑部尚書張均及弟太常卿垍皆翰林院供奉。上欲加安祿山同平章事,已令張垍草制。楊國忠谏曰:“祿山雖有軍功,目不知書,豈可爲宰相!制書若下,恐四夷輕唐。”上乃止。乙巳,加祿山左仆射,賜一子三品、一子四品官。丙午,上還宮。

安祿山求兼領閑廄、群牧;庚申,以祿山爲閑廄、隴右群牧等使。祿山又求兼總監;壬戌,兼知總監事。祿山奏以禦史中丞吉溫爲武部侍郎,充閑廄逼使,楊國忠由是惡溫。祿山密遣親信選健馬堪戰者數千匹,别飼之。

二月,壬申,上朝獻太清宮,上聖祖尊号曰大聖祖高上大道金阙玄元大皇太帝。癸酉,享太廟,上高祖谥曰神堯大聖光孝皇帝,太宗谥曰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高宗谥曰天皇大聖大弘孝皇帝,中宗谥曰孝和大聖大昭孝皇帝,睿宗谥曰玄真大聖大興孝皇帝,以漢家諸帝皆谥孝故也。甲戌,群臣上尊号曰開元天地大寶聖文神武證道孝德皇帝。赦天下。

丁醜,楊國忠進位司空;甲申,臨軒冊命。

己醜,安祿山奏:“臣所部将士讨奚、契丹、九姓、同羅等,勳效甚多,乞不拘常格,超資加賞,仍好寫告身付臣軍授之。”于是除将軍者五百馀人,中郎将者二千馀人。祿山欲反,故先以此收衆心也。

三月,丁酉朔,祿山辭歸範陽。上解禦衣以賜之,祿山受之驚喜。恐楊國忠奏留之,疾驅出關。乘船沿河而下,令船夫執繩闆立于岸側,十五裏一更,晝夜兼行,日數百裏,過郡縣不下船。自是有言祿山反者,上皆縛送之。由是人皆知其将反,無敢言者。

祿山之發長安也,上令高力士餞之長樂坡,及還,上問:“祿山慰意乎?”對曰:“觀其意怏怏,必知欲命爲相而中止故也。”上以告國忠,曰:“此議他人不知,必張垍兄弟告之也。”上怒,貶張均爲建安太守,垍爲盧溪司馬,垍弟給事中埱爲宜春司馬。

哥舒翰亦爲其部将論功,敕以隴右十将、特進、火拔州都督、燕山郡王火拔歸仁爲骠騎大将軍,河源軍使王思禮加特進,臨洮太守成如璆、讨擊副使範陽魯炅、臯蘭府都督渾惟明并加雲麾将軍,隴右讨擊副使郭英乂爲左羽林将軍。英乂,知運之子也。翰又奏嚴挺之之子武爲節度判官,河東呂諲爲度支判官,前封丘尉高适爲掌書記,安邑曲環爲别将。

程千裏執阿布思,獻于阙下,斬之。甲子,以千裏爲金吾大将軍,以封常清權北庭都護、伊西節度使。

夏,四月,癸巳,安祿山奏擊奚破之,虜其王李日越。

六月,乙醜朔,日有食之,不盡如鈎。

侍禦史、俞南留後李宓将兵七萬擊南诏。閣羅鳳誘之深入,至太和城,閉壁不戰。宓糧盡,士卒罹瘴疫及饑死什七八,乃引還;蠻追擊之,宓被擒,全軍皆沒。楊國忠隐其敗,更以捷聞,益發中國兵讨之,前後死者幾二十萬人,無敢言者。上嘗謂高力士曰:“朕今老矣,朝事付之宰相,邊事付之諸将,夫複何憂!”力士對曰:“臣聞雲南數喪師,又邊将擁兵太盛,陛下将何以制之!臣恐一旦禍發,不可複救,何謂無憂也!”上曰:“卿勿言,朕徐思之。”

秋,七月,癸醜,哥舒翰奏,于所開九曲之地置洮陽、澆河二郡及神策軍,以臨洮太守成如璆兼洮陽太守,充神策軍使。

楊國忠忌陳希烈,希烈累表辭位;上欲以武部侍郎吉溫代之,國忠以溫附安祿山,奏言不可;以文部侍郎韋見素和雅易制,薦之。八月,丙戌,以希烈爲太子太師,罷政事;以見素爲武部尚書、同平章事。

自去歲水旱相繼,關中大饑。楊國忠惡京兆尹李岘不附己,以災沴歸咎于岘,九月,貶長沙太守。岘,祎之子也。上憂雨傷稼,國忠取禾之善者獻之,曰:“雨雖多,不害稼也。”上以爲然。扶風太守房琯言所部水災,國忠使禦史推之。是歲,天下無敢言災者。高力士侍側,上曰:“淫雨不已,卿可盡言。”對曰:“自陛下以權假宰相,賞罰無章,陰陽失度,臣何敢言!”上默然。

冬,十月,乙酉,上幸華清宮。

十一月,己未,置内侍監二員,正三品。

河東太守兼本道采訪使韋陟,斌之兄也,文雅有盛名,楊國忠恐其入相,使人告陟贓污事,下禦史按問。陟賂中丞吉溫,使求救于安祿山,複爲國忠所發。閏月,壬寅,貶陟桂嶺尉,溫澧陽長史。安祿山爲溫訟冤,且言國忠讒疾。上兩無所問。

戊午,上還宮。

是歲,戶部奏天下郡三百二十一,縣千五百三十八,鄉萬六千八百二十九,戶九百六萬九千一百五十四,口五千二百八十八萬四百八十八。

玄宗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下之下天寶十四年(乙未,公元七五五年)

春,正月,蘇毘王子悉諾邏去吐蕃來降。

二月,辛亥,安祿山使副将何千年入奏,請以蕃将三十二人代漢将,上命立進畫,給告身。韋見素謂楊國忠曰:“祿山久有異志,今又有此請,其反明矣。明日見素當極言;上未允,公其繼之。”國忠許諾。壬子,國忠、見素入見,上迎謂曰:“卿等有疑祿山之意邪?”見素因極言祿山反已有迹,所請不可許,上不悅,國忠逡巡不敢言,上竟從祿山之請。他日,國忠、見素言于上曰:“臣有策可坐消祿山之謀。今若除祿山平章事,召詣阙,以賈循爲範陽節度使,呂知誨爲平盧節度使,楊光翙爲河東節度使,則勢自分矣。”上從之。已草制,上留不發,更遣中使輔璆琳以珍果賜祿山,潛察其變。璆琳受祿山厚賂,還,盛言祿山竭忠奉國,無有二心。上謂國忠等曰:“祿山,朕推心待之,必無異志。東北二虜,藉其鎮遏。朕自保之,卿等勿憂也!”事遂寝。循,華原人也,時爲節度副使。

隴右、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入朝,道得風疾,遂留京師,家居不出。

三月,辛巳,命給事中裴士淹宣慰河北。

夏,四月,安祿山奏破奚、契丹。

癸巳,以蘇毘王子悉諾邏爲懷義王,賜姓名李忠信。

安祿山歸至範陽,朝廷每遣使者至,皆稱疾不出迎,盛陳武備,然後見之。裴士淹至範陽,二十馀日乃得見,無複人臣禮。楊國忠日夜求祿山反狀,使京兆尹圍其第,捕祿山客李超等,送禦史台獄,潛殺之。祿山子慶宗尚宗女榮義郡主,供奉在京師,密報祿山,祿山愈懼。六月,上以其子成婚,于诏召祿山觀禮,祿山辭疾不至。秋,七月,祿山表獻馬三千匹,每匹執控夫二人,遣蕃将二十二人部送。河南尹達奚珣疑有變,奏請“谕祿山以進車馬宜俟至冬,官自給夫,無煩本軍。”于是上稍寤,始有疑祿山之意。會輔璆琳受賂事亦洩,上托以他事撲殺之。上遣中使馮神威赍手诏谕祿山,如珣策;且曰:朕新爲卿作一湯,十月于華清宮待卿。”神威至範陽宣旨,祿山踞床微起,亦不拜,曰:“聖人安隐。”又曰:“馬不獻亦可,十月灼然詣京師。”即令左右引神威置館舍,不複見;數日,遣還,亦無表。神威還,見上,泣曰:“臣幾不得見大家!”

八月,辛卯,免今載百姓租庸。

冬,十月,庚寅,上幸華清宮。

安祿山專制三道,陰蓄異志,殆将十年,以上待之厚,欲俟上晏駕然後作亂。會楊國忠與祿山不相悅,屢言祿山且反,上不聽;國忠數以事激之,欲其速反以取信于上。祿山由是決意遽反,獨與孔目官、太仆丞嚴莊、掌書記、屯田員外郎高尚、将軍阿史那承慶密謀,自馀将佐皆莫之知,但怪其自八月以來,屢飨士卒,秣馬厲兵而已。會有奏事官自京師還,祿山詐爲敕書,悉召諸将示之曰:“有密旨,令祿山将兵入朝讨楊國忠,諸君宜即從軍。”衆愕然相顧,莫敢異言。十一月,甲子,祿山發所部兵及同羅、奚、契丹、室韋凡十五萬衆,号二十萬,反于範陽。命範陽節度副使賈循守範陽,平盧節度副使呂知誨守平盧,别将高秀岩守大同;諸将皆引兵夜發。

诘朝,祿山出薊城南,大閱誓衆,以讨楊國忠爲名,榜軍中曰:“有異議扇動軍人者,斬及三族!”于是引兵而南。祿山乘鐵輿,步騎精銳,煙塵千裏,鼓噪震地。時海内久承平,百姓累世不識兵革,猝聞範陽兵起,遠近震駭。河北皆祿山統内,所過州縣,望風瓦解。守令或開門出迎,或棄城竄匿,或爲所擒戮,無敢拒之者。祿山先遣将軍何千年、高邈将奚騎二十,聲言獻射生手,乘驿詣太原。乙醜,北京副留守楊光翙出迎,因劫之以去。太原具言其狀。東受降城亦奏祿山反。上猶以爲惡祿山者詐爲之,未之信也。

庚午,上聞祿山定反,乃召宰相謀之。楊國忠揚揚有得色,曰:“今反者獨祿山耳,将士皆不欲也。不過旬日,必傳首詣行在。”上以爲然,大臣相顧失色。上遣特進畢思琛詣東京,金吾将軍程千裏詣河東,各簡募數萬人,随便團結以拒之。辛未,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入朝,上問以讨賊方略,常清大言曰:“今太平積久,故人望風憚賊。然事有逆順,勢有奇變,臣請走馬詣東京,開府庫,募骁勇,挑馬棰渡河,計日取逆胡之首獻阙下!”上悅。壬申,以常清爲範陽、平盧節度使。常清即日乘驿詣東京募兵,旬日,得六萬人;乃斷河陽橋,爲守禦之備。

甲戌,祿山至博陵南,何千年等執楊光翙見祿山,責光翙以附楊國忠,斬之以徇。祿山使其将安忠志将精兵軍土門,忠志,奚人,祿山養爲假子;又以張獻誠攝博陵太守,獻誠,守珪之子也。

祿山至藁城,常山太守顔杲卿力不能拒,與長史袁履謙往迎之。祿山辄賜杲卿金紫,質其子弟,使仍守常山;又使其将李欽湊将兵數千人守井陉口,以備西來諸軍。杲卿歸,途中指其衣謂履謙曰:“何爲著此?”履謙悟其意,乃陰與杲卿謀起兵讨祿山。杲卿,思魯之玄孫也。

丙子,上還宮。斬太仆卿安慶宗,賜榮義郡主自盡。以朔方節度使安思順爲戶部尚書,思順弟元貞爲太仆卿。以朔方右廂兵馬使、九原太守郭子儀爲朔方節度使,右羽林大将軍王承業爲太原尹。置河南節度使,領陳留等十三郡,以衛尉卿猗氏張介然爲之。以程千裏爲潞州長史。諸郡當賊沖者,始置防禦使。丁醜,以榮王琬爲元帥,右金吾大将軍高仙芝副之,統諸軍東征。出内府錢帛,于京師募兵十一萬,号曰天武軍,旬日而集,皆市井子弟也。

十二月,丙戌,高仙芝将飛騎、彍騎及新募兵、邊兵在京師者合五萬人,發長安。上遣宦者監門将軍邊令誠監其軍,屯于陝。

丁亥,安祿山自靈昌渡河,以纟亘約敗船及草木橫絕河流,一夕,冰合如浮梁,遂陷炅昌郡。祿山步騎散漫,人莫知其數,所過殘滅。張介然至陳留才數日,祿山至,授兵乘城。衆忷懼,不能守。庚寅,太守郭納以城降。祿山入北郭,聞安慶宗死,恸哭曰:“我何罪,而殺我子!”時陳留将士降者夾道近萬人,祿山皆殺之以快其忿;斬張介然于軍門。以其将李庭望爲節度使,守陳留。

壬辰,上下制欲親征,其朔方、河西、隴右兵留守城堡之外,皆赴行營,令節度使自将之,期二十日畢集。

初,平原太守顔真卿知祿山且反,因霖雨,完城浚壕,料丁壯,實倉廪。祿山以其書生,易之。及祿山反,牒真卿以平原、博平兵七千人防河津,真卿遣平原司兵李平間道奏之。上始聞祿山反,河北郡縣皆風靡,歎曰:“二十四郡,曾無一人義士邪!”及平至,大喜,曰:“朕不識顔真卿作何狀,乃能如是!”真卿使親客密懷購賊牒詣諸郡,由是諸郡多應者。真卿,杲卿之從弟也。

安祿山引兵向荥陽,太守崔無诐拒之;士卒乘城者,聞鼓角聲,自墜如雨。癸巳,祿山陷荥陽,殺無诐,以其将武令珣守之。祿山聲勢益張,以其将田承嗣、安忠志、張孝忠爲前鋒。封常清所募兵皆白徒,未更訓練,屯武牢以拒賊;賊以鐵騎蹂之,官軍大敗。常清收馀衆,戰于葵園,又敗;戰上東門内,又敗。丁酉,祿山陷東京,賊鼓噪自四門入,縱兵殺掠。常清戰于都亭驿,又敗;退守宣仁門,又敗;乃自苑西壞牆西走。

河南尹達奚珣降于祿山。留守李憕謂禦史中丞盧奕曰:“吾曹荷國重任,雖知力不敵,必死之!”奕許諾。憕收殘兵數百,欲戰,皆棄憕潰去;憕獨坐府中。弈先遣妻子懷印間道走長安,朝服坐台中,左右皆散。祿山屯于閑廄,使人執憕、奕及采訪判官蔣清,皆殺之。奕罵祿山,數其罪,顧賊黨曰:“凡爲人當知逆順。我死不失節,夫複何恨!”憕,文水人;奕,懷慎之子;清,欽緒之子也。祿山以其黨張萬頃爲河南尹。

封常清帥馀衆至峽,陝郡太守窦廷芝已奔河東,吏民皆散。常清謂高仙芝曰:“常清連日血戰,賊鋒不可當。且潼關無兵,若賊豕突入關,則長安危矣。陝不可守,不如引兵先據潼關以拒之。”仙芝乃帥見兵西趣潼關。賊尋至,官軍狼狽走,無複部伍,士馬相騰踐,死者甚衆。至潼關,修完守備,賊至,不得入而去。祿山使其将崔乾祐屯陝,臨汝、弘農、濟陰、濮陽、雲中郡皆降于祿山。是時,朝廷征兵諸道,皆未至,關中忷懼。會祿山方謀稱帝,留東京不進,故朝廷得爲之備,兵亦稍集。

祿山以張通儒之弟通晤爲睢陽太守,與陳留長史楊朝宗将胡騎千馀東略地,郡縣官多望風降走,惟東平太守嗣吳王祗、濟南太守李随起兵拒之。祗,祎之弟也。郡縣之不從賊者,皆倚吳王爲名。單父尉賈贲帥吏民南擊睢陽,斬張通晤。李庭望引兵欲東徇地,聞之,不敢進而還。庚子,以永王璘爲山南節度使,江陵長史源洧爲之副;颍王璬爲劍南節度使,蜀郡長史崔圓爲之副。二王皆不出閣。洧,光裕之子也。

上議親征,辛醜,制太子臨國,謂宰相曰:“朕在位垂五十載,倦于憂勤,去秋已欲傳位太子;值水旱相仍,不欲以馀災遺子孫,淹留俟稍豐。不意逆胡橫發,朕當親征,且使之監國。事平之日,朕将高枕無爲矣。”楊國忠大懼,退謂韓、虢、秦三夫人曰:“太子素惡吾家專橫久矣,若一旦得天下,吾與姊妹并命在旦暮矣!”相與聚哭,使三夫人說貴妃,銜土請命于上;事遂寝。

顔真卿召募勇士,旬日至萬馀人,谕以舉兵讨安祿山,繼以涕泣,士皆感憤。祿山使其黨段子光赍李憕、盧奕、蔣清首徇河北諸郡,至平原,壬寅,真卿執子光,腰斬以徇;取三人首,續以蒲身,棺斂葬之,祭哭受吊。祿山以海運使劉道玄攝景城太守,清池尉賈載、鹽山尉河内穆甯共斬道玄,得其甲仗五十馀船;攜道玄首谒長史李啵嗍昭獻宗族,悉誅之。是日,送道玄首至平原,真卿召載、甯及清河尉張澹詣平原計事。饒陽太守盧全誠據城不受代;河間司法李奂殺祿山所署長史王懷忠;李随遣遊弈将訾嗣賢濟河,殺祿山所署博平太守馬冀;各有衆數千或萬人,共推真卿爲盟主,軍事皆禀焉。祿山使張獻誠将上谷、博陵、常山、趙郡、文安五郡團結兵萬人圍饒陽。

高仙芝之東征也,監軍邊令誠數以事幹之,仙芝多不從。令誠入奏事,具言仙芝、常清桡敗之狀,且雲:“常清以賊搖衆,而仙芝棄陝地數百裏,又盜減軍士糧賜。”上大怒,癸卯,遣令誠赍敕即軍中斬仙芝及常清。初,常清既敗,三遣使奉表陳賊形勢,上皆不之見。常清乃自馳詣阙,至渭南,敕削其官爵,令還仙芝軍,白衣自效。常清草遺表曰:“臣死之後,望陛下不輕此賊,無忘臣言!”時朝議皆以爲祿山狂悖,不日授首,故常清雲然。令誠至潼關,先引常清,宣敕示之;常清以表附令誠上之。常清既死,陳屍蘧蒢。仙芝還,至聽事,令誠索陌刀手百馀人自随,乃謂仙芝曰:“大夫亦有恩命。”仙芝遽下,令誠宣敕。仙芝曰:“我遇敵而退,死則宜矣。今上戴天,下履地,謂我盜減糧賜則誣也。”時士卒在前,皆大呼稱枉,其聲振地;遂斬之,以将軍李承光攝領其衆。

河西、隴右節度使哥舒翰病廢在家,上藉其威名,且素與祿山不協,召見,拜兵馬副元帥,将兵八萬以讨祿山;仍敕天下四面進兵,會攻洛陽。翰以病固辭,上不許,以田良丘爲禦史中丞,充行軍司馬,起居郎蕭昕爲判官,蕃将火拔歸仁等各将部落以從,并仙芝舊卒,号二十萬,軍于潼關。翰病,不能治事,悉以軍政委田良丘;良丘複不敢專決,使王思禮主騎,李承光主步,二人争長,無所統一。翰用法嚴而不恤,士卒皆懈弛,無鬥志。

安祿山大同軍使高秀岩寇振武軍,朔方節度使郭子儀擊敗之,子儀乘勝拔靜邊軍。大同兵馬使薛忠義寇靜邊軍,子儀使左兵馬使李光弼、右兵馬使高浚、左武鋒使仆固懷恩、右武鋒使渾釋之等逆擊,大破之,坑其騎七千。進圍雲中,使别将公孫瓊岩将二千騎擊馬邑,拔之,開東陉關。甲辰,加子儀禦史大夫。懷恩,哥濫拔延之曾孫也,世爲金微都督。釋之,渾部酋長,世爲臯蘭都督。

顔杲卿将起兵,參軍馮虔、前真定令賈深、藁城尉崔安石、郡人翟萬德、内丘丞張通幽等皆預其謀;又遣人語太原尹王承業,密與相應。會顔真卿自平原遣杲卿甥盧逖潛告杲卿,欲連兵斷祿山歸路,以緩其西入之謀。時祿山遣其金吾将軍高邈詣幽州征兵,未還,杲卿以祿山命召李欽湊,使帥衆詣群受犒赉;丙午,薄暮,欽湊至,杲卿使袁履謙、馮虔等攜酒食妓樂往勞之,并其黨皆大醉,乃斷欽湊首,收其甲兵,盡縛其黨,明日,斬之,悉散井陉之衆。有頃,高邈自幽州還,且至藁城,杲卿使馮虔往擒之。南境又白何千年自東京來,崔安石與崔萬德馳詣醴泉驿迎千年,又擒之,同日緻于郡下。千年謂杲卿曰:“今太守欲輸力王室,既善其始,當慎其終。此郡應募烏合,難以臨敵,宜深溝高壘,勿與争鋒。俟朔方軍至,并力齊進,傳檄趙、魏、斷燕、薊要膂,彼則成擒矣。今且宜聲雲‘李光弼引步騎一萬出井陉’,因使人說張獻誠雲:‘足下所将多團練之人,無堅甲利兵,難以當山西勁兵’,獻誠必解圍遁去。此亦一奇也。”杲卿悅,用其策,獻誠果遁去,其團練兵皆潰。杲卿乃使人入饒陽城,慰勞将士。命崔安石等徇諸郡雲:“大軍已下井陉,朝夕當至,先平河北諸郡。先下者賞,後至者誅!”于是河北諸郡響應,凡十七郡皆歸朝廷,兵合二十馀萬;其附祿山者,惟範陽、盧龍、密雲、漁陽、汲、鄴六郡而已。

杲卿又密使人入漁陽招賈循,郏城人馬燧說循曰:“祿山負恩悖逆,雖得洛陽,終歸夷滅。公若誅諸将之不從命者,以範陽歸國,傾其根柢,此不世之功也。”循然之,猶豫不時發。别将牛潤容知之,以告祿山,祿山使其黨韓朝陽召循。朝陽至漁陽,引循屏語,使壯士缢殺之,滅其族;以别将牛廷玠知範陽軍事。史思明、李立節将蕃、漢步騎萬人擊博陵、常山。馬燧亡入西山;隐者徐遇匿之,得免。

初,祿山自将欲攻潼關,至新安,聞河北有變而還。蔡希德将兵萬人自河内北擊常山。

戊申,榮王琬薨,贈谥靖恭太子。

是歲,吐蕃贊普乞梨蘇籠獵贊卒,子娑悉籠獵贊立。

肅宗文明武德大聖大宣孝皇帝上之上

玄宗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下之下至德元年(丙申,公元七五六年)

春,正月,乙卯朔,祿山自稱大燕皇帝,改元聖武,以達奚珣爲侍中,張通儒爲中書令,高尚、嚴莊爲中書侍郎。

李随至睢陽,有衆數萬。丙辰,以随爲河南節度使,以前高要尉許遠爲睢陽太守兼防禦使。濮陽客尚衡起兵讨祿山,以郡人王栖曜爲衙前總管,攻拔濟陰,殺祿山将邢超然。

顔杲卿使其子泉明、賈深、翟萬德獻李欽湊首及何千年、高邈于京師。張通幽泣請曰:“通幽兄陷賊,乞與泉明偕行,以救宗族。”杲卿哀而許之。至太原,通幽欲自托于王承業,乃教之留泉明等,更其表,多自爲功,毀短杲卿,别遣使獻之。杲卿起兵才八日,守備未完,史思明、蔡希德引兵皆至城下。杲卿告急于承業。承業既竊其功,利于城陷,遂擁兵不救。杲卿晝夜拒戰,糧盡矢竭;壬戌,城陷。賊縱兵殺萬馀人,執杲卿及袁履謙等送洛陽。王承業使者至京師,玄宗大喜,拜承業羽林大将軍,麾下受官爵者以百數。征顔杲卿爲衛尉卿,朝命未至,常山已陷。

杲卿至洛陽,祿山數之曰:“汝自範陽戶曹,我奏汝爲判官,不數年超至太守,何負于汝而反邪?”杲卿瞋目罵曰:“汝本營州牧羊羯奴,天子擢汝爲三道節度使,恩幸無比,何負于汝而反?我世爲唐臣,祿位皆唐有,雖爲汝所奏,豈從汝反邪!我爲國讨賊,恨不斬汝,何謂反也!臊羯狗,何不速殺我!”祿山大怒,并袁履謙等縛于中橋之柱而C061之。杲卿、履謙比死,罵不虛口。顔氏一門死于刀鋸者三十馀人。

史思明、李立節、蔡希德既克常山,引兵擊諸郡之不從者,所過殘滅,于是鄴、廣平、巨鹿、趙、上谷、博陵、文安、魏、信都等郡複爲賊守。饒陽太守盧全誠獨不從,思明等圍之。河間司法李奂将七千人、景城長史李嗲财渥嶼虢八千人救之,皆爲思明所敗。

上命郭子儀罷圍雲中,還朔方,益發兵進取東京;選良将一人分兵先出井陉,定河北。子儀薦李光弼,癸亥,以光弼爲河東節度使,分朔方兵萬人與之。

甲子,加哥舒翰左仆射、同平章事,馀如故。

置南陽節度使,以南陽太守魯炅爲之,将嶺南、黔中、襄陽子弟五萬人屯葉北,以備安祿山。炅表薛願爲颍川太守兼防禦使,龐堅爲副使。願,故太子瑛之妃兄;堅,玉之玄孫也。乙醜,安祿山遣其子慶緒寇潼關,哥舒翰擊卻之。

己巳,加顔真卿戶部侍郎兼本郡防禦使;真卿以李辔副。

二月,丙戌,加李光弼魏郡太守、河北道采訪史。

史思明等圍饒陽二十九日,不下,李光弼将蕃、漢步騎萬馀人、太原弩手三千人出井陉。己亥,至常山,常山團練兵三千人殺胡兵,執安思義出降。光弼謂思義曰:“汝自知當死否?”思義不應。光弼曰:“汝久更陳行,視吾此衆,可敵思明否?今爲我計當如何?汝策可取,當不殺汝。”思義曰:“大夫士馬遠來疲弊,猝遇大敵,恐未易當;不如移軍入城,早爲備禦,先料勝負,然後出兵。胡騎雖銳,不能持重,苟不獲利,氣沮心離,于時乃可圖矣。思明今在饒陽,去此不二百裏。昨暮羽書已去,計其先鋒來晨必至,而大軍繼之,不可不留意也。”光弼悅,釋其縛,即移軍入城。史思明聞常山不守,立解饒陽之圍;明日未旦,先鋒已至,思明等繼之,合二萬馀騎,直抵城下。光弼遣步卒五千自東門出戰,賊守門不退。光弼命五百弩于城上齊發射之,賊稍卻;乃出弩手千人分爲四隊,使其矢發發相繼,賊不能當,斂軍道北。光弼出兵五千爲槍城于道南,夾呼沱水而陳;賊數以騎兵搏戰,光弼之兵射之,人馬中矢者太半,乃退,小憩以俟步兵。有村民告賊步兵五千自饒陽來,晝夜行百七十裏,至九門南逢壁,度憩息。光弼遣步騎各二千,匿旗鼓,并水潛行,至逢壁,賊方飯,縱兵掩擊,殺之無遺。思明聞之,失勢,退入九門。時常山九縣,七附官軍,惟九門、藁城爲賊所據。光弼遣裨将張奉璋以兵五百戍石邑,馀皆三百人戍之。

上以吳王祗爲靈昌太守、河南都知兵馬使。賈贲前至雍丘,有衆二千。先是谯郡太守楊萬石以郡降安祿山,逼真源令河東張巡使爲長史,西迎賊。巡至真源,帥吏民哭于玄元皇帝廟,起兵讨賊,吏民樂從者數千人;巡選精兵千人西至雍丘,與賈贲合。

初,雍丘令令狐潮以縣降賊,賊以爲将,使東擊淮陽救兵于襄邑,破之,俘百馀人,拘于雍丘,将殺之,往見李庭望;淮陽兵遂殺守者,潮棄妻子走,故賈贲得以其間入雍丘。庚子,潮引賊精兵攻雍丘;贲出戰,敗死。張巡力戰卻賊,因兼領贲衆,自稱吳王先鋒使。

三月,乙卯,潮複與賊将李懷仙、楊朝宗、謝元同等四萬馀衆奄至城下;衆懼,莫有固志。巡曰:“賊兵精銳,有輕我心。今出其不意擊之,彼必驚潰。賊勢小折,然後城可守也。”乃使千人乘城;自帥千人,分數隊,開門突出。巡身先士卒,直沖賊陳,人馬辟易,賊遂退。明日,複進攻城,設百砲環城,樓堞皆盡;巡于城上立木栅以拒之。賊蟻附而登,巡束蒿灌脂,焚而投之,賊不得上。時同賊隙,出兵擊之,或夜縋斫營。積六十馀日,大小三百馀戰,帶甲而食,裹瘡複戰,賊遂敗走。巡乘勝追之,獲胡兵二千人而還,軍聲大振。

初,戶部尚書安思順知祿山反謀,因入朝奏之。及祿山反,上以思順先奏,不之罪也。哥舒翰素與之有隙,使人詐爲祿山遺思順書,于關門擒之以獻,且數思順七罪,請誅之。丙辰,思順及弟太仆卿元貞皆坐死,家屬徙嶺外。楊國忠不能救,由是始畏翰。

郭子儀至朔方,益選精兵,戊午,進軍于代。

戊辰,吳王祗擊謝元同,走之,拜陳留太守、河南節度使。

壬午,以河東節度使李光弼爲範陽長史、河北節度使,加顔真卿河北采訪使。真卿以張澹爲支使。

先是清河客李萼,年二十馀,爲郡人乞師于真卿曰:“公首唱大義,河北諸郡恃公以爲長城。今清河,公之西鄰,國家平日聚江、淮、河南錢帛于彼以贍北軍,謂之‘天下北庫’;今有布三百馀萬匹,帛八十馀萬匹,錢三十馀萬缗,糧三十馀萬斛。昔讨默啜,甲兵皆貯清河庫,今有五十馀萬事;戶七萬,口十馀萬。竊計财足以三平原之富,兵足以倍平原之強。公誠資以士卒,撫而有之,以二郡爲腹心,則馀郡如四支,無不随所使矣。”真卿曰:“平原兵新集,尚未訓練,自保恐不足,何暇及鄰!雖然,借若諾子之請,則将何爲乎?”萼曰:“清河遣仆銜命于公者,非力不足而借公之師以嘗寇也,亦欲觀大賢之明義耳。今仰瞻高意,未有決辭定色,仆何敢遽言所爲哉!”真卿奇之,欲與之兵。衆以爲萼年少輕虜,徒分兵力,必無所成,真卿不得已辭之。萼就館,複爲書說真卿,以爲:“清河去逆效順,奉粟帛器械以資軍,公乃不納而疑之。仆回轅之後,清河不能孤立,必有所系托,将爲公西面之強敵,公能無悔乎?”真卿大驚,遽詣其館,以兵六千借之;送至境,執手别。真卿問曰:“兵已行矣,可以言子之所爲乎?”萼曰:“聞朝廷遣程千裏将精兵十萬出崞口讨賊,賊據險拒之,不得前。今當引兵先擊魏郡,執祿山所署太守袁之泰,納舊太守司馬垂,使爲西南主人;分兵開崞口,出千裏之師,因讨汲、鄴以北至于幽陵郡縣之未下者;平原、清河帥諸同盟,合兵十萬,南臨孟津,分兵循河,據守要害,制其北走之路。計官軍東讨者不下二十萬,河南義兵西向者亦不減十萬。公但當表朝廷堅壁勿戰,不過月馀,賊必有内潰相圖之變矣。”真卿曰“善!”命錄事參軍李擇交及平原令範冬馥将其兵,會清河兵四千及博平兵千人軍于堂邑西南。袁知泰遣其将白嗣恭等将二萬馀人來逆戰,三郡兵力戰盡日,魏兵大敗,斬首萬馀級,捕虜千馀人,得馬千匹,軍資甚衆,知泰奔汲郡。遂克魏郡,軍聲大振。時北海太守賀蘭進明亦起兵,真卿以書召之并力,進明将步騎五千渡河,真卿陳兵逆之,相揖,哭于馬上,哀動行伍。進明屯平原城南,休養士馬,真卿每事咨之,由是軍權稍移于進明矣,真卿不以爲嫌。真卿以堂邑之功讓進明,進明奏其狀,取舍任意。敕加進明河北招讨使,擇交、冬馥微進資級,清河、博平有功者皆不錄。進明攻信都郡,久之,不克;錄事參軍長安第五琦勸進明厚以金帛募勇士,遂克之。

李光弼與史思明相守四十馀日,思明絕常山糧道。城中乏草,馬食薦籍。光弼以車五百乘之石邑取草,将車者皆衣甲,弩手千人衛之,爲方陳而行,賊不能奪。蔡希德引兵攻石邑,張奉璋拒卻之。光弼遣使告急于郭子儀,子儀引兵自井陉出,夏,四月,壬辰,至常山,與光弼合,蕃、漢步騎共十馀萬。甲午,子儀、光弼與史思明等戰于九門城南,思明大敗。中郎将渾瑊射李立節,殺之。瑊,釋之之子也。思明收馀衆奔趙郡,蔡希德奔钜鹿。思明自趙郡如博陵,時博陵已降官軍,思明盡殺郡官。河朔之民苦賊殘暴,所在屯結,多至二萬人,少者萬人,各爲營以拒賊;及郭、李軍至,争出自效。庚子,攻趙郡;一日,城降。士卒多虜掠,光弼坐城門,收所獲,悉歸之,民大悅。子儀生擒四千人,皆舍之,斬祿山太守郭獻璆。光弼進圍博陵,十日,不拔,引兵還恒陽就食。

楊國忠問士之可爲将者于左拾遺博平張鎬及蕭昕,鎬、昕薦左贊善大夫永壽來瑱。丙午,以瑱爲颍川太守。賊屢攻之,瑱前後破賊甚衆,加本郡防禦使,人謂之“來嚼鐵”。

安祿山使平盧節度使呂知誨誘安東副大都護馬靈察,殺之。平盧遊弈使武陟劉客奴、先鋒使董秦及安東将王玄志同謀讨誅知誨,遣使逾海與顔真卿相聞,請取範陽以自效。真卿遣判官賈載赍糧及戰士衣助之。真卿時惟一子頗,才十馀歲,使詣客奴爲質。朝廷聞之,以客奴爲平盧節度使,賜名正臣;玄志爲安東副大都護,董秦爲平盧兵馬使。

南陽節度使魯炅立栅于滍水之南,安祿山将武令珣、畢思琛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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