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紀三十二】起強圉大淵獻十二月,盡昭陽大荒落,凡六年有奇。
玄宗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下之上天寶六年(丁亥,公元七四七年)
十二月,己巳,上以仙芝爲安西四鎮節度使,征靈察入朝,靈察大懼。仙芝見靈察,趨走如故,靈察益懼。副都護京兆程千裏、押牙畢思琛及行官王滔等,皆平日構仙芝于靈察者也,仙芝面責千裏、思琛曰:“公面雖男子,心如婦人,何也?”又捽滔等,欲笞之,既而皆釋之,謂曰:“吾素所恨于汝者,欲不言,恐汝懷憂;今既言之,則無事矣。”軍中乃安。
初,仙芝爲都知兵馬使,猗氏人封常清,少孤貧,細瘦颣目,一足偏短,求爲仙芝傔,不納。常清日候仙芝出入,不離其門,凡數十日,仙芝不得已留之。會達奚部叛走,夫蒙靈察使仙芝追之,斬獲略盡。常清私作捷書以示仙芝,皆仙芝心所欲言者,由是一府奇之。仙芝爲節度使,即署常清判官;仙芝出征,常爲留後。仙芝乳母子鄭德诠爲郎将,仙芝遇之如兄弟,使典家事,威行軍中。常清嘗出,德诠走馬自後突之而過。常清至使院,使召德诠,每過一門,辄阖之,既至,常清離度謂曰:“常清本出寒微,郎将所知。今日中丞命爲留後,郎将何得于衆中相陵突!”因叱之曰:“郎将須暫死以肅軍政!”遂杖之六十,面仆地曳出。仙芝妻及乳母于門外叫哭救之,不及,因以狀白仙芝。仙芝覽之,驚曰:“已死邪?”及見常清,遂不複言,常清亦不之謝。軍中畏之惕息。
自唐興以來,邊帥皆用忠厚名臣,不久任,不遙領,不兼統,功名著者往往入爲宰相。其四夷之将,雖才略如阿史那社爾、契苾何力猶不專大将之任,皆以大臣爲使以制之。及開元中,天子有吞四夷之志,爲邊将者十馀年不易,始久任矣;皇子則慶、忠諸王,宰相則蕭嵩、牛仙客,始遙領矣;蓋嘉運、王忠嗣專制數道,始兼統矣。李林甫欲杜邊帥入相之路,以胡人不知書,乃奏言:“文臣爲将,怯當矢石,不若用寒畯胡人;胡人則勇決習戰,寒族則孤立無黨,陛下誠心恩洽其心,彼必能爲朝廷盡死。”上悅其言,始用安祿山。至是,諸道節度使盡用胡人,精兵鹹戍北邊,天下之勢偏重,卒使祿山傾覆天下,皆出于林甫專寵固位之謀也。
玄宗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下之上天寶七年(戊子,公元七四八年)
夏,四月,辛醜,左監門大将軍、知内侍省事高力士加骠騎大将軍。力士承恩歲久,中外畏之。太子亦呼之爲兄,諸王公呼之爲翁,驸馬輩直謂之爺,自李林甫、安祿山輩皆因之以取将相。其家富厚不赀。于西京作寶壽寺,寺鍾成,力士作齋以慶之,舉朝畢集。擊鍾一杵,施錢百缗,,有求媚者至二十杵,少者不減十杵。然性和謹少過,善觀時俯仰,不敢驕橫,故天子終親任之,士大夫亦不疾惡也。
五月,壬午,群臣上尊号曰開元天寶聖文神武應道皇帝;赦天下,免百姓來載租庸,擇後魏子孫一人爲三恪。
六月,庚子,賜安祿山鐵券。
度支郎中兼侍禦史楊钊善窺上意所愛惡而迎之,以聚斂驟遷,歲中領十五馀使。甲辰,遷給事中,兼禦史中丞,專判度支事,恩幸日隆。
蘇冕論曰:設官分職,各有司存。政有恒而易守,事歸本而難失,經遠之理,舍此奚據!洎奸臣廣言利以邀恩,多立使以示寵,刻下民以厚斂,張虛數以獻狀;上心蕩而益奢,人望怨而成禍;使天子有司守其位而無其事,愛厚祿而虛其用。宇文融首唱其端,楊慎矜、王鉷繼遵其軌,楊國忠終成其亂。仲尼雲:“甯有盜臣,而無聚斂之臣。”誠哉是言!前車既覆,後轍未改,求達化本,不亦難乎!
冬,十月,庚戌,上幸華清宮。
十一月,癸未,以貴妃姊适崔氏者爲韓國夫人,适裴氏者爲虢國夫人,适柳氏者爲秦國夫人。三人皆有才色,上呼之爲姨,出入宮掖,并承恩澤,勢傾天下。每命婦入見,玉真公主等皆讓不敢就位。三姊與銛、锜五家,凡有請托,府縣承迎,峻于制敕;四方賂遺,輻湊其門,惟恐居後,朝夕如市。十宅諸王及百孫院婚嫁,皆先以錢千缗賂韓、虢使請,無不如志。上所賜與及四方獻遺,五家如一。競開第舍,極其壯麗,一堂之費,運逾千萬;既成,見它人有勝己者,辄毀而改爲。虢國尤爲豪蕩,一旦,帥工徒突入韋嗣立宅,即撤去舊屋,自爲新第,但授韋氏以隙地十畝而已。中堂既成,召工圬墁,約錢二百萬;複求賞技,虢國以绛羅五百段賞之,嗤而不顧,曰:“請取蝼蟻、蜥蜴,記其數置堂中,苟失一物,不敢受直。”
十二月,戊戌,或言玄元皇帝降于朝元閣,制改會昌縣曰昭應,廢新豐入昭應。辛酉,上還宮。
哥舒翰築神威軍于青海上,吐蕃至,翰擊破之。又築城于青海中龍駒島,謂之應龍城,吐蕃屏迹不敢近青海。
是歲,雲南王歸義卒,子閣羅鳳嗣,以其子鳳迦異爲陽瓜州刺史。
玄宗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下之上天寶八年(己醜,公元七四九年)
春,二月,戊申,引百官觀左藏,賜帛有差。是時州縣殷富,倉庫積粟帛,動以萬計。楊钊奏請所在粜變爲輕貨,及征丁租地稅皆變布帛輸京師;屢奏帑藏充牣,古今罕俦,故上帥群臣觀之,賜钊紫衣金魚以賞之。上以國用豐衍,故視金帛如糞壤,賞賜貴寵之家,無有限極。
三月,朔方節度等使張齊丘于中受降城西北五百馀裏木刺山築橫塞軍,以振遠軍使鄭人郭子儀爲橫塞軍使。
夏,四月,鹹甯太守趙奉璋告李林甫罪二十馀條;狀未達,林甫知之,諷禦史逮捕,以爲妖言,杖殺之。
先是,折沖府皆有木契、銅魚,朝廷征發,下敕書、契、魚,都督、郡府參驗皆合,然後遣之。自募置彍騎,府兵日益堕壞,死及逃亡者,有司不複點補;其六馱馬牛、器械、糗糧,耗散略盡。府兵入宿衛者,謂之侍官,言其爲天子侍衛也。其後本衛多以假人,役使如奴隸,長安人羞之,至以相诟病。其戍邊者,又多爲邊将苦使,利其死而沒其财。由是應爲府兵者皆逃匿,至是無兵可交。五月,癸酉,李林甫奏停折沖府上下魚書;是後府兵徒有官吏而已。其折沖、果毅,又曆年不遷,士大夫亦恥爲之。其彍騎之法,天寶以後,稍亦變廢,應募者皆市井負販、無賴子弟,未嘗習兵。時承平日久,議者多謂中國兵可銷,于是民間挾兵器者有禁;子弟爲武官,父兄擯不齒。猛将精兵,皆聚于西北邊,中國無武備矣。
太白山人李渾等上言見神人,言金星洞有玉闆石記聖主福壽之符;命禦史中丞王鉷入仙遊谷求而獲之。上以符瑞相繼,皆祖宗休烈,六月,戊申,上聖祖号曰大道玄元皇帝,上高祖谥曰神堯大聖皇帝,大宗谥曰文武大聖皇帝,高宗谥曰天皇大聖皇帝,中宗谥曰孝和大聖皇帝,睿宗谥曰玄真大聖皇帝,窦太後以下皆加谥曰順聖皇後。
辛亥,刑部尚書、京兆尹蕭炅坐贓左遷汝陰太守。
上命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帥隴右、河西及突厥阿布思兵,益以朔方、河東兵,凡六萬三千,攻吐蕃石堡城。其城三面險絕,惟一徑可上,吐蕃但以數百人守之,多貯糧食,積檑木及石,唐兵前後屢攻之,不能克。翰進攻數日不拔,召裨将高秀岩、張守瑜,欲斬之,二人請三日期可克;如期拔之,獲吐蕃鐵刃悉諾羅等四百人,唐士卒死者數萬,果如王忠嗣之言。頃之,翰又遣兵于赤嶺西開屯田,以谪卒二千戍龍駒島;冬冰合,吐蕃大集,戍者盡沒。
閏月,乙醜,以石堡城爲神武軍,又于劍南西山索磨川置保甯都護府。
丙寅,上谒太清宮。丁卯,群臣上尊号曰開元天地大寶聖文神武應道皇帝,赦天下。禘、祫自今于太清宮聖祖前設位序正。
秋,七月,冊突騎施移撥爲十姓可汗。
八月,乙亥,護蜜王羅真檀入朝,請留宿衛;許之,拜左武衛将軍。
冬,十月,乙醜,上幸華清宮。
十一月,乙未,吐火羅葉護失裏怛伽羅遣使表稱:“朅師王親附吐蕃,因苦小勃律鎮軍,阻其糧道。臣思破兇徒,望發安西兵,以來歲正月至小勃律,六月至大勃律。”上許之。
玄宗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下之上天寶九年(庚寅,公元七五零年)
春,正月,己亥,上還宮。
群臣屢表請封西嶽,許之。
二月,楊貴妃複忤旨,送歸私第。戶部郎中吉溫因宦官言于上曰:“婦人識慮不遠,違忤聖心,陛下何愛宮中一席之地,不使之就死,豈忍辱之于外舍邪?”上亦悔之,遣中使賜以禦膳。妃對使者涕泣曰:“妾罪當死,陛下幸不殺而歸之。今當永離掖庭,金玉珍玩,皆陛下所賜,不足爲獻,惟發者父母所與,敢以薦誠。”乃剪發一缭而獻之。上遽使高力士召還,寵待益深。時諸貴戚競以進食相尚,上命宦官姚思藝爲檢校進食使,水陸珍羞數千盤,一盤費中人十家之産。中書舍人窦華嘗退朝,值公主進食,列于中衢,傳呼按辔出其間,宮苑小兒數百奮梃于前,華僅以身免。
安西節度使高仙芝破朅師,虜其王勃特沒。三月,庚子,立勃特沒之兄素迦爲朅師王。
上命禦史大夫王鉷鑿華山路,設壇場于其上。是春,關中旱,辛亥,嶽祠災;制罷封西嶽。
夏,四月,己巳,禦史中丞宋渾坐贓巨萬,流潮陽。初,吉溫因李林甫得進;及兵部侍郎兼禦史中丞楊钊恩遇浸深,溫遂去林甫而附之,爲钊畫代林甫執政之策。蕭炅及渾,皆林甫所厚也,求得其罪,使钊奏而逐之,以剪其心腹,林甫不能救也。
五月,乙卯,賜安祿山爵東平郡王。唐将帥封王自此始。
秋,七月,乙亥,置廣文館于國子監,以教諸生習進士者。
八月,丁巳,以安祿山兼河北道采訪處置使。
朔方節度使張齊丘給糧失宜,軍士怒,毆其判官;兵馬使郭子儀以身捍齊丘,乃得免。癸亥,齊丘左遷濟陰太守,以河西節度使安思順權知朔方節度事。
辛卯,處士崔昌上言:“國家宜承周、漢,以土代火;周、隋皆閏位,不當以其子孫爲二王後。”事下公卿集議。集賢院學士衛包上言:“集議之夜,四星聚于尾,天意昭然。”上乃命求殷、周、漢後爲三恪,廢韓、介、巂公;以昌爲左贊善大夫,包爲虞部員外郎。
冬,十月,庚申,上幸華清宮。
太白山人王玄翼上言見玄元皇帝,言寶仙洞有妙寶真符。命刑部尚書張均等往求,得之。時上尊道教,慕長生,故所在争言符瑞,群臣表賀無虛月。李林甫等皆請舍宅爲觀以祝聖壽,上悅。
安祿山屢誘奚、契丹,爲設會,飲以莨菪酒,醉而坑之,動數千人,函其酋長之首以獻,前後數四。至是請入朝,上命有司先爲起第于昭應。祿山至戲水,楊钊兄弟姊妹皆往迎之,冠蓋蔽野;上自幸望春宮以待之。辛未,祿山獻奚俘八千人,上命考課之日書上上考。前此聽祿山于上谷鑄錢五垆,祿山乃獻錢樣千缗。
楊钊,張易之之甥也,奏乞昭雪易之兄弟。庚辰,制引易之兄弟迎中宗于房陵之功,複其官爵,仍賜一子官。钊以圖谶有“金刀”,請更名;上賜名國忠。
十二月,乙亥,上還宮。
關西遊弈使王難得擊吐蕃,克五橋,拔樹敦城,以難得爲白水軍使。
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僞與石國約和,引兵襲之,虜其王及部衆以歸,悉殺其老弱。仙芝性貪,掠得瑟瑟十馀斛,黃金五六橐駝,其馀口馬雜貨稱是,皆入其家。
楊國忠德鮮于仲通,薦爲劍南節度使。仲通性褊急,失蠻夷心。
故事,南诏常與妻子俱谒都督,過雲南,雲南太守張虔陀皆私之。又多所征求,南诏王閣羅鳳不應,虔陀遣人詈辱之,仍密奏其罪。閣羅鳳忿怨,是歲,發兵反,攻陷雲南,殺虔陀,取夷州三十二。
玄宗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下之上天寶十年(辛卯,公元七五一年)
春,正月,壬辰,上朝獻太清宮;癸巳,朝享太廟;甲子,合祀天地于南郊,赦天下,免天下今載地稅。
丁酉,命李林甫遙領朔方節度使,以戶部侍郎李嘀留後事。
庚子,楊氏五宅夜遊,與廣平公主從者争西市門,楊氏奴揮鞭及公主衣,公主墜馬,驸馬程昌裔下扶之,亦被數鞭。公主泣訴于上,上爲之杖殺楊氏奴。明日,免昌裔官,不聽朝谒。
上命有司爲安祿山起第于親仁坊,敕令但窮壯麗,不限财力。既成,具幄帟器皿,充牣其中,有貼白檀床二,皆長丈,闊六尺;銀平脫屏風,帳一方一丈八尺;于廚廄之物皆飾以金銀,金飯罂二,銀淘盆二,皆受五鬥,織銀絲筐及笊籬各一;他物稱是。雖禁中服禦之物,殆不及也。上每令中使爲祿山護役,築第及儲偫賜物,常戒之曰:“胡眼大,勿令笑我。”
祿山入新第,置酒,乞降墨敕請宰相至第。是日,上欲于樓下擊球,遽爲罷戲,命宰相赴之。日遣諸楊與之選勝遊宴,侑以梨園教坊樂。上每食一物稍美,或後苑校獵獲鮮禽,辄遣中使走馬賜之,絡驿于路。
甲辰,祿山生日,上及貴妃賜衣服、寶器、酒馔甚厚。後三日,召祿山入禁中,貴妃以錦繡爲大襁褓,裹祿山,使宮人以彩輿舁之。上聞後宮喧笑,問其故,左右以貴妃三日洗祿兒對。上自往觀之,喜,賜貴妃洗兒金銀錢,複厚賜祿山,盡歡而罷。自是祿山出入宮掖不禁,或與貴妃對食,或通宵不出,頗有醜聲聞于外,上亦不疑也。
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入朝,獻所擒突騎施可汗、吐蕃酋長、石國王、朅師王。加仙芝開府儀同三司。尋以仙芝爲河西節度使,代安思順;思順諷群胡割耳剺面請留己,制複留思順于河西。
安祿山求兼河東節度。二月,丙辰,以河東節度使韓休珉爲左羽林将軍,以祿山代之。
戶部郎中吉溫見祿山有寵,又附之,約爲兄弟,說祿山曰:“李右丞相雖以時事親三兄,必不肯以兄爲相;溫雖蒙驅使,終不得超擢。兄若薦溫于上,溫即奏兄堪大任,共排林甫出之,爲相必矣。”祿山悅其言,數稱溫才于上,上亦忘曩日之言。會祿山領河東,因奏溫爲節度副使、知留後,以大理司直張通儒爲留後判官,河東事悉以委之。
是時,楊國忠爲禦史中丞,方承恩用事。祿山登降殿階,國忠常扶掖之。祿山與王鉷俱爲大夫,鉷權任亞于李林甫。祿山見林甫,禮貌頗倨。林甫陽以他事召王大夫,鉷至,趨拜甚謹,祿山不覺自失,容貌益恭。林甫與祿山語,每揣知其情,先言之,祿山驚服。祿山于公卿皆慢侮之,獨憚林甫,每見,雖盛冬,常汗沾衣。林甫乃引與坐于中書廳,撫以溫言,自解披袍以覆之。祿山忻荷,言無不盡,謂林甫爲十郎。既歸範陽,劉駱谷每自長安來,必問:“十郎何言?”得美言則喜;或但雲“語安大夫,須好檢校!”辄反手據床曰:“噫嘻,我死矣!”
祿山既兼領三鎮,賞刑己出,日益驕恣。自以曩時不拜太子,見上春秋高,頗内懼;又見武備堕馳,有輕中國之心。孔目官嚴莊、掌書記高尚因爲之解圖谶,勸之作亂。
祿山養同羅、奚、契丹降者八千馀人,謂之“曳落河”。曳落河者,胡言壯士也。及家僮百馀人,皆骁勇善戰,一可當百。又畜戰馬數萬匹,多聚兵仗,分遣商胡詣諸道販鬻,歲輸珍貨數百萬。私作绯紫袍、魚袋、以百萬計。以高尚、嚴莊、張通儒及将軍孫孝哲爲腹心,史思明、安守忠、李歸仁、蔡希德、牛廷玠、向潤容、李庭望、崔乾祐、尹子奇、何千年、武令珣、能元皓、田承嗣、田乾真、阿史那承慶爲爪牙。尚,雍權人,本名不危,頗有辭學,薄遊河朔,貧困不得志,常歎曰:“高不危當舉大事而死,豈能齧草根求活邪!”祿山引置幕府,出入卧内。尚典箋奏,莊治簿書。通儒,萬歲之子;孝哲,契丹出。承嗣世爲盧龍小校,祿山以爲前鋒兵馬使,治軍嚴整。嘗大雪,祿山按行諸營,至承嗣營,寂若無人,入閱士卒,無一人不在者,祿山以是重之。
夏,四月,壬午,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讨南诏蠻,大敗于泸南。時仲通将兵八萬,分二道出戎、巂州,至曲州、靖州。南诏王閣羅鳳遣使謝罪,請還所俘掠,城雲南而去,且曰:“今吐蕃大兵壓境,若不許我,我将歸命吐蕃,雲南非唐有也。”仲通不許,囚其使。進軍至西洱河,與閣羅鳳戰,軍大敗,士卒死者六萬人,仲通僅以身免。楊國忠掩其敗狀,仍叙其戰功。
閣羅鳳斂戰屍,築爲京觀,遂北臣于吐蕃。蠻語謂弟爲“鍾”,吐蕃命閣羅鳳爲“贊普鍾”,号曰東帝,給以金印。閣羅鳳刻碑于國門,言于不得已而叛唐,且曰:“我世世事唐,受其封賞,後世容複歸唐,當指碑以示唐使者,知吾之叛非本心也。”制大募兩京及河南、北兵以擊南诏;人聞雲南多瘴疠,未戰士卒死者什八九,莫肯應募。楊國忠遣禦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詣軍所。舊制,百姓有勳者免征役,時調兵既多,國忠奏先取高勳。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振野。
高仙芝之虜石國王也,石國王子逃詣諸胡,具告仙芝欺誘貪暴之狀。諸胡皆怒,潛引大食欲共攻四鎮。仙芝聞之,将蕃、漢三萬衆擊大食,深入七百馀裏,至恒羅斯城,與大食遇。相持五日,葛羅祿部衆叛,與大食夾攻唐軍,仙芝大敗,士卒死亡略盡,所馀才數千人。右威衛将軍李嗣業勸仙芝宵遁,道路阻隘,拔汗那部衆在前,人畜塞路;嗣業前驅,奮大梃擊之,人馬俱斃,仙芝乃得過。
将士相失,别将汧陽段秀實聞嗣業之聲,诟曰:“避敵先奔,無勇也;全己棄衆,不仁也。幸而得達,獨無愧乎!”嗣業執其手謝之,留拒追兵,收散卒,得俱免。還至安西,言于仙芝,以秀實兼都知兵馬使,爲己判官。
八月,丙辰,武庫火,燒兵器三十七萬。
安祿山将三道兵六萬以讨契丹,以奚騎二千爲鄉導,過平盧千馀裏,至土護真水,遇雨。祿山引兵晝夜兼行三百馀裏,至契丹牙帳,契丹大駭。時久雨,弓驽筋膠皆弛,大将何思德言于祿山曰:“吾兵雖多,遠來疲弊,實不可用,不如按甲息兵以臨之,不過三日,虜必降。”祿山怒、欲斬之,思德請前驅效死。思德貌類祿山,虜争擊,殺之,以爲已得祿山,勇氣增倍。奚複叛,與契丹合,夾擊唐兵,殺傷殆盡。射祿山,中鞍,折冠簪,失履,獨與麾下二十騎走;會夜,追騎解,得入師州,歸罪于左賢王哥解、河東兵馬使魚承仙而斬之。
平盧兵馬使史思明懼,逃入山谷近二旬,收散卒,得七百人。平盧守将史定方将精兵二千救祿山,契丹引去,祿山乃得免。至平盧,麾下皆亡,不知所出。史思明出見祿山,祿山喜,起,執其手曰:“吾得汝,複何憂!”思明退,謂人曰:“向使早出,已與哥解并斬矣。”契丹圍師州,祿山使思明擊卻之。
冬,十月,壬子,上幸華清宮。
楊國忠使鮮于仲通表請己遙領劍南;十一月,丙午,以國忠領劍南節度使。
玄宗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下之上天寶十一年(壬辰,公元七五二年)
春,正月,丁亥,上還宮。
二月,庚午,命有司出粟帛及庫錢數十萬缗于兩市易惡錢。先是,江、淮多惡錢,貴戚大商往往以良錢一易惡錢五,載入長安,市井不勝其弊,故李林甫奏請禁之,官爲易取,期一月,不輸官者罪之。于是商賈嚣然,不以爲便。衆共遮楊國忠馬自言,國忠爲之言于上,乃更命非鉛錫所鑄及穿穴者,皆聽用之如故。
三月,安祿山發蕃、漢步騎二十萬擊契丹,欲以雪去秋之恥。初,突厥阿布思來降,上厚禮之,賜姓名李獻忠,累遷朔方節度副使,賜爵奉信王。獻忠有才略,不爲安祿山下,祿山恨之;至是,奏請獻忠帥同羅數萬騎,與俱擊契丹。獻忠恐爲祿山所害,白留後張啵請奏留不行,嗖恍怼O字夷慫所部大掠倉庫,叛歸漠北,祿山遂頓兵不進。
乙巳,改吏部爲文部,兵部爲武部,刑部爲憲部。
戶部侍郎兼禦史大夫、京光尹王鉷,權寵日盛,領二十馀使。宅旁爲使院,文案盈積,吏求署一字,累日不得前;中使賜赍不絕于門,雖李林甫亦畏避之。林甫子岫爲将作監,鉷子淮爲衛尉少卿,俱供奉禁中。淮陵侮岫,岫常下之。然鉷事林甫謹,林甫雖忌其寵,不忍害也。
準嘗帥其徒過驸馬都尉王繇,繇望塵拜伏;準挾彈命于繇冠,折其玉簪,以爲戲笑。既而繇延準置酒,繇所尚永穆公主,上之愛女也,爲準親執刀匕。準去,或謂繇曰:“鼠雖挾其父勢,君乃使公主爲之具食,有如上聞,無乃非宜?”繇曰:“上雖怒無害,至于七郎,死生所系,不敢不爾。”
鉷弟戶部郎中銲,兇險不法,召術士任海川,問:“我有王者之相否?”海川懼,亡匿。鉷恐事洩,捕得,托以他事杖殺之。王府司馬韋會,安定公主之子,王繇之同産也,話之私庭。鉷又使長安尉賈季鄰收會系獄,缢殺之,繇不敢言。
銲所善刑縡,與龍武萬騎謀殺龍武将軍,以其兵作亂,殺李林甫、陳希烈、楊國忠;前期二日,有告之者。夏,四月,乙酉,上臨朝,以告狀面授鉷,使捕之。鉷意銲在縡所,先遣人召之。日晏,乃命賈季鄰等捕縡。縡居金城坊,季鄰等至門,縡帥其黨數十人持弓刀格鬥突出。鉷與楊國忠引兵繼至,縡黨曰:“勿傷大夫人。”國忠之傔密謂國忠曰:“賊有号,不可戰也。”縡鬥且走,至皇城西南隅。會高力士引飛龍禁軍四百至,擊縡,捕其黨,皆擒之。
國忠以狀白上,曰:“鉷必預謀。”上以鉷任遇深,不應同逆;李林甫亦爲之辨解。上乃命特原銲不問,然意欲鉷表請罪之;使國忠諷之,鉷不忍,上怒。會陳希烈極言鉷大逆當誅,戊子,敕希烈與國忠鞫之,仍以國忠兼京兆尹。于是任海川、韋會等事皆發,獄具,鉷賜自盡,銲杖死于朝堂。鉷子準、偁流嶺南,尋殺之。有司籍其第舍,數日不能遍。鉷賓佐莫敢窺其門,獨采訪判官裴冕收其屍葬之。
初,李林甫以陳希烈易制,引爲相,政事常随林甫左右,晚節遂與林甫爲敵,林甫懼。會李獻忠叛,林甫乃請解朔方節制,且薦河西節度使安思順自代;庚子,以思順爲朔方節度使。
五月,戊申,慶王琮薨,贈靖德太子。
丙辰,京兆尹楊國忠加禦史大夫、京畿、關内采訪等使,凡王鉷所绾使務,悉歸國忠。
初,李林甫以國忠微才,且貴妃之族,故善遇之。國忠與王鉷爲中丞,鉷用林甫薦爲大夫,故國忠不悅,遂深探刑縡獄,令引林甫交私鉷兄弟及阿布思事狀,陳希烈、哥舒翰從而證之;上由是疏林甫。國忠貴震天下,始與林甫爲仇敵矣。
六月,甲子,楊國忠奏吐蕃兵六十萬救南诏,劍南兵擊破之于雲南,克敵隰州等三城,捕虜六千三百,以道遠,簡壯者千馀人及酋長降者獻之。
秋,八月,乙醜,上複幸左藏,賜群臣帛。癸巳,楊國忠奏有鳳皇見左藏庫屋,出納判官魏仲犀言鳳集庫西通訓門。
九月,阿布思入寇,圍永清栅,栅使張元軌拒卻之。
冬,十月,戊寅,上幸華清宮。
己亥,改通訓門曰鳳集門;魏仲犀遷殿中侍禦史,楊國忠屬吏率以鳳皇優得調。
南诏數寇邊,蜀人請楊國忠赴鎮;左仆射兼右相李林甫奏遣之。國忠将行,泣辭上,言必爲林甫所害,貴妃亦爲之請。上謂國忠曰:“卿暫到蜀區處軍事,朕屈指待卿,還當入相。”林甫時已有疾,憂懑不知所爲,巫言一見上可小愈。上欲就視之,左右固谏。上乃命林甫出庭中,上登降聖閣遙望,以紅巾招之。林甫不能拜,使人代拜。國忠比至蜀,上遣中使召還,至昭應,谒林甫,拜于床下。林甫流涕謂曰:“林甫死矣,公必爲相,以後事累公!”國忠謝不敢當,汗流覆面。十一月,丁卯,林甫薨。
上晚年自恃承平,以爲天下無複可憂,遂深居禁中,專以聲色自娛,悉委政事于林甫。林甫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寵;杜絕言路,掩蔽聰明,以成其奸;妒賢疾能,排抑勝己,以保其位;屢起大獄,誅逐貴臣,以張其勢。自皇太子以下,畏之側足。凡在相位十九年,養成天下之亂,而上不之寤也。
庚申,以楊國忠爲右相,兼文部尚書,其判使并如故。
國忠爲人強辯而輕躁,無威儀。既爲相,以天下爲己任,裁決機務,果敢不疑;居朝廷,攘裾扼腕,公卿以下,頤指氣使,莫不震懾。自侍禦史至爲相,凡領四十馀使。台省官有才行時名,不爲己用者,皆出之。
或勸陝郡進士張彖谒國忠,曰:“見之,富貴立可圖。”彖曰:“吾輩依楊右相如泰山,吾以爲冰山耳!若皎日既出,吾輩得無失所恃乎!”遂隐居嵩山。
國忠以司勳員外郎崔圓爲劍南留後,征魏郡太守吉溫爲禦史中丞,充京畿、關内采訪等使。溫詣範陽辭安祿山,祿山令其子慶緒送至境,爲溫控馬出驿數十步。溫至長安,凡朝廷動靜,辄報祿山,信宿而達。
十二月,楊國忠欲收人望,建議:“文部選人,無問賢不肖,選深者留之,依資據阙注官。”滞淹者翕然稱之。國忠凡所施置,皆曲徇時人所欲,故頗得衆譽。
甲申,以平盧兵馬使史思明兼北平太守,充盧龍軍使。
丁亥,上還宮。
丁酉,以安西行軍司馬封常清爲安西四鎮節度使。
哥舒翰素與安祿山、安思順不協,上常和解之,使爲兄弟。是冬,三人俱入朝,上使高力士宴之于城東。祿山謂翰曰:“我父胡,母突厥,公父突厥,母胡,族類頗同,何得不相親?”翰曰:‘古人雲:狐向窟嗥不祥,爲其忘本故也。兄苟見親,翰敢不盡心!”祿山以爲譏其胡也,大怒,罵翰曰:“突厥敢爾!”翰欲應之,力士目翰,翰乃止,陽醉而散,自是爲怨愈深。
棣王琰有二孺人,争寵,其一使巫書符置琰履中以求媚。琰與監院宦者有隙,宦者知之,密奏琰祝詛上;上使人掩其履而獲之,大怒。琰頓首謝:“臣實不知有符。”上使鞫之,果孺人所爲。上猶疑琰知之,囚于鷹狗坊,絕朝請,憂憤而薨。
故事,兵、吏部尚書知政事者,選事悉委侍郎以下,三注三唱,仍過門下省審,自春及夏,其事乃畢。及楊國忠以宰相領文部尚書,欲自示精敏,乃遣令史先于私第密定名阙。
玄宗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下之上天寶十二年(癸巳,公元七五三年)
春,正月,壬戌,國忠召左相陳希烈及給事中、諸司長官皆集尚書都堂,唱注選人,一日而畢,曰:“今左相、給事中俱在座,已過門下矣。”其間資格差缪甚衆,無敢言者。于是門下不複過官,侍郎但掌試判而已。侍郎韋見素、張倚趨走門庭,與主事無異。見素,湊之子也。
京兆尹鮮于仲通諷選人請爲國忠刻頌,立于省門,制仲通撰其辭;上爲改定數字,仲通以金填之。
楊國忠使人說安祿山誣李林甫與阿布思謀反,祿山使阿布思部落降者詣阙,誣告林甫與阿布思約爲父子。上信之,下吏按問;林甫婿谏議大夫楊齊宣懼爲所累,附國忠意證成之。時林甫尚未葬,二月,癸未,制削林甫官爵;子孫有官者除名,流嶺南及黔中,給随身衣及糧食,自馀資産并沒官;近親及黨與坐貶者五十馀人。剖林甫棺,抉取含珠,褫金紫,更以小棺如庶人禮葬之。己亥,賜陳希烈爵許國公,楊國忠爵魏國公,賞其成林甫之獄也。
夏,五月,己酉,複以魏、周、隋後爲三恪,楊國忠欲攻李林甫之短也。衛包以助邪貶夜郎尉,崔昌貶烏雷尉。
阿布思爲回纥所破,安祿山誘其部落而降之,由是祿山精兵,天下莫及。
壬辰,以左武衛大将軍何複光将嶺南五府兵擊南诏。
安祿山以李林甫狡猾逾己,故畏服之。及楊國忠爲相,祿山視之蔑如也,由是有隙。國忠屢言祿山有反狀,上不聽。
隴右節度使哥舒翰擊吐蕃,拔洪濟、大漠門等城,悉收九曲部落。
初,高麗人王思禮與翰俱爲押牙,事王忠嗣。翰爲節度使,思禮爲兵馬使兼河源軍使。翰擊九曲,思禮後期;翰将斬之,既而複召釋之。思禮徐曰:“斬則遂斬,複召何爲!”
楊國忠欲厚結翰與共排安祿山,奏以翰兼河西節度使。秋,八月,戊戌,賜翰爵西平郡王。翰表侍禦史裴冕爲河西行軍司馬。
是時中國盛強,自安遠門西盡唐境凡萬二千裏,闾閻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翰每遣使入奏,常乘白橐駝,日馳五百裏。
九月,甲辰,以突騎施黑姓可汗登裏伊羅蜜施爲突騎施可汗。
北庭都護程千裏追阿布思至碛西,以書谕葛邏祿,使相應。阿布思窮迫,歸葛邏祿,葛邏祿葉護執之,并其妻子、麾下數千人送之。甲寅,加葛邏祿葉護頓毘伽開府儀同三司,賜爵金山王。
冬,十月,戊寅,上幸華清宮。
楊國忠與虢國夫人居第相鄰,晝夜往來,無複期度,或并辔走馬入朝,不施障幕,道路爲之掩目。三夫人将從車駕幸華清宮,會于國忠第;車馬仆從,充溢數坊,錦繡珠玉,鮮華奪目。國忠謂客曰:“吾本寒家,一旦緣椒房至此,未知稅駕之所,然念終不能緻令名,不若且極樂耳。”楊氏五家,隊各爲一色衣以相别,五家合隊,粲若雲錦;國忠仍以劍南旌節引于其前。
國忠子暄舉明經,學業荒陋,不及格。禮部侍郎達奚珣畏國忠權勢,遣其子昭應尉撫先白之。撫伺國忠入朝上馬,趨至馬下;國忠意其子必中選,有喜色。撫曰:“大人白相公,郎君所試,不中程式,然亦未敢落也。”國忠怒曰:“我子何患不富貴,乃令鼠輩相賣!”策馬不顧而去。撫惶遽,書白其父曰:“彼恃挾貴勢,令人慘嗟,安可複與論曲直!”遂置暄上第。及暄爲戶部侍郎,珣始自禮部遷吏部,暄與所親言,猶歎己之淹回,珣之迅疾。
國忠既居要地,中外饷遺輻湊,積缣至三千萬匹。
上在華清宮,欲夜出遊,龍武大将軍陳玄禮谏曰:“宮外即曠野,安可不備不虞!陛下必欲夜遊,請歸城阙。”上爲之引還。
是歲,安西節度使封常清擊大勃律,至菩薩勞城,前鋒屢捷,常清乘勝逐之。斥候府果毅段秀實谏曰:“虜兵羸而屢北,誘我也;請搜左右山林。”常清從之,果獲伏兵,遂大破之,受降而還。
中書舍人宋昱知選事,前進士廣平劉乃以選法未善,上書于昱,以爲:“禹、稷、臯陶同居舜朝,猶曰載采有九德,考績以九載。近代主司,察言于一幅之判,觀行于一揖之間,何古今遲速不侔之甚哉!借使周公、孔子今處铨廷,考其辭華,則不及徐、庾,觀其利口,則不若啬夫,何暇論聖賢之事業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