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紀二十九】起柔兆攝提格,盡昭陽作噩,凡八年。
玄宗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中之上開元十四年(丙寅,公元七二六年)
春,正月,癸未,更立契丹松漠王李邵固爲廣化王,奚饒樂王李魯蘇爲奉誠王。以上從甥陳氏爲東華公主,妻邵固;以成安公主之女韋氏爲東光公主,妻魯蘇。
張說奏:“今之五禮,貞觀、顯慶兩曾修纂,前後頗有不同,其中或未折衷。望與學士等讨論古今,删改施行。”制從之。
邕州封陵獠梁大海等據賓、橫州反;二月,己酉,遣内侍楊思勖發兵讨之。
上召河南尹崔隐甫,欲用之,中書令張說薄其無文,奏拟金吾大将軍;前殿中監崔日知素與說善,說薦爲禦史大夫;上不從。丙辰,以日知爲左羽林大将軍,丁巳,以隐甫爲禦史大夫。隐甫由是與說有隙。
說有才智而好賄,百官白事有不合者,好面折之,至于叱罵。惡禦史中丞宇文融之爲人,且患其權重,融所建白,多抑之。中書舍人張九齡言于說曰:“宇文融承恩用事,辯給多權數,不可不備。”說曰:“鼠輩何能爲!”夏,四月,壬子,隐甫、融及禦史中丞李林甫共奏彈說“引術士占星,徇私僭侈,受納賄賂。”敕源乾曜及刑部尚書韋抗、大理少卿明珪與隐甫等同于禦史台鞫之。林甫,叔良之曾孫;抗,安石之從父兄子也。
丁巳,以戶部侍郎李元纮爲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元纮以清儉著,故上用爲相。
源乾曜等鞫張說,事頗有狀,上使高力士視說,力士還奏:“說蓬首垢面,席藁,食以瓦器,惶懼待罪。”上意憐之。力士因言說有功于國,上以爲然。庚申,但罷說中書令,馀如故。
丁卯,太子太傅岐王範薨,贈谥惠文太子。上爲之撤膳累旬,百官上表固請,然後複常。
丁亥,太原尹張孝嵩奏:“有李子峤者,自稱皇子,雲生于潞州,母曰趙妃。”上命杖殺之。
辛醜,于定、恒、莫、易、滄五州置軍以備突厥。
上欲以武惠妃爲皇後,或上言:“武氏乃不戴天之仇,豈可以爲國母!人間盛言張說欲取立後之功,更圖入相之計。且太子非惠妃所生,惠妃複自有子,若登宸極,太子必危。”上乃止。然宮中禮秩,一如皇後。
五月,癸卯,戶部奏今歲戶七百六萬九千五百六十五,口四千一百四十一萬九千七百一十二。
秋,七月,河南、北大水,溺死者以千計。
八月,丙午朔,魏州言河溢。
九月,己醜,以安西副大都護、碛西節度使杜暹同平章事。自王孝傑克複四鎮,複于龜茲置安西都護府,以唐兵三萬戍之,百姓苦其役;爲都護者,惟田揚名、郭元振、張嵩及暹皆有善政,爲人所稱。
冬,十月,庚申,上幸汝州廣成湯;己酉,還宮。
十二月,丁巳,上幸壽安,獵于方秀川;壬戌,還宮。
楊思勖讨反獠,生擒梁大海等三千馀人,斬首二萬級而還。
是歲,黑水靺鞨遣使入見,上以其國内黑水州,仍爲置長史以鎮之。
勃海靺鞨王武藝曰:“黑水入唐,道由我境。往者請吐屯于突厥,先告我與我偕行;今不告我而請吏于唐,是必與唐合謀,欲腹背攻我也。”遣其母弟門藝與其舅任雅将兵擊黑水。門藝嘗爲質子于唐,谏曰:“黑水請吏于唐,而我以其故擊之,是叛唐也。唐,大國也。昔高麗全盛之時,強兵三十馀萬,不遵唐命,掃地無遺。況我兵不及高麗什之一二,一旦與唐爲怨,此亡國之勢也。”武藝不從,強遣之。門藝至境上,複以書力谏。武藝怒,遣其從兄大壹夏代之将兵,召,欲殺之。門藝棄衆,間道來奔,制以爲左骁衛将軍。武藝遣使上表罪狀門藝,請殺之。上密遣門藝詣安西;留其使者,别遣報雲已流門藝于嶺南。武藝知之,上表稱:“大國當示人以信,豈得爲此欺诳?”固請殺門藝。上以鴻胪少卿李道邃、源複不能督察官屬,緻有漏洩,皆坐左遷。暫遣門藝詣嶺南以報之。
臣光曰:王者所以服四夷,威信而已。門藝以忠獲罪,自歸天子。天子當察其枉直,賞門藝而罰武藝,爲政之體也。縱不能讨,猶當正以門藝之無罪告之。今明皇威不能服武藝,恩不能庇門藝,顧效小人爲欺诳之語,以取困于小國,乃罪鴻胪之漏洩,不亦可羞哉!
杜暹爲安西都護,突騎施金河公主遣牙官以馬千匹詣安西互市。使者宣公主教,暹怒曰:“阿史那女何得宣教于我?”杖其使者,留不遣;馬經雪死盡。突騎施可汗蘇祿大怒,發兵寇四鎮。會暹入朝,趙頤貞代爲安西都護,嬰城自守;四鎮人畜儲積,皆爲蘇祿所掠,安西僅存。既而蘇祿聞暹入相,稍引退,尋遣使入貢。
玄宗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中之上開元十五年(丁卯,公元七二七年)
春,正月,辛醜,涼州都督王君B134破吐蕃于青海之西。
初,吐蕃自恃其強,緻書用敵國禮,辭指悖慢,上意常怒之。返自東封,張說言于上曰:“吐蕃無禮,誠宜誅夷,但連兵十馀年,甘、涼、河、鄯、不勝其弊,雖師屢捷,所得不償所亡。聞其悔過求和,願聽其款服,以纾邊人。”上曰:“俟吾與王君B134議之。”說退,謂源乾曜曰:“君[B134]勇而無謀,常思僥幸,若二國和親,何以爲功!吾言必不用矣。”及君B134入朝,果請深入讨之。
去冬,吐蕃大将悉諾邏寇大鬥谷,進攻甘州,焚掠而去。君B134度其兵疲,勒兵蹑其後。會大雪,虜凍死者甚衆,自積石軍西歸。君B134先遣人間道入虜境,燒道旁草。悉諾邏至大非川,欲休士馬,而野草皆盡,馬死過半。君B134與秦州都督張景順追之,及于青海之西,乘冰而度。悉諾邏已去,破其後軍,獲其辎重羊馬萬計而還。君B134以功遷左羽林大将軍,拜其父壽爲少府監緻仕。上由是益事邊功。
初,洛陽人劉宗器上言,請塞汜水舊汴口,更于熒澤引河入汴;擢宗器爲左衛率府胄曹。至是,新渠填塞不通,貶宗器爲循州安懷戍主。命将作大匠範安及發河南、懷、鄭、汴、滑、衛三萬人疏舊渠,旬日而畢。
禦史大夫崔隐甫、中丞宇文融,恐右丞相張說複用,數奏毀之,各爲朋黨。上惡之,二月,乙巳,制說緻仕,隐甫免官侍母,融出爲魏州刺史。
乙卯,制:“諸州逃戶,先經勸農使括定按比後複有逃來者,随到準白丁例輸當年租庸,有征役得先差。”
夏,五月,癸西,上悉以諸子慶王潭等領州牧、刺史、都督、節度大使、大都護、經略使,實不出外。
初,太宗愛晉王,不使出閣;豫王亦以武後少子不出閣,及自皇嗣爲相王,始出閣。中宗之世,谯王以失愛,谪居外州;溫王年十七,猶居禁中。上即位,附苑城爲十王宅,以居皇子,宦官押之,就夾城參起居,自是不複出閣;雖開府置官屬及領籓鎮,惟侍讀時入授書,自馀王府官屬,但歲時通名起居;其籓鎮官屬,亦不通名。及諸孫浸多,不置百孫院。太子亦不居東宮,常在乘輿所幸之别院。
上命妃嫔以下宮中育蠶,欲使之知女功。丁酉,夏至,賜貴近絲,人一綟。
秋,七月,戊寅,冀州河溢。
己卯,禮部尚書許文憲公蘇颋薨。
九月,丙子,吐蕃大将悉諾邏恭祿及燭龍莽布支攻陷瓜州,執刺史田元獻及河西節度使王君B134之父,進攻玉門軍;縱所虜僧伽歸涼州,謂君[B134]曰:“将軍常以忠通許國,何不一戰!”君B134登城西望而泣,竟不敢不兵。莽布支别攻常樂縣,縣令賈師順帥衆拒守。及瓜州陷,悉諾邏悉兵會攻之。旬馀日,吐蕃力盡,不能克,使人說降之;不從。吐蕃曰:“明府既不降,宜斂城中财相贈,吾當退。”師順請脫士卒衣;悉諾邏知無财,乃引去,毀瓜州城。師順遽開門,收器械,修守備;虜果複遣精騎還,視城中,知有備,乃去。師順,岐州人也。
初,突厥默啜之強也,迫奪鐵勒之地,故回纥、契苾、思結、渾四部度碛徙居甘、涼之間以避之。王君B134微時,往來四部,爲其所輕;及爲河西節度使,以法繩之。四部恥怨,密遣使詣東都自訴。君B134遽發驿奏“四部難制,潛有叛計。”上遣中使往察之,諸部竟不得直。于是瀚海大都督回纥承宗流瀼州,渾大德流吉州,賀蘭都督契苾承明流藤州,盧山都督思結歸國流瓊州;以回纥伏帝難爲瀚海大都督。己卯,貶右散騎常侍李令問爲撫州别駕,坐其子與承宗交遊故也。
丙戌,突厥毘伽可汗遣其大臣梅祿啜入貢。吐蕃之寇瓜州也,遺毘伽書,欲與之俱入寇,毘伽并獻其書。上嘉之,聽于西受降城爲互市,每歲赍缣帛數十萬匹就市戎馬,以助軍旅,且爲監牧之種,由是國馬益壯焉。
閏月,庚子,吐蕃贊普與突騎施蘇祿圍安西城,安西副大都護趙頤貞擊破之。回纥承宗族子瀚海司馬護輸,糾合黨衆爲承宗報仇。會吐蕃遣使間道詣突厥,王君B134帥精騎邀之于肅州。還,至甘州南鞏筆驿,護輸伏兵突起,奪君[B134]旌節,先殺其判官宋貞,剖其心曰:“始謀者汝也。”君B134帥左右數十人力戰,自朝至晡,左右盡死。護輸殺君B134,載其屍奔吐蕃;涼州兵追及之,護輸棄屍而走。
庚申,車駕發東都,冬,己卯,至西京。
辛巳,以左金吾衛大将軍信安王祎爲朔方節度等副大使。祎,恪之孫也。以朔方節度使蕭嵩爲河西節度等副大使。時王君B134新敗,河、隴震駭。嵩引刑部員外郎裴寬爲判官,與君B134判官牛仙客俱掌軍政,人心浸安。寬,漼之從弟也。仙客本鹑觚小吏,以才幹軍功累遷至河西節度判官,爲君B134腹心。
嵩又奏以建康軍使河北張守珪爲瓜州刺史,帥馀衆築故城。闆幹裁立,吐蕃猝至,城中相顧失色,莫有鬥志。守珪曰:“彼衆我寡,人瘡痍之馀,不可以矢刃相持,當以奇計取勝。”乃于城上置酒作樂。虜疑其有備,不敢攻而退。守珪縱兵擊之,虜敗走。守珪乃修複城市,收合流散,皆複舊業。朝廷嘉其功,以瓜州爲都督府,以守珪爲都督。悉諾邏威名甚盛,蕭嵩縱反間于吐蕃,雲與中國通謀,贊普召而誅之;吐蕃由是少衰。
十二月,戊寅,制以吐蕃爲邊患,令隴右道及諸軍團兵五萬六千人,河西道及諸軍團兵四萬人,又征關中兵萬人集臨洮,朔方兵二萬人集會州防秋,至冬初,無寇而罷;伺虜入寇,互出兵腹背擊之。
乙亥,上幸骊山溫泉;丙戌,還宮。
玄宗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中之上開元十六年(戊辰,公元七二八年)
春,正月,壬寅,安西副大都護趙頤貞敗吐蕃于曲子城。
甲寅,以魏州刺史宇文融爲戶部侍郎兼魏州刺史,充河北道宣撫使。
乙卯,春、泷等州獠陳行範、廣州獠馮璘、何遊魯反,陷四十馀城。行範稱帝,遊魯稱定國大将軍,璘稱南越王,欲據嶺表;命内侍楊思勖發桂州及嶺北近道兵讨之。
丙寅,以魏州刺史宇文融檢校汴州刺史,充河南北溝渠堤堰決九河使。融請用《禹貢》九河故道開稻田,并回易陸運錢,官收其利;興役不息,事多不就。
二月,壬申,以尚書右丞相緻仕張說兼集賢院學士。說雖罷政事,專文史之任,朝廷每有大事,上常遣中使訪之。
壬辰,改彍騎爲左右羽林軍飛騎。
秋,七月,吐蕃大将悉末郎寇瓜州,都督張守珪擊走之。乙巳,河西節度使蕭嵩、隴右節度使張忠亮大破吐蕃于渴波谷;忠亮追之,拔其大莫門城,擒獲甚衆,焚其駱駝橋而還。
八月,乙巳,特進張說上《開元大衍曆》,行之。
辛卯,右金吾将軍杜賓客破吐蕃于祁連城下。時吐蕃複入寇,蕭嵩遣賓客将強弩四千擊之。戰自辰至暮,吐蕃大潰,獲其大将一人;虜散走投山,哭聲四合。
冬,十月,己卯,上幸骊山溫泉;己醜,還宮。
十一月,癸巳,以河西節度副大使蕭嵩爲兵部尚書、同平章事。
十二月,丙寅,敕:“長征兵無有還期,人情難堪;宜分五番,歲遣一番還家洗沐,五年酬勳五轉。”
是歲,制戶籍三歲一定,分爲九等。
楊思勖讨陳行範,至泷州,破之,擒何遊魯、馮璘。行範逃于雲際、盤遼二洞,思勖追捕,竟生擒,斬之,凡斬首六萬。思勖爲人嚴,偏裨白事者不敢仰視,故用兵所向有功。然性忍酷,所得俘虜,或生剝面皮,或以刀剺發際,掣去頭皮;蠻夷憚之。
玄宗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中之上開元十七年(己巳,公元七二九年)
春,二月,丁卯,巂州都督張守素破西南蠻,拔昆明及鹽城,殺獲萬人。
三月,瓜州都督張守珪、沙州刺史賈師順擊吐蕃大同軍,大破之。
甲寅,朔方節度使信安王祎攻吐蕃石堡城,拔之。初,吐蕃陷石堡城,留兵據之,侵擾河右。上命祎與河西、隴右同議攻取。諸将鹹以爲石堡據險而道遠,攻之不克,将無以自還,且宜按兵觀釁。祎不聽,引兵深入,急攻拔之,仍分兵據守要害,令虜不得前。自是河隴諸軍遊弈,拓境千馀裏。上聞,大悅,更命石堡城曰振武軍。
丙辰,國子祭酒楊瑒言,以爲:“省司奏限天下明經、進士及第,每年不過百人。竊見流外出身,每歲二千馀人,而明經、進士不能居其什一,則是服勤道業之士不如胥史之得仕也。臣恐儒風浸墜,廉恥日衰。若以出身人太多,則應諸色裁損,不應獨抑明經、進士也。”又奏“主司貼試明經,不務求述作本指,專取難知,問以孤經絕句或年月日;請自今并貼平文。”上甚然之。
夏,四月,庚午,禘于太廟。唐初,祫則序昭穆,禘則各祀于其室。至是,太常少卿韋縚等奏:“如此,禘與常飨不異;請禘祫皆序昭穆。”從之。綏,安石之兄子也。
五月,壬辰,複置十道及京、都兩畿按察使。
初,張說、張嘉貞、李元纮、杜暹相繼爲相用事,源乾曜以清謹自守,常讓事于說等,唯諾署名而已。元纮、暹議事多異同,遂有隙,更相奏列。上不悅,六月,甲戌,貶黃門侍郎、同平章事杜暹荊州長史,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李元纮曹州刺史,罷乾曜兼侍中,止爲左丞相;以戶部侍郎宇文融爲黃門侍郎,兵部侍部裴光庭爲中書侍郎,并同平章事;蕭嵩兼中書令,遙領河西。
開府王毛仲與龍武将軍葛福順爲婚。毛仲爲上所信任,言無不從,故北門諸将多附之,進退唯其指使。吏部侍郎齊澣乘間言于上曰:“福順典禁兵,不宜與毛仲爲婚。毛仲小人,寵過則生奸;不早爲之,恐成後患。”上悅曰:“知卿忠誠,朕徐思其宜。”澣曰:“君不密則失臣,願陛下密之。”會大理丞麻察坐事左遷興州别駕,澣素與察善,出城餞之,因道禁中谏語;察性輕險,遽奏之。上怒,召澣責之曰:“卿疑朕不密,而以語麻察,讵爲密邪?且察素無行,卿豈不知邪?”澣頓首謝。秋,七月,丁巳,下制:“澣、察交構将相,離間君臣,澣可高州良德丞,察可浔州皇化尉。”
八月,癸亥,上以生日宴百官于花萼樓下。左丞相乾曜、右丞相說帥百官上表,請以每歲八月五日爲千秋節,布于天下,鹹令宴樂。尋又移社就千秋節。
庚辰,工部尚書張嘉貞薨。嘉貞不營家産,有勸其市田宅者,嘉貞曰:“吾貴爲将相,何憂寒餒!若其獲罪,雖有田宅,亦無所用。比見朝士廣占良田,身沒之日,适足爲無賴子弟酒色之資,吾不取之。”聞者是之。
辛巳,敕以人間多盜鑄錢,始禁私賣銅鉛錫及以銅爲器皿;其采銅鉛錫者,官爲市取。
宇文融性精敏,應對辯給,以治财賦得幸于上,始文置諸使,競爲聚斂,由是百官浸失其職而上心益侈,百姓皆怨苦之。爲人疏躁多言,好自矜伐,在相位,謂人曰:“使吾居此數月,則海内無事矣。”
信安王祎,以軍功有寵于上,融疾之。祎入朝,融使禦史李寅彈之,洩于所親。祎聞之,先以白上。明日,寅奏果入,上怒,九月,壬子,融坐貶汝州刺史,凡爲相百日而罷。是後言财利以取貴仕者,皆祖于融。
冬,十月,戊午朔,日有食之,不盡如鈎。
宇文融既得罪,國用不足,上複思之,謂裴光庭等曰:“卿等皆言融之惡,朕既黜之矣,今國用不足,将若之何!卿等何在佐朕?”光庭等懼不能對。會有飛狀告融贓賄事,又貶平樂尉。至嶺外歲馀,司農少卿蔣岑奏融在汴州隐沒官錢巨萬計,制窮治其事,融坐流岩州,道卒。
十一月,辛卯,上行谒橋、定、獻、昭、乾五陵;戊申,還宮;赦天下,百姓今年地稅悉蠲其半。十二月,辛酉,上幸新豐溫泉;壬申,還宮。
玄宗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中之上開元十八年(庚午,公元七三零年)
春,正月,辛卯,以裴光庭爲侍中。
二月,癸酉,初令百官于春月旬休,選勝行樂,自宰相至員外郎,凡十二筵,各賜錢五千缗,上或禦花萼樓邀其歸騎留飲,疊使起舞,盡歡而去。
三月,丁酉,複給京官職田。
夏,四月,丁卯,築西京外郭,九旬而畢。
乙醜,以裴光庭兼吏部尚書。先是,選司注官,惟視其人之能否,或不次超遷,或老于下位,有出身二十馀年不得祿者;又,州縣亦無等級,或自大入小,或初近後遠,皆無定制。光庭始奏用循資格,各以罷官若幹選而集,官高者選少,卑者選多,無問能否,選滿即注,限年蹑級,毋得逾越,非負譴者,皆有升無降;其庸愚沉滞者皆喜,謂之“聖書”,而才俊之士無不怨歎。宋璟争之不能得。光庭又令流外行署亦過門下省審。
五月,吐蕃遣使緻書于境上求和。
初,契丹王李邵固遣可突幹入貢,同平章事李元纮不禮焉。左丞相張說謂人曰:“奚、契丹必叛。可突幹狡而很,專其國政久矣,人心附之。今失其心,必不來矣。”己酉,可突幹弑邵固,帥其國人并脅奚衆叛降突厥,奚王李魯蘇及其妻韋氏、邵固妻陳氏皆來奔。制幽州長史趙含章讨之,又命中書舍人裴寬、給事中薛侃等于關内、河東、河南、北分道募勇士。六月,丙子,以單于大都護忠王浚領河北道行軍元帥,以禦史大夫李朝隐、京兆尹裴伷先副之,帥十八總管以讨奚、契丹。命浚與百官相見于光順門。張說退,謂學士孫逖、韋述曰:“吾嘗觀太宗畫像,雅類忠王,此社稷之福也。”可突幹寇平盧,先鋒使張掖烏承玼破之于捺祿山。
壬午,洛水溢,溺東都千馀家。
秋,九月,丁巳,以忠王浚兼河東道元帥,然竟不行。
吐蕃兵數敗而懼,乃求和親。忠王友皇甫惟明因奏事從容言和親之利。上曰:“贊普嘗遺吾書悖慢,此何可舍!”對曰:“贊普當開元之初,年尚幼稚,安能爲此書!殆邊将詐爲之,欲以激怒陛下耳。夫邊境有事,則将吏得以因緣盜匿官物,妄述功狀以取勳爵。此皆奸臣之利,非國家之福也。兵連不解,日費千金,河西、隴右由茲困敝。陛下誠命一使往視公主,因與贊普面相約結。使之稽颡稱臣,永息邊患,豈非禦夷狄之長策乎!”上悅,命惟明與内侍張元方使于吐蕃。贊普大喜,悉出貞觀以來所得敕書以示惟明。冬,十月,遣其大臣論名悉獵随惟明入貢,表稱:“甥世尚公主,義同一家。中間張玄表等先興兵寇鈔,遂使二境交惡。甥深識尊卑,安敢失禮!正爲邊将交構,緻獲罪于舅;屢遣使者入朝,皆爲邊将所遏。今蒙遠降使臣,來視公主,甥不勝喜荷。倘使複修舊好,死無所恨!”自是吐蕃複款附。
庚寅,上幸鳳泉湯;癸卯,還京師。
甲寅,護密王羅真檀入朝,留宿衛。
十一月,丁卯,上幸骊山溫泉;丁醜,還宮。
是歲,天下奏死罪止二十四人。
突騎施遣使入貢,上宴之于丹鳳樓,突厥使者預焉。二使争長,突厥曰:“突騎施小國,本突厥之臣,不可居我上。”突騎施曰:“今日之宴,爲我設也,我不可以居其下。”上乃命設東、西幕,突厥在東,突騎施在西。
開府儀同三司、内外閑廄監牧都使霍國公王毛仲恃寵,驕恣日甚,上每優容之。毛仲與左領軍大将軍葛福順、左監門将軍唐地文、左武衛将軍李守德、右威衛将軍王景耀、高廣濟親善,福順等倚其勢,多爲不法。毛仲求兵部尚書不得,怏怏形于辭色,上由是不悅。
是時,上頗寵任宦官,往往爲三品将軍,門施棨戟;奉使過諸州,官吏奉之惟恐不及,所得賂遺,少者不減千缗;由是京城第舍、郊畿田園,參半皆宦官矣。楊思勖、高力士尤貴幸,思勖屢将兵征讨,力士常居中侍衛。而毛仲視宦官貴近者若無人;甚卑品者,小忤意,辄詈辱如僮仆。力士等皆害其寵而未敢言。
會毛仲妻産子,三日,上命力士賜之酒馔、金帛甚厚,且授其兒五品官。力士還,上問:“毛仲喜乎?”對曰:“毛仲抱其襁中兒示臣曰:‘此兒豈不堪作三品邪!’”上大怒曰:“昔誅韋氏,此賊心持兩端,朕不欲言之;今日乃敢以赤子怨我!”力士因言:“北門奴,官太盛,相與一心,不早除之,必生大患!”上恐其黨驚懼爲變。
玄宗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中之上開元十九年(辛末,公元七三一年)
春,正月,壬戌,下制,但述毛仲不忠怨望,貶瀼州别駕,福順、地文、守德、景耀、廣濟皆貶遠州别駕,毛仲四子皆貶遠州參軍,連坐者數十人。毛仲行至永州,追賜死。
自是宦官勢益盛。高力士尤爲上所寵信,嘗曰:“力士上直,吾寝則安。”故力士多留禁中,稀至外第。四方表奏,皆先呈力士,然後奏禦;事小者力士即決之,勢傾内外。金吾大将軍程伯獻、少府監馮紹正與力士約爲兄弟;力士母麥氏卒,伯獻等被發受吊,擗踴哭泣,過于己親。力士娶瀛州呂玄晤女爲妻,擢玄晤爲少卿,子弟皆王傅。呂氏卒,朝野争緻祭,自第至墓,車馬不絕。然力士小心恭恪,故上終親任之。
辛未,遣鴻胪卿崔琳使于吐蕃。琳,神慶之子也。吐蕃使者稱公主求《毛詩》、《春秋》、《禮記》。正字于休烈上疏,以爲:“東平王漢之懿親,求《史記》、《諸子》,漢猶不與。況吐蕃,國之寇仇,今資之以書,使知用兵權略,愈生變詐,非中國之利也。”事下中書門下議之。裴光庭等奏:“吐蕃聾昧頑嚚,久叛新服,因其有請,賜以《詩》、《書》,庶使之漸陶聲教,化流無外。休烈徒知書有權略變詐之語,不知忠、信、禮、義,皆從書出也。”上曰:“善!”遂與之。休烈,志甯之玄孫也。
丙子,上躬耕于興慶宮側,盡三百步。
三月,突厥左賢王阙特勒卒,賜書吊之。
丙申,初令兩京諸州各置太公廟,以張良配飨,選古名将,以備十哲;以二、八月上戊緻祭,如孔子禮。
臣光曰:經緯天地之謂文,戡定禍亂之謂武。自古不兼斯二者而稱聖人,未之有也。故黃帝、堯、舜、禹、湯、文、武、伊尹、周公莫不有征伐之功,孔子雖不試,猶能兵萊夷,卻費人,曰:“吾戰則克”,豈孔子專文而太公專武乎?孔子所以祀于學者,禮有先聖先師故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如孔子者,豈太公得與之抗衡哉!古者有發,則命大司徒教士以車甲,臝股肱,決射禦,受成獻馘,莫不在學。所以然者,欲其先禮義而後勇力也。君子有勇而無義爲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爲盜;若專訓之以勇力而不使之知禮義,奚所不爲矣!自孫、吳以降,皆爲勇力相勝,狙詐相高,豈足以數于聖賢之門而謂之武哉!乃複誣引以偶十哲之目,爲後世學者之師;使太公有神,必羞與之同食矣!
五月,壬戌,初立五嶽真君祠。
秋,九月,辛未,吐蕃遣其相論尚它硉入見,請于赤嶺爲互市;許之。
冬,十月,丙申,上幸東都。
或告巂州都督解人張審素贓污,制遣監察禦史楊汪按之。總管董元禮将兵七百圍汪,殺告者,謂汪曰:“善奏審素則生,不然則死。”會救兵至,擊斬之。汪奏審素謀反,十二月,癸未,審素坐斬,籍沒其家。
浚苑中洛水,六旬而罷。
玄宗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中之上開元二十年(壬申,公元七三二年)
春,正月,乙卯,以朔方節度副大使信安王祎爲河東、河北行軍副大總管,将兵擊奚、契丹;壬申,以戶部侍郎裴耀卿爲副總管。二月,癸酉朔,日有食之。
上思右骁衛将軍安金藏忠烈,三月,賜爵代國公,仍于東、西嶽立碑,以銘其功。金藏竟以壽終。
信安王祎帥裴耀卿及幽州節度使趙含章分道擊奚、契丹,含章與虜遇,虜望風遁去。平盧先鋒将烏承祎言于含章曰:“二虜,劇賊也。前日遁去,非畏我,乃誘我也,宜按兵以觀其變。”含章不從,與虜戰于白山,果大敗。承玼引兵出其右,擊虜,破之。己巳,祎等大破奚、契丹,俘斬甚衆,可突幹帥麾下遠遁,馀黨潛竄山谷。奚酉李詩瑣高帥五千馀帳來降。祎引兵還。賜李詩爵歸義王,充歸義州都督,徒其部落置幽州境内。
夏,四月,乙亥,宴百官于上陽東洲,醉者賜以衾褥,肩輿以歸,相屬于路。
六月,丁醜,加信安王祎開府儀同三司。上命裴耀卿赍絹二十萬匹分賜立功奚官,耀卿謂其徒曰:“戎狄貪婪,今赍重貨深入其境,不可不備。”乃命先期而往,分道并進,一日,給之俱畢。突厥、室韋果發兵邀隘道,欲掠之,比至,耀卿已還。
趙含章坐贓巨萬,杖于朝堂,流瀼州,道死。
秋,七月,蕭嵩奏:“自祠後土以來,屢獲豐年,宜因還京賽祠。”上從之。
敕裴光庭、蕭嵩分押左、右廂兵。
八月,辛未朔,日有食之。
初,上命張說與諸學士刊定五禮。說薨,蕭嵩繼之。起居舍人王仲丘請依《明慶禮》,祈谷、大雩、明堂,皆祀昊天上帝;嵩又請依上元敕,父在爲母齊衰三年。皆從之。以高祖配圜丘、方丘,太宗配雩祀及神州地祇,睿宗配明堂。九月,乙巳,新禮成,上之,号曰《開元禮》。
勃海靺鞨王武藝遣其将張文休帥海賊寇登州,殺刺史韋俊,上命右領軍将軍葛福順發兵讨之。
壬子,河西節度使牛仙客加六階。初,蕭嵩在河西,委軍政于仙客;仙客廉勤,善于其職。嵩屢薦之,竟代嵩爲節度使。
冬,十月,壬午,上發東都;辛卯,幸潞州;辛醜,至北都;十一月,庚申,祀後土于汾陰,赦天下;十二月,辛未,還西京。
是歲,以幽州節度使兼河北采訪處置使增領衛、相、洛、貝、冀、魏、深、趙、恒、定、邢、德、博、棣、營、鄚十六州及安東都護府。
天下戶七百八十六萬一千二百三十六,口四千五百四十三萬一千二百六十五。
玄宗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中之上開元二十一年(癸酉,公元七三三年)
春,正月,乙巳,祔肅明皇後于太廟,毀儀坤廟。
丁巳,上幸骊山溫泉。
上遣大門藝詣幽州發兵,以讨勃海王武藝;庚申,命太仆員外卿金思蘭使于新羅,發兵擊其南鄙。會大雪丈馀,山路阻隘,士卒死者過半,無功而還。武藝怨門藝不已,密遣客刺門藝于天津橋南,不死;上命河南搜捕賊黨,盡殺之。
二月,丁酉,金城公主請立碑于赤嶺以分唐與吐蕃之境;許之。
三月,乙巳,侍中裴光庭薨。太常博士孫琬議:“光庭用循資格,失勸獎之道,請谥曰克。”其子稹訟之,上賜谥忠獻。
上問蕭嵩可以代光庭者。嵩與右散騎常侍王丘善,将薦之;丘聞之,固讓于右丞韓休。嵩言休于上。甲寅,以休爲黃門侍郎、同平章事。
休爲人峭直,不幹榮利;及爲相,甚允時望。始,嵩以休恬和,謂其易制,故引之。及與共事,休守正不阿,嵩漸惡之。宋璟歎曰:“不意韓休乃能如是!”上或宮中宴樂及後苑遊獵,小有過差,辄謂左右曰:“韓休知否?”言終,谏疏已至。上嘗臨鏡默然不樂,左右曰:“韓休爲相,陛下殊瘦于舊,何不逐之!”上歎曰:“吾貌雖瘦,天下必肥。蕭嵩奏事常順指,既退,吾寝不安。韓休常力争,既退,吾寝乃安。吾用韓休,爲社稷耳,非爲身也。”
有供奉侏儒名黃,性警黠。上常憑之以行,謂之“肉幾”,寵賜甚厚。一日晚入,上怪之。對曰:“臣向入宮,道逢捕盜官與臣争道,臣掀之墜馬,故晚。”因下階叩頭。上曰:“但使外無章奏,汝亦無憂。”有頃,京兆奏其狀。上即叱出,付有司杖殺之。
閏月,癸酉,幽州道副總管郭英傑與契丹戰于都山,敗死。時節度使薛楚玉遣英傑将精騎一萬及降奚擊契丹,屯于榆關之外。可突幹引突厥之衆來合戰,奚持兩端,散走保險;唐兵不利,英傑戰死。馀衆六千馀人猶力戰不已,虜以英傑首示之,竟不降,盡爲虜所殺。楚玉,讷之弟也。
夏,六月,癸亥,制:“自今選人有才業操行,委吏部臨時擢用;流外奏用不複引過門下。”雖有此制,而有司以循資格便于己,猶踵行之。是時,官自三師以下一萬七千六百八十六員,吏自佐史以上五萬七千四百一十六員,而入仕之塗甚多,不可勝紀。
秋,七月,乙醜朔,日有食之。
九月,壬午,立皇子沔爲信王,泚爲義王,漼爲陳王,澄爲豐王,潓爲恒王,漎爲梁王,滔爲汴王。關中久雨谷貴,上将幸東都,召京兆尹裴耀卿謀之,對曰:“關中帝業所興,當百代不易;但以地狹谷少,故乘輿時幸東都以寬之。臣聞貞觀、永徽之際,祿廪不多,歲漕關東一二十萬石,足以周贍,乘輿得以安居。今用度浸廣,運數倍于前,猶不能給,故使陛下數冒寒暑以恤西人。今若使司農租米悉輸東都,自都轉漕,稍實關中,苟關中有數年之儲,則不憂水旱矣。且吳人不習河漕,所在停留,日月既久,遂生隐盜。臣請于河口置倉,使吳船至彼即輸米而去,官自雇載分入河、洛。又于三門東西各置一倉,至者貯納,水險則止,水通則下,或開山路,車運而過,則無複留滞,省費巨萬矣。河、渭之濱,皆有漢、隋舊倉,葺之非難也。”上深然其言。
冬,十月,庚戌,上幸骊山溫泉;己未,還宮。
戊子,左丞相宋璟緻仕,歸東都。
韓休數與蕭嵩争論于上前,面折嵩短,上頗不悅。嵩因乞骸骨,上曰:“朕未厭卿,卿何爲遽去!”對曰:“臣蒙厚恩,待罪宰相,富貴已極,及陛下未厭臣,故臣得從容引去;君已厭臣,臣首領且不保,安能自遂!”因泣下。上爲之動容,曰:“卿且歸,朕徐思之。”丁巳,嵩罷爲左丞相,休罷爲工部尚書。以京兆尹裴耀卿爲黃門侍郎,前中書侍郎張九齡時居母喪,起複中書侍郎,并同平章事。
是歲,分天下爲京畿、都畿、關内、河南、河東、河北、隴右、山南東道、山南西道、劍南、淮南、江南東道、江南四道、黔中、嶺南,凡十五道,各置采訪使,以六條檢察非法;兩畿以中丞領之,馀皆擇賢刺史領之。非官有遷免,則使無廢更。惟變革舊章,乃須報可;自馀聽便宜從事,先行後聞。
太府卿楊崇禮,政道之子也,在太府二十馀年,前後爲太府者莫能及。時承平日久,财貨山積,嘗經楊卿者,無不精美;每歲句駁省便,出錢數百萬缗。是歲,以戶部尚書緻仕,年九十馀矣。上問宰相:“崇禮諸子,誰能繼其父者?”對曰:“崇禮三子,慎馀、慎矜、慎名,皆廉勤有才,而慎矜爲優。”上乃擢慎矜自汝陽令爲監察禦史,知太府出納,慎名攝監察禦史,知含嘉倉出給,亦皆稱職;上甚悅之。慎矜奏諸州所輸布帛有漬污穿破者,皆下本州征折估錢,轉市輕貨,征調始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