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一百九十七


【唐紀十三】趣昭陽單阏四月,盡旃蒙大荒落五月,凡二年有奇。

太宗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中之下貞觀十七年(癸卯,公元六四三年)

夏,四月,庚辰朔,承基上變,告太子謀反。敕長孫無忌、房玄齡、蕭瑀、李世勣與大理、中書、門下參鞫之,反形已具。上謂侍臣:“将何以處承乾?”群臣莫敢對,通事舍人來濟進曰:“陛下不失爲慈父,太子得盡天年,則善矣!”上從之。濟,護兒之子也。

乙酉,诏廢太子承乾爲庶人,幽于右領軍府。上欲免漢王元昌死,群臣固争,乃賜自盡于家,而宥其母、妻、子。侯君集、李安俨、趙節、杜荷等皆伏誅。左庶子張玄素、右庶子趙弘智、令狐德棻等以不能谏争,皆坐免爲庶人。馀當連坐者,悉赦之。詹事于志甯以數谏,獨蒙勞勉。以纥幹承基爲祐川府折沖都尉,爵平棘縣公。

侯君集被收,賀蘭楚石複詣阙告其事,上引君集謂曰:“朕不欲令刀筆吏辱公,故自鞫公耳。”君集初不承。引楚石具陳始未,又以所與承乾往來啓示之,君集辭窮,乃服。上謂侍臣曰:“君集有功,欲乞其生,可乎?”群臣以爲不可。上乃謂君集曰:“與公長訣矣!”因泣下,君集亦自投于地;遂斬之于市。君集臨刑,謂監刑将軍曰:“君集蹉跌至此!然事陛下于籓邸,擊取二國,乞全一子以奉祭祀。”上乃原其妻及子,徙嶺南。籍沒其家,得二美人,自幼飲人乳而不食。

初,上使李靖教君集兵法,君集言于上曰:“李靖将反矣。”上問其故,對曰:“靖獨教臣以其粗而匿其精,以是知之。”上以問靖,靖對曰:“此乃君集欲反耳。今諸夏已定,臣之所教,足以制四夷,而君集固求盡臣之術,非反而何!”江夏王道宗嘗從容言于上曰:“君集志大而智小,自負微功,恥在房玄齡、李靖之下,雖爲吏部尚書,未滿其志。以臣觀之,必将爲亂。”上曰:“君集材器,亦何施不可!朕豈惜重位,但次第未至耳,豈可億度,妄生猜貳邪!”及君集反誅,上乃謝道宗曰:“果如卿言!”

李安俨父,年九十馀,上愍之,賜奴婢以養之。

太子承乾既獲罪,魏王泰日入侍奉,上面許立爲太子,岑文本、劉洎亦勸之;長孫無忌固請立晉王治。上謂侍臣曰:“昨青雀投我懷雲:‘臣今日始得爲陛下子,乃更生之日也。臣有一子,臣死之日,當爲陛下殺之,傳位晉王。’人誰不愛其子,朕見其如此,甚憐之。”谏議大夫褚遂良曰:“陛下言大失。願審思,勿誤也!安有陛下萬歲後,魏王據天下,肯殺其愛子,傳位晉王者乎!陛下日者既立承乾爲太子,複寵魏王,禮秩過于承乾,以成今日之禍。前事不遠,足以爲鑒。陛下今立魏王,願先措置晉王,始得安全耳。”上流涕曰:“我不能爾!”因起,入宮。魏王泰恐上立晉王治,謂之曰:“汝與元昌善,元昌今敗,得無憂乎?”治由是憂形于色,上怪,屢問其故,治乃以狀告;上怃然,始悔立泰之言矣。上面責承乾,承乾曰:“臣爲太子,複何所求!但爲泰所圖,時與朝臣謀自安之術,不逞之人遂教臣爲不軌耳。今若泰爲太子,所謂落其度内。”

承乾既廢,上禦兩儀殿,群臣俱出,獨留長孫無忌、房玄齡、李世勣、褚遂良,謂曰:“我三子一弟,所爲如是,我心誠無聊賴!”因自投于床,無忌等争前扶抱;上又抽佩刀欲自刺,遂良奪刀以授晉王治。無忌等請上所欲,上曰:“我欲立晉王。”無忌曰:“謹奉诏;有異議者,臣請斬之!”上謂治曰:“汝舅許汝矣,宜拜謝。”治因拜之。上謂無忌等曰:“公等已同我意,未知外議何如?”對曰:“晉王仁孝,天下屬心久矣,乞陛下試召問百官,有不同者,臣負陛下萬死。”上乃禦太極殿,召文武六品以上,謂曰:“承乾悖逆,泰亦兇險,皆不可立。朕欲選諸子爲嗣,誰可者?卿輩明言之。”衆皆歡呼曰:“晉王仁孝,當爲嗣。”上悅,是日,泰從百馀騎至永安門;敕門司盡辟其騎,引泰入肅章門,幽于北苑。丙戌,诏立晉王治爲皇太子,禦承天門樓,赦天下,酺三日。上謂侍臣曰:“我若立泰,則是太子之位可經營而得。自今太子失道,籓王窺伺者,皆兩棄之,傳諸子孫,永爲後法。且泰立,則承乾與治皆不全;治立,則承乾與泰皆無恙矣。”

臣光曰:唐太宗不以天下大器私其所愛,以杜禍亂之原,可謂能遠謀矣!

丁亥,以中書令楊師道爲吏部尚書。初,長廣公主适趙慈景,生節;慈景死,更适師道。師道與長孫無忌等共鞫承乾獄,陰爲趙節道地,由是獲譴。上至公主所,公主以首擊地,泣謝子罪,上亦拜泣曰:“賞不避仇雠,罰不阿親戚,此天下至公之道,不敢違也,以是負姊。”

己醜,诏以長孫無忌爲太子太師,房玄齡爲太傅,蕭瑀爲太保,李世勣爲詹事,瑀、世勣并同中書門下三品。同中書門下三品自此始。又以左衛大将軍李大亮領右衛率,前詹事于志甯、中書侍郎馬周爲左庶子,吏部侍郎蘇勖、中書舍人高季輔爲右庶子,刑部侍郎張行成爲少詹事,谏議大夫褚遂良爲賓客。

李世勣嘗得暴疾,方雲“須灰可療”;上自剪須,爲之和藥。世勣頓首出血泣謝。上曰:“爲社稷,非爲卿也,何謝之有!”世勣嘗侍宴,上從容謂曰:“朕求群臣可托幼孤者,無以逾公,公往不負李密,豈負朕哉!”世勣流涕辭謝,齧指出血,因飲沉醉;上解禦服以覆之。

癸巳,诏解魏王泰雍州牧、相州都督、左武侯大将軍,降爵爲東萊郡王。泰府僚屬爲泰所親狎者,皆遷嶺表;以杜楚客兄如晦有功,免死,廢爲庶子。給事中崔仁師嘗密請立魏王泰爲太子,左遷鴻胪少卿。

庚子,定太子見三師儀:迎于殿門外,先拜,三師答拜;每門讓于三師。三師坐,太子乃坐。其與三師書,前後稱名、“惶恐”。

五月,癸酉,太子上表,以“承乾、泰衣服不過随身,飲食不能适口,幽憂可愍,乞敕有司,優加供給。”上從之。

黃門侍郎劉洎上言,以“太子宜勤學問,親師友。今入侍宮闱,動逾旬朔,師保以下,接對甚希,伏願少抑下流之愛,弘遠大之規,則海内幸甚!”上乃命洎與岑文本、褚遂良、馬周更日詣東宮,與太子遊處談論。

六月,己卯朔,日有食之。

丁亥,太常丞鄧素使高麗還,請于懷遠鎮增戍兵以逼高麗。上曰:“‘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未聞一二百戍兵能威絕域者也!”丁酉,右仆射高士廉遜位,許之,其開府儀同三司、勳封如故,仍同門下中書三品,知政事。閏月,辛亥,上謂侍臣曰:“朕自立太子,遇物則誨之,見其飯,則曰:‘汝知稼穑之艱難,則常有斯飯矣。’見其乘馬,則曰:‘汝知其勞逸,不竭其力,則常得乘之矣。’見其乘舟,則曰:‘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民猶水也,君猶舟也。’見其息于木下,則曰:‘木從繩則正,後從谏則聖。’”

丁巳,诏太子知左、右屯營兵馬事,其大将軍以下并受處分。

薛延陀真珠可汗使其侄突利設來納币,獻馬五萬匹,牛、橐駝萬頭,羊十萬口。庚申,突利設獻馔,上禦相思殿,大飨群臣,設十部樂,突利設再拜上壽,賜赉甚厚。

契苾何力上言:“薛延陀不可與昏。”上曰:“吾已許之矣,豈可爲天子而食言乎!”何力對曰:“臣非欲陛下遽絕之也,願且遷延其事。臣聞古有親迎之禮,若敕夷男使親迎,雖不至京師,亦應至靈州;彼必不敢來,則絕之有名矣。夷男性剛戾,既不成昏,其下複攜貳,不過一二年必病死,二争立,則可以坐制之矣!”上從之,乃征真珠可汁使親迎,仍發诏将幸靈州與之會。真珠大喜,欲詣靈州,其臣谏曰:“脫爲所留,悔之無及!”真珠曰:“吾聞唐天子有聖德,我得身往見之,死無所恨,且漠北必當有主。我行決矣,勿複多言!”上發使三道,受其所獻雜蓄。薛延陀先天庫廄,真珠調斂諸部,往返萬裏,道涉沙碛,無水草,耗死将半,失期不至。議者或以爲聘财未備而與爲昏,将使戎狄輕中國,上乃下诏絕其昏,停幸靈州,追還三使。

褚遂良上疏,以爲:“薛延陀本一俟斤,陛下蕩平沙塞,萬裏蕭條,馀寇奔波,須有酋長,玺書鼓纛,立爲可汗。比者複降鴻私,許其姻媾,西告吐蕃,北谕思摩,中國童幼,靡不知之。禦幸北門,受其獻食,群臣四夷,宴樂終日。鹹言陛下欲安百姓,不愛一女,凡在含生,孰不懷德。今一朝生進退之意,有改悔之心,臣爲國家惜茲聲聽;所顧甚少,所失殊多,嫌隙既生,必構邊患。彼國蓄見欺之怒,此民懷負約之慚,恐非所以服遠人、訓戎士也。陛下君臨天下十有七載,以仁恩結庶類,以信義撫戎夷,莫不欣然,負之無力,何惜不使有始有卒乎!夫龍沙以北,部落無算,中國誅之,終不能盡,當懷之以德,使爲惡者在夷不在華,失信者在彼不在此,則堯、舜、禹、湯不及陛下遠矣!”上不聽。

是時,群臣多言:“國家既許其昏,受其聘币,不可失信戎狄,更生邊患。”上曰:“卿曹皆知古而不知今。昔漢初匈奴強,中國弱,故飾子女、捐金絮以餌之,得事之宜。今中國強,戎狄弱,以我徒兵一千,可擊胡騎數萬。薛延陀所以匍匐稽颡,惟我所欲,不敢驕慢者,以新爲君長,雜姓非其種族,欲假中國之勢以威服之耳。彼同羅、仆骨、回纥等十馀部,兵各數萬,并力攻之,立可破滅,所以不敢發者,畏中國所立故也。今以女妻之,彼自恃大國之婿,雜姓誰敢不服!戎狄人面獸心,一旦微不得意,必反噬爲害。今吾絕其昏,殺其禮,雜姓知我棄之,不日将瓜剖之矣,卿曹第志之。”

臣光曰:孔子稱去食、去兵,不可去信。唐太宗審知薛延陀不可妻,則初勿許其昏可也;既許之矣,乃複恃強棄信而絕之,雖滅薛延陀,猶可羞也。王者發言出令,可不慎哉!”

上曰:“蓋蘇文弑其君而專國政,誠不可忍。以今日兵力,取之不難,但不欲勞百姓,吾欲且使契丹、靺鞨擾之,何如?”長孫無忌曰:“蓋蘇文自知罪大,畏大國之讨,必嚴設守備,陛下姑爲之隐忍,彼得以自安,必更驕惰,愈肆其惡,然後讨之,未晚也。”上曰:“善!”戊辰,诏以高麗王藏爲上柱國、遼東郡王、高麗王,遣使持節冊命。

丙子,徙東萊王泰爲順陽王。

初,太子承乾失德,上密謂中書侍郎兼左庶子杜正倫曰:“吾兒足疾乃可耳,但疏遠賢良,狎昵群小,卿可察之。果不可教示,當來告我。”正倫屢谏,不聽,乃以上語告之。太子抗表以聞,上責正倫漏洩,對曰:“臣以此恐之,冀其遷善耳。”上怒,出正倫爲穀州刺史。及承乾敗,秋,七月,辛卯,複左遷正倫爲交州都督。初,魏征嘗薦正倫及侯君集有宰相材,請以君集爲仆射,且曰:“國家安不忘危,不可無大将,諸衛兵馬宜委君集專知。”上以君集好誇誕,不用。及正倫以罪黜,君集謀反誅,上始疑征阿黨。又有言征自錄前後谏辭以示起居郎褚遂良者,上愈不悅,乃罷叔玉尚主,而踣所撰碑。

初,上謂監修國史房玄齡曰:“前世史官所記,皆不令人主見之,何也?”對曰:“史官不虛美,不隐惡,若人主見之必怒,故不敢獻也。”上曰:“朕之爲心,異于前世帝王。欲自觀國史,知前日之惡,爲後來之戒,公可撰次以聞。”谏議大夫硃子奢上言:“陛下聖德在躬,舉無過事,史官所述,義歸盡善。陛下獨覽《起居》,于事無失,若以此法傳示子孫,竊恐曾、玄之後或非上智,飾非護短,史官必不免刑誅。如此,則莫不希風順旨,全身遠害,悠悠千載,何所信乎!所以前代不觀,蓋爲此也。”上不從。玄齡乃與給事中許敬宗等删爲《高祖》、《今上實錄》;癸巳,書成,上之。上見書六月四日事,語多微隐,謂玄齡曰:“昔周公誅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魯。朕之所以,亦類是耳,史官何諱焉!”即命削去浮詞,直書其事。

八月,庚戌,以洛州都督張亮爲刑部尚書,參預朝政;以左衛大将軍、太子右衛率李大亮爲工部尚書。大亮身居三職,宿衛兩宮,恭儉忠謹,每宿直,必坐寐達旦。房玄齡甚重之,每稱大亮有王陵、周勃之節,可當大位。

初,大亮爲龐王兵曹,爲李密所獲,同輩皆死,賊帥張弼見而釋之,遂與定交。及大亮貴,求弼,欲報其德,弼時爲将作丞,自匿不言。大亮遇諸途而識之,持弼而泣,多推家赀以遣弼,弼拒不受。大亮言于上,乞悉以其官爵授弼,上爲之擢弼爲中郎将。時人皆賢大亮不負恩,而多弼之不伐也。

九月,庚辰,新羅遣使言百濟攻取其國四十馀城,複與高麗連兵,謀絕新羅入朝之路,乞兵救援。上命司農丞相裏玄獎赍玺書賜高麗曰:“新羅委質國家,朝貢不乏,爾與百濟各宜戢兵;若更攻之,明年發兵擊爾國矣!”

癸未,徙承乾于黔州。甲午,徙順陽王泰于均州。上曰:“父子之情,出于自然。朕今與泰生離,亦何心自處!然朕爲天下主,但使百姓安甯,私情亦可割耳。”又以泰所上表示近臣曰:“泰誠爲俊才,朕心念之,卿曹所知;但以社稷之故,不得不斷之以義,使之居外者,亦所以兩全之耳。”

先是,諸州長官或上佐歲首親奉貢物入京師,謂之朝集使,亦謂之考使;京師無邸,率僦屋與商賈雜居。上始命有司爲之作邸。

冬,十一月,己卯,上禮圜丘。

初,上與隐太子、巢剌王有隙,密明公贈司空封德彜陰持兩端。楊文幹之亂,上皇欲廢隐太子而立上,德彜固谏而止。其事甚秘,上不之知,薨後乃知之。壬辰,治書侍禦史唐臨始追劾其事,請黜官奪爵。上命百官議之,尚書唐儉等議:“德彜罪暴身後,恩結生前,所曆衆官,不可追奪,請降贈改谥。”诏黜其贈官,改谥曰缪,削所食實封。

敕選良家女以實東宮;癸巳,太子遣左庶子于志甯辭之。上曰:“吾不欲使子孫生于微賤耳。今既緻辭,當從其意。”上疑太子仁弱,密謂長孫無忌曰:“公勸我立雉權,雉奴懦,恐不能守社稷,奈何!吳王恪英果類我,我欲立之,何如?”無忌固争,以爲不可。上曰:“公以恪非己之甥邪?”無忌曰:“太子仁厚,真守文良主;儲副至重,豈可數易?願陛下熟思之。”上乃止。十二月,壬子,上謂吳王恪曰:“父子雖至親,及其有罪,則天下之法不可私也。漢已立昭帝,燕王旦不服,陰圖不軌,霍光折簡誅之。爲人臣子,不可不戒!”

庚申,車賀幸骊山溫湯;庚午,還宮。

太宗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中之下貞觀十八年(甲辰,公元六四四年)

春,正月,乙未,車駕幸鍾官城;庚子,幸鄠縣;壬寅,幸骊山溫湯。

相裏玄獎至平壤,莫離支已将兵擊新羅,破其兩城,高麗王使召之,乃還。玄獎谕使勿攻新羅,莫離支曰:“昔隋人入寇,新羅乘釁侵我地五百裏,自非歸我侵地,恐兵未能已。”玄獎曰:“既往之事,焉可追論!至于遼東諸城,本皆中國郡縣,中國尚且不言,高麗豈得必求故地!”莫離支竟不從。

二月,乙巳朔,玄獎還,且言其狀。上曰:“蓋蘇文弑其君,賊其大臣,殘虐其民,今又違我诏命,侵暴鄰國,不可以不讨。”谏議大夫褚遂良曰:“陛下指麾則中原清晏,顧眄則四夷詟服,威望大矣。今乃渡海遠征小夷,若指期克捷,猶可也。萬一蹉跌,傷威損望,更興忿兵,則安危難測矣。”李世勣曰:“間者薛延陀入寇,陛下欲發兵窮讨,魏征谏而止,使至今爲患。向用陛下之策,北鄙安矣。”上曰:“然。此誠征之失,朕尋悔之而不欲言,恐塞良謀故也。”

上欲自征高麗,褚遂良上疏,以爲:“天下譬猶一身:兩京,心腹也;州縣,四支也;四夷,身外之物也。高麗罪大,誠當緻讨,但命二、三猛将将四五萬衆,仗陛下威靈,取之如反掌耳。今太子新立,年尚幼稚,自馀籓屏,陛下所知,一旦棄金湯之全,逾遼海之險,以天下之君,輕行遠舉,皆愚臣之所甚憂也。”上不聽。時群臣多谏征高麗者,上曰:“八堯、九舜,不能冬種,野夫、童子,春種而生,得時故也。夫天有其時,人有其功。蓋蘇文陵上虐下,民延頸待救,此正高麗可亡之時也。議者紛纭,但不見此耳。”

己酉,上幸靈口;乙卯,還宮。

三月,辛卯,以左衛将軍薛萬徹守石衛大将軍。上嘗謂侍臣曰:“于今名将,惟世勣、道宗、萬徹三人而已,世勣、道宗不能大勝,亦不大敗,萬徹非大勝則大敗。”

夏,四月,上禦兩儀殿,皇太子侍。上謂群臣曰:“太子性行,外人亦聞之乎?”司徒無忌曰:“太子雖不出宮門,天下無不欽仰聖德。”上曰:“吾如治年時,頗不能禦常度。治自幼寬厚,諺曰:‘生子如狼,猶恐如羊。’冀其稍壯,自不同耳。”無忌對曰:“陛下神武,乃撥亂之才,太子仁恕,實守文之德;趣尚雖異,各當其分,此乃皇天所以祚大唐而福蒼生者也。

辛亥,上幸九成宮。壬子,至太平宮,謂侍臣曰:“人臣順旨者多,犯顔則少,今朕欲自聞其失,諸公其直言無隐。”長孫無忌等皆曰:“陛下無失。”劉洎曰:“頃有上書不稱旨者,陛下皆面加窮诘,無不慚懼而退,恐非所以廣言路。馬周曰:“陛下比來賞罰,微以喜怒有所高下,此外不見其失。”上皆納之。

上好文學而辯敏,群臣言事者,上引古今以折之,多不能對。劉洎上書谏曰:“帝王之與凡庶,聖哲之與庸愚,上下相懸,拟倫斯絕。是知以至愚而對至聖,以極卑而對至尊,徒思自強,不可得也。陛下降恩旨,假慈顔,凝旒以聽其言,虛襟以納其說,猶恐群下未敢對揚;況動神機,縱天辯,飾辭以折其理,引古以排其議,欲令凡庶何階應答!且多記則損心,多語則損氣,心氣内損,形神外勞,初雖不覺,後必爲累。須爲社稷自愛,豈爲性好自傷乎!至如秦政強辯,失人心于自矜;魏文宏才,虧從望于虛說。此才辯之累,較然可知矣。”上飛白答之曰:“非慮無以臨下,非言無以述慮,比有談論,遂緻煩多,輕物驕人,恐由茲道,形神心氣,非此爲勞。今聞谠言,虛懷以改。”己未,至顯仁宮。

上将征高麗,秋,七月,辛卯,敕将作大監閻立德等詣洪、饒、江三州,造船四百艘以載軍糧。甲午,下诏遣營州都督張儉等帥幽、營二都督兵及契丹、奚、靺鞨先擊遼東以觀其勢。以太常卿韋挺爲饋運使,以民部侍郎崔仁師副之,自河北諸州皆受挺節度,聽以便宜從事。又命太仆卿蕭銳運河南諸州糧入海。銳,瑀之子也。

八月,壬子,上謂司徒無忌等曰:“人若不自知其過,卿可爲朕明言之。”對曰:“陛下武功文德,臣等将順之不暇,又何過之可言!”上曰:“朕問公以己過,公等乃曲相谀悅,朕欲面舉公等得失以相戒而改之,何如?”皆拜謝。上曰:“長孫無忌善避嫌疑,應物敏速,決斷事理,古人不過;而總兵攻戰,非其所長。高士廉涉獵古今,必術明達,臨難不改節,當官無朋黨;所乏者骨鲠規谏耳。唐儉言辭辯捷,善和解人;事朕三十年,遂無言及于獻替。楊師道性行純和,自無愆違;而情實怯懦,緩急不可得力。岑文本性質敦厚,文章華贍;而持論恒據經遠,自當不負于物。劉洎性最堅貞,有利益;然其意尚然諾,私于朋友。馬周見事敏速,性甚貞正,論量人物,直道而言,朕比任使,多能稱意。褚遂良學問稍長,性亦堅正,每寫忠誠,親附于朕,譬如飛鳥依人,人自憐之。”

甲子,上還京師。

丁卯,以散騎常侍劉洎爲侍中,行中書侍郎岑文本爲中書令,太子左庶子中書侍郎馬周守中書令。

文本既拜,還家,有憂色。母問其故,文本曰:“非勳非舊,濫荷寵榮,位高責重,所以憂懼。”親賓有來賀者,文本曰:“今受吊,不受賀也。”

文本弟文昭爲校書郎,喜賓客,上聞之不悅;嘗從容謂文本曰:“卿弟過爾交結,恐爲卿累;朕欲出爲外官,何如?”文本泣曰:“臣弟少孤,老母特所鍾愛,未嘗信宿離左右。今若出外,母必愁悴,倘無元此弟,亦無老母矣。”因歔欷嗚咽。上愍其意而止,惟召文昭嚴戒之,亦卒無過。九月,以谏議大夫褚遂良爲黃門侍郎,參預朝政。

焉耆貳于西突厥,西突厥大臣屈利啜爲其弟娶焉耆王女,由是朝貢多阙;安西都護郭孝恪請讨之。诏以孝恪爲西州道行軍總管,帥步騎三千出銀山道以擊之。全焉耆王弟颉鼻兄弟三人至西州,孝恪以颉鼻弟栗婆準爲鄉導。焉耆城四面皆水,恃險而不設備,孝恪倍道兼行,夜,至城下,命将士浮水而渡,比曉,登城,執其王突騎支,獲首虜七千級,留栗婆準攝國事而還。孝恪去三日,屈利啜引兵救焉耆,不及,執栗婆準,以勁騎五千,追孝恪至銀山,孝恪還擊,破之,追奔數十裏。

辛卯,上謂侍臣曰:“孝恪近奏稱八月十一日往擊焉耆,二十日應至,必以二十二日破之。朕計其道裏,使者今日至矣!”言未畢,驿騎至。

西突厥處那啜使其吐屯攝焉耆,遣使入貢。上數之曰:“我發兵擊得焉耆,汝何人而據之!”吐屯懼,返其國。焉耆立栗婆準從父兄薛婆阿那支爲王,仍附于處那啜。

乙未,鴻胪奏“高麗莫離支貢白金。”褚遂良曰:“莫離支弑其君,九夷所不容,今将讨之而納其金,此郜鼎之類也,臣謂不可受。”上從之。上謂高麗使者曰:“汝曹皆事高武,有官爵。莫離支弑逆,汝曹不能複仇,今更爲之遊說以欺大國,罪孰大焉!”悉以屬大理。

冬,十月,辛醜朔,日有食之。

甲寅,車駕行幸洛陽,以房玄齡留守京師,右衛大将軍、工部尚書李大亮副之。

郭孝恪鎖焉耆王突騎支及其妻子詣行在,敕宥之。丁巳,上謂太子曰:“焉耆王不求賢輔,不用忠謀,自取滅亡,系頸束手,漂搖萬裏;人以此思懼,則懼可知矣。”

己巳,畋于渑池之天池;十一月,壬申,至洛陽。

前宜州刺史鄭元璹,已緻仕,上以其嘗從隋炀帝伐高麗,召詣行在;問之,對曰:“遼東道遠,糧運艱阻;東夷善守城,攻之不可猝下。”上曰:“今日非隋之比,公但聽之。”

張儉等值遼水漲,久不得濟,上以爲畏懦,召儉詣洛陽。至,具陳山川險易,水草美惡;上悅。

上聞洺州刺史程名振善用兵,召問方略,嘉其才敏,勞勉之,曰:“卿有将相之器,朕方将任使。”名振失不拜謝,上試責怒,以觀其所爲,曰:“山東鄙夫,得一刺史,以爲富貴極邪!敢于天子之側,言語粗疏;又複不拜!”名振謝曰:“疏野之臣,未嘗親奉聖問,适方心思所對,故忘拜耳。”舉止自若,應對愈明辯。上乃歎曰:“房玄齡處朕左右二十馀年,每見朕譴責馀人,顔色無主。名振平生未嘗見朕,朕一旦責之,曾無震懾,辭理不失,真奇士也!”即日拜右骁衛将軍。

甲午,以刑部尚書張亮爲平壤道行軍大總管,帥江、淮、嶺、硖兵四萬,長安、洛陽募士三千,戰艦五百艘,自萊州泛海趨平壤;又以太子詹事、左衛率李世勣爲遼東道行軍大總管,帥步騎六萬及蘭、河二州降胡趣遼東,兩軍合勢并進。庚子,諸軍大集于幽州,遣行軍總管姜行本、少府少監丘行淹先督衆工造梯沖于安蘿山。時遠近勇士應募及獻攻城器械者不可勝數,上皆親加損益,取其便易。又手诏谕天下,以“高麗蓋蘇文弑主虐民,情何可忍!今欲巡幸幽、薊,問罪遼、碣,所過營頓,無爲勞費。”且言:“昔隋炀帝殘暴其下,高麗王仁愛其民,以思亂之軍擊安和之衆,故不能成功。今略言必勝之道有五:一曰以大擊小,二曰以順讨逆,三曰以治乘亂,四曰以逸敵勞,五曰以悅當怨,何憂不克!布告元元,勿爲疑懼!”于是凡頓舍供費之縣,減者太半。

十二月,辛醜,武陽懿公李大亮卒于長安,遺表請罷高麗之師。家馀米五斛,布三十匹。親戚早孤爲大亮所養,喪之如父者十有五人。

壬寅,故太子承乾卒于黔州,上爲之廢朝,葬以國公禮。

甲寅,诏諸軍及新羅、百濟、奚、契丹分道擊高麗。

初,上遣突厥俟利苾可汗北渡河,薛延陀直珠可汗恐其部落翻動,意甚惡之,豫蓄輕騎于漠北,欲擊之。上遣使戒敕無得相攻。真珠可汗對曰:“至尊有命,安敢不從!然突厥翻覆難期,當其未破之時,歲犯中國,殺人以千萬計。臣以爲至尊克之,當剪爲奴婢,以賜中國之人;乃反養之如子,其恩德至矣,而結社率竟反。此屬獸心,安可以人理待也!臣荷恩深厚,請爲至尊誅之。”自是數相攻。

俟利苾之北渡也,有衆十萬,勝兵四萬人,俟利苾不能撫禦,衆不惬服。戊午,悉棄俟利苾南渡河,請處于勝、夏之間;上許之。群臣皆以爲:“陛下方遠征遼左,而置突厥于河南,距京師不遠,豈得不爲後慮!願留鎮洛陽,遣諸将東征。”上曰:“夷狄亦人耳,其情與中夏不殊。人主患德澤不加,不必猜忌異類。蓋德澤洽,則四夷可使如一家;猜忌多,則骨肉不免爲仇亂。炀帝無道,失人已久,遼東之役,人皆斷手足以避征役,玄感以運卒反于黎陽,非戎狄爲患也。朕今征高麗,皆取願行者,募十得百,募百得千,其不得從軍者,皆憤歎郁邑,豈比隋之行怨民哉!突厥貧弱,吾收而養之,計其感恩,入于骨髓,豈肯爲患!且彼與薛延陀嗜欲略同,彼不北走薛延陀而南歸我,其情可見矣。”顧謂褚遂良曰:“爾知起居,爲我志之,自今十五年,保無突厥之患。”俟利苾既失衆,輕騎入朝,上以爲右武衛将軍。

太宗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中之下貞觀十九年(乙巳,公元六四五年)

春,正月,韋挺坐不先行視漕渠,運米六百馀艘至盧思台側,淺塞不能進,械送洛陽;丁酉,除名,以将作少監李道裕代之。崔仁師亦坐免官。

滄州刺史席辯坐贓污,二月,庚子,诏朝集使臨觀而戮之。

庚戌,上自将諸軍發洛陽,以特進蕭瑀爲洛陽宮留守。乙卯,诏:“朕發定州後,宜令皇太子監國。”開府儀同三司緻仕尉遲敬德上言:“陛下親征遼東,太子在定州,長安、洛陽心腹空虛,恐有玄感之變。且邊隅小夷,不足以勤萬乘,願遣偏師征之,指期可殄。”上不從。以敬德爲左一馬軍總管,使從行。

丁巳,诏谥殷太師比幹曰忠列,所司封其墓,春秋祠以少牢,給随近五戶供灑掃。

上之發京師也,命房玄齡得以便宜從事,不複奏請。或詣留台稱有密,玄齡問密謀所在,對曰:“公則是也。”玄齡驿送行在。上聞留守有表送告密人,上怒,使人持長刀于前而後見之,問告者爲誰,曰:“房玄齡。”上曰:“果然。”叱令腰斬。玺書讓玄齡以不能自信,“更有如是者,可專決之。”

癸亥,上至鄴,自爲文祭魏太祖,曰:“臨危制變,料敵設奇,一将之智有馀,萬乘之才不足。”

是月,李世勣軍至幽州。

三月,丁醜,車駕至定州。丁亥,上謂侍臣曰:“遼東本中國之地,隋氏四出師而不能得;朕今東征,欲爲中國報子弟之仇,高麗雪君父之恥耳。且方隅大定,惟此未平,故及朕之未老,用士大夫馀力以取之。朕自發洛陽,唯啖肉飯,雖春蔬亦不之進,懼其煩憂故也。”上見病卒,召至禦榻前存慰,付州縣療之,士卒莫不感悅。有不預征名,自願以私裝從軍,動以千讨,皆曰:“不求縣官勳賞,惟願效死遼東!”上不許。

上将發,太子悲泣數日,上曰:“今留汝鎮守,輔以俊賢,欲使天下識汝風采。夫爲國之要,在于進賢退不肖,賞善罰惡,至公無私,汝當努力行此,悲泣何爲!”命開府儀同三司高士廉攝太子太傅,與劉洎、馬周、少詹事張行成、右庶子高季輔同掌機務,輔太子。長孫無忌、岑文本與吏部尚書楊師道從行。壬辰,車駕發定州,親佩弓矢,手結雨衣于鞍後。命長孫元忌攝侍中,楊師道攝中書令。

李世勣軍發柳城,多張形勢,若出懷遠鎮者,而潛師北趣甬道,出高麗不意。夏,四月,戊戌朔,世勣自通定濟遼水,至玄菟。高麗大駭,城邑皆閉門自守。壬寅,遼東道副大總管江夏王道宗将兵數千至新城,折沖都尉曹三良引十馀騎直壓城門,城中驚擾,無敢出者。營州都督張儉将胡兵爲前鋒,進渡遼水,趨建安城,破高麗兵,斬首數千級。太子引高士廉同榻視事,又令更爲士廉設案,士廉固辭。

丁未,車駕發幽州。上悉以軍中資糧、器械、簿書委岑文本,文本鳳夜勤力,躬自料配,籌、筆不去手,精神耗竭,言辭舉措,頗異平日。上見而憂之,謂左右曰:“文本與我同行,恐不與我同返。”是日,遇暴疾而薨。其夕,上聞嚴鼓聲,曰:“文本殒沒,所不忍聞,命撤之。”時右庶子許敬宗在定州,與高士廉等共知機要,文本薨,上召敬宗,以本官檢校中書侍郎。

壬子,李世勣、江夏王道宗攻高麗蓋牟城。丁巳,車駕至北平。癸亥,李世勣等拔蓋牟城,獲二萬馀口,糧十馀萬石。

張亮帥舟師自東萊渡海,襲卑沙城,其城四面懸絕,惟西門可上。程名振引兵夜至,副總管王大度先登,五月,己巳,拔之,獲男女八千口。分遣總管丘孝忠等曜兵于鴨綠水。

李世勣進至遼東城下。庚午,車駕至遼澤,泥淖二百馀裏,人馬不可通,将作大匠閻立德布土作橋,軍不留行。壬申,渡澤東。乙亥,高麗步騎四萬救遼東,江夏王道宗将四千騎逆擊之,軍中皆以爲衆寡懸絕,不若深溝高壘以俟車駕之至。道宗曰:“賊恃衆,有輕我心,遠來疲頓,擊之必敗。且吾屬爲前軍,當清道以待乘輿,乃更以賊遺君父乎!”李世勣以爲然。果毅都尉馬文舉曰:“不遇勁敵,何以顯壯士!”策馬趨敵,所向皆靡,衆心稍安。既合戰,行軍總管張君乂退走,唐兵不利,道宗收散卒,登高而望,見高麗陳亂,與骁騎數十沖之,左右出入;李世勣引兵助之,高麗大敗,斬首千馀級。

丁醜,車駕渡遼水,撤橋,以堅士卒之心,軍于馬首山,勞賜江夏王道宗,超拜馬文舉中郎将,斬張君乂。上自将數百騎至遼東城下,見土卒負土填塹,上分其尤重者,于馬上持之,從官争負土緻城下。李世勣攻遼東城,晝夜不息,旬有二日,上引精兵會之,圍其城數百重,鼓噪聲震天地。甲申,南風急,上遣銳卒登沖竿之末,爇其西南樓,火延燒城中,因麾将士登城,高麗力戰不能敵,遂克之,所殺萬馀人,得勝兵萬馀人,男女四萬口,以其城爲遼州。

乙未,進軍白岩城。丙申,右衛大将軍李思摩中弩矢,上親爲之吮血;将士聞之,莫不感動。烏骨城遣兵萬馀爲白岩聲援,将軍契苾何力以勁騎八百擊之,何力挺身陷陳,槊中其腰;尚辇奉禦薛萬備單騎往救之,拔何力于萬衆之中而還。何力氣益憤,束瘡而戰,從騎奮擊,遂破高麗兵,追奔數十裏,斬首千馀級,會暝而罷。萬備,萬徹之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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