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一百九十六


【唐紀十二】起重光赤奮若,盡昭陽單阏三月,凡二年有奇。

太宗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中之中貞觀十五年(辛醜,公元六四一年)

春,正月,甲戌,以吐蕃祿東贊爲右衛大将軍。上嘉祿東贊善應對,以琅邪公主外孫段氏妻之。辭曰:“臣國中自有婦,父母所聘,不可棄也。且贊普未得谒公主,陪臣何敢先娶!”上益賢之,然欲撫以厚恩,竟不從其志。丁醜,命禮部尚書江夏王道宗持節送文成公主于吐蕃。贊普大喜,見道宗,盡子婿禮,慕中國衣服、儀衛之美,爲公主别築城郭宮室而處之,自服纨绮以見公主。其國人皆以赭塗面,公主惡之,贊普下令禁之;亦漸革其猜暴之性,遣子弟入國學,受《詩》、《書》。

乙亥,突厥侯利苾可汗始帥部落濟河,建牙于故定襄城,有戶三萬,勝兵四萬,馬九萬匹,仍奏言:“臣非分蒙恩,爲部落之長,願子子孫孫爲國家一犬,守吠北門。若薛延陀侵逼,請從家屬入長城。”诏許之。

上将幸洛陽,命皇太子監國,留右仆射高士廉輔之。辛巳,行及溫湯,衛士崔卿、刁文懿憚于行役,冀上驚而止,乃夜射行宮,矢及寝庭者五;皆以大逆論。三月,戊辰,幸襄城宮,地既煩熱,複多毒蛇;庚午,罷襄城宮,分賜百姓,免閻立德官。

夏,四月,辛卯朔,诏以來年二月有事于泰山。

上以近世陰陽雜書,訛僞尤多,命太常博士呂才與諸術士刊定可行者,凡四十七卷。己酉,書成,上之;才皆爲之叙,質以經史。其叙《宅經》,以爲:“近世巫觋妄分五姓,如張、王爲商,武、庾爲羽,似取諧韻;至于以柳爲宮,以趙爲角,又複不類。或同出一姓,分屬宮商;或複姓數字,莫辨征羽。此則事不稽古,義理乖僻者也。”叙《祿命》,以爲:“祿命之書,多言或中,人乃信之。然長平坑卒,未聞共犯三刑;南陽貴士,何必俱當六合!今亦有同年同祿而貴賤懸殊,共命共胎而壽夭更異。按魯莊公法應貧賤,又尪弱短陋,惟得長壽;秦始皇法無官爵,縱得祿,少奴婢,爲人無始有終;漢武帝、後魏孝文帝皆法無官爵;宋武帝祿與命并當空亡,唯宜長子,雖有次子,法當早夭;此皆祿命不驗之著明者也。”其叙《葬》,以爲:“《孝經》雲:‘蔔其宅兆而安厝之。’蓋以窀穸既終,永安體魄,而朝市遷變,泉石交侵,不可前知,故謀之龜筮。近代或選年月,或相墓田,以爲一事失所,禍及死生。按《禮》,天子、諸侯、大夫葬皆有月數。是古人不擇年月也。《春秋》:‘九月丁巳,葬定公,雨,不克葬,戊午,日下昃,乃克葬。’是不擇日也。鄭葬簡公,司墓之室當路,毀之則朝而窆,不毀則日中而窆,子産不毀,是不擇時也。古之葬者皆于國都之北,兆域有常處,是不擇地也。今葬書以爲子孫富貴、貧賤、壽夭,皆因蔔葬所緻。夫子文爲令尹而三已,柳下惠爲士師而三黜,計其丘隴,未嘗改移。而野俗無識,妖巫妄言,遂于擗踴之際,擇葬地而希官爵;荼毒之秋,選葬時而規财利。或雲辰日不可哭泣,遂莞爾而對吊客;或雲同屬忌于臨圹,遂吉服不送其親。傷教敗禮,莫斯爲甚!”術士皆惡其言,而識者皆以爲确論。

丁巳,果毅都尉席君買帥精騎百二十,襲擊吐谷渾丞相宣王,破之,斬其兄弟三人。初,丞相宣王專國政,陰謀襲弘化公主,劫其王諾曷缽奔吐蕃。諾曷缽聞之,輕騎奔鄯善城,其臣威信王以兵迎之,故君買爲之讨誅宣王。國人猶驚擾,遣戶部尚書唐儉等慰撫之。

五月,壬申,并州父老詣阙請上封泰山畢,還幸晉陽,上許之。

丙子,百濟來告其王扶馀璋之喪,遣使冊命其嗣子義慈。

己酉,有星孛于太微,太史令薛頤上言‘未可東封’。辛亥,起居郎褚遂良亦言之。丙辰,诏罷封禅。太子詹事于志甯遭母喪,尋起複就職。太子治宮室,妨農功;又好鄭、衛之樂;志甯谏,不聽。又寵昵宦官,常在左右,志甯上書,以爲:“自易牙以來,宦官覆亡國家者非一。今殿下親寵此屬,使陵易衣冠,不可長也。”太子役使司馭等,半歲不許分番,又私引突厥達哥友入宮,志甯上書切谏,太子大怒,遣刺客張師政、纥幹承基殺之。二人入其第,見志甯寝處苫塊,竟不忍殺而止。

西突厥沙缽羅葉護可汗數遣使入貢。秋,七月,甲戌,命左領軍将軍張大師持節即其所号立爲可汗,賜以鼓纛。上又命使者多赍金帛,曆諸國市良馬,魏征谏曰:“可汗位未定而先市馬,彼必以爲陛下志在市馬,以立可汗爲名耳。使可汗得立,荷德必淺;若不得立,爲怨實深。諸國聞之,亦輕中國。市或不得,得亦非美。苟能使彼安甯,則諸國之馬,不求自至矣。”上欣然止之。

乙毘咄陸可汗與沙缽羅葉護互相攻,乙毘咄陸浸強大,西域諸國多附之。未幾,乙毘咄陸使石國吐屯擊沙缽羅葉護,擒之以歸,殺之。

丙子,上指殿屋謂侍臣曰:“治天下如建此屋,營構既成,勿數改移;苟易一榱,正一瓦,踐履動搖,必有所損。若慕奇功,變法度,不恒其德,勞擾實多。”

上遣職方郎中陳大德使高麗;八月,己亥,自高麗還。大德初入其境,欲知山川風俗,所至城邑,以绫绮遺其守者,曰:“吾雅好山水,此有勝處,吾欲觀之。”守者喜,導之遊曆,無所不至,往往見中國人,自雲“家在某郡,隋末從軍,沒于高麗,高麗妻以遊女,與高麗錯居,殆将半矣。”因問親戚存沒,大德绐之曰:“皆無恙。”鹹涕泣相告。數日後,隋人望之而哭者,遍于郊野。大德言于上曰:“其國聞高昌亡,大懼,館候之勤,加于常數。”上曰:“高麗本四郡地耳,吾發卒數萬攻遼東,彼必傾國救之。别遣舟師出東萊,自海道趨平壤,水陸合勢,取之不難。但山東州縣凋瘵未複,吾不欲勞之耳。”

乙巳,上謂侍臣曰:“朕有二喜一懼。比年豐稔,長安鬥粟直三、四錢,一喜也;北虜久服,邊鄙無虞,二喜也。治安則驕侈易生,驕侈則危亡立至,此一懼也。”

冬,十月,辛卯,上校獵伊阙;壬辰,幸嵩陽;辛醜,還宮。

并州大都督長史李世勣在州十六年,令行禁止,民夷懷服。上曰:“隋炀帝勞百姓,築長城以備突厥,卒無所益。朕唯置李世勣于晉陽而邊塵不驚,其爲長城,豈不壯哉!”十一月,庚申,以世勣爲兵部尚書。

壬申,車駕西歸長安。

薛延陀真珠可汗聞上将東封,謂其下曰:“天子封泰山,士馬皆從,邊境必虛,我以此時取思摩,如拉朽耳。”乃命其子大度設發同羅、仆骨、回纥、靺鞨、溝缺合二十萬,度漠南,屯白道川,據善陽嶺以擊突厥。俟利苾可汗不能禦,帥部落入長城,保朔州,遣使告急。

癸酉,上命營州都督張儉帥所部騎兵及奚、埂⑵醯ぱ蠱涠境;以兵部尚書李世勣爲朔州道行軍總管,将兵六萬,騎千二百,屯羽方;右衛大将軍李大亮爲靈州道行軍總管,将兵四萬,騎五千,屯靈武;右屯衛大将軍張士貴将兵一萬七千,爲慶州道行軍總管,出雲中;涼州都督李襲譽爲涼州道行軍總管,出其西。

諸将辭行,上戒之曰:“薛延陀負其強盛,逾漠而南,行數千裏,馬已疲瘦。凡用兵之道,見利速進,不利速退。薛延陀不能掩思摩不備,急擊之,思摩入長城,又不速退。吾已敕思摩燒剃秋草,彼糧糗日盡,野無所獲。頃偵者來,雲其馬齧林木枝皮略盡。卿等當與思摩共爲掎角,不須速戰,俟其将退,一時奮擊,破之必矣。”

十二月,戊子,車駕至京師。

己亥,薛延陀遣使入見,請與突厥和親。甲辰,李世勣敗薛延陀于諾真水。初,薛延陀擊西突厥沙缽羅及阿史那社爾,皆以步戰取勝;及将入寇,乃大教步戰,使五人爲伍,一人執馬,四人前戰,戰勝則授以馬追奔。于是大度設将三萬騎逼長城,欲擊突厥,而思摩已走,知不可得,遣人登城罵之。會李世勣引唐兵至,塵埃漲天,大度設懼,将其衆自赤柯泺北走。世勣選麾下及突厥精騎六千自直道邀之,逾白道川,追及于青山。大度設走累日,至諾真水,勒兵還戰,陳亘十裏。突厥先與之戰,不勝,還走。大度設乘勝追之,遇唐兵。薛延陀萬矢俱發,唐馬多死。世勣命士卒皆下馬,執長槊直前沖之。薛延陀衆潰,副總管薛萬徹以數千騎收其執馬者。薛延陀失馬,不知所爲,唐兵縱擊,斬首三千馀級,捕虜五萬馀人。大度設脫身走,萬徹追之不及。其衆至漠北,值大雪,人畜凍死者什八九。

李世勣還軍定襄,突厥思結部居五台者叛走,州兵追之;會世勣軍還,夾擊,悉誅之。

丙子,薛延陀使者辭還,上謂之曰:“吾約汝與突厥以大漠爲界,有相侵者,我則讨之。汝自恃其強,逾漠攻突厥。李世勣所将才數千騎耳,汝已狼狽如此!歸語可汗:凡舉措利害,可善擇其宜。”

上問魏征:“比來朝臣何殊不論事!”對曰:“陛下虛心采納,必有言者。凡臣徇國者寡,愛身者多,彼畏罪,故不言耳。”上曰:“然。人臣關說忤旨,動及刑誅,與夫蹈湯火冒白刃者亦何異哉!是以禹拜昌言,良爲此也。”房玄齡、高士廉遇少府少監窦德素于路,問:“北門近何營繕?”德素奏之。上怒,讓玄齡等曰:“君但知南牙政事,北門小營繕,何預君事!”玄齡等拜謝。魏征進曰:“臣不知陛下何以責玄齡等,而玄齡等亦何所謝!玄齡等爲陛下股肱耳目,于中外事豈有不應知者!使所營爲是,當助陛下成之;爲非,當請陛下罷之。問于有司,理則宜然。不知何罪而責,亦何罪而謝也!”上甚愧之。

上嘗臨朝謂侍臣曰:“朕爲人主,常兼将相之事。”給事中張行成退而上書,以爲:“禹不矜伐而天下莫與之争。陛下撥亂反正,群臣誠不足望清光;然不必臨朝言之。以萬乘之尊,乃與群臣校功争能,臣竊爲陛下不取。”上甚善之。

太宗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中之中貞觀十六年(壬寅,公元六四二年)

春,正月,乙醜,魏王泰上《括地志》。泰好學,司馬蘇勖說泰,以古之賢王皆招士著書,故泰奏請修之。于是大開館舍,廣延時俊,人物輻湊,門庭如市。泰月給逾于太子,谏議大夫褚遂良上疏,以爲:“聖人制禮,尊嫡卑庶,世子用物不會,與王者共之。庶子雖愛,不得逾嫡,所以塞嫌疑之漸,除禍亂之源也。若當親者疏,當尊者卑,則佞巧之奸,乘機而動矣。昔漢窦太後寵梁孝王,卒以憂死;宣帝寵淮陽憲王,亦幾至于敗。今魏王新出閣,宜示以禮則,訓以謙儉,乃爲良器,此所謂‘聖人之教不肅而成’者也。”上從之。

上又令泰徙居武德殿。魏征上疏,以爲:“陛下愛魏王,常欲使之安全,宜每抑其驕奢,不處嫌疑之地。今移居此殿,乃在東宮之西,海陵昔嘗居之,時人不以爲可;雖時異事異,然亦恐魏王之心不敢安息也。”上曰:“幾緻此誤。”遽遣泰歸第。

辛未,徙死罪者實西州,其犯流徒則充戍,各以罪輕重爲年限。

敕天下括浮遊無籍者,限來年末附華。

以兼中書侍郎岑文本爲中書侍郎,專知機密。

夏,四月,壬子,上謂谏議大夫褚遂良曰;“卿猶知起居注,所書可得觀乎?”對曰:“史官書人君言動,備記善惡,庶幾人君不敢爲非,未聞自取而觀之也!”上曰:“朕有不善,卿亦記之邪?”對曰:“臣職當載筆,不敢不記。”黃門侍郎劉洎曰:“借使遂良不記,天下亦皆記之。”上曰:“誠然。”

六月,庚寅,诏息隐王可追複皇太子,海陵剌王元吉追封巢王,谥并依舊。

甲辰,诏自今皇太子出用庫物,所司勿爲限制。于是太子發取無度,左庶子張玄素上書,以爲:“周武帝平定山東,隋文帝混一江南,勤儉愛民,皆爲令主;有子不肖,卒亡宗祀。聖上以殿下親則父子,事兼家國,所應用物不爲節限,恩旨未逾六旬,用物已過七萬,驕奢之極,孰雲過此!況宮臣正士,未嘗在側;群邪淫巧,昵近深宮。在外瞻仰,已有此失;居中隐密,甯可勝計!苦藥利病,苦言利行,伏惟居安思危,日慎一日。”太子惡其書,令戶奴伺玄素早朝,密以大馬棰擊之,幾斃。

秋,七月,戊午,以長孫無忌爲司徒,房玄齡爲司空。

庚申,制:“自今有自傷殘者,據法加罪,仍從賦役。”隋末賦役重數,人往往自折支體,謂之“福手”、“福足”;至是遺風猶存,故禁之。

特進魏征有疾,上手诏問之,且言:“不見數日,朕過多矣。今欲自往,恐益爲勞。若有聞見,可封狀進來。”征上言:“比者弟子陵師,奴婢忽主,下多輕上,皆有爲而然,漸不可長。”又言:“陛下臨朝,常以至公爲言,退而行之,未免私僻。或畏人知,橫加威怒,欲蓋彌彰,竟有何益!”征宅無堂,上命辍小殿之材以構之,五日而成,仍賜以素屏風、素褥、幾、杖等以遂其所尚。征上表謝,上手诏稱:“處卿至此,蓋爲黎元與國家,豈爲一人,何事過謝!”

八月,丁酉,上曰:“當今國家何事最急?”谏議大夫褚遂良曰:“今四方無虞,唯太子、諸王宜有定分最急。”上曰:“此言是也。”時太子承乾失德,魏王泰有寵,群臣日有疑議,上聞而惡之,謂侍臣曰:“方今群臣,忠直無逾魏征,我遣傅太子,用絕天下之疑。”九月,丁巳,以魏征爲太子太師。征疾小愈,詣朝堂表辭,上手诏谕以“周幽、晉獻,廢嫡立庶,危國亡家。漢高祖幾廢太子,賴四皓然後安。我今賴公,即其義也。知公疾病,可卧護之。”征乃受诏。

癸亥,薛延陀真珠可汗遣其叔父沙缽羅泥孰俟斤來請昏,獻馬三千,貂皮三萬八千,馬腦鏡一。

癸酉,以涼州都督郭孝恪行安西都護、西州刺史,高昌舊民與鎮兵及谪徙者雜居西州,孝恪推誠撫禦,鹹得其歡心。

西突厥乙毘咄陸可汗既殺沙缽羅葉護,并其衆,又擊吐火羅,滅之。自恃強大,遂驕倨,拘留唐使者,侵暴西域,遣兵寇伊州;郭孝恪将輕騎二千自烏骨邀擊,敗之。乙毘咄陸又遣處月、處密二部圍天山;孝恪擊走之,乘勝進拔處月俟斤所居城,追奔至遏索山,降處密之衆而歸。

初,高昌既平,歲發兵千馀人戍守其地。褚遂良上疏,以爲:“聖王爲治,先華夏而後夷狄。陛下興兵取高昌,數郡蕭然,累年不複;歲調千馀人屯戍,遠去鄉裏,破産辦裝。又谪徙罪人,皆無賴子弟,适足騷擾邊鄙,豈能有益行陳!所遣多複逃亡,徒煩追捕。加以道塗所經,沙碛千裏,冬風如割,夏風如焚,行人往來,遇之多死。設使張掖、酒泉有烽燧之警,陛下豈得高昌一夫鬥粟之用?終當發隴右諸州兵食以赴之耳。然則河西者,中國之心腹;高昌者,他人之手足;奈何糜弊本根以事無用之土乎!且陛下得突厥、吐谷渾,皆不有其地,爲之立君長以撫之,高昌獨不得與爲比乎!叛而執之,服而封之,刑莫威焉,德莫厚焉。願更擇高昌子弟可立者,使君其國,子子孫孫,負荷大恩,永爲唐室籓輔,内安外甯,不亦善乎!”上弗聽。及西突厥入寇,上悔之,曰:“魏征、褚遂良勸我複立高昌,吾不用其言,今方自咎耳。”

乙毘咄陸西擊康居,道過米國,破之。虜獲甚多,不分與其下,其将泥孰啜辄奪取之,乙毘咄陸怒,斬泥孰啜以徇,衆皆憤怨。泥孰啜部将胡祿屋襲擊之,乙毘咄陸衆散,走保白水胡城。于是弩失畢諸部及乙毘咄陸所部屋利啜等遣使詣阙,請廢乙毘咄陸,更立可汗。上遣使赍玺書,立莫賀咄之子爲乙毘射匮可汗。乙毘射匮既立,悉禮遣乙毘咄陸所留唐使者,帥諸部擊乙毘咄陸于白水胡城。乙毘咄陸出兵擊之,乙毘射匮大敗。乙毘咄陸遣使招其故部落,故部落皆曰:“使我千人戰死,一人獨存,亦不汝從!”乙毘咄陸自知不爲衆所附,乃西奔吐火羅。

冬,十月,丙申,殿中監郢縱公宇文士及卒。上嘗止樹下,愛之,士及從而譽之不已,上正色曰:“魏征常勸我遠佞人,我不知佞人爲誰,意疑是汝,今果不謬!”士及叩頭謝。

上謂侍臣曰:“薛延陀屈強漠北,今禦之止有二策,苟非發兵殄滅之,則與之婚姻以撫之耳。二者何從?”房玄齡對曰:“中國新定,兵兇戰危,臣以爲和親便。”上曰:“然。朕爲民父母,苟可利之,何愛一女!”

先是,左領軍将軍契苾何力母姑臧夫人及弟賀蘭州都督沙門皆在涼州,上遣何力歸觐,且撫其部落。時薛延陀方強,契苾部落皆欲歸之,何力大驚曰:“主上厚恩如是,奈何遽爲叛逆!”其徒曰:“夫人、都督先已詣彼,若之何不往!”何力曰:“沙門孝于親,我忠于君,必不汝從。”其徒執之詣薛延陀,置真珠牙帳前。何力箕踞,拔佩刀東向大呼曰:“豈有唐烈士而受屈虜庭,天地日月,願知我心!”因割左耳以誓。真珠欲殺之,其妻谏而止。

上聞契苾叛,曰:“必非何力之意。”左右曰:“戎狄氣類相親,何力入薛延陀,如魚趨水耳。”上曰:“不然。何力心如鐵石,必不叛我!”會有使者自薛延陀來,具言其狀,上爲之下泣,謂左右曰:“何力果如何!”即命兵部侍郎崔敦禮持節谕薛延陀,以新興公主妻之,以求何力。何力由是得還,拜右骁衛大将軍。

十一月,丙辰,上校獵于武功。丁巳,營州都督張儉奏高麗東部大人泉蓋蘇文弑其王武。蓋蘇文兇暴,多不法,其王及大臣議誅之。蓋蘇文密知之,悉集部兵若校閱者,并盛陳酒馔于城南,召諸大臣共臨視,勒兵盡殺之,死者百馀人。因馳入宮,手弑其王,斷爲數段,棄溝中,立王弟子藏爲王;自爲莫離支,其官如中國吏部兼兵部尚書也。于是号令遠近,專制國事。蓋蘇文狀貌雄偉,意氣豪逸,身佩五刀,左右莫敢仰視。每上下馬,常令貴人、武将伏地而履之。出行必整隊伍,前導者長呼,則人皆奔迸,不避坑谷,路絕行者,國人甚苦之。

壬戌,上校獵于岐陽,因幸慶善宮,召武功故老宴賜,極歡而罷。庚午,還京師。

壬申,上曰:“朕爲兆民之主,皆欲使之富貴。若教以禮義,使之少敬長、婦敬夫,則皆貴矣。輕徭薄斂,使之各治生業。則皆富矣。若家給人足,朕雖不聽管弦,樂在其中矣。”

亳州刺史裴莊奏請伐高麗,上曰:“高麗王武職貢不絕,爲賊臣所弑,朕哀之甚深,固不忘也。但因喪乘亂而取之,雖得之不貴。且山東凋弊,吾未忍言用兵也。”

高祖之入關也,隋武勇郎将馮翊黨仁弘将兵二千馀人,歸高祖于蒲坂,從平京城,尋除陝州總管,大軍東讨,仁弘轉饷不絕,曆南甯、戎、廣州都督。仁弘有才略,所至著聲迹,上甚器之。然性貪,罷廣州,爲人所訟,贓百馀萬,罪當死。上謂侍臣曰:“吾昨見大理五奏誅仁弘,哀其白首就戮,方晡食,遂命撤案;然爲之求生理,終不可得。今欲曲法就公等乞之。”十二月,壬午朔,上複召五品已上集太極殿前,謂曰:“法者,人君所受于天,不可以私而失信。今朕私黨仁弘而欲赦之,是亂其法,上負于天。欲席藁于南郊,日一進蔬食,以謝罪于天三日。”房玄齡等皆曰:“生殺之柄,人主所得專也,何至自貶責如此!”上不許,群臣頓首固請于庭,自旦至日昃,上乃降手诏,自稱:“朕有三罪:知人不明,一也;以私亂法,二也;善善未賞,惡惡未誅,三也。以公等固谏,且依來請。”于是黜仁弘爲庶人,徙欽州。

癸卯,上幸骊山溫湯;甲辰,獵于骊山。上登山,見圍有斷處,顧謂左右曰:“吾見其不整而不刑,則堕軍法;刑之,則是吾登高臨下以求人之過也。”乃托以道險,引辔入谷以避之。乙巳,還宮。

刑部以反逆緣坐律兄弟沒官爲輕,請改從死。敕八座議之,議者皆以爲“秦、漢、魏、晉之法,反者皆夷三族,今宜如刑部請爲是。”給事中崔仁師駁曰:“古者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奈何以亡秦酷法變隆周中典!且誅其父子,足累其心,此而不顧,何愛兄弟!”上從之。

上問侍臣曰:“自古或君亂而臣治,或君治而臣亂,二者孰愈?”魏征對曰:“君治則善惡賞罰當,臣安得而亂之!苟爲不治,縱暴愎谏,雖有良臣,将安所施!”上曰:“齊文宣得楊遵彥,非君亂而臣治乎?”對曰:“彼才能救亡耳,烏足爲治哉!”

太宗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中之中貞觀十七年(癸卯,公元六四三年)

春,正月,丙寅,上謂群臣曰:“聞外間士民以太子有足疾,魏王穎悟,多從遊幸,遽生異議,徼幸之徒,已有附會者。太子雖病足,不廢步履。且《禮》:嫡子死,立嫡孫。太子男已五歲,朕終不以孽代宗,啓窺窬之源也。”

鄭文貞公魏征寝疾,上遣使者問訊,賜以藥餌,相望于道。又遣中郎将李安俨宿其第,動靜以聞。上複與太子同至其第,指衡山公主,欲以妻其子叔玉。戊辰,征薨,命百官九品以上皆赴喪,給羽葆鼓吹,陪葬昭陵。其妻裴氏曰:“征平生儉素,今葬以一品羽儀,非亡者之志。”悉辭不受,以布車載柩而葬。上登苑西樓,望哭盡哀。上自制碑文,并爲書石。上思征不已,謂侍臣曰:“人以銅爲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爲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爲鏡,可以知得失;魏征沒,朕亡一鏡矣!”

鄠尉遊文芝告代州都督劉蘭成謀反,戊申,蘭成坐腰斬。右武侯将軍丘行恭探蘭成心肝食之;上聞而讓之曰:“蘭成謀反,國有常刑,何至如是!若以爲忠孝,則太子諸王先食之矣,豈至卿邪!”行恭慚而拜謝。

二月,壬午,上問谏議大夫褚遂良曰:“舜造漆器,谏者十馀人。此何足谏?”對曰:“奢侈者,危亡之本;漆器不已,将以金玉爲之。忠臣愛君,必防其漸,若禍亂已成,無所複谏矣。”上曰:“然。朕有過,卿亦當谏其漸。朕見前世帝王拒谏者,多雲‘業已爲之’,或雲‘業已許之’,終不爲改。如此,欲無危亡,得乎?”

時皇子爲都督、刺史者多幼稚,遂良上疏,以爲:“漢宣帝雲:‘與我共治天下者,其惟良二千石乎?’今皇子幼稚,未知從政,不若且留京師,教以經術,俟其長而遣之。”上以爲然。

壬辰,以太子詹事張亮爲洛州都督。侯君集自以有功而下吏,怨望,有異志。亮出爲洛州,君集激之曰:“何人相排?”亮曰:“非公而誰!”君集曰:“我平一國來,逢嗔如屋大,安能仰排!”因攘袂曰:“郁郁殊不聊生!公能反乎?與公反!”亮密以聞。上曰:“卿與君集皆功臣,語時旁無它人,若下吏,君集必不服。如此,事未可知,卿且勿言。”待君集如故。

鄜州都督尉遲敬德表乞骸骨;乙巳,以敬德爲開府儀同三司,五日一參。

丁未,上曰:“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衆。或以勇力,或以辯口,或以谄谀,或以奸詐,或以嗜欲,輻湊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寵祿。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則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難也。”

戊申,上命圖畫功臣趙公長孫無忌、趙郡元王孝恭、萊成公杜如晦、鄭文貞公魏征、梁公房玄齡、申公高士廉、鄂公尉遲敬德、衛公李靖、宋公蕭瑀、褒忠壯公段志玄、夔公劉弘基、蔣忠公屈突通、鄖節公殷開山、谯襄公柴紹、邳襄公長孫順德、鄖公張亮、陳公侯君集、郯襄公張公謹、盧公程知節、永興文懿公虞世南、渝襄公劉政會、莒公唐儉、英公李世勣、胡壯公秦叔寶等于淩煙閣。

齊州都督齊王祐,性輕躁,其舅尚乘直長陰弘智說之曰:“王兄弟既多,陛下千秋萬歲後,宜得壯士以自衛。”祐以爲然。弘智因薦妻兄燕弘信,祐悅之,厚賜金玉,使陰募死士。

上選剛直之士以輔諸王,爲長史、司馬,諸王有過以聞。祐昵近群小,好畋獵,長史權萬紀驟谏,不聽。壯士昝君謩、梁猛彪得幸于祐,萬紀皆劾逐之,祐潛召還,寵之逾厚。上數以書切責祐,萬紀恐并獲罪,謂祐曰:“王審能自新,萬紀請入朝言之。”乃條祐過失,迫令表首,祐懼而從之。萬紀至京師,言祐必能悛改。上甚喜,勉萬紀,而數祐前過,以敕書戒之。祐聞之,大怒曰:“長史賣我!勸我而自以爲功,必殺之。”上以校尉京兆韋文振謹直,用爲祐府典軍,文振數谏,祐亦惡之。

萬紀性褊,專以刻急拘持祐,城門外不聽出,悉解縱鷹犬,斥君谟、猛彪不得見祐。會萬紀宅中有塊夜落,萬紀以爲君謩、猛彪謀殺己,悉收系,發驿以聞,并劾與祐同爲非者數十人。上遣刑部尚書劉德威往按之,事頗有驗,诏祐與萬紀俱入朝。祐既積忿,遂與燕弘信兄弘亮等謀殺萬紀。萬紀奉诏先行,祐遣弘亮等二十馀騎追射殺之。祐黨共逼韋文振欲與同謀,文振不從,馳走數裏,追及,殺之。寮屬股栗,稽首伏地,莫敢仰視。祐因私署上柱國、開府等官,開庫物行賞,驅民入城,繕甲兵、樓堞,置拓東王、拓西王等官。吏民棄妻子夜缒出亡者相繼,祐不能禁。三月,丙辰,诏兵部尚書李世勣等發懷、洛、汴、宋、潞、滑、濟、郓、海九州兵讨之。上賜祐手敕曰:“吾常戒汝勿近小人,正爲此耳。”

祐召燕弘亮等五人宿于卧内,馀黨分統士衆,巡城自守。祐每夜與弘亮等對妃宴飲,以爲得志;戲笑之際,語及官軍,弘亮等曰:“王不須憂!弘亮等右手持酒卮,左手爲王揮刀拂之!”祐喜,以爲信然。傳檄諸縣,皆莫肯從。時李世勣兵未至,而青、淄等數州兵已集其境。齊府兵曹杜行敏等陰謀執祐,祐左右及吏民非同謀者無不響應。庚申,夜,四面鼓噪,聲聞數十裏。祐黨有居外者,衆皆攢刃殺之。祐問何聲,左右绐雲:“英公統飛騎已登城矣。”行敏分兵鑿垣而入,祐與弘亮等被甲執兵之室,閉扉拒戰,行敏等千馀人圍之,自旦至日中,不克。行敏謂祐曰:“王昔爲帝子,今乃國賊,不速降,立爲煨燼矣。”因命積薪,欲焚之。祐自牖間謂行敏曰:“即啓扉,獨慮燕弘亮兄弟死耳。”行敏曰:“必相全。”祐等乃出。或抉弘亮目,投睛于地,馀皆撾折其股而殺之。執祐出牙前示吏民,還,鎖之于東廂,齊州悉平。乙醜,敕李世勣等罷兵。祐至京師,賜死于内侍省,同黨誅者四十四人,馀皆不問。

祐之初反也,齊州人羅石頭面數其罪,援槍前,欲刺之,爲燕弘亮所殺。祐引騎擊高村,村人高君狀遙責祐曰:“主上提三尺劍取天下,億兆蒙德,仰之如天。王忽驅城中數百人欲爲逆亂以犯君父,無異一手搖泰山,何不自量之甚也!”祐縱擊,虜之,慚不能殺。敕贈石頭亳州刺史。以君狀爲榆社令,以杜行敏爲巴州刺史,封南陽郡公;其同謀執祐者官賞有差。

上檢祐家文疏,得記室郏城孫處約谏書,嗟賞之,累遷中書舍人。庚午,贈權萬紀齊州都督,賜爵武都郡公,谥曰敬;韋文振左武衛将軍,賜爵襄陽縣公。

初,太子承乾喜聲色及畋獵,所爲奢靡,畏上知之,對宮臣常論忠孝,或至于涕泣,退歸宮中,則與群小相亵狎。宮臣有欲谏者,太子先揣知其意,辄迎拜,斂容危坐,引咎自責,言辭辯給,宮臣拜答不暇。宮省秘密,外人莫知,故時論初皆稱賢。

太子作八尺銅爐、六隔大鼎,募亡奴盜民間馬牛,親臨烹者,與所幸厮役共食之。又好效突厥語及其服飾,選左右貌類突厥者五人爲一落,辮發羊裘而牧羊,作五狼頭纛及幡旗,設穹廬,太子自處其中,斂羊而烹之,抽佩刀割肉相啖。又嘗謂左右曰:“我試作可汗死,汝曹效其喪儀。”因僵卧于地,衆悉号哭,跨馬環走,臨其身,剺面。良久,太欻起,曰:“一朝有天下,當帥數萬騎獵于金城西,然後解發爲突厥,委身思摩,若當一設,不居人後矣。”

左庶子于志甯、右庶子孔穎達數谏太子,上嘉之,賜二人金帛以風勵太子,仍遷志甯爲詹事。志甯與左庶子張玄素數上書切谏,太子陰使人殺之,不果。

漢王元昌所爲多不法,上數譴責之,由是怨望。太子與之親善,朝夕同遊戲,分左右爲二隊,太子與元昌各統其一,被氈甲,操手槊,布陳大呼交戰,擊刺流血,以爲娛樂。有不用命者,披樹撾之,至有死者。且曰:“使我今日作天子,明日于苑中置萬人營,與漢王分将,觀其戰鬥,豈不樂哉!”又曰:“我爲天子,極情縱欲,有谏者辄殺之,不過殺數百人,衆自定矣。”

魏王泰多藝能,有寵于上,見太子有足疾,潛有奪嫡之志,折節下士以求聲譽。上命黃門侍郎韋挺攝泰府事,後命工部尚書杜楚客代之,二人俱爲泰要結朝士。楚客或懷金以賂權貴,因說以魏王聰明,宜爲上嗣;文武之臣,各有附托,潛爲朋黨。太子畏其逼,遣人詐爲泰府典簽上封事,其中皆言泰罪惡,敕捕之,不獲。

太子私幸太常樂童稱心,與同卧起。道士秦英、韋靈符挾左道,得幸太子。上聞之,大怒,悉收稱心等殺之,連坐死者數人,诮讓太子甚至。太子意泰告之,怨怒逾甚,思念稱心不已,于宮中構室,立其像,朝夕奠祭,徘徊流涕。又于苑中作冢,私贈官樹碑。上意浸不怿,太子亦知之,稱疾不朝谒者動涉數月;陰養刺客纥幹承基等及壯士百馀人,謀殺魏王泰。

吏部尚書侯君集之婿賀蘭楚石爲東宮千牛,太子知君集怨望,數令楚石引君集入東宮,問以自安之術。君集以太子暗劣,欲乘釁圖之,因勸之反,舉手謂太子曰:“此好手,當爲殿下用之。”又曰:“魏王爲上所愛,恐殿下有庶人勇之禍,若有敕召,宜密爲之備。”太子大然之。太子厚賂君集及左屯衛中郎将頓丘李安俨,使诇上意,動靜相語。安俨先事隐太子,隐太子敗,安俨爲之力戰,上以爲忠,故親任之,使典宿衛。安俨深自托于太子。

漢王元昌亦勸太子反,且曰:“比見上側有美人,善彈琵琶,事成,願以垂賜。”太子許之。洋州刺史開化公趙節,慈景之子也,母曰長廣公主;驸馬都尉杜荷,如晦之子也,尚城陽公主;皆爲太子所親昵,預其反謀。凡同謀者皆割臂,以帛拭血,燒灰和酒飲之,誓同生死,潛謀引兵入西宮。杜荷謂太子曰:“天文有變,當速發以應之,殿下但稱暴疾危笃,主上必親臨視,因茲可以得志。”太子聞齊王祐反于齊州,謂纥幹承基等曰:“我宮西牆,去大内正可二十步耳,與卿爲大事,豈比齊王乎!”會治祐反事,連承基,承基坐系大理獄,當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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