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紀五】起著雍執徐,盡玄黓涒灘,凡五年。
炀皇帝上之下大業四年(戊辰,公元六零八年)
春,正月,乙巳,诏發河北諸軍五百馀萬衆穿永濟渠,引沁水南達于河,北通涿郡。丁男不供,始役婦人。
壬申,以太府卿元壽爲内史令。
裴矩聞西突厥處羅可汗思其母,請遣使招懷之。二月,己卯,帝遣司朝谒者崔君肅赍诏書慰谕之。處羅見君肅甚倨,受诏不肯起,君肅謂之曰:“突厥本一國,中分爲二,每歲交兵,積數十歲而莫能相滅者,明知其勢敵耳。然啓民舉其部落百萬之衆,卑躬折節,入臣天子者,其故何也?正以切恨可汗,不能獨制,欲借兵于大國,共滅可汗耳。群臣鹹欲從啓民之請,天子既許之,師出有日矣。顧可汗母向夫人懼西國之滅,旦夕守阙,哭泣哀祈,匍匐謝罪,請發使召可汗,令入内屬。天子憐之,故複遣使至此。今可汗乃倨慢如是,則向夫人爲诳天子,必伏屍都市,傳首虜庭。發大隋之兵,資東國之衆,左提右挈,以擊可汗,亡無日矣!奈何愛兩拜之禮,絕慈母之命,惜一語稱臣,使社稷爲墟乎!”處羅矍然而起,流涕再拜,跪受诏書,因遣使者随君肅貢汗血馬。
三月,壬戌,倭王多利思比孤遣使入貢,遺帝書曰:“日出處天子緻書日沒處天子無恙。”帝覽之,不悅,謂鴻胪卿曰:“蠻夷書無禮者,勿複以聞。”
乙醜,車駕幸五原,因出塞巡長城。行宮設六合闆城,載以槍車。每頓舍,則外其轅以爲外圍,内布鐵菱;次施弩床,皆插鋼錐,外向;上施旋機弩,以繩連機,人來觸繩,則弩機旋轉,向所觸而發。其外又以矰周圍,施鈴柱、槌磐以知所警。
帝募能通絕域者,屯田主事常駿等請使赤土,帝大悅。丙寅,命駿等赍物五千段,以賜其五。赤土者,南海中遠國也。
帝無日不治宮室,兩京及江都,苑囿亭殿雖多,久而益厭。每遊幸,左右顧矚,無可意者,不知所适。乃備責天下山川之圖,躬自曆覽,以求勝地可置宮苑者。夏,四月,诏于汾州之北汾水之源,營汾陽宮。
初,元德太子薨,河南尹齊王暕次當爲嗣,元德吏兵二萬馀人,悉隸于骷恚帝爲之妙選僚屬,以光祿少卿柳謇之爲齊王長史,且戒之曰:“齊王德業修備,富貴自鍾卿門;若有不善,罪亦相及。”謇之,慶之從子也。暕寵遇日隆,百官趨谒,阗咽道路。暕以是驕恣,昵近小人,所爲多不法。遣左右喬令則、庫狄仲锜、陳智偉求聲色。令則等因此放縱,訪人家有美女,辄矯暕命呼之,載入暕第,淫而遣之。仲锜、智偉詣隴西,撾炙諸胡,責其名馬,得數匹以進暕;暕令還主,仲锜等詐言王賜,取歸其家,暕不知也。樂平公主嘗奏帝,言柳氏女美,帝未有所答。久之,主複以柳氏進暕,暕納之。其後,帝問主:“柳氏女安在?”主曰:“在齊王所。”帝不悅。暕從帝幸汾陽宮,大獵,诏暕以千騎入圍,暕大獲糜鹿以獻;而帝未有得也,乃怒從官,皆言爲暕左右所遏,獸不得前。帝于是發怒,求暕罪失。時制:縣令無故不得出境。有伊阙令皇甫诩,得幸于暕,違禁,攜之至汾陽宮。禦史韋德裕希旨劾奏暕,帝令甲士千馀人大索暕第,因窮治其事。暕妃韋氏早卒,暕與妃姊元氏婦通,産一女。暕召相工令遍視後庭,相工指妃姊曰:“此産子者當爲皇後。”暕以元德太子有三子,恐不得立,陰挾左道爲厭勝,至是皆發。帝大怒,斬令則等數人,賜妃姊死,暕府僚皆斥之邊遠。柳謇之坐不能匡正,除名。時趙王杲尚幼,帝謂侍臣曰:“朕唯有暕一子,不然者,當肆諸市朝,以明國憲!”暕自是恩寵日衰,雖爲京尹,不複關預時政。帝恒令虎贲郎将一人監其府事,暕有微失,虎贲辄奏之。帝亦常慮暕生變,所給左右,皆以老弱,備員而已。太史令庚質,季才之子也,其子爲齊王屬。帝謂質曰:“汝不能一心事我,乃使兒事齊王,何向背如此!”對曰:“臣事陛下,子事齊王,實是一心,不敢有二。”帝猶怒,出爲合水令。
乙卯,诏以突阙啓民可汗遵奉朝化,思改戎俗,宜于萬壽戌置城造屋,其帷帳床褥以上,務從優厚。
秋,七月,辛巳,發丁男二十馀萬築長城,自榆谷而東。
裴矩說鐵勒,使擊吐谷渾,大破之。吐谷渾可汗伏允東走,入西平境内,遣使請降求救;帝遣安德王雄出澆河,許公宇文述出西平迎之。述至臨羌城,吐谷渾畏述兵盛,不敢降,帥衆西遁,述引兵追之,拔曼頭、赤水二城,斬三千馀級,獲其王公以下二百人,虜男女四千口而還。伏允南奔雪山,其故地皆空,東西四千裏,南北二千裏,皆爲隋有,置州、縣、鎮、戍,天下輕罪徙居之。
八月,辛酉,上親祠恒嶽,赦天下。河北道郡守畢集,裴矩所緻西域十馀國皆來助祭。
九月,辛未,征天下鷹師悉集東京,至者萬餘人。
冬,十月,乙卯,頒新式。
常駿等至赤土境,赤土王利富多塞遣使以三十舶迎之,進金鏁以纜駿船,凡泛海百馀日,入境月馀,乃至其都。其王居處器用,窮極珍麗,待使者禮亦厚,遣其子那邪迦随駿入貢。
帝以右翊衛将軍河東薛世雄爲玉門道行軍大将,與突阙啓民可汗連兵擊伊吾,師出玉門,啓民不至。世雄孤軍度碛,伊吾初謂隋軍不能至,皆不設備;聞世雄軍已度碛,大懼,請降。世雄乃于漢故伊吾城東築城,留銀青光祿大夫王威以甲卒千馀人戌之而還。
炀皇帝上之下大業五年(己巳,公元六零九年)
春,正月,丙子,改東京爲東都。
突阙啓民可汗來朝,禮賜益厚。
癸未,诏天下均田。
戊子,上自東都西還。
己醜,制民間鐵叉、搭鈎、刃之類皆禁之。
二月,戊申,車駕至西京。
三月,己巳,西巡河右;乙亥,幸扶風舊宅。夏,四月,癸亥,出臨津關,渡黃河,至西平,陳兵講武,将擊吐谷渾。五月,乙亥,上大獵于拔延山,長圍周亘二十裏。庚辰,入長甯谷,度星嶺;丙戌,至浩亹川。以橋未成,斬都水使者黃亘及督役者九人,數日,橋成,乃行。
吐谷渾可汗伏允帥衆保覆袁川,帝分命内史元壽南屯金山,兵部尚書段文振屯北雪山,太仆卿楊義臣東屯琵琶峽,将軍張壽西屯泥嶺,四面圍之。伏允以數十騎遁出,遣其名王詐稱伏允,保車我真山。壬辰,诏右屯衛大将軍張定和往捕之。定和輕其衆少,不被甲,挺身登山,吐谷渾伏兵射殺之;其亞将柳武建擊吐谷渾,破之。甲午,吐谷渾仙頭王窮蹙,帥男女十馀萬口來降。六月,丁酉,遣左光祿大夫梁默等追讨伏允,兵敗,爲伏允所殺。衛尉卿劉權出伊吾道,擊吐谷渾,至青海,虜獲千馀口,乘勝追奔,至伏俟城。
辛醜,帝謂給事郎蔡征曰:“自古天子有巡狩之禮;而江東諸帝多傅脂粉,坐深宮,不與百姓相見,此何理也?”對曰:“此其所以不能長世。”丙午,至張掖。帝之将西巡也,命裴矩說高昌王麹伯雅及伊吾吐屯設等,啖以厚利,召使入朝。壬子,帝至燕支山,伯雅、吐屯設等及西域二十七國谒于道左,皆令佩金玉,被錦罽,焚香奏樂,歌舞喧噪。帝複令武威、張掖士女盛飾縱觀,衣服車馬不鮮者,郡縣督課之。騎乘嗔咽,周亘數十裏,以示中國之盛。吐屯設獻西域數千裏之地,上大悅。癸醜,置西海、河源、鄯善、且末等郡,谪天下罪人爲戌卒以守之。命劉權鎮河源郡積石鎮,大開屯田,捍禦吐谷渾,以通西域之路。
是時天下凡有郡一百九十,縣一千二百五十五,戶八百九十萬有奇。東西九千三百裏,南北萬四千八百一十五裏。隋氏之盛,極于此矣。
帝謂裴矩有綏懷之略,進位銀青光祿大夫。自西京諸縣及西北諸郡,皆轉輸塞外,每歲钜億萬計;經途險遠及遇寇鈔,人畜死亡不達者,郡縣皆征破其家。由是百姓失業,西方先困矣。
初,吐谷渾伏允使其子順來朝,帝留順不遣。伏允敗走,無以自資,帥數千騎客于黨項。帝立順爲可汗,送至玉門,令統其馀衆;以其大寶王尼洛周爲輔。至西平,其部下殺洛周,順不果入而還。
丙辰,上禦觀風殿,大備文物,引高昌王麹伯雅及伊吾吐屯設升殿宴飲,其馀蠻夷使者陪階庭者二十馀國,奏九部樂及魚龍戲以娛之,賜赉有差。戊午,赦天下。
吐谷渾有青海,俗傳置牝馬于其上,得龍種。秋,七月,置馬牧于青海,縱牝馬二千匹于川谷以求龍種,無效而止。
車駕東還,行經大鬥拔谷,山路隘險,魚貫而出,風雪晦冥,文武饑餒沾濕,夜久不逮前營,士卒凍死者太半,馬驢什八九,後宮妃、主或狼狽相失,與軍士雜宿山間。九月,癸未,車駕入西京。冬,十一月,丙子,複幸東都。
民部侍郎裴蘊以民間版籍,脫漏戶口及詐注老小尚多,奏令貌閱,若一人不實,則官司解職。又許民糾得一丁者,令被糾之家代輸賦役。是歲,諸郡計帳進丁二十四萬三千,新附口六十四萬一千五百。帝臨朝鑒狀,謂百官曰:“前代無賢才,緻此罔冒;今戶口皆實,全由裴蘊。”由是漸見親委,未幾,擢授禦史大夫,與裴矩、虞世基參掌機密。蘊善候伺人主微意,所欲罪者,則曲法鍛成其罪;所欲宥者,則附從輕典,因而釋之。是後大小之獄,皆以付蘊,刑部、大理莫敢與争,必禀承進止,然後決斷。蘊有機辯,言若懸河,或重或輕,皆由其口,剖析明敏,時人不能緻诘。
突厥啓民可汗卒,上爲之廢朝三日,立其子咄吉,是爲始畢可汗;表請尚公主,诏從其俗。
初,内史侍郎薛道衡以才學有盛名,久當樞要,高祖末,出爲襄州總管;帝即位,自番州刺史召之,欲用爲秘書監。道衡既至,上《高祖文皇帝頌》,帝覽之,不悅,顧謂蘇威曰:“道衡緻美先朝,此《魚藻》之義也。”拜司隸大夫,将置之罪。司隸刺史房彥謙勸道衡杜絕賓客,卑辭下氣,道衡不能用。會議新令,久不決,道衡謂朝士曰:“向使高颎不死,令決當久行。”有人奏之,帝怒曰:“汝憶高颎邪!”付執法者推之。裴蘊奏:“道衡負才恃舊,有無君之心,推惡于國,妄造禍端。論其罪名,似如隐昧;原其情意,深爲悖逆。”帝曰:“然。我少時與之行役,輕我童稚,與高颎、賀若弼等外擅威權;及我即位,懷不自安,賴天下無事,未得反耳。公論其逆,妙體本心。”道衡自以所坐非大過,促憲司早斷,冀奏日帝必赦之,敕家人具馔,以備賓客來候者。及奏,帝令自盡,道衡殊不意,未能引決。憲司重奏,缢而殺之,妻子徙且末。天下冤之。
帝大閱軍實,稱器甲之美,宇文述因進言:“此皆雲定興之功。”帝即擢定興爲太府丞。
炀皇帝上之下大業六年(庚午,公元六一零年)
春,正月,癸亥朔,未明三刻,有盜數十人,素冠練衣,焚香持華,自稱彌勒佛,入自建國門,監門者皆稽首。既而奪衛士仗,将爲亂;齊王暕遇而斬之。于是都下大索,連坐者千餘家。
帝以諸蕃酋長畢集洛陽,丁醜,于端門街盛陳百戲,戲場周圍五千步,執絲竹者萬八千人,聲聞數十裏,自昏達旦,燈火光燭天地;終月而罷,所費巨萬。自是歲以爲常。諸蕃請入豐都市交易,帝許之。先命整飾店肆,檐宇如一,盛設帷帳,珍貨充積,人物華盛,賣菜者亦藉以龍須席。胡客或過酒食店,悉令邀廷就坐,醉飽而散,不取其直,绐之曰:“中國豐饒,酒食例不取直。”胡客皆驚歎。其黠者頗覺之,見以缯帛纏樹,曰:“中國亦有貧者,衣不蓋形,何如以此物與之,纏樹何爲?”市人慚不能答。
帝稱裴矩之能,謂群臣曰:“裴矩大識聯意,凡所陳奏,皆朕之成算,未發之頃,矩辄以聞;自非奉國盡心,孰能若是!”是時矩與左翊衛大将軍宇文述、内史侍郎虞世基、禦史大夫斐蘊、光祿大夫郭衍皆以谄谀有寵。述善于供奉,容止便辟,侍衛者鹹取則焉。郭衍嘗勸帝五日一視朝,曰:“無效高祖,空自勤苦。”帝益以爲忠,曰:“唯有郭衍心與朕同。”
帝臨朝凝重,發言降诏,辭義可觀;而内存聲色,其在兩都及巡遊,常以僧、尼、道士、女官自随,謂之四道場。梁公蕭矩,琮之弟子;千牛左右宇文皛,慶之孫也;皆有寵于帝。帝每日于苑中林亭間盛陳酒馔,敕燕王倓與钜、皛及高祖嫔禦爲一席,僧、尼、道士、女官爲一席,帝與諸寵姬爲一席,略相連接,罷朝即從之宴飲,更相勸侑,酒酣殽亂,靡所不至,以是爲常。楊氏婦女之美者,往往進禦。皛出入宮掖,不限門禁,至于妃嫔、公主皆有醜聲,帝亦不之罪也。
帝複遣硃寬招撫流求,流求不從。帝遣虎贲郎将廬江陳稜,朝請大夫同安張鎮周發東陽兵萬馀人,自義安泛海擊之。行月餘,至其國,以鎮周爲先鋒。流求王渴刺兜遣兵逆戰;屢破之,遂至其都。渴刺兜自将出戰,又敗,退入栅;棱等乘勝攻拔之,斬渴刺兜,虜其民萬馀口而還。二月,己巳,棱等獻流求俘,頒賜百官,進棱位右光祿大夫,鎮周金紫光祿大夫。
己卯,诏以“近世茅土妄假,名實相乖,自今唯有功勳乃得賜封;仍令子孫承襲。”于是舊賜五等爵,非有功者皆除之。
康申,以所征周、齊、梁、陳散樂悉配太常,皆置博士弟子以相傳授,樂工至三萬馀人。
三月,癸亥,帝幸江都宮。
初,帝欲大營汾陽宮,令禦史大夫張衡具圖奏之。衡承間進谏曰:“比年勞役繁多,百姓疲弊,伏願留神,稍加抑損。”帝意甚不平,後日衡謂侍臣曰:“張衡自謂由其計畫,令我有天下也。”乃錄齊王暕攜皇甫诩從駕及前幸涿郡祠恒嶽時,父老谒見者衣冠多不整,譴衡以憲司不能舉正,出爲榆林太守。久之,衡督役築樓煩城,因帝巡幸,得谒帝。帝惡衡不損瘦,以爲不念咎,謂衡曰:“公甚肥澤,宜且還郡。”複遣之榆林。未幾,敕衡督役江都宮。禮部尚書楊玄感使至江都,衡謂玄感曰:“薛道衡真爲枉死。”玄感奏之;江都郡丞王世充又奏衡頻減頓具。帝于是發怒,鎖詣江都市,将斬之,久乃得釋,除名爲民,放還田裏。以王世充領江都宮監。
世充本西域胡人,姓支氏。父收,幼從其母嫁王氏,因冒其姓。世充性谲詐,有口辯,頗涉書傳,好兵法,習律令。帝數幸江都,世充能伺候顔色爲阿谀,雕飾池台,奏獻珍物,由是有寵。
夏,六月,甲寅,制江都太守秩同京尹。
冬,十二月,己未,文安憲侯牛弘卒。弘寬厚恭儉,學術精博,隋室舊臣,始終信任,悔吝不及者,唯弘一人而已。弟弼,好酒而缶洌嘗因醉射殺弘駕車牛。弘來還宅,其妻迎謂之曰:“叔射殺牛。”弘無所怪問,直答雲:“作脯。”坐定,其妻又曰:“叔忽射殺牛,大是異事!”弘曰:“已知之矣。”顔色自若,讀書不辍。
敕穿江南河,自京口至馀杭,八百馀裏,廣十馀丈,使可通龍舟,并置驿宮、草頓,欲東巡會稽。
上以百官從駕皆服袴褶,于軍旅間不便,是歲,始诏“從駕涉遠者,文武官皆戎衣,五品以上,通著紫袍,六品以下,兼用绯綠,胥史以青,庶人以白,屠商以皁,士卒以黃。”
帝之幸啓民帳也,高麗使者在啓民所。啓民不敢隐,與之見帝。黃門侍郎裴矩說帝曰:“高麗本箕子所封之地,漢、晉皆爲郡縣;令乃不臣,别爲異域。先帝欲征之久矣,但楊諒不肖,師出無功。當陛下之時,安可不取,使冠帶之境,遂爲蠻貊之鄉乎!今其使者親見啓民舉國從化,可因其恐懼,脅使入朝。”帝從之,敕牛弘宣旨曰:“朕以啓民誠心奉國,故親至其帳。明年當往涿郡,爾還日,語高麗王:宜早來朝,勿自疑懼,存育之禮,當如啓民。苟或不朝,将帥啓民往巡彼土。”高麗王元懼。籓禮頗阙,帝将讨之;課天下富人買武馬,匹至十萬錢;簡閱器仗,務令精新,或有濫惡,則使者立斬。
炀皇帝上之下大業七年(辛未,公元六一一年)
春,正月,壬寅,真定襄侯郭衍卒。
二月,己未,上升釣台,臨楊子津,大宴百僚。乙亥,帝自江都行幸涿郡,禦龍舟,渡河入永濟渠,仍敕選部、門下、内史、禦史四司之官于前船選補,其受選者三千餘人,或徒步随船三千馀裏,不得處分,凍餒疲頓,因而緻死者什一二。
壬午,下诏讨高麗。敕幽州總管元弘嗣往東萊海口造船三百艘,官吏督役,晝夜立水中,略不敢息,自腰以下皆生蛆,死者什三四。夏,四月,庚午,車駕至涿郡之臨朔宮,文武從官九品以上,并令給宅安置。先是,诏總征天下之兵,無問遠近,俱會于涿。又發江淮以南水手一萬人,弩手三萬人,嶺南排镩手三萬人,于是四遠奔赴如流。五月,敕河南、淮南、江南造戎車五萬乘送高陽,供載衣甲幔幕,令兵士自挽之,發河南、北民夫以供軍須。秋,七月,發江、淮以南民夫及船運黎陽及洛口諸倉米至涿郡,舳舻相次千馀裏,載兵甲及攻取之具,往還在道常數十萬人,填咽于道,晝夜不絕,死者相枕,臭穢盈路,天下騷動。
山東、河南大水,漂沒三十馀郡。冬,十月,乙卯,底柱崩,偃河逆流數十裏。
初,帝西巡,遣侍禦兄韋節召西突厥處羅可汗,令與車駕會大鬥拔谷,國人不從,處羅謝使者,辭以他故。帝大怒,無如之何。會其酋長射匮遣使來求婚,裴矩因奏曰:“處羅不朝,恃強大耳。臣請以計弱之,分裂其國,即易制也。射匮者,都六之子,達頭之孫,世爲可汗,君臨西面,今聞其失職,附屬處羅,故遣使來以結援耳,願厚禮其使,拜爲大可汗,則突厥勢分,兩從我矣。”帝曰:“公言是也。”因遣矩朝夕至館,微諷谕之。帝于仁風殿召其使者,言處羅不順之狀,稱射匮向善,吾将立爲大可汗,令發兵誅處羅,然後爲婚。帝取桃竹白羽箭一枚以賜射匮,因謂之曰:“此事宜速,使疾如箭也。”使者返,路徑處羅,處羅愛箭,将留之,使者谲而得免。射匮聞而大喜,興兵襲處羅;處羅大敗,棄妻子,将左右數千騎東走,緣道被劫,寓于高昌,東保時羅漫山。高昌王麹伯雅上狀。帝遣裴矩與向氏親要左右馳至玉門關晉昌城,曉谕處羅使入朝。十二月,己未,處羅來朝于臨朔宮,帝大悅,接以殊禮。帝與處羅宴,處羅稽首,謝入見之晚。帝以溫言慰芝之,備設天下珍膳,盛陳女樂,羅绮絲竹,眩曜耳目,然處羅終有怏怏之色。
帝自去歲謀讨高麗,诏山東置府,令養馬以供軍役。又發民夫運米,積于泸河、懷遠二鎮,車牛往者皆不返,士卒死亡過半,耕稼失時,田疇多荒。加之饑馑,谷價踴貴,東北邊尤甚,鬥米直數百錢。所運米或粗惡,令民籴而償之。又發鹿車夫六十馀萬,二人共推米三石,道途險遠,不足充餱糧,至鎮,無可輸,皆懼罪亡命。重以官吏貪殘,因緣侵漁,百姓困窮,财力俱竭,安居則不勝凍餒,死期交急,剽掠則猶得延生,于是始相聚爲群盜。
鄒平民王薄擁衆據長白山,剽掠齊、濟之郊,自稱知世郎,言事可知矣;又作《無向遼東浪死歌》,以相感勸,避征役者多往歸之。
平原東有豆子,負海帶河,地形深阻。自高齊以來,群盜多匿其中。有劉霸道者,家于其旁,累世仕宦,赀産富厚。霸道喜遊俠,食客常數百人。及群盜起,遠近多往依之,有衆十馀萬,号“阿舅賊”。
漳南人窦建德,少尚氣俠,膽力過人,爲鄉黨所歸附。會募人征高麗,建德以勇敢選爲二百人長。同縣孫安祖亦以骁勇選爲征士,安祖辭以家爲水所漂,妻子餒死,縣令怒笞之。安祖刺殺令,亡抵建德,建德匿之。官司逐捕,蹤迹至建德家,建德謂安祖曰:“文皇帝時,天下殷盛,發百萬之衆以伐高麗,尚爲所敗。今水潦爲災,百姓困窮,加之往歲西征,行者不歸,瘡痍未複;主上不恤,乃更發兵親擊高麗,天下必大亂。丈夫不死,當立大功,豈可但爲亡虜邪!”乃集無賴少年,得數百人,使安祖将之,入高雞泊中爲群盜,安祖自号将軍。時鄃人張金稱聚衆河曲,蓚人高士達聚衆于清河境内爲盜。群縣疑建德與賊通,悉收其家屬,殺之。建德帥麾下二百人亡歸士達,士達自稱東海公,以建德爲司兵。頃之,孫安祖爲張金稱所殺,其衆盡歸建德,建德兵至萬馀人。建德能傾身接物,與士卒均勞逸,由是人争附之,爲之緻死。
自是所在群盜蜂起,不可勝數,徒衆多者至萬馀人,攻陷城邑。甲子,敕都尉、鷹揚與郡縣相知追捕,随獲斬決;然莫能禁止。
炀皇帝上之下大業八年(壬申,公元六一二年)
春,正月,帝分西突厥處羅可汗之衆爲三,使其弟阙度設将羸弱萬馀口,居于會甯,又使特勒大奈别将馀衆居于樓煩,命處羅将五百騎常從車駕巡幸,賜号曷婆那可汗,賞賜甚厚。
初,嵩高道士潘誕自言三百歲,爲帝合煉金丹。帝爲之作嵩陽觀,華屋數百間,以童男童女各一百二十人充給使,位視三品;常役數千人,所費巨萬。雲金丹應用石膽、石髓,發石工鑿嵩高大石深百尺者數十處。凡六年,丹不成。帝诘之,誕對以“無石膽、石髓,若得童男女膽髓各三斛六鬥,可以代之。”帝怒,鎖詣涿郡,斬之。且死,語人曰:“此乃天子無福,值我兵解時至,我應生梵摩天”雲。
四方兵皆集涿郡,帝征合水令庚質,問曰:“高麗之衆不能當我一郡,今朕以此衆伐之,卿以爲克不?”對曰:“伐之可克。然臣竊有愚見,不願陛下親行。”帝作色曰:“朕今總兵至此,豈可未見賊而先自退邪?”對曰:“戰而未克,懼損威靈。若車駕留此,命猛将勁卒,指授方略,倍道兼行,出其不意,克之必矣。事機在速,緩則無功。”帝不悅,曰:“汝既憚行,自可留此。”右尚方署監事耿詢上書切谏,帝大怒,命左右斬之,何稠苦救,得免。
壬午,诏左十二軍出镂方,長岑、溟海、蓋馬、建安、南蘇、遼東、玄菟、扶馀、朝鮮、沃沮、樂浪等道,右十二軍出黏蟬、含資、渾彌、臨屯、候城、提奚、蹋頓、肅慎、碣石、東施、帶方、襄平等道,駱驿引途,總集平壤,凡一百一十三萬三千八百人,号二百萬,其饋運者倍之。宜社于南桑幹水上,類上帝于臨朔宮南,祭馬祖于薊城北。帝親授節度:每軍大将、亞将各一人;騎兵四十隊,隊百人,十隊爲團,步卒八十隊,分爲四團,團各有偏将一人;其铠胄、纓拂、旗幡,每團異色;受降使者一人,承诏慰扶,不受大将節制;其辎重散兵等亦爲四團,使步卒挾之而行;進止立營,皆有次叙儀法。癸未,第一軍發;日遣一軍,相去四十裏,連營漸進;終四十日,發乃盡,首尾相繼,鼓角相聞,旌旗亘九百六十裏。禦營内合十一衛、三台、五省、九寺,分隸内、外、前、後、左、右六軍,次後發,又亘八十裏。近古出師之盛,未之有也。
甲辰,内史令元壽薨。
二月,壬戌,觀德王雄薨。
北平襄侯段文振爲兵部尚書,上表,以爲帝“寵待突厥太厚,處之塞内,資以兵食,戎狄之性,無親而貪,異日必爲國患。宜以時谕遣,令出塞外,然後明設烽候,緣邊鎮防,務令嚴重,此萬歲之長策也。”兵曹郎斛斯政,椿之孫也,以器幹明司,爲帝所寵任,使專掌兵事。文振知政險薄,不可委以機要,屢言于帝,帝不從。及征高麗,以文振爲左候衛大将軍,出南蘇道。文振于道中疾笃,上表曰:“竊見遼東小醜,未服嚴刑,遠降六師,親勞萬乘。但夷狄多詐,深須防拟,口陳降款,毋宜遽受。水潦方降,不可淹遲。唯願嚴勒諸軍,星馳速發,水陸俱前,出其不意,則平壤孤城,勢可拔也。若傾其本根,馀城自克;如不時定,脫遇秋霖,深爲艱阻,兵糧既竭,強敵在前,靺鞨出後,遲疑不決,非上策也。”三月,辛卯,文振卒,帝甚惜之。
癸巳,上始禦師,進至遼水。衆軍總會,臨水爲大陳,高麗兵阻水拒守,隋兵不得濟。左屯衛大将軍麥鐵杖謂人曰:“丈夫性命自有所在,豈能然艾灸頞,瓜蒂歕鼻,治黃不差,而卧死兒女手中乎!”乃自請爲前鋒,謂其三子曰:“吾荷國恩,今爲死日!我得良殺,汝當富貴。”帝命工部尚書宇文恺造浮橋三道于遼水西岸,既成,引橋趣東岸,橋短不及岸丈馀。高麗兵大至,隋兵骁勇者争赴水接戰,高麗兵乘高擊之,隋兵不得登岸,死者甚衆。麥鐵杖躍登岸,與虎贲郎将錢士雄、孟叉等皆戰死。乃斂兵,引橋複就西岸。诏贈鐵杖宿公,使其子孟才襲爵,次子仲才、季才并拜正議大夫。更命少府監何稠接橋,二日而成,諸軍相次繼進,大戰于東岸,高麗兵大敗,死者萬計。諸軍乘勝進圍遼東城,即漢之襄平城也。車駕渡遼,引曷薩那可汗及高昌王伯雅觀戰處以懾憚之,因下诏赦天下。命刑部尚書衛文昇、尚書右丞劉士龍撫遼左之民,給複十年,建置郡縣,以相統攝。
夏,五月,壬午,納言楊達薨。
諸将之東下也,帝親戒之曰:“今者吊民伐罪,非爲功名。諸将或不識朕意,欲輕兵掩襲,孤軍獨鬥,立一身之名以邀勳賞,非大軍行法。公等進軍,當分爲三道,有所攻擊,必三道相知,毋得輕軍獨進,以緻失亡。又,凡軍事進止,皆須奏聞待報,毋得專擅。”遼東數出戰不利,乃嬰城固守,帝命諸軍攻之。又敕諸将,高麗若降,即宜撫納,不得縱兵。遼東城将陷,城中人辄言請降;諸将奉旨不敢赴機,先令馳奏,比報至,城中守禦亦備,随出拒戰。如此再三,帝終不悟。既而城久不下,六月,己未,帝幸遼東城南,觀其城池形勢,因召諸将诘責之曰:“公等自以官高,又恃家世,欲以暗懦待我邪!在都之日,公等皆不願我來,恐見病敗耳。我今來此,正欲觀公等所爲,斬公輩耳!公今畏死,莫肯盡力,謂我不能殺公邪!”諸将鹹戰懼失色。帝因留止城西數裏,禦六合城。高麗諸城各堅守不下。右翊衛大将軍來護兒帥江、淮水軍,舳舻數百裏,浮海先進,入自浿水,去平壤六十裏,與高麗相遇,進擊,大破之。護兒欲乘勝趣其城,副總管周法尚止之,請俟諸軍至俱進。護兒不聽,簡精甲四萬,直造城下。高麗伏兵于羅郭内空寺中,出兵與護兒戰而僞敗,護兒逐之入城,縱兵俘掠,無複部伍。伏兵發,護兒大敗,僅而獲免,士卒還者不過數千人。高麗追至船所,周法尚整陳待之,高麗乃退。護兒引兵還屯海浦,不敢複留應接諸軍。
左翊衛大将軍宇文述出扶馀道,右翊衛大将軍于仲文出樂浪道,左骁衛大将軍荊元恒出遼東道,右翊衛将軍薛世雄出沃沮道,右屯衛将軍辛世雄出玄菟道,右禦衛将軍張瑾出襄平道,右武将軍趙孝才出碣石道,涿郡太守檢校左武衛将軍崔弘昇出遂城道,檢校右禦衛虎贲郎将衛文昇出增地道,皆會于鴨綠水西。述等兵自泸河、懷遠二鎮,人馬皆給百日糧,又給排甲、槍槊并衣資、戎具、火幕,人别三石已上,重莫能勝緻。下令軍中:“遺棄米粟者斬!”士卒皆于幕下掘坑埋之,才行及中路,糧已将盡。
高麗遣大臣乙支文德詣其營詐降,實欲觀虛實。于仲文先奉密旨:“若遇高元及文德來者,必擒之。”仲文将執之,尚書右丞劉士龍爲慰撫使,固止之。仲文遂聽文德還,既而悔之,遣人绐文德曰:“更欲有言,可複來。”文德不顧,濟鴨綠水而去。仲文與述等既失文德,内不自安,述以糧盡,欲還。仲文議以精銳追文德,可以有功。述固止之,仲文怒曰:“将軍仗十萬之衆,不能破小賊,何顔以見帝!且仲文此行,固知無功,何則?古之良将能成功者,軍中之事,決在一人。今人各有心,何以勝敵!”時帝以仲文有計劃,令諸軍咨禀節度,故有此言。由是述等不得已而從之,與諸将渡水追文德。文德見述軍士有饑色,故欲疲之,每戰辄走。述一日之中,七戰皆捷,既恃驟勝,又逼群議,于是遂進,東濟薩水,去平壤城三十裏,因山爲營。文德複遣使詐降,請于述曰:“若旋師者,當奉高元朝行在所。”述見士卒疲弊,不可複戰,又平壤城險固,度難猝拔,遂因其詐而還。述等爲方陳而行,高麗四面鈔擊,述等且戰且行。秋,七月,壬寅,至薩水,軍半濟,高麗自後擊其後軍,左屯衛将軍辛世雄戰死。于是諸軍俱潰,不可禁止。将士奔還,一日一夜至鴨綠水,行四百五十裏。将軍天水王仁恭爲殿,擊高麗,卻之。來護兒聞述等敗,亦引還。唯衛文升一軍獨全。
初,九軍渡遼,凡三十萬五千,及還至遼東城,唯二千七百人,資儲器械巨萬計,失亡蕩盡。帝大怒,鎖系述等。癸卯,引還。
初,百濟王璋遣使請讨高麗,帝使之觇高麗動靜,璋内與高麗潛通。隋軍将出,璋使其臣國智牟來請師期。帝大悅,厚加賞賜,遣尚書起部郎席律詣百濟,告以期會。及隋軍度遼,百濟亦嚴兵境上,聲言助隋,實持兩端。
是行也,唯于遼水西拔高麗武曆邏,置遼東郡及通定鎮而已。八月,敕運黎陽、洛陽、太原等倉谷向望海頓,使民部尚書樊子蓋留守涿郡。九月,庚寅,車駕至東都。
冬,十月,甲寅,工部尚書宇文恺卒。
十一月,己卯,以宗女爲華容公主,嫁高昌。
宇文述素有寵于帝,且其子士及尚帝女南陽公主,故帝不忍誅。甲申,與于仲文等皆除名爲民,斬劉士龍以謝天下。薩水之敗,高麗追圍薛世雄于白石山,世雄奮擊,破之,由是獨得免官。以衛文昇金爲紫光祿大夫。諸将皆委罪于于仲文,帝既釋諸将,獨系仲文。仲文憂恚,發病困笃,乃出之,卒于家。
是歲,大旱,疫,山東尤甚。
張衡既放廢,帝每令親人觇衡所爲。帝還自遼東,衡妾告衡怨望,謗讪朝政,诏賜盡于家。衡臨死大言曰:“我爲人作何等事,而望久活!”監刑者塞耳,促令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