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一百七十三


【陳紀七】起強圉作噩,盡屠維大淵獻,凡三年。

高宗宣皇帝中之下太建九年(丁酉,公元五七七年)

春,正月,乙亥朔,齊太子恒即皇帝位,生八年矣;改元承光,大赦。尊齊主爲太上皇帝,皇太後爲太皇太後,皇後爲太上皇後。以廣甯王孝珩爲太宰。

司徒莫多婁敬顯、領軍大将軍尉相願謀伏兵千秋門,斬高阿那肱,立廣甯王孝珩。會阿那肱自它路入朝,不果。孝珩求拒周師,謂阿那肱等曰:“朝廷不賜遣擊賊,豈不畏孝珩反邪?孝珩若破宇文邕,遂至長安,反亦何預國家事!以今日之急,猶如此猜忌邪!”高、韓恐其爲變,出孝珩爲滄州刺史。相願拔佩刀斫柱,歎曰:“大事去矣,知複何言!”

齊主使長樂王尉世辯,帥千餘騎觇周師,出滏口,登高阜西望,遙見群烏飛起,謂是西軍旗幟,即馳還;比至紫陌橋,不敢回顧。世辯,粲之子也。于是黃門侍郎顔之推、中書侍郎薛道衡、侍中陳德信等勸上皇往河外募兵,更爲經略;若不濟,南投陳國。從之。道衡,孝通之子也。丁醜,太皇太後、太上皇後自鄴先趣濟州;癸未,幼主亦自鄴東行。己醜,周師至紫陌橋。

辛卯,上祭北郊。

壬辰,周師至鄴城下;癸巳,圍之,燒城西門。齊人出戰,周師奮擊,大破之。齊上皇從百騎東走,使武衛大将軍慕容三藏守鄴宮。周師入鄴,齊王、公以下皆降。三藏猶拒戰,周主引見,禮之,拜儀同大将軍。三藏,紹宗之子也。領軍大将軍漁陽鮮于世榮,齊高祖舊将也。周主先以馬腦酒鍾遺之,世榮得即碎之。周師入鄴,世榮在三台前鳴鼓不辍,周人執之;世榮不屈,乃殺之。周主執莫多婁敬顯,數之曰:“汝有死罪三:前自晉陽走鄴,攜妾棄母,不孝也;外爲僞朝戮力,内實通啓于朕,不忠也;送款之後,猶持兩端,不信也。用心如此,不死何待!”遂斬之。使将軍尉遲勤追齊主。

甲午,周主入鄴。齊國子博士長樂熊安生,博通《五經》,聞周主入鄴,遽令掃門。家人怪而問之,安生曰:“周帝重道尊儒,必将見我。”俄而周主幸其家,不聽拜,親執其手,引與同坐;賞賜甚厚,給安車驷馬以自随。又遣小司馬唐道和就中書侍郎李德林宅宣旨慰谕,曰:“平齊之利,唯在于爾。”引入宮,使内史宇文昂訪問齊朝風俗政教,人物善惡。即留内省,三宿乃歸。

乙未,齊上皇渡河入濟州。是日,幼主禅位于大丞相任城王湝。又爲湝诏:尊上皇爲無上皇,幼主爲宋國天王。令侍中斛律孝卿送禅文及玺绂于瀛州,孝卿即詣鄴。

周主诏:“去年大赦所未及之處,皆從赦例。”

齊洛州刺史獨孤永業,有甲士三萬,聞晉州敗,請出兵擊周,奏寝不報;永業憤慨。又聞并州陷,乃遣子須達請降于周,周以永業爲上柱國,封應公。

丙申,周以越王盛爲相州總管。

齊上皇留胡太後于濟州,使高阿那肱守濟州關,觇候周師,自與穆後、馮淑妃、幼主、韓長鸾、鄧長颙等數十人奔青州。使内參田鵬鸾西出,參伺動靜;周師獲之,問齊主何在,绐雲:“已去,計當出境。”周人疑其不信,捶之。每折一支,辭色愈厲,竟折四支而死。

上皇至青州,即欲入陳。而高阿那肱密召周師,約生緻齊主,屢啓雲:“周師尚遠,已令燒斷橋路。”上皇由是淹留自寬。周師至關,阿那肱即降之。周師奄至青州,上皇囊金,系于鞍後,與後、妃、幼主等十餘騎南走。己亥,至南鄧村。尉遲勤追及,盡擒之,并胡太後送鄴。

庚子,周主诏:“故斛律光、崔季舒等,宜追加贈谥,并爲改葬,子孫各随廕叙錄。家口田宅沒官者,并還之。”周主指斛律光名曰:“此人在,朕安得至鄴!”辛醜,诏:“齊之東山、南園、三台,并可毀撤。瓦木諸物,可用者悉以賜民。山園之田,各還其主。”

二月,壬午,上耕藉田。

丙午,周主宴從官将士于齊太極殿,頒賞有差。

丁未,高緯至鄴,周主降價,以賓禮見之。

齊廣甯王孝珩至滄州,以五千人會任城王湝于信都,共謀匡複,召募得四萬馀人。周主使齊王憲、柱國楊堅擊之。令高緯爲手書招湝不從。憲軍至趙州,湝遣二諜觇之,候騎執以白憲。憲集齊舊将,遍示之,謂曰:“吾所争者大,不在汝曹。今縱汝還,仍充吾使。”乃與湝書曰:“足下諜者爲候騎所拘,軍中情實,具諸執事。戰非上計,無待蔔疑;守乃下策,或未相許。已勒諸軍分道并進,相望非遠,憑轼有期。‘不俟終日’,所望知機也!”

憲至信都,湝陳于城南以拒之。湝所署領軍尉相願詐出略陳,遂以衆降。相願,湝心腹也,衆皆駭懼。湝殺相願妻子。明日,複戰,憲擊破之,俘斬三萬人,執湝及廣甯王孝珩。憲謂湝曰:“任城王何苦至此?”湝曰:“下官神武皇帝之子,兄弟十五人,幸而獨存。逢宗社颠覆,今日得死,無愧墳陵。”憲壯之,命歸其妻子。又親爲孝珩洗瘡傅藥,禮遇甚厚。孝珩歎曰:“自神武皇帝以外,吾諸父兄弟,無一人至四十者,命也。嗣君無獨見之明,宰相非柱石之寄,恨不得握兵符,受斧钺,展我心力耳!”

齊王憲善用兵,多謀略,得将士心。齊人憚其威聲,多望風沮潰。刍牧不擾,軍無私焉。

周主以齊降将封輔相爲北朔州總管。北朔州,齊之重鎮,士卒骁勇。前長史趙穆等謀執輔相迎任城王湝于瀛州,不果,乃迎定州刺史範陽王紹義。紹義至馬邑,自肆州以北二百八十餘城皆應之。紹義與靈州刺史袁洪猛引兵南出,欲取并州。至新興,而肆州已爲周守,前隊二儀同以所部降周。周兵擊顯州,執刺史陸瓊,複攻拔諸城。紹義還保北朔州。周東平公神舉将兵逼馬邑,紹義戰敗,北奔突厥,猶有衆三千人。紹義令曰:“欲還者從其意。”于是辭去者大半。突厥佗缽可汗常謂齊顯祖爲英雄天子,以紹義重踝,似之,甚見愛重;凡齊人在北者,悉以隸之。

于是齊之行台、州、鎮,唯東雍州行台傅伏、營州刺史高寶甯不下,其馀皆入于周。凡得州五十,郡一百六十二,縣三百八十,戶三百三萬二千五百。高寶甯者,齊之疏屬,有勇略,久鎮和龍,甚得夷、夏之心。周主于河陽、幽、青、南兗、豫、徐、北朔、定置總管府,相、并二州各置宮及六府官。周師之克晉陽也,齊使開府儀同三司纥奚永安求救于突厥,比至,齊已亡。佗缽可汗處永安于吐谷渾使者之下,永安言于佗缽曰:“今齊國已亡,永安何用馀生!欲閉氣自絕,恐天下謂大齊無死節之臣;乞賜一刀,以顯示遠近。”佗缽嘉之,贈馬七十匹而歸之。

梁主入朝于鄴。自秦兼天下,無朝觐之禮,至是始命有司草具其事:緻積,緻饣氣,設九傧、九介,受享于廟,三公、三孤、六卿緻食,勞賓,還贽,緻享,皆如古禮。周主與梁主宴,酒酣,周主自彈琵琶。梁主起舞,曰:“陛下既親撫五弦,臣何敢不同百獸!”周主大悅,賜赉甚厚。乙卯,周主自鄴西還。

三月,壬午,周诏:“山東諸軍,各舉明經幹治者二人;若奇才異術,卓爾不群者,不拘此數。”

周主之擒尉相貴也,招齊東雍州刺史傅伏,伏不從。齊人以伏爲行台右仆射。周主既克并州,複遣韋孝寬招之,令其子以上大将軍、武鄉公告身及金、馬腦二酒鍾賜伏爲信。伏不受,謂孝寬曰:“事君有死無貳。此兒爲臣不能竭忠,爲子不能盡孝,人所雠疾,願速斬之以令天下!”周主自鄴還,至晉州,遣高阿那肱等百餘人臨汾水召伏。伏出軍,隔水見之,問:“至尊今何在?”阿那肱曰:“已被擒矣。”伏仰天大哭,帥衆入城,于聽事前北面哀号,良久,然後降。周主見之曰:“何不早下?”伏流涕對曰:“臣三世爲齊臣,食齊祿,不能自死,羞見天地!”周主執其手曰:“爲臣當如此。”乃以所食羊肋骨賜伏曰:“骨親肉疏,所以相付。”遂引使宿衛,授上儀同大将軍。敕之曰:“若亟與公高官,恐歸附者心動。努力事朕,勿憂富貴。”他日,又問:“前救河陰得何賞?”對曰:“蒙一轉,授特進、永昌郡公。”周主謂高緯曰:“朕三年教戰,決取河陰。正爲傅伏善守,城不可動,遂斂軍而退。公當時賞功,何其薄也!”

夏,四月,乙巳,周主至長安,置高緯于前,列其王公于後,車輿、旗幟、器物,以次陳之。備大駕,布六軍,奏凱樂,獻俘于太廟。觀者皆稱萬歲。戊申,封高緯爲溫公,齊之諸王三十餘人,皆受封爵。周主與齊君臣飲酒,令溫公起舞。高延宗悲不自持,屢欲仰藥,其傅婢禁止之。

周主以李德林爲内史上士,自是诏诰格式用山東人物,并以委之。帝從容謂群臣曰:“我常日唯聞李德林名,複見其爲齊朝作诏書移檄,正謂是天上人;豈言今日得其驅使。”神武公纥豆陵毅對曰:“臣聞麒麟鳳皇,爲王者瑞,可以德感,不可力緻。麒麟鳳皇,得之無用。豈如德林,爲瑞且有用哉!”帝大笑曰:“誠如公言。”

己巳,周主享太廟。五月,丁醜,周以谯王儉爲大冢宰。庚辰。以杞公亮爲大司徒,鄭公達奚震爲大宗伯,梁公侯莫陳芮爲大司馬,應公獨孤永業爲大司寇,鄭公韋孝寬爲大司空。

己醜,周主祭方丘。诏以“路寝會義、崇信、含仁、雲和、思齊諸殿,皆晉公護專政時所爲,事窮壯麗,有逾清廟,悉可毀撤。雕斫之物,并賜貧民。繕造之宜,務從卑樸。”戊戌,又诏:“并、鄴諸堂殿壯麗者準此。”

臣光曰:周高祖可謂善處勝矣!他人勝則益奢,高祖勝而愈儉。

六月,丁卯,周主東巡。秋,七月,丙戌,幸洛州。八月,壬寅,議定權衡度量,頒之于四方。

初,魏虜西涼之人,沒爲隸戶,齊氏因之,仍供厮役。周主滅齊,欲施寬惠,诏曰:“罪不及嗣,古有定科。雜役之徒,獨異常憲,一從罪配,百代不免,罰既無窮,刑何以措!凡諸雜戶,悉放爲民。”自是無複雜戶。

甲子,鄭州獲九尾狐,已死,獻其骨。周主曰:”瑞應之來,必彰有德。若五品時叙,四海和平,乃能緻此。今無其時,恐非實錄。”命焚之。

九月,戊寅,周制:“庶人已上,唯聽衣綢、綿綢、絲布、圓绫、紗、絹、绡、葛、布等九種,餘悉禁之。朝祭之服,不拘此制。”

冬,十月,戊申,周主如鄴。

上聞周人滅齊,欲争徐、兗,诏南兗州刺史、司空吳明徹督諸軍伐之,以其世子戎昭、将軍惠覺攝行州事。明徹軍至呂梁,周徐州總管梁士彥帥衆拒戰,戊午,明徹擊破之。士彥嬰城自守,明徹圍之。

帝銳意以爲河南指麾可定。中書通事舍人蔡景曆谏曰:“師老将驕,不宜過窮遠略。”帝怒,以爲沮衆,出爲豫章内史。未行,有飛章劾景曆在省贓污狼籍,坐免官,削爵土。

周改葬德皇帝于冀州,周主服缞,哭于太極殿;百官素服。

周人誣溫公高緯與宜州刺史穆提婆謀反,并其宗族皆賜死。衆人多自陳無之,高延宗獨攘袂泣而不言,以椒塞口而死。唯緯弟仁英以清狂,仁雅以瘖疾得免,徙于蜀。其餘親屬,不殺者散配西土,皆死于邊裔。

周主以高湝妻盧氏賜其将斛斯征。盧氏蓬首垢面,長齋,不言笑。征放之,乃爲尼。齊後、妃貧者,至以賣燭爲業。

十一月,壬申,周立皇子衍爲道王,兌爲蔡王。

癸酉,周遣上大将軍王軌将兵救徐州。初,周人敗齊師于晉州,乘勝逐北。齊人所棄甲仗,未暇收斂,稽胡乘間竊出,并盜而有之。仍立劉蠡升之孫沒鐸爲主,号聖武皇帝,改元石平。

周人既克關東,将讨稽胡,議欲窮其巢穴。齊王憲曰:“步落稽種類既多,又山谷險絕,王師一舉,未可盡除。且當剪其魁首,餘加慰撫。”周主從之,以憲爲行軍元帥,督諸軍讨之。至馬邑,分道俱進。沒鐸分遣其黨天柱守河東,穆支守河西,據險以拒之。憲命谯王儉擊天柱,滕王逌擊穆支,并破之,斬首萬馀級。趙王招擊沒鐸,擒之,馀衆皆降。

周诏:“自永熙三年以來,東土之民掠爲奴婢,及克江陵之日,良人沒爲奴婢者,并放爲良。”又诏:“後宮唯置妃二人,世婦三人,禦妻三人,此外皆減之。”

周主性節儉,常服布袍,寝布被,後宮不過十馀人;每行兵,親在行陳,步涉山谷,人所不堪;撫将士有恩,而明察果斷,用法嚴峻。由是将士畏威而樂爲之死。

己亥晦,日有食之。

周初行《刑書要制》:群盜贓一匹,及正、長隐五丁、若地頃以上,皆死。

十二月,戊申,新作東宮成,太子徙居之。

庚申,周主如并州,移并州軍民四萬戶于關中。戊辰,廢并州宮及六府。

高寶甯自黃龍上表勸進于高紹義,紹義遂稱皇帝,改元武平,以寶甯爲丞相。突厥佗缽可汗舉兵助之。

高宗宣皇帝中之下太建十年(戊戌,公元五七八年)

春,正月,壬午,周主幸鄴;辛卯,幸懷州;癸巳,幸洛州。置懷州宮。

二月,甲辰,周谯孝王儉卒。

丁巳,周主還長安。

吳明徹圍周彭城,環列舟艦于城下,攻之甚急。王軌引兵輕行,據淮口,結長圍,以鐵鎖貫車輪數百,沈之清水,以遏陳船歸路,軍中恟懼。谯州刺史蕭摩诃言于明徹曰:“聞王軌始鎖下流,其兩端築城,今尚未立,公若見遣擊之,彼必不敢相拒。水路未斷,賊勢不堅;彼城若立,則吾屬必爲虜矣。明徹奮髯曰:“搴旗陷陳,将軍事也;長算遠略,老夫事也。”摩诃失色而退。一旬之間,水路遂斷。

周兵益至,諸将議破堰拔軍,以舫載馬而去。馬主裴子烈曰:“若破堰下船,船必傾倒,不如先遣馬出。”時明徹苦背疾甚笃,蕭摩诃複請曰:“今求戰不得,進退無路。若潛軍突圍,未足爲恥。願公帥步卒、乘馬輿徐行,摩诃領鐵騎數千驅馳前後,必當使公安達京邑。”明徹曰:“弟之此策,乃良圖也。然步軍既多,吾爲總督,必須身居其後,相帥兼行。弟馬軍宜須在前,不可遲緩。”摩诃因帥馬軍夜發。甲子,明徹決堰,乘水勢退軍。冀以入淮。至清口,水勢漸微,舟艦并礙車輪,不複得過。王軌引兵圍而蹙之,衆潰。明徹爲周人所執,将士三萬并器械辎重皆沒于周。蕭摩诃以精騎八十居前突圍,衆騎繼之,比旦,達淮南,與将軍任忠、周羅龆廊軍得還。

初,帝謀取彭、汴,以問五兵尚書毛喜,對曰:“淮左新平,邊民未輯。周氏始吞齊國,難與争鋒。且棄舟鲫之工,踐車騎之地,去長就短,非吳人所便。臣愚以爲不若安民保境,寝兵結好,斯久長之術也。”及明徹敗,帝謂喜曰:“卿言驗于今矣。”即日,召蔡景曆,複以爲征南咨議參軍。

周主封吳明徹爲懷德公,位大将軍。明徹憂憤而卒。

乙醜,周以越王盛爲大冢宰。

三月,戊辰,周于蒲州置宮,廢同州及長春二宮。

甲戌,周主初服常冠,以皁紗全幅向後襆發,仍裁爲四腳。

丙子,命中軍大将軍、開府儀同三司淳于量爲大都督,總水陸諸軍事,鎮西将軍孫瑒督荊、郢諸軍,平北将軍樊毅都督清口上至荊山緣淮諸軍,甯遠将軍任忠都督壽陽、新蔡、霍州諸軍,以備周。

乙酉,大赦。

壬辰,周改元宣政。

夏,四月,庚申,突厥寇周幽州,殺掠吏民。

戊午,樊毅遣軍渡淮北,對清口築城。壬戌,清口城不守。

五月,己醜,周高祖帥諸軍伐突厥,遣柱國原公姬願、東平公神舉等将兵五道俱入。

癸巳,帝不豫,留止雲陽宮;丙申,诏停諸軍。驿召宗師宇文孝伯赴行在所,帝執其手曰:“吾自量必無濟理,以後事付君。”是夜,授孝伯司衛上大夫,總宿衛兵。又令馳驿入京鎮守,以備非常。六月,丁酉朔,帝疾甚,還長安;是夕殂,年三十六。

戊戌,太子即位。尊皇後阿史那氏爲皇太後。宣帝始立,即逞奢欲。大行在殡,曾無戚容,扪其杖痕,大罵曰:“死晚矣!”閱視高祖宮人,逼爲淫欲。超拜吏部下大夫鄭譯爲開府儀同大将軍、内史中大夫,委以朝政。

己未,葬武皇帝于孝陵,廟号高祖。既葬,诏内外公除,帝及六宮皆議即吉。京兆郡丞樂運上疏,以爲“葬期既促,事訖即除,太爲汲汲。”帝不從。

帝以齊炀王憲屬尊望重,忌之。謂宇文孝伯曰:“公能爲朕圖齊王,當以其官相授。”孝伯叩頭曰:“先帝遺诏,不許濫誅骨肉。齊王,陛下爲叔父,功高德茂,社稷重臣。陛下若無故害之,臣又順旨曲從,則臣爲不忠之臣,陛下爲不孝之子矣。”帝不怿,由是疏之。乃與開府儀同大将軍于智、鄭譯等密謀之,使智就宅候憲,因告憲有異謀。

甲子,帝遣宇文孝伯語憲,欲以憲爲太師,憲辭讓。又使孝伯召憲,曰:“晚與諸王俱入。”既至殿門,憲獨被引進。帝先伏壯士于别室,至,即執之。憲自辨理,帝使于智證憲,憲目光如炬,與智相質。或謂憲曰:“以王今日事勢,何用多言!”憲曰:“死生有命,甯複圖存!但老母在堂,恐留茲恨耳!”因擲笏于地。遂缢之。

帝召憲僚屬,使證成憲罪。參軍勃海李綱,誓之以死,終無桡辭。有司以露車載憲屍而出,故吏皆散,唯李綱撫棺号恸,躬自瘗之,哭拜而去。

又殺上大将軍王興、上開府儀同大将軍獨孤熊、開府儀同大将軍豆盧紹,皆素與憲親善者也。帝既誅憲而無名,乃雲與興等謀反,時人謂之“伴死”。

以于智爲柱國,封齊公,以賞之。

閏月,乙亥,周主立妃楊氏爲皇後。

辛巳,周以趙王招爲太師,陳王純爲太傅。

齊範陽王紹義聞周高祖殂,以爲得天助。幽州人盧昌期,起兵據範陽,迎紹義,紹義引突厥兵赴之。周遣柱國東平公神舉将兵讨昌期。紹義聞幽州總管出兵在外,欲乘虛襲薊,神舉遣大将軍宇文恩将四千人救之,半爲紹義所殺。會神舉克範陽,擒昌期。紹義聞之,素衣舉哀,還入突厥。高寶甯帥夷、夏數萬騎救範陽,至潞水,聞昌期死,還,據和龍。

秋,七月,周主享太廟;丙午,祀圜丘。

庚戌,周以小宗伯斛斯征爲大宗伯。壬戌,以亳州總管楊堅爲上柱國、大司馬。

癸亥,周主尊所生母李氏爲帝太後。

八月,丙寅,周主祀西郊;壬申,如同州。以大司徒杞公亮爲安州總管,上柱國長孫覽爲大司徒,楊公王誼爲大司空。丙戌,以永昌公椿爲大司寇。

九月,乙巳,立方明壇于婁湖。戊申,以揚州刺史始興王叔陵爲王官伯,臨盟百官。

庚戌,周主封其弟元爲荊王。

周主诏:“諸應拜者,皆以三拜成禮。”

甲寅,上幸婁湖誓衆。乙卯,分遣大使以盟誓班下四方,上下相警戒。

冬,十月,癸酉,周主還長安。以大司空王誼爲襄州總管。戊子,以尚書左仆射陸繕爲尚書仆射。

十一月,突厥寇周邊,圍酒泉,殺掠吏民。

十二月,甲子,周以畢王賢爲大司空。

己醜,周以河陽總管滕王逌爲行軍元帥,帥衆入寇。

高宗宣皇帝中之下太建十一年(己亥,公元五七九年)

春,正月,癸巳,周主受朝于露門,始與群臣服漢、魏衣冠;大赦,改元大成。置四輔官:以大冢宰越王盛爲大前疑,相州總管蜀公尉遲迥爲大右弼,申公李穆爲大左輔,大司馬随公楊堅爲大後承。

周主之初立也,以高祖《刑書要制》爲太重而除之,又數行赦宥。京兆郡丞樂運上疏,以爲:“《虞書》所稱‘眚災肆赦’,謂過誤爲害,當緩赦之。《呂刑》雲:‘五刑之疑有赦。’謂刑疑從罰,罰疑從免也。謹尋經典,未有罪無輕重,溥天大赦之文。大尊豈可數施非常之惠,以肆奸宄之惡乎!”帝不納。既而民輕犯法,又自以奢淫多過失,惡人規谏,欲爲威虐,懾服群下。乃更爲《刑經聖制》,用法益深,大醮于正武殿,告天而行之。密令左右伺察群臣,小有過失,辄行誅譴。

又,居喪才逾年,即恣聲樂,魚龍百戲,常陳殿前,累日繼夜,不知休息;多聚美女以實後宮,增置位号,不可詳錄。遊宴沉湎,或旬日不出,群臣請事者,皆因宦者奏之。于是樂運輿榇詣朝堂,陳帝八失:其一,以爲“大尊比來事多獨斷,不參諸宰輔,與衆共之”。其二,“搜美女以實後宮,儀同以上女不許辄嫁,貴賤同怨”。其三,“大尊一入後宮,數日不出,所須聞奏,多附宦者”。其四,“下诏寬刑,未及半年,更嚴前制”。其五,“高祖斫雕爲樸,崩未逾年,而遽窮奢麗”。其六,“徭賦下民,以奉俳優角抵”。其七,“上書字誤者,即治其罪,杜獻書之路”。其八,“玄象垂誡,不能咨诹善道,修布德政”。“若不革茲八事,臣見周廟不血食矣。”帝大怒,将殺之。朝臣恐懼,莫有救者。内史中大夫洛陽元岩漢曰:“臧洪同死,人猶願之,況比幹乎!若樂運不免,吾将與之俱斃。”乃詣閣請見,曰:“樂運不顧其死,欲以求名。陛下不如勞而遣之,以廣聖度。”帝頗感悟。明日,召運,謂曰:“朕昨夜思卿所奏,實爲忠臣。”賜禦食而罷之。

癸卯,周立皇子闡爲魯王。

甲辰,周主東巡;丙午,以許公宇文善爲大宗伯。戊午,周主至洛陽;立魯王闡爲皇太子。

二月,癸亥,上耕藉田。周下诏,以洛陽爲東京;發山東諸州兵治洛陽宮,常役四萬人。徒相州六府于洛陽。

周徐州總管王軌,聞鄭譯用事,自知及禍,謂所親曰:“吾昔在先朝,實申社稷至計。今日之事,斷可知矣。此州控帶淮南,鄰接強寇,欲爲身計,易如反掌。但忠義之節,不可虧違,況荷先帝厚恩,豈可以獲罪于嗣主,遽忘之邪!正可于此待死,冀千載之後,知吾此心耳!”

周主從容問譯曰:“我腳杖痕,誰所爲也?”對曰:“事由烏丸軌、宇文孝伯。”因言軌捋須事。帝使内史杜慶信就州殺軌,元岩不肯署诏。禦正中大夫顔之儀切谏,帝不聽,岩進繼之,脫巾頓颡,三拜三進。帝曰:“汝欲黨烏丸軌邪?”岩曰:“臣非黨軌,正恐濫誅失天下之望。”帝怒,使閹豎搏其面。軌遂死,岩亦廢于家。遠近知與不知,皆爲軌流涕。之儀,之推之弟也。

周主之爲太子也,上柱國尉遲運爲宮正,數進谏,不用;又與王軌、宇文孝伯、宇文神舉皆爲高祖所親待,太子疑其同毀己。及軌死,運懼,私謂孝伯曰:“吾徒必不免禍,爲之奈何?”孝伯曰:“今堂上有老母,地下有武帝。爲臣爲子,知欲何之!且委質事人,本徇名義;谏而不入,死焉可逃!足下若爲身計,宜且遠之。”于是運求出爲秦州總管。

他日,帝托以齊王憲事讓孝伯曰:“公知齊王謀反,何以不言?”對曰:“臣知齊王忠于社稷,爲群小所谮,言必不用,所以不言。且先帝付囑微臣,唯令輔導陛下。今谏而不從,實負顧托。以此爲罪,是所甘心。”帝大慚,俯首不語,命将出,賜死于家。

時宇文神舉爲并州刺史,帝遣使就州鸩殺之。尉遲運至秦州,亦以憂死。

周罷南伐諸軍。

突厥佗缽可汗請和于周,周主以趙王招女爲千金公主,妻之,且命執送高紹義;佗缽不從。

辛巳,周宣帝傳位于太子闡,大赦,改元大象,自稱天元皇帝,所居稱“天台”,冕二十四旒,車服旗鼓皆倍于前王之數。皇帝稱正陽宮,置納言、禦正、諸衛等官,皆準天台。尊皇太後爲天元皇太後。

天元既傳位,驕侈彌甚,務自尊大,無所顧憚,國之儀典,率情變更。每對臣下自稱爲天、用樽、彜、珪、瓚以飲食。令群臣朝天台者,緻齋三日,清身一日。既自比上帝,不欲群臣同己,常自帶绶,及冠通天冠,加金附蟬,顧見侍臣弁上有金蟬及王公有绶者,并令去之。不聽人有“天”、“高”、“上”、“大”之稱,官名有犯,皆改之。改姓高者爲“姜”,九族稱高祖者爲“長祖”。又令天下車皆以渾木爲輪。禁天下婦人不得施粉黛,自非宮人,皆黃眉墨汝。

每召侍臣論議,唯欲興造變革,未嘗言及政事。遊戲無常,出入不節,羽儀仗衛,晨出夜還,陪侍之官,皆不堪命。自公卿以下,常被楚撻。每捶人,皆以百二十爲度,謂之“天杖”,其後又加至二百四十。宮人内職亦如之,後、妃、嫔、禦,雖被寵幸,亦多杖背。于是内外恐怖,人不自安,皆求苟免,莫有固志,重足累息,以逮于終。

戊子,周以越王盛爲太保,尉遲迥爲大前疑,代王達爲大右弼。

辛卯,徙鄴城《石經》于洛陽。诏:“河陽、幽、相、豫、亳、青、徐七總管,并受東京六府處分。”

三月,庚申,天元還長安,大陳軍伍,親擐甲胄,入自青門,靜帝備法駕以從。

夏,四月,壬戌朔,立妃硃氏爲天元帝後。後,吳人,本出寒微,生靜帝,長于天元十餘歲,疏賤無寵,以靜帝故,特尊之。

乙巳,周主祠太廟。壬午,大醮于正武殿。

五月,辛亥,以襄國郡爲趙國,濟南郡爲陳國,武當、安富二郡爲越國,上黨郡爲代國,新野郡爲滕國,邑各萬戶;令趙王招、陳王純、越王盛、代王達、滕王逌并之國。

随公楊堅私謂大将軍汝南公慶曰:“天元實無積德;視其相貌,壽亦不長。又,諸籓微弱,各令就國,曾無深根固本之計。羽翮既剪,何能及遠哉!”慶,神舉之弟也。

突厥寇周并州。六月,周發山東諸民修長城。

秋,七月,庚寅,周以楊堅爲大前疑,柱國司馬消難爲大後承。

辛卯,初用大貨六铢錢。

丙申,周納司馬消難女爲正陽宮皇後。

己酉,周尊天元帝太後李氏爲天皇太後,壬子,改天元皇後硃氏爲天皇後,立妃元氏爲天右皇後,陳氏爲天左皇後,凡四後雲。元氏,開府儀同大将軍晟之女;陳氏,大将軍山提之女也。

八月,庚申,天元如同州。

丁卯,上閱武于大壯觀。命都督任忠帥步騎十萬陳于玄武湖,都督陳景帥樓艦五百出瓜步江,振旅而還。

壬申,周天元還長安。甲戌,以陳山提、元晟并爲上柱國。

戊寅,上還宮。豫章内史南康王方泰,在郡秩滿,縱火延燒邑居,因行暴掠,驅錄富人,征求财賄。上閱武,方泰當從,啓稱母疾不行,而微服往民間淫人妻,爲州所錄。又帥人仗抗拒,傷禁司,爲有司所奏。上大怒,下方泰獄,免官,削爵土,尋而複舊。

壬午,周以上柱國畢王賢爲太師,郇公韓業爲大左輔。九月,乙卯,以酆王貞爲大冢宰。以鄖公韋孝寬爲行軍元帥,帥行軍總管杞公亮、郕公梁士彥寇淮南。仍遣禦正杜杲、禮部薛舒來聘。

冬,十月,壬戌,周天元幸道會苑,大醮,以高祖配醮。初複佛像及天尊像,天元與二像俱南面坐,大陳雜戲,令長安士民縱觀。

甲戌,以尚書仆射陸繕爲尚書左仆射。

十一月,辛卯,大赦。

周韋孝寬分遣杞公亮自安陸攻黃城,梁士彥攻廣陵。甲午,士彥至肥口。

乙未,周天元如溫湯。

戊戌,周軍進圍壽陽。

周天元如同州。

诏開府儀同三司、南兗州刺史淳于量爲上流水軍都督,中領軍樊毅都督北讨諸軍事,左衛将軍任忠都督北讨前軍事,前豐州刺史臯文奏帥步騎三千趣陽平郡。

壬寅,周天元還長安。

癸卯,任忠帥步騎七千趣秦郡;丙午,仁威将軍魯廣達帥衆入淮;是日,樊毅将水軍二萬自東關入焦湖,武毅将軍蕭摩诃帥步騎趣曆陽。戊申,韋孝寬拔壽陽,杞公亮拔黃城,梁士彥拔廣陵;辛亥,又取霍州。癸醜,以揚州刺史始興王叔陵爲大都督,總水步衆軍。

丁巳,周鑄永通萬國錢,一當千,與五行大布并行。

十二月,戊午,周天元以災異屢見,舍仗衛,如天興宮。百官上表,勸複寝膳。甲子,還宮,禦正武殿,集百官及宮人、外命婦,大列伎樂,初作乞寒胡戲。

乙醜,南、北兗、晉三州及盱眙、山陽、陽平、馬頭、秦、曆陽、沛、北谯、南梁等九郡民并自拔還江南。周又取谯、北徐州。自是江北之地盡沒于周。

周天元如洛陽,親禦驿馬,日行三百裏,四皇後及文武侍衛數百人并乘驲以從。仍令四後方駕齊驅,或有先後,辄加譴責,人馬頓仆,相及于道。

癸酉,遣平北将軍沈恪、電威将軍裴子烈鎮南徐州,開遠将軍徐道奴鎮栅口,前信州刺史楊寶安鎮白下。戊寅,以中領軍樊毅都督荊、郢、巴、武四州水陸諸軍事。己卯,周天元還長安。

貞毅将軍汝南周法尚,與長沙王叔堅不相能。叔堅谮之于上,雲其欲反。上執其兄定州刺史法僧,發兵将擊法尚。法尚奔周,周天元以爲開府儀同大将軍、順州刺史,上遣将軍樊猛濟江擊之。法尚遣部曲督韓朗詐降于猛,曰:“法尚部兵不願降北,人皆竊議,欲叛還。若得軍來,自當倒戈。”猛以爲然,引兵急趨之。法尚陽爲畏懼,自保江曲,戰而僞走,伏兵邀之。猛僅以身免,沒者幾八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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