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紀六】起旃蒙協洽,盡柔兆涒灘,凡二年。
高宗宣皇帝中之上太建七年(乙未,公元五七五年)
春,正月,辛未,上祀南郊。
癸酉,周主如同州。
乙亥,左衛将軍樊毅克潼州。
齊主還鄴。
辛巳,上祀北郊。
二月,丙戌朔,日有食之。
戊申,樊毅克下邳、高栅等六城。
齊主言語澀呐,不喜見朝士,自非寵私昵狎,未嘗交語。性懦,不堪人視,雖三公、令、錄奏事,莫得仰視,皆略陳大指,驚走而出。承世祖奢泰之馀,以爲帝王當然,後宮皆寶衣玉食,一裙之費,至直萬匹。競爲新巧,朝衣夕弊。盛修宮苑,窮極壯麗。所好不常,數毀又複。百工土木,無時休息,夜則然火照作,寒則以湯爲泥。鑿晉陽西山爲大像,一夜然油萬盆,光照宮中。每有災異寇盜,不自貶損,唯多設齋,以爲修德。好自彈琵琶,爲《無愁》之曲,近侍和之者以百數,民間謂之“無愁天子”。于華林園立貧兒村,帝自衣藍縷之服,行乞其間爲樂。又寫築西鄙諸城,使人衣黑衣攻之,帝自帥内參拒鬥。
寵任陸令萱、穆提婆、高阿那肱、韓長鸾等宰制朝政,宦官鄧長颙、陳德信、胡兒何洪珍等并參預機權,各引親黨,超居顯位。官由财進,獄以賄成,競爲奸谄,蠹政害民。舊蒼頭劉桃枝等皆開府封王,其馀宦官、胡兒、歌舞人、見鬼人、官奴婢等濫得富貴者,殆将萬數,庶姓封王者以百數,開府千馀人,儀同無數,領軍一時至二十人,侍中、中常侍數十人,乃至狗、馬及鷹亦有儀同、郡君之号,有鬥雞,号開府,皆食其幹祿。諸嬖幸朝夕娛侍左右,一戲之賞,動逾巨萬。既而府藏空竭,乃賜二三郡或六七縣,使之賣官取直。由是爲守令者,率皆富商大賈,競爲貪縱,賦繁役重,民不聊生。
周高祖謀伐齊,命邊鎮益儲偫,加戍卒;齊人聞之,亦增修守禦。柱國于翼谏曰:“疆場相侵,互有勝負,徒損兵儲,無益大計。不如解嚴繼好,使彼懈而無備,然後乘間,出其不意,一舉可取也。”周主從之。
韋孝寬上疏陳三策。其一曰:“臣在邊積年,頗見間隙,不因際會,難以成功。是以往歲出軍,徒有勞費,功績不立,由失機會。何者?長淮之南,舊爲沃土,陳氏以破亡馀燼,猶能一舉平之;齊人曆年赴救,喪敗而返。内離外叛,計盡力窮,雠敵有釁,不可失也。今大軍若出轵關,方軌而進,兼與陳氏共爲掎角,并令廣州義旅出自三鴉,又募山南骁銳,沿河而下,複遣北山稽胡,絕其并、晉之路。凡此諸軍,仍令各募關、河之外勁勇之士,厚其爵賞,使爲前驅。嶽動川移,雷駭電激,百道俱進,并趨虜庭。必當望旗奔潰,所向摧殄,一戎大定,實在此機。”
其二曰:“若國家更爲後圖,未即大舉,宜與陳人分其兵勢。三鴉以北,萬春以南,廣事屯田,預爲貯積,募其骁悍,立爲部伍。彼既東南有敵,戎馬相持,我出奇兵,破其疆場。彼若興師赴援,我則堅壁清野,待其去遠,還複出師。常以邊外之軍,引其腹心之衆。我無宿舂之費,彼有奔命之勞,一二年中,必自離叛。且齊氏昏暴,政出多門,鬻獄賣官,唯利是視,荒淫酒色,忌害忠良,阖境嗷然,不勝其弊。以此而觀,覆亡可待,然後乘間電掃,事等摧枯。”
其三曰:“昔勾踐亡吳,尚期十載;武王取纣,猶煩再舉。今若更存遵養,且複相時,臣謂宜還崇鄰好,申其盟約,安民和衆,通商惠工,蓄銳養威,觀釁而動。斯乃長策遠馭,坐自兼并也。”書奏,周主引開府儀同三司伊婁謙入内殿,從容謂曰:“朕欲用兵,何者爲先?”對曰:“齊氏沈溺倡優,耽昏麹蘖。其折沖之将斛律明月,已斃于讒口。上下離心,道路以目。此易取也。”帝大笑。三月,丙辰,使謙與小司寇元衛聘于齊以觀釁。
丙寅,周主還長安。
夏,四月,甲午,上享太廟。
監豫州陳桃根得青牛,獻之,诏遣還民。又表上織成羅文錦被各二百首,诏于雲龍門外焚之。
庚子,齊以中書監陽休之爲尚書右仆射。
六月,壬辰,以尚書右仆射王瑒爲左仆射。
甲戌,齊主如晉陽。
秋,七月,丙戌,周主如雲陽宮。
大将軍楊堅姿相奇偉。畿伯下大夫長安來和嘗謂堅曰:“公眼如曙星,無所不照,當王有天下,願忍誅殺。”
周主待堅素厚,齊王憲言于帝曰:“普六茹堅,相貌非常,臣每見之,不覺自失。恐非人下,請早除之!”帝亦疑之,以問來和。和詭對曰:“随公止是守節人,可鎮一方。若爲将領,陳無不破。”
丁卯,周主還長安。
先是,周主獨與齊王憲及内史王誼謀伐齊,又遣納言盧韫乘驲三詣安州總管于翼問策,餘人皆莫之知。丙子,始召大将軍以上于大德殿告之。
丁醜,下诏伐齊,以柱國陳王純、荥陽公司消難、鄭公達奚震爲前三軍總管,越王盛、周昌公侯莫陳崇、趙王招爲後三軍總管。齊王憲帥衆二萬趨黎陽,随公楊堅、廣甯公薛迥将舟師三萬自渭入河,梁公侯莫陳芮帥衆二萬守太行道,申公李穆帥衆三萬守河陽道,常山公于翼帥衆二萬出陳、汝。誼,盟之兄孫;震,武之子也。
周主将出河陽,内史上士宇文弼曰:“齊氏建國,于今累世;雖曰無道,籓鎮之任,尚有其人。今之出師,要須擇地。河陽沖要,精兵所聚,盡力攻圍,恐難得志。如臣所見,出于汾曲,戍小山平,攻之易拔。用武之地,莫過于此。”民部中大夫天水趙煚曰:“河南、洛陽,四面受敵,縱得之,不可以守。請從河北直指太原,傾其巢穴,可一舉而定。”遂伯下大夫鮑宏曰:“我強齊弱,我治齊亂,何憂不克!但先帝往日屢出洛陽,彼既有備,每用不捷。如臣計者,進兵汾、潞,直掩晉陽,出其不虞,似爲上策。”周主皆不從。宏,泉之弟也。壬午,周主帥衆六萬,直指河陰。楊素請帥其父麾下先驅,周主許之。
八月,癸卯,周遣使來聘。
周師入齊境,禁伐樹踐稼,犯者皆斬。丁未,周主攻河陰大城,拔之。齊王憲拔武濟;進圍洛口,拔東、西二城,縱火焚浮橋,橋絕。齊永橋大都督太安傅伏,自永橋夜入中氵單城。周人既克南城,圍中氵單,二旬不下。洛州刺史獨孤永業守金墉,周主自攻之,不克。永業通夜辦馬槽二千,周人聞之,以爲大軍且至而憚之。
九月,齊右丞高阿那肱自晉陽将兵拒周師。至河陽,會周主有疾,辛酉夜,引兵還。水軍焚其舟艦。傅伏謂行台乞伏貴和曰:“周師疲弊,願得精騎二千追擊之,可破也。”貴和不許。
齊王憲、于翼、李穆,所向克捷,降拔三十餘城,皆棄而不守。唯以王藥城要害,令儀同三司韓正守之,正尋以城降齊。
戊寅,周主還長安。
庚辰,齊以趙彥深爲司徒,斛阿列羅爲司空。
閏月,車騎大将軍吳明徹将兵擊齊彭城;壬辰,敗齊兵數萬于呂梁。
甲午,周主如同州。
冬,十月,己巳,立皇子叔齊爲新蔡王,叔文爲晉熙王。
十二月,辛亥朔,日有食之。
壬戌,以王瑒爲尚書左仆射,太子詹事吳郡陸繕爲右仆射。
庚午,周主還長安。
高宗宣皇帝中之上太建八年(丙申,公元五七六年)
春,正月,癸未,周主如同州;辛卯,如河東涑川;甲午,複還同州。
甲寅,齊大赦。
乙卯,齊主還鄴。
二月,辛酉,周主命太子巡撫西土,因伐吐谷渾,上開府儀同大将軍王軌、宮正宇文孝伯從行。軍中節度,皆委二人,太子仰成而已。
齊括雜戶未嫁者悉集,有隐匿者,家長坐死。
壬申,以開府儀同三司吳明徹爲司空。
三月,壬寅,周主還長安;夏,四月,乙卯,複如同州。
己未,上享太廟。
尚書左仆射王瑒。五月,壬辰,周主還長安。
六月,戊申朔,日有食之。
辛亥,周主享太廟。
初,太子叔寶欲以左戶部尚書江總爲詹事,令管記陸瑜言于吏部尚書孔奂。奂謂瑜曰:“江有潘、陸之華而無園、绮之實,輔弼儲宮,竊有所難。”太子深以爲恨,自言于帝。帝将許之,奂奏曰:“江總,文華之士。今皇太子文華不少,豈藉于總!如臣愚見,願選敦重之才,以居輔導之職。”帝曰:“即如卿言,誰當居此?”奂曰:“都官尚書王廓,世有懿德,識性敦敏,可以居之。”太子時在側,乃曰:“廓,王泰之子,不宜爲太子詹事。”奂曰:“宋朝範晔即範泰之子,亦爲太子詹事,前代不疑。”太子固争之,帝卒以總爲詹事。總,斅之曾孫也。
甲寅,以尚書右仆射陸繕爲左仆射。帝欲以孔奂代繕,诏已出,太子沮之而止;更以晉陵太守王克爲右仆射。
頃之,總與太子爲長夜之飲,養良娣陳氏爲女;太子亟微行,遊總家。上怒,免總官。
周利州刺史紀王康,驕矜無度,繕修戎器,陰有異謀。司錄裴融谏止之,康殺融。丙辰,賜康死。
丁巳,周主如雲陽。
庚申,齊宜陽王趙彥深卒。彥深曆事累朝,常參機近,以溫謹著稱。既卒,朝貴典機密者,唯侍中、開府儀同三司斛律孝卿一人而已,其餘皆嬖幸也。孝卿,羌舉之子,比于馀人,差不貪穢。
秋,八月,乙卯,周主還長安。
周太子伐吐谷渾,至伏俟城而還。
宮尹鄭譯、王端等皆有寵于太子。太子在軍中多失德,譯等皆預焉。軍還,王軌等言之于周主。周主怒,杖太子及譯等,仍除譯等名,宮臣親幸者鹹被譴。太子複召譯,戲狎如初。譯因曰:“殿下何時可得據天下?”太子悅,益昵之。譯,俨之兄孫也。
周主遇太子甚嚴,每朝見,進止與群臣無異,雖隆寒盛暑,不得休息;以其耆酒,禁酒不得至東宮;有過,辄加捶撻。嘗謂之曰:“古來太子被廢者幾人?餘兒豈不堪立邪!”乃敕東宮官屬錄太子言語動作,每月奏聞。太子畏帝威嚴,矯情修飾,由是過惡不上聞。
王軌嘗與小内史賀若弼言:“太子必不克負荷。”弼深以爲然,勸軌陳之。軌後因侍坐,言于帝曰:“皇太子仁孝無聞,恐不了陛下家事。愚臣短暗,不足可信。陛下恒以賀若弼有文武奇才,亦常以此爲憂。”帝以問弼,對曰:“皇太子養德春宮,未聞有過。”既退,軌讓弼曰:“平生言論,無所不道,今者對揚,何得乃爾反覆?”弼曰:“此公之過也。太子,國之儲副,豈易發言!事有蹉跌,便至滅族。本謂公密陳臧否。何得遂至昌言!”軌默然久之,乃曰:“吾專心國家,遂不存私計。向者對衆,良實非宜。”
後軌因内宴上壽,捋帝須曰:“可愛好老公,但恨後嗣弱耳。”先是,帝問右宮伯宇文孝伯曰:“吾兒比來何如?”對曰:“太子比懼天威,更無過失。”罷酒,帝責孝伯曰:“公常語我雲:‘太子無過。’今軌有此言,公爲诳矣。”孝伯再拜曰:“臣聞父子之際,人所難言。臣知陛下不能割慈忍愛,遂爾結舌。”帝知其意,默然久之,乃曰:“朕已委公矣,公其勉之。”
王軌驟言于帝曰:“皇太子非社稷主。普六茹堅貌有反相。”帝不悅,曰:“必天命有在,将若之何!”楊堅聞之,甚懼,深自晦匿。
帝深以軌等言爲然,但漢王贊次長,又不才,餘子皆幼,故得不廢。
丁卯,以司空吳明徹爲南兗州刺史。
齊主如晉陽。營邯鄲宮。
九月,戊戌,以皇子叔彪爲淮南王。
周主謂群臣曰:“朕去歲屬有疾疹,遂不得克平逋寇。前入齊境,備見其情,彼之行師,殆同兒戲。況其朝廷昏亂,政由群小;百姓嗷然,朝不謀夕。天與不取,恐贻後悔。前出河外,直爲拊背,未扼其喉。晉州本高歡所起之地,鎮攝要重,今往攻之,彼必來援;吾嚴軍以待,擊之必克。然後乘破竹之勢,鼓行而東,足以窮其巢穴,混同文軌。”諸将多不願行。帝曰:“機不可失。有沮吾軍者,當以軍法裁之!”
冬,十月,己酉,周主自将伐齊,以越王盛、杞公亮、随公楊堅爲右三軍,谯王儉、大将軍窦泰、廣化公丘崇爲左三軍,齊王憲、陳王純爲前軍。亮,導之子也。
丙辰,齊主獵于祁連池;癸亥,還晉陽。先是,晉州行台左丞張延隽公直勤敏,儲偫有備,百姓安業。疆場無虞。諸嬖幸惡而代之,由是公私煩擾。
周主至晉州,軍于汾曲,遣齊王憲将精騎二萬守雀鼠谷,陳王純步騎二萬守千裏徑,鄭公達奚震步騎一萬守統軍川,大将軍韓明步騎五千守齊子嶺,焉氏公尹升步騎五千守鼓鍾鎮,涼城公辛韶步騎五千守蒲津關,趙王招步騎一萬自華谷攻齊汾州諸城,柱國宇文盛步騎一萬守汾水關。遣内史王誼監諸軍攻平陽城。齊行台仆射海昌王尉相貴嬰城拒守。相貴,相願之兄也。甲子,齊集兵晉祠。庚午,齊主自晉陽帥諸軍趣晉州。周主日自汾曲至城下督戰,城中窘急。庚午,行台左丞侯子欽出降于周。壬申,晉州刺史崔景嵩守北城,夜,遣使請降于周,王軌帥衆應之。未明,周将北海段文振,杖槊與數十人先登,與景嵩同至尉相貴所,拔佩刀劫之。城上鼓噪,齊兵大潰,遂克晉州,虜相貴及甲士八千人。
齊主方與馮淑妃獵于天池,晉州告急者,自旦至午,驿馬三至。右丞相高阿那肱曰:“大家正爲樂,邊鄙小小交兵,乃是常事,何急奏聞!”至暮,使更至,雲“平陽已陷”,乃奏之。齊主将還,淑妃請更殺一圍,齊主從之。
周齊王憲攻拔洪洞、永安二城,更圖進取。齊人焚橋守險,軍不得進,乃屯永安。使永昌公椿屯雞栖原,伐柏爲庵以立營。椿,廣之弟也。
癸酉,齊主分軍萬人向千裏徑,又分軍出汾水關,自帥大軍上雞栖原。宇文盛遣人告急,齊王憲自救之。齊師退,盛追擊,破之。俄而椿告齊師稍逼,憲複還救之。與齊對陳,至夜不戰。會周主召憲還,憲引兵夜去。齊人見柏庵在,不之覺。明日,始知之。齊主使高阿那肱将前軍先進,仍節度諸軍。
甲戌,周以上開府儀同大将軍安定梁士彥爲晉州刺史,留精兵一萬鎮之。
十一月,己卯,齊主至平陽。周主以齊兵新集,聲勢甚盛,且欲西還以避其鋒。開府儀同大将軍宇文忻谏:曰“比陛下之聖武,乘敵人之荒縱,何患不克;若使齊得令主,君臣協力,雖湯、武之勢,未易平也。今主暗臣愚,士無鬥志,雖有百萬之衆,實爲陛下奉耳。”軍正京兆王纮曰:“齊失紀綱,于茲累世。天獎周室,一戰而扼其喉。取亂侮亡,正在今日。釋之而去,臣所未谕。”周主雖善其言,竟引軍還。忻,貴之子也。
周主留齊王憲爲後拒,齊師追之,憲與宇文忻各将百騎與戰,斬其骁将賀蘭豹子等,齊師乃退。憲引軍渡汾,追及周主于玉壁。
齊師遂圍平陽,晝夜攻之。城中危急,樓堞皆盡,所存之城,尋仞而已。或短兵相接,或交馬出入。外援不至,衆皆震懼。梁士彥忼慨自若,謂将士曰:“死在今日,吾爲爾先。”于是勇烈齊奮,呼聲動地,無不一當百。齊師少卻,乃令妻妾、軍民、婦女,晝夜修城,三日而就。周主使齊王憲将兵六萬屯涑川,遙爲平陽聲援。齊人作地道攻平陽,城陷十餘步,将士乘勢欲入。齊主敕且止,召馮淑妃觀之。淑妃妝點,不時至。周人以木拒塞之,城遂不下。舊俗相傳,晉州城西石上有聖人迹,淑妃欲往觀之。齊主恐弩矢及橋,乃抽攻城木造遠橋。齊主與淑妃度橋,橋壞,至夜乃還。癸巳,周主還長安。甲午,複下诏,以齊人圍晉州,更帥諸軍擊之。丙申,縱齊降人使還。丁酉,周主發長安;壬寅,濟河,與諸軍合。十二月,丁未,周主至高顯,遣齊王憲帥所部先向平陽。戊申,周主至平陽,庚戌,諸軍總集,凡八萬人,稍進,逼城置陳,東西二十餘裏。
先是齊人恐周師猝至,于城南穿塹,自喬山屬于汾水;齊主大出兵,陳于塹北,周主命齊王憲馳往觀之。憲複命曰:“易與耳,請破之而後食。”周主悅,曰:“如汝言,吾無憂矣!”周主乘常禦馬,從數人巡陳,所至辄呼主帥姓名慰勉之。将士喜于見知,鹹思自奮。将戰,有司請換馬。周主曰:“朕獨乘良馬,欲何之!”周主欲薄齊師,礙塹而止。自旦至申,相持不決。
齊主謂高阿那肱曰:“戰是邪?不戰是邪?”阿那肱曰:“吾兵雖多,堪戰者不過十萬,病傷及繞城樵爨者複三分居一。昔攻玉壁,援軍來即退。今日将士,豈勝神武時邪!不如勿戰,卻守高梁橋。”安吐根曰:“一撮許賊,馬上刺取,擲著汾水中耳!”齊主意未決。諸内參曰:“彼亦天子,我亦天子。彼尚能遠來,我何爲守塹示弱!”齊主曰:“此言是也。”于是填塹南引。周主大喜,勒諸軍擊之。
兵才合,齊主與馮淑妃并騎觀戰。東偏小卻,淑妃怖曰:“軍敗矣!”錄尚書事城陽王穆提婆曰:“大家去!大家去!”齊主即以淑妃奔高梁橋。開府儀同三司奚長谏曰:“半進半退,戰之常體。今兵衆全整,未有虧傷,陛下舍此安之!馬足一動,人情駭亂,不可複振。願速還安慰之!”武衛張常山自後至,亦曰:“軍尋收訖,甚完整。圍城兵亦不動。至尊宜回。不信臣言,乞将内參往視。”齊主将從之。穆提婆引齊主肘曰:“此言難信。”齊主遂以淑妃北走。齊師大潰,死者萬馀人,軍資器械,數百裏間,委棄山積。安德王延宗獨全軍而還。
齊主至洪洞,淑妃方以粉鏡自玩,後聲亂,唱賊至,于是複走。先是齊主以淑妃爲有功勳,将立爲左皇後,遣内參詣晉陽取皇後服禦祎翟等。至是,遇于中塗,齊主爲按辔,命淑妃著之,然後去。
辛亥,周主入平陽。梁士彥見周主,持周主須而泣曰:“臣幾不見陛下!”周主亦爲之流涕。
周主以将士疲倦,欲引還。士彥叩馬谏曰:“今齊師遁散,衆心皆動。因其懼而攻之,其勢必舉。”周主從之,執其手曰:“餘得晉州,爲平齊之基,若不固守,則大事不成。朕無前憂,唯慮後變,汝善爲我守之!”遂帥諸将追齊師。諸将固請西還,周主曰:“縱敵患生。卿等若疑,朕将獨往。”諸将乃不敢言。癸醜,至汾水關。齊主入晉陽,憂懼不知所之。甲寅,齊大赦。齊主問計于朝臣,皆曰:“宜省賦息役,以慰民心;收遺兵,背城死戰,以安社稷。”齊主欲留安德王延宗、廣甯王孝珩守晉陽,自向北朔州。若晉陽不守,則奔突厥,群臣皆以爲不可,帝不從。
開府儀同三司賀拔伏恩等宿衛近臣三十餘人西奔周軍,周主封賞各有差。
高阿那肱所部兵尚一萬,守高壁,餘衆保洛女砦。周主引軍向高壁,阿那肱望風退走。齊王憲攻洛女砦,拔之。有軍士告稱阿那肱遣臣招引西軍,齊主令侍中斛律孝卿檢校,孝卿以爲妄。還,至晉陽,阿那肱腹心複告阿那肱謀反,又以爲妄,斬之。
乙卯,齊主诏安德王延宗、廣甯王孝珩募兵。延宗入見,齊主告以欲向北朔州,延宗泣谏,不從,密遣左右先送皇太後、太子于北朔州。
丙辰,周主與齊王憲會于介休。齊開府儀同三司韓建業舉城降,以爲上柱國,封郇公。
是夜,齊主欲遁去,諸将不從。丁巳,周師至晉陽。齊主複大赦,改元隆化。以安德王延宗爲相國、并州刺史,總山西兵,謂曰:“并州兄自取之,兒今去矣!”延宗曰:“陛下爲社稷勿動。臣爲陛下出死力戰,必能破之。”穆提婆曰:“至尊計已成,王不得辄沮!”齊主乃夜斬五龍門而出,欲奔突厥,從官多散。領軍梅勝郎叩馬谏,乃回向鄴。時唯高阿那肱等十餘騎從,廣甯王孝珩、襄城王彥道繼至,得數十人與俱。
穆提婆西奔周軍,陸令萱自殺,家屬皆誅沒。周主以提婆爲柱國、宜州刺史。下诏谕齊群臣曰:“若妙盡人謀,深達天命,官榮爵賞,各有加隆。或我之将卒,逃逸彼朝,無問貴賤,皆從蕩滌。”自是齊臣降者相繼。
初,齊高祖爲魏丞相,以唐邕典外兵曹,太原白建典騎兵曹,皆以善書計、工簿帳受委任。及齊受禅,諸司鹹歸尚書;唯二曹不廢,更名二省。邕官至錄尚書事,建官至中書令,常典二省,世稱“唐、白”。邕兼領度支,與高阿那肱有隙,阿那肱谮之,齊主敕侍中斛律孝卿總知騎兵、度支。孝卿事多專決,不複詢禀。邕自以宿舊習事,爲孝卿所輕,意甚郁郁。及齊主還鄴,邕遂留晉陽。并州将帥請于安德王延宗曰:“王不爲天子,諸人實不能爲王出死力。”延宗不得已,戊午,即皇帝位。下诏曰:“武平孱弱,政由宦豎,斬關夜遁,莫知所之。王公卿士,猥見推逼,今祗承寶位。”大赦,改元德昌。以晉昌王唐邕爲宰相,齊昌王莫多婁敬顯、沭陽王和阿幹子、右衛大将軍段暢、開府儀同三司韓骨胡等爲将帥。敬顯,貸文之子也。衆聞之,不召而至者,前後相屬。延宗發府藏及後宮美女以賜将士,籍沒内參十餘家。齊主聞之,謂近臣曰:“我甯使周得并州,不欲安德得之。”左右曰:“理然。”延宗見士卒,皆親執手稱名,流涕嗚咽,衆争爲死;童兒女子,亦乘屋攘袂,投磚石以禦敵。
己未,周主至晉陽。庚申,齊主入鄴。周軍圍晉陽,四合如黑雲。安德王延宗命莫多婁敬顯、韓骨胡拒城南,和阿幹子、段暢拒城東,自帥衆拒齊王憲于城北。延宗素肥,前如偃,後如伏,人常笑之。至是,奮大槊往來督戰,勁捷若飛,所向無前。和阿幹子、段暢以千騎奔周軍。周主攻東門,際昏,遂入之,進焚佛寺。延宗、敬顯自門入,夾擊之。周師大亂,争門,相填壓,塞路不得進。齊人從後斫刺,死者二千餘人。周主左右略盡,自拔無路。承禦上士張壽牽馬首,賀拔伏恩以鞭拂其後,崎岖得出。齊人奮擊,幾中之。城東道厄曲,伏恩及降者皮子信導之,僅得免,時已四更。延宗謂周主爲亂兵所殺,使于積屍中求長鬣者,不得。時齊人既捷。入坊飲酒,盡醉卧,延宗不複能整。
周主出城,饑甚,欲遁去,諸将亦多勸之還。宇文忻勃然進曰:“陛下自克晉州,乘勝至此。今僞主奔波,關東響震,自古行兵,未有若斯之盛。昨日破城,将士輕敵,微有不利,何足爲懷!丈夫當死中求生,敗中取勝。今破竹之勢已成,奈何棄之而去!”齊王憲、柱國王誼亦以爲去必不免,段暢等又盛言城内空虛。周主乃駐馬,鳴角收兵,俄頃複振。辛酉,旦,還攻東門,克之。延宗戰力屈,走至城北,周人擒之。周主下馬執其手,延宗辭曰:“死人手,何敢迫至尊!”周主曰:“兩國天子,非有怨惡,直爲百姓來耳。終不相害,勿怖也。”使複衣帽而禮之。唐邕等皆降于周。獨莫多婁敬顯奔鄴,齊主以爲司徒。
延宗初稱尊号,遣使修啓于瀛州刺史任城王湝,曰:“至尊出奔,宗廟事重,群公勸迫,權主号令。事甯,終歸叔父。”湝曰:“我人臣,何容受此啓!”執使者關送鄴。
壬戌,周主大赦,削除齊制。收禮文武之士。
初,鄴伊婁謙聘于齊,其參軍高遵以情輸于齊,齊人拘之于晉陽。周主既克晉陽,召謙,勞之。執遵付謙,任其報複。謙頓首,請赦之,周主曰:“卿可聚衆唾面,使其知愧。”謙曰:“以遵之罪,又非唾面可責。”帝善其言而止。謙待遵如初。
臣光曰:賞有功,誅有罪,此人君之任也。高遵奉使異國,漏洩大謀,斯叛臣也。周高祖不自行戮,乃以賜謙,使之複怨,失政刑矣!孔子謂以德報怨者,何以報德?爲謙者,宜辭而不受,歸諸有司,以正典刑。乃請而赦之以成其私名,美則美矣,亦非公義也。
齊主命立重賞以募戰士,而竟不出物。廣甯王孝珩請“使任城王湝将幽州道兵入土門,揚聲趣并州,獨孤永業将洛州道兵入潼關,揚聲趣長安,臣請将京畿兵出滏口,鼓行逆戰。敵聞南北有兵,自然逃潰。”又請出宮人珍寶賞将士,齊主不悅。斛律孝卿請齊主親勞将士,爲之撰辭,且曰:“宜慷慨流涕,以感激人心。”齊主既出,臨衆,将令之,不複記所受言,遂大笑,左右亦笑。将士怒曰:“身尚如此,吾輩何急!”皆無戰心。于是自大丞相已下,太宰、三師、大司馬、大将軍、三公等官,并增員而授,或三或四,不可勝數。
朔州行台仆射高劢将兵侍衛太後、太子,自土門道還鄴。時宦官儀同三司苟子溢猶恃寵縱暴,民間雞彘,縱鷹犬搏噬取之;劢執以徇,将斬之;太後救之,得免。或謂劢曰:“子溢之徒,言成禍福,獨不慮後患邪?”劢攘袂曰:“今西寇已據并州,達官率皆委叛,正坐此輩濁亂朝廷。若得今日斬之,明日受誅,亦無所恨!”劢,嶽之子也。甲子,齊太後至鄴。
丙寅,周主出齊宮中珍寶服玩及宮女二千人,班賜将士,加立功者官爵各有差。周主問高延宗以取鄴之策,辭曰:“此非亡國之臣所及。”強問之,乃曰:“若任城工據鄴,臣不能知。若今主自守,陛下兵不血刃。”癸酉,周師趣鄴,命齊王憲先驅,以上柱國陳王純爲并州總管。
齊主引諸貴臣入硃雀門,賜酒食,問以禦周之策,人人異議,齊主不知所從。是時人情恟懼,莫有鬥心,朝士出降,晝夜相屬。高劢曰:“今之叛者,多是貴人,至于卒伍,猶未離心。請追五品已上家屬,置之三台,因脅之以戰,若不捷,則焚台。此曹顧惜妻子,必當死戰。且王師頻北,賊徒輕我,今背城一決,理必破之。”齊主不能用。望氣者言,當有革易。齊主引尚書令高元海等議,依天統故事,禅位皇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