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紀十七】著雍執徐,一年。
高祖武皇帝十七太清二年(戊辰,公元五四八年)
春,正月,己亥,慕容紹宗以鐵騎五千夾擊侯景,景诳其衆曰:“汝輩家屬已爲高澄所殺。”衆信之。紹宗遙呼曰:“汝輩家屬并完,若歸,官勳如舊。”被發向北鬥爲誓。景士卒不樂南渡,其将暴顯等各帥所部降于紹宗。景衆大潰,争赴渦水,水爲之不流。景與腹心數騎自硖石濟淮,稍收散卒,得步騎八百人,南過小城,人登陴诟之曰:“跛奴!欲何爲邪!”景怒,破城,殺诟者而去。晝夜兼行,追軍不敢逼。使謂紹宗曰:“景若就擒,公複何用!”紹宗乃縱之。
辛醜,以尚書仆射謝舉爲尚書令,守吏部尚書王克爲仆射。
甲辰,豫州刺史羊鴉仁以東魏軍漸逼,稱糧運不繼,棄懸瓠,還義陽;殷州刺史羊思達亦棄項城走;東魏人皆據之。上怒,責讓鴉仁。鴉仁懼,啓申後期,頓軍淮上。
侯景既敗,不知所适,時鄱陽王範除南豫州刺史,未至。馬頭戍主劉神茂,素爲監州事韋黯所不容,聞景至,故往候之,景問曰:“壽陽去此不遠,城池險固,欲往投之,韋黯其納我乎?”神茂曰:“黯雖據城,是監州耳。王若馳至近郊,彼必出迎,因而執之,可以集事。得城之後,徐以啓聞,朝廷喜王南歸,必不責也。”景執其手曰:“天教也!”神茂請帥步騎百人先爲鄉導。壬子,景夜至壽陽城下;韋黯以爲賊也,授甲登陴。景遣其徒告曰:“河南王戰敗來投此鎮,願速開門。”黯曰:“既不奉敕,不敢聞命。”景謂神茂曰:“事不諧矣。”神茂曰:“黯懦而寡智,可說下也。”乃遣壽陽徐思玉入見黯曰:“河南王爲朝廷所重,君所知也。今失利來投,何得不受?”黯曰:“吾之受命,唯知守城;河南自敗,何預吾事!”思玉曰:“國家付君以阃外之略,今君不肯開城,若魏追兵來至,河南爲魏所殺,君豈能獨存!縱使或存,何顔以見朝廷?”黯然之。思玉出報,景大悅曰:“活我者,卿也!”癸醜,黯開門納景,景遣其将分守四門,诘責黯,将斬之;既而撫手大笑,置酒極歡。黯,睿之子也。
朝廷聞景敗,未得審問;或雲:“景與将士盡沒。”上下鹹以爲憂。侍中、太子詹事何敬容詣東宮,太子曰:“淮北始更有信,侯景定得身免,不如所傳。”敬容對曰:“得景遂死,深爲朝廷之福。”太子失色,問其故,敬容曰:“景翻覆叛臣,終當亂國。”太子于玄圃自講《老》、《莊》,敬容謂學士吳孜曰:“昔西晉祖尚玄虛,使中原淪于胡、羯。今東宮複爾,江南亦将爲戎乎!”
甲寅,景遣儀同三司于子悅馳以敗聞,并自求貶削;優诏不許。景複求資給,上以景兵新破,未忍移易。乙卯,即以景爲南豫州牧,本官如故;更以鄱陽王範爲合州刺史,鎮合肥。光祿大夫蕭介上表谏曰:“竊聞侯景以渦陽敗績,隻馬歸命,陛下不悔前禍,複敕容納。臣聞兇人之性不移,天下之惡一也。昔呂布殺丁原以事董卓,終誅董而爲賊;劉牢反王恭以歸晉,還背晉以構妖。何者?狼子野心,終無馴狎之性,養虎之喻,必見饑噬之禍。侯景以兇狡之才,荷高歡卵翼之遇,位忝台司,任居方伯,然而高歡墳土未幹,即還反噬。逆力不逮,乃複逃死關西;宇文不容,故複投身于我。陛下前者所以不逆細流,正欲比屬國降胡以讨匈奴,冀獲一戰之效耳;今既亡師失地,直是境上之匹夫,陛下愛匹夫而棄與國,臣竊不取也。若國家猶待其更鳴之辰,歲暮之效,臣竊惟侯景必非歲暮之臣;棄鄉國如脫屣,背君親如遺芥,豈知遠慕聖德,爲江、淮之純臣乎!事迹顯然,無可緻惑。臣朽老疾侵,不應幹預朝政;但楚囊将死,有城郢之忠,衛魚臨亡,亦有屍谏之節。臣忝爲宗室遺老,敢忘劉向之心!”上歎息其忠,然不能用。介,思話之孫也。
己未,東魏大将軍澄朝于鄴。
魏以開府儀同三司趙貴爲司空。魏皇孫生,大赦。
二月,東魏殺其南兗州刺史石長宣,讨侯景之黨也;其馀爲景所脅從者,皆赦之。
東魏既得懸瓠、項城,悉複舊境。大将軍澄數遣書移,複求通好;朝廷未之許。澄謂貞陽侯淵明曰:“先王與梁主和好,十有馀年。聞彼禮佛文雲:‘奉爲魏主,并及先王。’此乃梁主厚意;不謂一朝失信,緻此紛擾,知非梁主本心,當是侯景扇動耳,宜遣使咨論。若梁主不忘舊好,吾亦不敢違先王之意,諸人并即遣還,侯景家屬亦當同遣。”淵明乃遣省事夏侯僧辯奉啓于上,稱“勃海王弘厚長者,若更通好,當聽淵明還。”上得啓,流涕,與朝臣議之。右衛将軍硃異、禦史中丞張绾等皆曰:“靜寇息民,和實爲便。”司農卿傅岐獨曰:“高澄何事須和?必是設間,故命貞陽遣使,欲令侯景自疑。景意不安,必圖禍亂。若許通好,正堕其計中。”異等固執宜和,上亦厭用兵,乃從異言,賜淵明書曰:“知高大将軍禮汝不薄,省啓,甚以慰懷。當别遣行人,重敦鄰睦。”
僧辯還,過壽陽,侯景竊訪知之,攝問,具服。乃寫答淵明之書,陳啓于上曰:“高氏心懷鸩毒,怨盈北土,人願天從,歡身殒越。子澄嗣惡,計滅待時,所以昧此一勝者,蓋大蕩澄心以盈兇毒耳。澄苟行合天心,腹心無疾,又何急急奉璧求和?豈不以秦兵扼其喉,胡騎迫其背,故甘辭厚币,取安大國。臣聞‘一日縱敵,數世之患’,何惜高澄一豎,以棄億兆之心!竊以北魏安強,莫過天監之始,鍾離之役,匹馬不歸。當其強也,陛下尚伐而取之;及其弱也,反慮而和之。舍已成之功,縱垂死之虜,使其假命強梁,以遺後世,非直愚臣扼腕,實亦志士痛心。昔伍相奔吳,楚邦卒滅;陳平去項,劉氏用興。臣雖才劣古人,心同往事。誠知高澄忌賈在翟,惡會居秦,求盟請和,冀除其患。若臣死有益,萬殒無辭。唯恐千載,有穢良史。”景又緻書于硃異,饷金三百兩;異納金而不通其啓。
己卯,上遣使吊澄。景又啓曰:“臣與高氏,釁隙已深,仰憑威靈,期雪仇恥;今陛下複與高氏連和,使臣何地自處!乞申後戰,宣暢皇威!”上報之曰:“朕與公大義已定,豈有成而相納,敗而相棄乎!今高氏有使求和,朕亦更思偃武。進退之宜,國有常制。公但清靜自居,無勞慮也!”景又啓曰:“臣今蓄糧聚衆,秣馬潛戈,指日計期,克清趙、魏,不容軍出無名,故願以陛下爲主耳。今陛下棄臣遐外,南北複通,将恐微臣之身,不免高氏之手。”上又報曰:“朕爲萬乘之主,豈可失信于一物!想公深得此心,不勞複有啓也。”
景乃詐爲鄴中書,求以貞陽侯易景;上将許之。舍人傅岐曰:“侯景以窮歸義,棄之不祥;且百戰之馀,甯肯束手受絷!”謝舉、硃異曰:“景奔敗之将,一使之力耳。”上從之,複書曰:“貞陽旦至,侯景夕返。”景謂左右曰:“我固知吳老公薄心腸!”王偉說景曰:“今坐聽亦死,舉大事亦死,唯王圖之!”于是始爲反計,屬城居民,悉召募爲軍士,辄停責市估及田租,百姓子女,悉以配将士。
三月,癸巳,東魏以太尉襄城王旭爲大司馬,開府儀同三司高嶽爲太尉。辛亥,大将軍澄南臨黎陽,自虎牢濟河至洛陽。魏同軌防長史裴寬與東魏将彭樂等戰,爲樂所擒,澄禮遇甚厚,寬得間逃歸。澄由太行返晉陽。
屈獠洞斬李贲,傳首建康。贲兄天寶遁入九真,收馀兵二萬圍愛州,交州司馬陳霸先帥衆讨平之。诏以霸先爲西江督護、高要太守、督七郡諸軍事。
夏,四月,甲子,東魏吏部令史張永和等僞假人官,事覺,糾檢、首者六萬馀人。
甲戌,東魏遣太尉高嶽、行台慕容紹宗、大都督劉豐生等将步騎十萬攻魏王思政于颍川。思政命卧鼓偃旗,若無人者。嶽恃其衆,四面陵城。思政選骁勇開門出戰,嶽兵敗走。嶽更築土山,晝夜攻之,思政随方拒守,奪其土山,置樓堞以助防守。
五月,魏以丞相泰爲太師,廣陵王欣爲太傅,李弼爲大宗伯,趙貴爲大司寇,于謹爲大司空。太師泰奉太子巡撫西境,登隴,至原州,曆北長城,東趣五原,至蒲州,聞魏主不豫而還。及至,已愈,泰還華州。
上遣建康令謝挺、散騎常侍徐陵等聘于東魏,複修前好。陵,扌離之子也。
六月,東魏大将軍澄巡北邊。
秋,七月,庚寅朔,日有食之。
乙卯,東魏大将軍澄朝于鄴。以道士多僞濫,始罷南郊道壇。八月,庚寅,澄還晉陽,遣尚書辛術帥諸将略江、淮之北,凡獲二十三州。
侯景自至壽陽,征求無已,朝廷未嘗拒絕。景請娶于王、謝,上曰:“王、謝門高非偶,可于硃、張以下訪之。”景恚曰:“會将吳兒女配奴!”又啓求錦萬匹爲軍人作袍,中領軍硃異議以青布給之。又以台所給仗多不能精,啓請東冶鍛工,欲更營造,敕并給之。景以安北将軍夏侯夔之子譒爲長史,徐思玉爲司馬,譒遂去“夏”稱“侯”,托爲族子。
上既不用景言,與東魏和親,是後景表疏稍稍悖慢;又聞徐陵等使魏,反謀益甚。元貞知景有異志,累啓還朝。景謂曰:“河北事雖不果,江南何慮失之,何不小忍!”貞懼,逃歸建康,具以事聞;上以貞爲始興内史,亦不問景。
臨賀王正德,所至貪暴不法,屢得罪于上,由是憤恨,陰養死士,儲米積貨,幸國家有變;景知之。正德在北與徐思玉相知,景遣思玉緻箋于正德曰:“今天子年尊,奸臣亂國。以景觀之,計日禍敗。大王屬當儲貳,中被廢黜,四海業業,歸心大王。景雖不敏,實思自效。願王允副蒼生,鑒斯誠款!”正德大喜曰:“侯公之意,暗與吾同,天授我也!”報之曰:“朝廷之事,如公所言。仆之有心,爲日久矣。今仆爲其内,公爲其外,何有不濟!機事在速,今其時矣。”
鄱陽王範密啓景謀反。時上以邊事專委硃異,動靜皆關之,異以爲必無此理。上報範曰:“景孤危寄命,譬如嬰兒仰人乳哺,以此事勢,安能反乎!”範重陳之曰:“不早剪撲,禍及生民。”上曰:“朝廷自有處分,不須汝深憂也。”範複請自以合肥之衆讨之,上不許。硃異謂範使曰:“鄱陽王遂不許朝廷有一客!”自是範啓,異不複爲通。
景邀羊鴉仁同反,鴉仁執其使以聞。異曰:“景數百叛虜,何能爲!”敕以使者付建康獄,俄解遣之。景益無所憚,啓上曰:“若臣事是實,應罹國憲;如蒙照察,請戮鴉仁!”景又上言:“高澄狡猾,甯可全信!陛下納其詭語,求與連和,臣亦竊所笑也。臣甯堪粉骨,投命仇門,乞江西一境,受臣控督。如其不許,即帥甲騎,臨江上,向閩、越。非唯朝廷自恥,亦是三公旰食。”上使硃異宣語答景使曰:“譬如貧家,畜十客、五客,尚能得意;朕唯有一客,緻有忿言,亦朕之失也。”益加賞賜錦彩錢布,信使相望。
戊戌,景反于壽陽,以誅中領軍硃異、少府卿徐驎、太子右衛率陸驗、制局監周石珍爲名。異等皆以奸佞驕貪,蔽主弄權,爲時人所疾,故景托以興兵。驎、驗,吳郡人;石珍,丹楊人。驎、驗疊爲少府丞,以苛刻爲務,百賈怨之,異尤與之昵,世人謂之“三蠹”。
司農卿傅岐,梗直士也,嘗謂異曰:“卿任參國鈞,榮寵如此。比日所聞,鄙穢狼藉,若使聖主發悟,欲免得乎!”異曰:“外間謗黩,知之久矣。心苟無愧,何恤人言!”岐謂人曰:“硃彥和将死矣。恃谄以求容,肆辯以拒谏,聞難而不懼,知惡而不改,天奪其鑒,其能久乎!”
景西攻馬頭,遣其将宋子仙東攻木栅,執戍主曹璆等,上聞之,笑曰:“是何能爲!吾折棰笞之。”敕購斬景者,封三千戶公,除州刺史。甲辰,诏以合州刺史鄱陽王範爲南道都督,北徐州刺史封山侯正表爲北道都督,司州刺史柳仲禮爲西道都督,通直散騎常侍裴之高爲東道都督,以侍中、開府儀同三司邵陵王綸持節董督衆軍以讨景。正表,宏之子;仲禮,慶遠之孫;之高,邃之兄子也。
九月,東魏濮陽武公婁昭卒。侯景聞台軍讨之,問策于王偉。偉曰:“邵陵若至,彼衆我寡,必爲所困。不如棄淮南,決志東向,帥輕騎直掩建康;臨賀反其内,大王攻其外,天下不足定也。兵貴拙速,宜即進路。”景乃留外弟中軍大都督王顯貴守壽陽;癸未,詐稱遊獵,出壽陽,人不之覺。冬,十月,庚寅,景揚聲趣合肥,而實襲谯州,助防董紹先開城降之。執刺史豐城侯泰。泰,範之弟也,先爲中書舍人,傾财以事時要,超授谯州刺史。至州,遍發民丁,使擔腰輿、扇、繖等物,不限士庶;恥爲之者,重加杖責,多輸财者,即縱免之,由是人皆思亂。及侯景至,人無戰心,故敗。
庚子,诏遣甯遠将軍王質帥衆三千巡江防遏。景攻曆陽太守莊鐵,丁未,鐵以城降,因說景曰:“國家承平歲久,人不習戰,聞大王舉兵,内外震駭。宜乘此際速趨建康,可兵不血刃而成大功。若使朝廷徐得爲備,内外小安,遣羸兵千人直據采石,大王雖有精甲百萬,不得濟矣。”景乃留儀同三司田英、郭駱守曆陽,以鐵爲導,引兵臨江。江上鎮戍相次啓聞。
上問讨景之策于都官尚書羊侃,侃請“以二千人急據采石,令邵陵王襲取壽陽;使景進不得前,退失巢穴,烏合之衆,自然瓦解。”硃異曰:“景必無渡江之志。”遂寝其議。侃曰:“今茲敗矣!”
戊申,以臨賀王正德爲平北将軍、都督京師諸軍事,屯丹楊郡。正德遣大船數十艘,詐稱載荻,密以濟景。景将濟,慮王質爲梗,使諜視之。會臨川大守陳昕啓稱:“采石急須重鎮,王質水軍輕弱,恐不能濟。”上以昕爲雲旗将軍,代質戍采石,征質知丹楊尹事。昕,慶之之子也。質去采石,而昕猶未下渚。諜告景雲:“質已退。”景使折江東樹枝爲驗,諜如言而返,景大喜曰:“吾事辦矣!”己酉,自橫江濟于采石,有馬數百匹,兵八千人。是夕,朝廷始命戒嚴。
景分兵襲姑孰,執淮南太守文成侯甯。南津校尉江子一帥舟師千馀人,欲于下流邀景;其副董桃生,家在江北,與其徒先潰走。子一收馀衆,步還建康。子一,子四之兄也。太子見事急,戎服入見上,禀受方略,上曰:“此自汝事,何更問爲!内外軍悉以付汝。”太子乃停中書省,指授軍事,物情惶駭,莫有應募者。朝廷猶不知臨賀王正德之情,命正德屯硃雀門,甯國公大臨屯新亭,太府卿韋黯屯六門,繕修宮城,爲受敵之備。大臨,大器之弟也。
己酉,景至慈湖。建康大駭,禦街人更相劫掠,不複通行。赦東、西冶、尚方錢署及建康系囚,以揚州刺史宣城王大器都督城内諸軍事,以羊侃爲軍師将軍副之,南浦侯推守東府,西豐公大春守石頭,輕車長史謝禧、始興太守元貞守白下,韋黯與右衛将軍柳津等分守宮城諸門及朝堂。推,秀之子;大春,大臨之弟;津,仲禮之父也。擔諸寺庫公藏錢,聚之德陽堂,以充軍實。
庚戌,侯景至闆橋,遣徐思玉來求見上,實欲觀城中虛實。上召問之。思玉詐稱叛景請間陳事,上将屏左右,舍人高善寶曰:“思玉從賊中來,情僞難測,安可使獨在殿上!”硃異侍坐,曰:“徐思玉豈刺客邪!”思玉出景啓,言“異等弄權,乞帶甲入朝,除君側之惡。”異甚慚悚。景又請遣了事舍人出相領解,上遣中書舍人賀季、主書郭寶亮随思玉勞景于闆橋。景北面受敕,季曰:“今者之舉何名?”景曰:“欲爲帝也!”王偉進曰:“硃異等亂政,除奸臣耳。”景既出惡言,遂留季,獨遣寶亮還宮。
百姓聞景至,競入城,公私混亂,無複次第,羊侃區分防拟,皆以宗室間之。軍人争入武庫,自取器甲,所司不能禁,侃命斬數人,方止。是時,梁興四十七年,境内無事,公卿在位及闾裏士大夫罕見兵甲,賊至猝迫,公私駭震。宿将已盡,後進少年并出在外,軍旅指扌爲,一決于侃,侃膽力俱壯,太子深仗之。
辛亥,景至硃雀桁南,太子以臨賀王正德守宣陽門,東宮學士新野庾信守硃雀門,帥宮中文武三千馀人營桁北。太子命信開大桁以挫其鋒,正德曰:“百姓見開桁,必大驚駭。可且安物情。”太子從之。俄而景至,信帥衆開桁,始除一舶。見景軍皆著鐵面,退隐于門。信方食甘蔗,有飛箭中門柱,信手甘蔗,應弦而落,遂棄軍走。南塘遊軍沈子睦,臨賀王正德之黨也,複閉桁渡景。太子使王質将精兵三千援信,至領軍府,遇賊,未陳而走。正德帥衆于張侯橋迎景,馬上交揖,既入宣陽門,望阙而拜,歔欷流涕,随景渡淮。景軍皆著青袍,正德軍并著绛袍,碧裏,既與景合,悉反其袍。景乘勝至阙下,城中忷懼,羊侃詐稱得射書雲:“邵陵王、西昌侯援兵已至近路。”衆乃少安。西豐公大春棄石頭,奔京口;謝禧、元貞棄白下走;津主彭文粲等以石頭城降景,景遣其儀同三司于子悅守之。
壬子,景列兵繞台城,幡旗皆黑,射啓于城中曰:“硃異等蔑弄朝權,輕作威福,臣爲所陷,欲加屠戮。陛下若誅硃異等,臣則斂辔北歸。”上問太子:“有是乎?”對曰:“然。”上将誅之。太子曰:“賊以異等爲名耳;今日殺之,無救于急,适足贻笑将來,俟賊平,誅之未晚。”上乃止。
景繞城既匝,百道俱攻,鳴鼓吹脣,喧聲震地,縱火燒大司馬、東、西華諸門。羊侃使鑿門上爲竅,下水沃火;太子自捧銀鞍,往賞戰士;直閣将軍硃思帥戰士數人逾城出外灑水,久之方滅。賊又以長柯斧斫東掖門,門将開,羊侃鑿扇爲孔,以槊刺殺二人,斫者乃退。景據公車府,正德據左衛府,景黨宋子仙據東宮,範桃棒據同泰寺。景取東宮妓數百,分給軍士。東宮近城,景衆登其牆射城内。至夜,景于東宮置酒奏樂,太子遣人焚之,台殿及所聚圖書皆盡。景又燒乘黃廄、士林館、太府寺。癸醜,景作木驢數百攻城,城上投石碎之。景更作尖項木驢,石不能破。羊侃使作雉尾炬,灌以膏蠟,叢擲焚之,俄盡。景又作登城樓,高十馀丈,欲臨射城中。侃曰:“車高塹虛,彼來必倒,可卧而觀之。”及車動,果倒。
景攻既不克,士卒死傷多,乃築長圍以絕内外,又啓求誅硃異等。城中亦射賞格出外曰:“有能送景首者,授以景位,并錢一億萬,布絹各萬匹。”硃異、張绾議出兵擊之,上問羊侃,侃曰:“不可。今出人若少,不足破賊,徒挫銳氣;若多,則一旦失利,門隘橋小,必大緻失亡。”異等不從,使千馀人出戰。鋒未及交,退走,争橋赴水死者大半。
侃子鷟,爲景所獲,執至城下,以示侃,侃曰:“我傾宗報主,猶恨不足,豈計一子,幸早殺之!”數日,複持來,侃謂鷟曰:“久以汝爲死矣,猶在邪!”引弓射之。景以其忠義,亦不之殺。
莊鐵慮景不克,托稱迎母,與左右數十人趣曆陽。先遣書绐田英、郭駱曰:“侯王已爲台軍所殺,國家使我歸鎮。”駱等大懼,棄城奔壽陽,鐵入城,不敢守,奉其母奔尋陽。
十一月,戊午朔,刑白馬,祀蚩尤于太極殿前。
臨賀王正德即帝位于儀賢堂,下诏稱:“普通已來,奸邪亂政,上久不豫,社稷将危。河南王景,釋位來朝,猥用朕躬,紹茲寶位,可大赦,改元正平。”立其世子見理爲皇太子,以景爲丞相,妻以女,并出家之寶貨悉助軍費。于是景營于阙前,分其兵二千人攻東府;南浦侯推拒之,三日,不克。景自往攻之,矢石雨下,宣城王防閤許伯衆潛引景衆登城。辛酉,克之;殺南浦侯推及城中戰士三千人,載其屍聚于杜姥宅,遙語城中人曰:“若不早降,正當如此!”
景聲言上已晏駕,雖城中亦以爲然。壬戌,太子請上巡城,上幸大司馬門,城上聞跸聲,皆鼓噪流涕,衆心粗安。
江子一之敗還也,上責之。子一拜謝曰:“臣以身許國,常恐不得其死;今所部皆棄臣去,臣以一夫安能擊賊!若賊遂能至此,臣誓當碎身以贖前罪,不死阙前,當死阙後。”乙亥,子一啓太子,與弟尚書左丞子四、東宮主帥子五帥所領百馀人開承明門出戰。子一直抵賊營,賊伏兵不動。子一呼曰:“賊輩何不速出!”久之,賊騎出,夾攻之。子一徑前,引槊刺賊;從者莫敢繼,賊解其肩而死。子四、子五相謂曰:“與兄俱出,何面獨旋!”皆免胄赴賊。子四中槊,洞胸而死;子五傷脰,還至塹,一恸而絕。
景初至建康,謂朝夕可拔,号令嚴整,士卒不敢侵暴。及屢攻不克,人心離沮。景恐援兵四集,一旦潰去;又食石頭常平諸倉既盡,軍中乏食;乃縱士卒掠奪民米及金帛子女。是後米一升直七八萬錢,人相食,餓死者什五六。
乙醜,景于城東、西起土山,驅迫士民,不限貴賤,亂加毆捶,疲羸者因殺以填山,号哭動地。民不敢竄匿,并出從之,旬日間,衆至數萬。城中亦築土山以應之。太子、宣城王已下,皆親負土,執畚锸,于山上起芙蓉層樓,高四丈,飾以錦罽,募敢死士二千人,厚衣袍铠,謂之“僧騰客”,分配二山,晝夜交戰不息。會大雨,城内土山崩;賊乘之,垂入,苦戰不能禁。羊侃令多擲火,爲火城以斷其路,徐于内築城,賊不能進。
景募人奴降者,悉免爲良;得硃異奴,以爲儀同三司,異家資産悉與之。奴乘良馬,衣錦袍,于城下仰诟異曰:“汝五十年仕宦,方得中領軍;我始事侯王,已爲儀同矣!”于是三日之中,群奴出就景者以千數,景皆厚撫以配軍,人人感恩,爲之緻死。
荊州刺史湘東王繹聞景圍台城,丙寅,戒嚴,移檄所督湘州刺史河東王譽、雍州刺史嶽陽王詧、江州刺史當陽公大心、郢州刺史南平王恪等,發兵入援。大心,大器之弟;恪,偉之子也。
硃異遺景書,爲陳禍福。景報書,并告城中士民,以爲:“梁自近歲以來,權幸用事,割剝齊民,以供嗜欲。如曰不然,公等試觀:今日國家池苑,王公第宅,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姜百室,仆從數千,不耕不織,錦衣玉食;不奪百姓,從何得之!仆所以趨赴阙庭,指誅權佞,非傾社稷。今城中指望四方入援,吾觀王侯、諸将,志在全身,誰能竭力緻死,與吾争勝負哉!長江天險,二曹所歎,吾一葦航之,日明氣淨。自非天人允協,何能如是!幸各三思,自求元吉!”
景又奉啓于東魏主,稱:“臣進取壽春,暫欲停憩。而蕭衍識此運終,自辭寶位;臣軍未入其國,已投同泰舍身。去月二十九日,屆此建康。江海未蘇,幹戈暫止,永言故鄉,人馬同戀。尋當整辔,以奉聖顔。臣之母、弟,久謂屠滅,近奉明敕,始承猶在。斯乃陛下寬仁,大将軍恩念,臣之弱劣,知何仰報!今辄赍啓迎臣母、弟、妻、兒,伏願聖慈,特賜裁放!”
己巳,湘東王繹遣司馬吳晔、天門太守樊文皎等将兵發江陵。
陳昕爲景所擒,景與之極飲,使昕收集部曲,欲用之。昕不可,景使其儀同三司範桃棒囚之。昕因說桃棒,使帥所部襲殺王偉、宋子仙,詣城降。桃棒從之,潛遣昕夜缒入城。上大喜,敕镌銀券賜桃棒曰:“事定之日,封汝河南王,即有景衆,并給金帛女樂。”太子恐其詐,猶豫不決,上怒曰:“受降常理,何忽緻疑!”太子召公卿會議,硃異、傅岐曰:“桃棒降必非謬。桃棒既降,賊景必驚,乘此擊之,可大破也。”太子曰:“吾堅城自守以俟外援,援兵既至,賊豈足平!此萬全策也。今開門納桃棒,桃棒之情,何易可知!萬一爲變,悔無所及。社稷事重,須更詳之。”異曰:“殿下若以社稷之急,宜納桃棒;如其猶豫,非異所知。”太子終不能決。桃棒又使昕啓曰:“今止将所領五百人,若至城門,皆自脫甲,乞朝廷開門賜容。事濟之後,保擒侯景。”太子見其懇切,愈疑之。硃異拊膺曰:“失此,社稷事去矣!”俄而桃棒爲部下所告,景拉殺之。陳昕不知,如期而出,景邀得之,逼使射書城中曰:“桃棒且輕将數十人先入。”景欲衷甲随之,昕不肯,期以必死,乃殺之。
景使蕭見理與儀同三司盧晖略戍東府。見理兇險,夜,與群盜剽劫于大桁,中流矢而死。
邵陵王綸行至鍾離,聞侯景已渡采石,綸晝夜兼道,旋軍入援,濟江,中流風起,人馬溺者什一二。遂帥甯遠将軍西豐公大春、新淦公大成、永安侯确、安南侯駿、前谯州刺史趙伯超、武州刺史蕭弄璋等,步騎三萬,自京口西上。大成,大春之弟;确,綸之子;駿,懿之孫也。
景遣軍至江乘拒綸軍。趙伯超曰:“若從黃城大路,必與賊遇,不如徑指鍾山,突據廣莫門。出賊不意,城圍必解矣。”綸從之,夜行失道,迂二十馀裏。庚辰旦,營于蔣山。景見之大駭,悉送所掠婦女、珍貨于石頭,具舟欲走。分兵三道攻綸,綸與戰,破之。時山巅寒雪,乃引軍下愛敬寺。景陳兵于覆舟山北,乙酉,綸進軍玄武湖側,與景對陳,不戰。至暮,景更約明日會戰,綸許之。安南侯駿見景軍退,以爲走,即與壯士逐之;景旋軍擊之,駿敗走,趣綸軍。趙伯超望見,亦引兵走,景乘勝追擊之,諸軍皆潰。綸收馀兵近千人,入天保寺;景追之,縱火燒寺。綸奔硃方,士卒踐冰雪,往往堕足。景悉收綸辎重,生擒西豐公大春、安前司馬莊丘慧、主帥霍俊等而還。丙戌,景陳所獲綸軍首虜铠仗及大春等于城下,使言曰:“邵陵王已爲亂兵所殺。”霍俊獨曰:“王小失利,已全軍還京口。城中但堅守,援軍尋至。”賊以刀毆其背,俊辭色彌厲;景義而釋之,臨賀王正德殺之。
是日晚,鄱陽王範遣其世子嗣與西豫州刺史裴之高、建安太守趙鳳舉各将兵入援,軍于蔡洲,以待上流諸軍,範以之高督江右援軍事。景悉驅南岸居民于水北,焚其廬舍,大街已西,掃地俱盡。北徐州刺史封山侯正表鎮鍾離,上召之入援,正表托以船糧未集,不進。景以正表爲南兗州刺史,封南郡王。正表乃于歐陽立栅以斷援軍,帥衆一萬,聲言入援,實欲襲廣陵。密書誘廣陵令劉詢,使燒城爲應,詢以告南兗州刺史南康王會理。十二月,會理使詢帥步騎千人夜襲正表,大破之;正表走還鍾離。詢收其兵糧,歸就會理,與之入援。
癸巳,侍中、都官尚書羊侃卒,城中益懼。侯景大造攻具,陳于阙前,大車高數丈,一車二十輪。丁酉,複進攻城,以蝦蟆車運土填塹。
湘東王繹遣世子方等将步騎一萬入援建康,庚子,發公安。繹又遣竟陵太守王僧辯将舟師萬人,出自漢川,載糧東下。方等有俊才,善騎射,每戰,親犯矢石,以死節自任。
壬寅,侯景以火車焚台城東南樓。材官吳景有巧思,于城内構地爲樓,火才滅,新樓即立,賊以爲神。景因火起,潛遣人于其下穿城。城将崩,乃覺之;吳景于城内更築迂城,狀如卻月以拟之,兼擲火,焚其攻具,賊乃退走。
太子遣洗馬元孟恭将千人自大司馬門出蕩,孟恭與左右奔降于景。
己酉,景土山稍逼城樓,柳津命作地道以取其土,外山崩,壓賊且盡。又于城内作飛橋,懸罩二土山上。景衆見飛橋迥出,崩騰而走;城内擲雉尾炬,焚其東山,樓栅蕩盡,賊積死于城下,乃棄土山不複修,自焚其攻具。材官将軍宋嶷降于景,教之引玄武湖水以灌台城,阙前皆爲洪流。
上征衡州刺史韋粲爲散騎常侍,以都督長沙歐陽頠監州事。粲,放之子也。還,至廬陵,聞侯景亂,粲簡閱部下,得精兵五千,倍道赴援。至豫章,聞景已出橫江,粲就内史劉孝儀謀之,孝儀曰:“必如此,當有敕。豈可輕信人言,妄相驚動!或恐不然。”時孝儀置酒,粲怒,以杯抵地曰:“賊已渡江,便逼宮阙,水陸俱斷,何暇有報!假令無敕,豈得自安!韋粲今日何情飲酒!”即馳馬出部分。将發,會江州刺史當陽公大心遣使邀粲,粲乃馳往見大心曰:“上遊籓鎮,江州去京最近,殿下情計誠宜在前。但中流任重,當須應接,不可阙鎮。今宜且張聲勢,移鎮湓城,遣偏将賜随,于事便足。”大心然之,遣中兵柳昕帥兵二千人随粲,粲至南洲,外弟司州刺史柳仲禮亦帥步騎萬馀人至橫江,粲即送糧仗贍給之,并散私金帛以賞其戰士。
西豫州刺史裴之高自張公洲遣船度仲禮,丙辰夜,粲、仲禮及宣猛将軍李孝欽、前司州刺史羊鴉仁、南陵太守陳文徹,合軍屯新林王遊苑。粲議推仲禮爲大都督,報下流衆軍;裴之高自以年位,恥居其下,議累日不決。粲抗言于衆曰:“今者同赴國難,義在除賊。所以推柳司州者,正以久捍邊疆,先爲侯景所憚;且士馬精銳,無出其前。若論位次,柳在粲下,語其年齒,亦少于粲,直以社稷之計,不得複論。今日形勢,貴在将和,若人心不同,大事去矣。裴公朝之舊德,豈應複挾私情以沮大計!粲請爲諸軍解之。”乃單舸至之高營,切讓之曰:“今二宮危逼,猾寇滔天,臣子當戮力同心,豈可自相矛盾!豫州必欲立異,鋒镝便有所歸。”之高垂泣緻謝。遂推仲禮爲大都督。
宣城内史楊白華遣其子雄将郡兵繼至,援軍大集,衆十馀萬,緣淮樹栅,景亦于北岸樹栅以應之。
裴之高與弟之橫以舟師一萬屯張公洲。景囚之高弟、侄、子、孫、臨水陳兵,連鎖列于陳前,以鼎镬、刀鋸随其後,謂曰:“裴公不降,今即烹之。”之高召善射者使射其子,再發,皆不中。
景帥步騎萬人于後渚挑戰,仲禮欲出擊之。韋粲曰:“日晚我勞,未可戰也。”仲禮乃堅壁不出,景亦引退。
湘東王繹将銳卒三萬發江陵,留其子綏甯侯方諸居守,咨議參軍劉之迡等三上箋請留,答教不許。
鄱陽王範遣其将梅伯龍攻王顯貴于壽陽,克其羅城;攻中城,不克而退,範益其衆,使複攻之。
東魏大将軍澄患民錢濫惡,議不禁民私鑄,但懸稱市門,錢不重五铢,毋得入市。朝議以爲年谷不登,請俟它年,乃止。
魏太師泰殺安定國臣王茂而非其罪。尚書左丞柳慶谏,泰怒曰:“卿黨罪人,亦當坐!”執慶于前。慶辭色不撓,曰:“慶聞君蔽于事爲不明,臣知而不争爲不忠。慶既竭忠,不敢愛死,但懼公爲不明耳。”泰寤,亟使赦茂,不及,乃賜茂家錢帛,曰:“以旌吾過。”
丙辰晦,柳仲禮夜入韋粲營,部分衆軍。旦日,會戰,諸将各有據守,令粲頓青塘。粲以青塘當石頭中路,賊必争之,頗憚之。仲禮曰:“青塘要地,非兄不可;若疑兵少,當更遣軍相助。”乃使直閣将軍劉叔胤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