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一百四十九


【梁紀五】起屠維大淵獻,盡昭陽單阏,凡五年。

高祖武皇帝五天監十八年(己亥,公元五一九年)

春,正月,甲申,以尚書左仆射袁昂爲尚書令,右仆射王暕爲左仆射,太子詹事徐勉爲右仆射。

丁亥,魏主下诏,稱:“皇太後臨朝踐極,歲将半紀,宣稱‘诏’以令宇内。”

辛卯,上祀南郊。

魏征西将軍平陸文侯張彜之子仲瑀上封事,求铨削選格,排抑武人,不使豫清品。于是喧謗盈路,立榜大巷,克期會集,屠害其家;彜父子晏然,不以爲意。二月,庚午,羽林、虎贲近千人相帥至尚書省诟罵,求仲瑀兄左民郎中始均不獲,以瓦石擊省門;上下懾懼,莫敢禁讨。遂持火掠道中薪蒿,以杖石爲兵器,直造其第,曳彜堂下,捶辱極意,唱呼動地,焚其第舍。始均逾垣走,複還拜賊,請其父命,賊就毆擊,生投之火中。仲瑀重傷走免,彜僅有馀息,再宿而死。遠近震駭。胡太後收掩羽林、虎贲兇強者八人斬之,其馀不複窮治。乙亥,大赦以安之,因令武官得依資入選。識者知魏之将亂矣。

時官員既少,應選者多,吏部尚書李韶铨注不行,大緻怨嗟;更以殿中尚書崔亮爲吏部尚書。亮奏爲格制,不問士之賢愚,專以停解月日爲斷,沉滞者皆稱其能。亮甥司空咨議劉景安與亮書曰:“殷、周以鄉塾貢士,兩漢由州郡薦才,魏、晉因循,又置中正,雖未盡美,應什收六七。而朝廷貢才,止求其文,不取其理,察孝廉唯論章句,不及治道,立中正不考才行,空辯氏姓,取士之途不博,沙汰之理未精。舅屬當铨衡,宜須改張易調,如何反爲停年格以限之,天下士子誰複修厲名行哉!”亮複書曰:“汝所言乃有深緻。吾昨爲此格,有由而然。古今不同,時宜須異。昔子産鑄刑書以救弊,叔向譏之以正法,何異汝以古禮難權宜哉!”洛陽令代人薛琡上書,言:“黎元之命,系于長吏,若以選曹唯取年勞,不簡能否,義均行雁,次若貫魚,執簿呼名,一吏足矣,數人而用,何謂铨衡!”書奏,不報。後因請見,複奏“乞令王公貴臣薦賢以補郡縣。”诏公卿議之,事亦寝。其後甄琛等繼亮爲吏部尚書,利其便己,踵而行之。魏之選舉失人,自亮始也。

初,燕燕郡太守高湖奔魏,其子谧爲侍禦史,坐法徙懷朔鎮,世居北邊,遂習鮮卑之俗。谧孫歡,沉深有大志,家貧,執役在平城,富人婁氏女見而奇之,遂嫁焉。始有馬,得給鎮爲函使,至洛陽,見張彜之死,還家,傾赀以結客。或問其故,歡曰:“宿衛相帥焚大臣之第,朝廷懼其亂而不問,爲政如此,事可知矣,财物豈可常守邪!”歡與懷朔省事雲中司馬子如、秀容劉貴、中山賈顯智、戶曹史鹹陽孫騰、外兵史懷朔侯景、獄掾善無尉景、廣甯蔡俊特相友善,并以任俠雄于鄉裏。

夏,四月,丁巳,大赦。

五月,戊戌,魏以任城王澄爲司徒,京光王繼爲司空。

魏累世強盛,東夷、西域貢獻不絕,又立互市以緻南貨,至是府庫盈溢。胡太後嘗幸絹藏,命王公嫔主從行者百馀人各自負絹,稱力取之,少者不減百馀匹。尚書令、儀同三司李崇,章武王融,負絹過重,颠仆于地,崇傷腰,融損足,太後奪其絹,使空出,時人笑之。融,太洛之子也。侍中崔光止取兩匹,太後怪其少;對曰:“臣兩手唯堪兩匹。”衆皆愧之。

時宗室外戚權幸之臣,競爲豪侈。高陽王雍,富貴冠一國,宮室園圃,侔于禁苑,僮仆六千,伎女五百,出則儀衛塞道路,歸則歌吹連日夜,一食直錢數萬。李崇富埒于雍,而性儉啬,嘗謂人曰:“高陽一食,敵我千日。”

河間王琛,每欲與雍争富,駿馬十馀匹,皆以銀爲槽,窗戶之上,玉鳳銜鈴,金龍吐旆。嘗會諸王宴飲,酒器有水精鋒,馬腦碗,赤玉卮,制作精巧,皆中國所無。又陳女樂、名馬及諸奇寶,複引諸王曆觀府庫,金錢、缯布,不可勝計。顧謂章武王融曰:“不恨我不見石崇,恨石崇不見我。”融素以富自負,歸而惋歎,卧疾三日。京光王繼聞而省之,謂曰:“卿之貨财計不減于彼,何爲愧羨乃爾?”融曰:“始謂富于我者獨高陽耳,不意複有河間!”繼曰:“卿似袁術在淮南,不知世間複有劉備耳!”融乃笑而起。

太皇好佛,營建諸寺,無複窮已,令諸州各建五級浮圖,民力疲弊。諸王、貴人、宦官、羽林各建寺于洛陽,相高以壯麗。太後數設齋會,施僧物動以萬計,賞賜左右無節,所費不赀,而未嘗施惠及民。府庫漸虛,乃減削百官祿力。任城王澄上表,以爲:“蕭衍常蓄窺觎之志,宜及國家強盛,将士施力,早圖混壹之功。比年以來,公私貧困,宜節省浮費以周急務。”太後雖不能用,常優禮之。

魏自永平以來,營明堂、壁雍,役者多不過千人,有司複借以修寺及供它役,十馀年竟不能成。起部郎源子恭上書,以爲:“廢經國之務,資不急之費,宜徹減諸役,早圖就功,使祖宗有嚴配之期,蒼生睹禮樂之富。”诏從之,然亦不能成也。

魏人陳仲儒請依京房立準以調八音。有司诘仲儒:“京房律準,今雖有其器,曉之者鮮。仲儒所受何師,出何典籍?”仲儒對言:“性頗愛琴,又嘗讀司馬彪《續漢書》,見京房準術,成數昞然。遂竭愚思,鑽研甚久,頗有所得。夫準者本以代律,取其分數,調校樂器。竊尋調聲之體,宮、商宜濁,征、羽用清。若依公孫崇,止以十二律聲,而雲還相爲宮,清濁悉足。唯黃鍾管最長,故以黃鍾爲宮,則往往相順。若均之八音,猶須錯采衆音,配成其美。若以應鍾爲宮,蕤賓爲征,則征濁而宮清,雖有其韻,不成音曲。若以中呂爲宮,則十二律中全無所取。今依京房書,中呂爲宮,乃以去滅爲商,執始爲征,然後方韻。而崇乃以中呂爲宮,猶用林鍾爲征,何由可諧!但音聲精微,史傳簡略,舊志準十三弦,隐間九尺,不言須柱以不。又,一寸之内有萬九千六百八十三分,微細難明。仲儒私曾考驗,準當施柱,但前卻柱中,以約準分,則相生之韻已自應合。其中弦粗細,須與琴宮相類,施轸以調聲,令與黃鍾相合。中弦下依數畫六十律清濁之節,其馀十二弦須施柱如筝,即于中弦案盡一周之聲,度著十二弦上。然後依相生之法,以次運行,取十二律之商、征。商、征既定,又依琴五調調聲之法以均樂器,然後錯采衆聲以文飾之,若事有乖此,聲則不和。且燧人不師資而習火,延壽不束修以變律,故雲知之者欲教而無從,心達者體知而無師,苟有一毫所得,皆關心抱,豈必要經師受然後爲奇哉!”尚書蕭寶寅奏:仲儒學不師受,輕欲制作,不合依許,事遂寝。

魏中尉東平王匡以論議數爲任城王澄所奪,憤恚,複治其故棺,欲奏攻澄。澄因奏匡罪狀三十馀條,廷尉處以死刑。秋,八月,己未,诏免死,削除官爵,以車騎将軍侯剛代領中尉。三公郎中辛雄奏理匡,以爲:“曆奏三朝,骨鲠之迹,朝野具知,故高祖賜名曰匡。先帝已容之于前,陛下亦宜寬之于後,若終貶黜,恐杜忠臣之口。”未幾,複除匡平州刺史。雄,琛之族孫也。

九月,庚寅,胡太後遊嵩高;癸巳,還宮。太後從容謂兼中書舍人楊昱曰:“親姻在外,不稱人心,卿有聞,慎勿諱隐!”昱奏揚州刺史李崇五車載貨,恒州刺史楊鈞造銀食器,饷領軍元義。太後召義夫妻,泣而責之。義由是怨昱。昱叔父舒妻,武昌王和之妹也。和即義之從祖。舒卒,元氏頻請别居,昱父椿泣責不聽,元氏恨之。會瀛州民劉宣明謀反,事覺,逃亡。義使和及元氏誣告昱藏匿宣明,且雲:“昱父定州刺史椿,叔父華州刺史津,并送甲仗三百具,謀爲不逞。”義複構成之。遣禦杖五百人夜圍昱宅,收之,一無所獲。太後問其狀,昱具對爲元氏所怨。太後解昱縛,處和及元氏死刑,既而義營救之,和直免官,元氏竟不坐。

冬,十二月,癸醜,魏任城文宣王澄卒。

庚申,魏大赦。

是歲,高句麗王雲座,世子安立。

魏以郎選不精,大加沙汰,唯硃元旭、辛雄、羊深、源子恭及範陽祖瑩等八人以才用見留,馀皆罷遣。深,祉之子也。

高祖武皇帝五普通元年(庚子,公元五二零年)

春,正月,乙亥朔,改元,大赦。

丙子,日有食之。

己卯,以臨川王宏爲太尉、揚州刺史,金紫光祿大夫王份爲尚書左仆射。份,奂之弟也。

左軍将軍豫甯威伯馮道根卒。是日上春,祠二廟,既出宮,有司以聞。上問中書舍人硃異曰:“吉兇同日,今可行乎?”對曰:“昔衛獻公聞柳莊死,不釋祭服而往。道根雖未爲社稷之臣,亦有勞王室,臨之,禮也。”上即幸其宅,哭之以恸。

高句麗世子安遣使入貢。二月,癸醜,以安爲甯東将軍、高句麗王,遣使者江法盛授安衣冠劍佩。魏光州兵就海中執之,送洛陽。

魏太傅、侍中、清河文獻王怿,美風儀,胡太後逼而幸之。然素有才能,輔政多所匡益,好文學,禮敬士人,時望甚重。侍中、領軍将軍元義在門下,兼總禁兵,恃寵驕恣,志欲無極。怿每裁之以法,義由是怨之。衛将軍、儀同三司劉騰,權傾内外,吏部希騰意,奏用騰弟爲郡,人資乖越。怿抑而不奏,騰亦怨之。龍骧府長史宋維,弁之子也,怿薦爲通直郎,浮薄無行。義許維以富貴,使告司染都尉韓文殊父子謀作亂立怿。怿坐禁止,按驗,無反狀,得釋,維當反坐;義言于太後曰:“今誅維,後有真反者,人莫敢告。”乃黜維爲昌平郡守。

義恐怿終爲己害,乃與劉騰密謀,使主食中黃門胡定自列雲:“怿貨定使毒魏主,若己得爲帝,許定以富貴。”帝時年十一,信之。秋,七月,丙子,太後在嘉福殿,未禦前殿,義奉帝禦顯陽殿,騰閉永巷門,太後不得出。怿入,遇義于含章殿後,義厲聲不聽怿入,怿曰:“汝欲反邪!”義曰:“義不反,正欲縛反者耳!”命宗士及直齋執怿衣袂,将入含章東省,使人防守之。騰稱诏集公卿議,論怿大逆。衆鹹畏義,無敢異者,唯仆射新泰文貞公遊肇抗言以爲不可,終不下署。

義、騰持公卿議入奏,俄而得可,夜中殺怿。于是詐爲太後诏,自稱有疾,還政于帝。幽太後于北宮宣光殿,宮門晝夜長閉,内外斷絕,騰自執管鑰,帝亦不得省見,裁聽傳食而巳。太後服膳俱廢,不免饑寒,乃歎曰:“養虎得噬,我之謂矣!”又使中常侍酒泉賈粲侍帝書,密令防察動止。叉遂與太師高陽王雍等同輔政,帝謂義爲姨父。義與騰表裏擅權,義爲外禦,騰爲内防,常直禁省,共裁刑賞,政無巨細,決于二人,威振内外,百僚重迹。朝野聞怿死,無不喪氣,胡夷爲之B133面者數百人。遊肇憤邑而卒。

己卯,江、淮、海并溢。

辛卯,魏主加元服,大赦,改元正光。

魏相州刺史中山文莊王熙,英之子也,與弟給事黃門侍郎略、司徒祭酒纂,皆爲清河王怿所厚,聞怿死,起兵于鄴,上表欲誅元義、劉騰,纂亡奔鄴。後十日,長史柳元章等帥城人鼓噪而入,殺其左右,執熙、纂并諸子置于高樓。八月,甲寅,元義遣尚書左丞盧同就斬熙于鄴禦,并其子弟。

熙好文學,有風儀,名士多與之遊。将死,與故知書曰:“吾與弟并蒙皇太後知遇,兄據大州,弟則入侍,殷勤言色,恩同慈母。今皇太後見廢北宮,太傅清河王橫受屠酷,主上幼年,獨在前殿。君親如此,無以自安,故帥兵民欲建大義于天下。但智力淺短,旋見囚執,上慚朝廷,下愧相知。本以名義幹心,不得不爾,流腸碎首,複何言哉!凡百君子,各敬爾儀,爲國爲射,善勖名節!”聞者憐之。熙首至洛陽,親故莫敢視,前骁騎将軍刁整獨收其屍而藏之。整,雍之孫也。盧同希義意,窮治熙黨與,鎖濟陰内史楊昱赴鄴,考訊百日,乃得還任。義以同爲黃門侍郎。

元略亡抵故人河内司馬始賓,始賓與略縛荻筏夜渡孟津,詣屯留栗法光家,轉依西河太守刁雙,匿之經年。時購略甚急,略懼,求送出境,雙曰:“會有一死,所難遇者爲知己死耳,願不以爲慮。”略固求南奔,雙乃使從子昌送略渡江,遂來奔,上封略爲中山王。雙,雍之族孫也。義誣刁整送略,并其子弟收系之,禦史王基等力爲辨雪,乃得免。

甲子,侍中、車騎将軍永昌嚴侯韋睿卒。時上方崇釋氏,士民無不從風而靡,獨睿自以位居大臣,不欲與俗俯仰,所行略如平日。

九月,戊戌,魏以高陽王雍爲丞相,總攝内外,與元義同決庶務。

初,柔然佗汗可汗納伏名敦之妻候呂陵氏,生伏跋可汁及阿那瑰等六子。伏跋既立,忽亡其幼子祖惠,求募不能得。有巫地萬言:“祖惠今在天上,我能呼之。”乃于大澤中施帳幄,祀天神。祖惠忽在帳中,自雲恒在天上。伏跋大喜,号地萬爲聖女,納爲可賀敦。地萬既挾左道,複有姿色,伏跋敬而愛之,信用其言,幹亂國政。如是積歲,祖惠浸長,語其母曰:“我常在地萬家,未嘗上天。‘上天’者,地萬教我也。”其母具以狀告伏跋,伏跋曰:“地萬能前知未然,勿爲讒也!”既而地萬懼,谮祖惠于伏跋而殺之。候呂陵氏遣其大臣具列等絞殺地萬;伏跋怒,欲誅具列等。會阿至羅入寇,伏跋擊之,兵敗而還。候呂陵氏與大臣共殺伏跋,立其弟阿那瑰爲可汗。阿那瑰立十日,其族兄示發帥衆數萬擊之,阿那瑰戰敗,與其弟乙居伐輕騎奔魏。示發殺候呂陵氏及阿那瑰二弟。

魏清河王怿死,汝南王悅了無恨元義之意,以桑落酒候之,盡其私佞。義大喜,冬,十月,乙卯,以悅爲侍中、大尉。悅就怿子亶求怿服玩,不時稱旨,杖亶百下,幾死。

柔然可汗阿那瑰将至魏,魏主使司空京兆王繼、侍中崔光等相次迎之,賜勞甚厚。魏主引見阿那瑰于顯陽殿,因置宴,置阿那瑰位于親王之下。宴将罷,阿那瑰執啓立于座後,诏引至禦座前,阿那瑰再拜言曰:“臣以家難,輕來詣阙,本國臣民,皆已逃散。陛下恩隆天地,乞兵送還本國,誅剪叛逆,收集亡散。臣當統帥遺民,奉事陛下。言不能盡,别有啓陳。”仍以啓授中書舍人常景以聞。景,爽之孫也。

十一月,己亥,魏立阿那瑰爲朔方公、蠕蠕,王,賜以衣服、轺車。祿恤儀衛,一如親王。時魏方強盛,于洛水橋南禦道東作四館,道西立四裏:有自江南來降者處之金陵館,三年之後賜宅于歸正裏;自北夷降者處燕然館,賜宅于歸德裏;自東夷降者處扶桑館,賜宅于慕化裏;自西夷降者處崦嵫館,賜宅于慕義裏。及阿那瑰入朝,以燕然館處之。阿那瑰屢求返國,朝議異同不決,阿那瑰以金百斤賂元義,遂聽北歸。十二月,壬子,魏敕懷朔都督簡銳騎二千護送阿那瑰達境首,觀機招納。若彼迎候,宜賜缯帛車馬禮餞而返;如不容受,聽還阙庭。其行裝資遣,付尚書量給。

辛酉,魏以京光王繼爲司徒。

魏遺使者劉善明來聘,始複通好。

高祖武皇帝五普通二年(辛醜,公元五二一年)

春,正月,辛巳,上祀南郊。

置孤獨園于建康,以收養窮民。

戊子,大赦。

魏南秦州氐反。

魏發近郡兵萬五千人,使懷朔鎮将楊鈞将之,送柔然可汗阿那瑰返國。尚書右丞張普惠上疏,以爲:“蠕蠕久爲邊患,今茲天降喪亂,荼毒其心,蓋欲使之知有道之可樂,革面稽首以奉大魏也。陛下宜安民恭己,以悅服其心。阿那瑰束身歸命,撫之可也;乃更先自勞擾,興師郊甸之内,投諸荒裔之外,救累世之勍敵,資天亡之醜虜。臣愚,未見其可也。此乃邊将貪竊一時之功,不思兵爲兇器,王者不得已而用之。況今旱暵方甚,聖慈降膳,乃以萬五千人使楊鈞爲将,而欲定蠕蠕幹時而動,其可濟乎!脫有颠覆之變,楊鈞之肉,其足食乎!宰輔專好小名,不圖安危大計,此微臣所以寒心者也。且阿那瑰之不還,負何信義,臣賤不及議,文書所過,不敢不陳。”弗聽。阿那瑰辭于西堂,诏賜以軍器、衣被、雜采、糧畜,事事優厚,命侍中崔光等勞遣于外郭。

阿那瑰之南奔也,其從父兄婆羅門帥衆數萬入讨示發,破之,示發奔地豆幹,地豆幹殺之,國人推婆羅門爲彌偶可社句可汗。楊鈞表稱:“柔然已立君長,恐未肯以殺兄之人郊迎其弟。輕往虛返,徒損國威。自非廣加兵衆,無以送其入北。”二月,魏人使舊嘗奉使柔然者牒雲具仁往谕婆羅門,使迎阿那瑰。

辛醜,上祀明堂。

庚戌,魏使假撫軍将軍邴虬讨南秦叛氐。

魏元義、劉騰之幽胡太後也,右衛将軍奚康生預其謀,義以康生爲撫軍大将軍、河南尹,仍使之領左右。康生子難當娶侍中、左衛将軍侯剛女,剛子,義之妹夫也,義以康生通姻,深相委托,三人率多俱宿禁中,時或疊出,以難當爲千牛備身。康生性粗武,言氣高下,義稍憚之,見于顔色,康生亦微懼不安。甲午,魏主朝太後于西林園,文武侍坐,酒酣疊舞,康生乃爲力士舞,及折旋之際,每顧視太後,舉手、蹈足、瞋目、颔首,爲執殺之勢,太後解其意而不敢言。日暮,太後欲攜帝宿宣光殿,侯剛曰:“至尊已朝訖,嫔禦在南,何必留宿!”康生曰:“至尊陛下之兒,随陛下将東西,更複訪誰!”群臣莫敢應。太後自起授帝臂,下堂而去。康生大呼,唱萬歲。帝前入閤,左右競相排,閤不得閉。康生奪難當千牛刀,斫直後元思輔,乃得定。帝既升宣光殿,左右侍臣俱立西階下。康生乘酒勢将出處分,爲義所執,鎖于門下。光祿勳賈粲绐太後曰:“侍官懷恐不安,陛下宜親安慰。”太後信之,适下殿,粲即扶帝出東序,前禦顯陽殿,閉太後于宣光殿。至晚,義不出,令侍中、黃門、仆射、尚書等十馀人就康生所訊其事,處康生斬刑、難當絞刑。義與剛并在内,矯诏決之:“康生如奏,難當恕死從流。”難當哭辭父,康生慷慨不悲,曰:“我不反死,汝何哭也!”時已昏暗,有司驅康生赴市,斬之。尚食典禦奚混與康生同執刀入内,亦坐絞。難當以侯剛婿,得留百馀日,竟流安州;久之,義使行台盧同就殺之。以劉騰爲司空。八坐、九卿常旦造騰宅,參其顔色,然後赴省府,亦有曆日不能見者。公私屬請,唯視貨多少。舟車之利,山澤之饒,所在榷固,刻剝六鎮,交通互市,歲入利息以巨萬萬計。逼奪鄰舍以廣其居,遠近苦之。

京兆王繼自以父子權位太盛,固請以司徒讓車騎大将軍、儀同三司崔光。夏,四月,庚子,以繼爲太保,侍中如故;繼固辭,不許。壬寅,以崔光爲司徒,侍中、祭酒、著作如故。

魏牒雲具仁至柔然,婆羅門殊驕慢,無遜避心,責具仁禮敬;具仁不屈,婆羅門乃遣大臣丘升頭等将兵二千,随具仁迎阿那瑰。五月,具仁還鎮,具道其狀。阿那瑰懼,不敢進,上表請還洛陽。

辛巳,魏南荊州刺史桓叔興據所部來降。六月,丁卯,義州刺史文僧明、邊城太守田守德擁所部降魏,皆蠻酋也。魏以僧明爲西豫州刺史,守德爲義州刺史。

癸卯,琬琰殿火,延燒後宮三千間。

秋,七月,丁酉,以大匠卿裴邃爲信武将軍,假節,督衆軍讨義州,破魏義州刺史封壽于檀公岘,遂圍其城;壽請降,複取義州。魏以尚書左丞張普惠爲行台,将兵救之,不及。以裴邃爲豫州刺史,鎮合肥。邃欲襲壽陽,陰結壽陽民李瓜花等爲内應。邃已勒兵爲期日,恐魏覺之,先移魏揚州雲:“魏始于馬頭置戍,如聞複欲修白捺故城,若爾,便相侵逼,此亦須營歐陽,設交境之備。今闆卒已集,唯聽信還。”揚州刺史長孫稚謀于僚佐,皆曰:“此無修白捺之意,宜以實報之。”錄事參軍楊侃曰:“白捺小城,本非形勝;邃好狡數,今集兵遣移,恐有它意。”稚大寤,曰:“錄事可亟作移報之。”侃報移曰:“彼之纂兵,想别有意,何爲妄構白捺!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勿謂秦無人也。”邃得移,以爲魏人已覺,即散其兵。瓜花等以失期,遂相告發,伏誅者十馀家。稚,觀之子;侃,播之子也。

初,高車王彌俄突死,其衆悉歸嚈哒;後數年,嚈哒遣彌俄突弟伊匐帥馀衆還國。伊匐擊柔然可汗婆羅門,大破之,婆羅門帥十部落詣涼州,請降于魏,柔然馀衆數萬相帥迎阿那瑰,阿那瑰啓稱:“本國大亂,姓姓别居,疊相抄掠。當今北人鹄望待拯,乞依前恩賜,給臣精兵一萬,送臣碛北,撫定荒民。”诏付中書門下博議,涼州刺史袁翻以爲:“自國家都洛以來,蠕蠕、高車疊相吞噬。始則蠕蠕授首,既而高車被擒。今高車自奮于衰微之中,克雪仇恥,誠由種類繁多,終不能相滅。自二虎交鬥,邊境無塵數十年矣,此中國之利也。今蠕蠕兩主相繼歸誠,雖戎狄禽獸,終無純固之節,然存亡繼絕,帝王本務。若棄而不受,則虧我大德;若納而撫養,則損我資儲;或全徙内地,則非直其情不願,亦恐終爲後患,劉、石是也。且蠕蠕尚存,則高車有内顧之憂,未暇窺窬上國;若其全滅,則高車跋扈之勢,豈易可知!今蠕蠕雖亂而部落猶衆,處處棋布,以望舊主,高車雖強,未能盡服也。愚謂蠕蠕二主并宜存之,居阿那瑰于東,處婆羅門于西,分其降民,各有攸屬。阿那瑰所居非所經見,不敢臆度;婆羅門請修西海故城以處之。西海在酒泉之北,去高車所居金山千馀裏,實北虜往來之沖要,土地沃衍,大宜耕稼。宜遣一良将,配以兵仗,監護婆羅門。因令屯田,以省轉輸之勞。其北則臨大碛,野獸所聚,使蠕蠕射獵,彼此相資,足以自固。外以輔蠕蠕之微弱,内亦防高車之畔換,此安邊保塞之長計也。若婆羅門能收離聚散,複興其國者,漸令北轉,徙度流沙,則是我之外籓,高車勍敵,西北之虞,可以無慮。如其奸回返覆,不過爲逋逃之寇,于我何損哉!”朝議是之。

九月,柔然可汗俟匿伐詣懷朔鎮請兵,且迎阿那瑰。俟匿伐,阿那瑰之兄也。冬,十月,錄尚書事高陽王雍等奏:“懷朔鎮北吐若奚泉,原野平沃,請置阿那瑰于吐若奚泉,婆羅門于故西海郡,令各帥部落,收集離散。阿那瑰所居既在境外,宜少優遣,婆羅門不得比之。其婆羅門未降以前蠕蠕歸化者,宜悉令州鎮部送懷朔鎮以付阿那瑰。”诏從之。

十一月,癸醜,魏侍中、車騎大将軍侯剛加儀同三司。

魏以東益、南秦氐皆反,庚辰,以秦州刺史河間王琛爲行台以讨之。琛恃劉騰之勢,貪暴無所畏忌,大爲氐所敗。中尉彈奏,會赦,除名,尋複王爵。魏以安西将軍元洪超兼尚書行台,詣敦煌安置柔然婆羅門。

高祖武皇帝五普通三年(壬寅,公元五二二年)

春,正月,庚子,以尚書令袁昂爲中書監,吳郡太守王暕爲尚書左仆射。

辛亥,魏主耕籍田。

魏宋雲與惠生自洛陽西行四千裏,至赤嶺,乃出魏境,又西行,再期,至乾羅國而還。二月,達洛陽,得佛經一百七十部。

高車王伊匐遣使入貢于魏。夏,四月,庚辰,魏以伊匐爲鎮西将軍、西海郡公、高車王。久之,伊匐與柔然戰,敗,其弟越居殺伊匐自立。

五月,壬辰朔,日有食之,既。

癸巳,大赦。

冬,十一月,甲午,領軍将軍始興忠武王憺卒。

乙巳,魏主祀圜丘。

初,魏世宗以《玄始曆》浸疏,命更造新曆。至是,著作郎崔光表取蕩寇将軍張龍祥等九家所上曆,候驗得失,合爲一曆,以壬子爲元,應魏之水德,命曰《正光曆》。丙午,初行《正光曆》,大赦。

十二月,乙酉,魏以車騎大将軍、尚書右仆射元欽爲儀同三司,太保京兆王繼爲太傅,司徒崔光爲太保。

初,太子統之未生也,上養臨川王宏之子正德爲子。正德少粗險,上即位,正德意望東宮。及太子統生,正德還本,賜爵西豐侯。正德怏怏不滿意,常蓄異謀。是歲,正德自黃門侍郎爲輕車将軍,頃之,亡奔魏,自稱廢太子避禍而來。魏尚書左仆射蕭寶寅上表曰:“豈有伯爲天子,父作揚州,棄彼密親,遠投它國!不如殺之。”由是魏人待之甚薄,正德乃殺一小兒,稱爲己子,遠營葬地;魏人不疑,明年,複自魏逃歸。上泣而誨之,複其封爵。

柔然阿那瑰求粟爲種,魏與之萬石。婆羅門帥部落叛魏,亡歸嚈哒。魏以平西府長史代人費穆兼尚書右丞西北道行台,将兵讨之,柔然遁去。穆謂諸将曰:“戎狄之性,見敵即走,乘虛複出,若不使之破膽,終恐疲于奔命。”乃簡練精騎,伏于山谷,以步兵之羸者爲外營,柔然果至;奮擊,大破之。婆羅門爲涼州軍所擒,送洛陽。

高祖武皇帝五普通四年(癸卯,公元五二三年)

春,正月,辛卯,上祀南郊,大赦。丙午,祀明堂。二月,乙亥,耕藉田。

柔然大饑,阿那瑰帥其衆入魏境,表求赈給。己亥,魏以尚書左丞元孚爲行台尚書,持節撫谕柔然。孚,譚之孫也。将行,表陳便宜,以爲:“蠕蠕久來強大,昔在代京,常爲重備。今天祚大魏,使彼自亂亡,稽首請服。朝廷鸠其散亡,禮送令返,宜因此時善思遠策。昔漢宣之世,呼韓款塞,漢遣董忠、韓昌領邊郡士馬送出朔方,因留衛助。又,光武時亦使中郎将段彬置安集掾史,随單于所在,參察動靜。今宜略依舊事,借其閑地,聽其田牧,粗置官屬,示相慰撫。嚴戒邊兵,因令防察,使親不至矯詐,疏不容反叛,最策之得者也。”魏人不從。

柔然俟匿伐入朝于魏。

三月,魏司空劉騰卒。宦官爲騰義息重服者四十馀人,衰绖送葬者以百數,朝貴送葬者塞路滿野。

夏,四月,魏元孚持白虎幡勞阿那瑰于柔玄、懷荒二鎮之間。阿那瑰衆号三十萬,陰有異志,遂拘留孚,載以辒車。每集其衆,坐孚東廂,稱爲行台,甚加禮敬。引兵而南,所過剽掠,至平城,乃聽孚還。有司奏孚辱命,抵罪。甲申,魏遣尚書令李崇、左仆射元纂帥騎十萬擊柔然。阿那瑰聞之,驅良民二千、公私馬牛羊數十萬北遁,崇追之三千馀裏,不及而還。

纂使铠曹參軍于謹帥騎二千追柔然,至郁對原,前後十七戰,屢破之。謹,忠之從曾孫也,性深沉,有識量,涉獵經史。少時,屏居闾裏,不求仕進,或勸之仕,謹曰:“州郡之職,昔人所鄙;台鼎之位,須待時來。”纂聞其名而辟之。後帥輕騎出塞觇候,屬鐵勒數千騎奄至,謹以衆寡不敵,退必不免,乃散其衆騎,使匿叢薄之間,又遺人升山指麾,若部分軍衆者。鐵勒望見,雖疑有伏兵,自恃其衆,進軍逼謹。謹以常乘駿馬,一紫一騧,鐵勒所識,乃使二人各乘一馬突陣而出,鐵勒以爲謹也,争逐之;謹帥馀軍擊其追騎,鐵勒遂走,謹因得入塞。

李崇長史巨鹿魏蘭根說崇曰:“昔緣邊初置諸鎮,地廣人稀,或征發中原強宗子弟,或國之肺腑,寄以爪牙。中年以來,有司号爲‘府戶’,役同厮養,官婚班齒,緻失清流,而本來族類,各居榮顯,顧瞻彼此,理當憤怨。宜改鎮立州,分置郡縣,凡是府戶,悉免爲民,入仕次叙,一準其舊,文武兼用,威恩并施。此計若行,國家庶無北顧之慮矣。”崇爲之奏聞,事寝,不報。

初,元義既幽胡太後,常入直于魏主所居殿側,曲盡佞媚,帝由是寵信之。義出入禁中,恒令勇士持兵以自先後。時出休于千秋門外,施木欄楯,使腹心防守以備竊發,士民求見者,遙對之而已。其始執政之時,矯情自飾,以謙勤接物,時事得失,頗以關懷。既得志,遂自驕愎,嗜酒好色,貪吝寶賄,與奪任情,紀綱壞亂。父京兆王繼尤貪縱,與其妻子各受賂遺,請屬有司,莫敢違者。乃緻郡縣小吏亦不得公選,牧、守、令、長率皆貪污之人。由是百姓困窮,人人思亂。

武衛将軍于景,忠之弟也,謀廢義,義黜爲懷荒鎮将。及柔然入寇,鎮民請糧,景不肯給,鎮民不勝忿,遂反,執景,殺之。未幾,沃野鎮民破六韓拔陵聚衆反,殺鎮将,改元真王,諸鎮華、夷之民往往響應。拔陵引兵南侵,遣别帥衛可孤圍武川鎮,又攻懷朔鎮。尖山賀拔度拔及其三子允、勝、嶽皆有材勇,懷朔鎮将楊鈞擢度拔爲統軍、三子爲軍主以拒之。

魏景明之初,世宗命宦者白整爲高祖及文昭高後鑿二佛龛于龍門山,皆高百尺。永平中,劉騰複爲世宗鑿一龛,至是二十四年,凡用十八萬二千馀工,而未成。

秋,七月,辛亥,魏诏:“見在朝官,依令七十合解者,可給本官半祿,以終其身。”

九月,魏诏侍中、太尉汝南王悅入居門下,與丞相高陽王雍參決尚書奏事。

冬,十月,庚午,以中書監、中衛将軍袁昂爲尚書令,即本号開府儀同三司。

魏平恩文宣公崔光疾笃,魏主親撫視之,拜其子勵爲齊州刺史,爲之撤樂,罷遊眺。丁酉,光卒,帝臨,哭之恸,爲減常膳。光寬和樂善,終日怡怡,未嘗忿恚。于忠、元義用事,以光舊德,皆尊敬之,事多資決,而不能救裴、郭、清河之死,時人比之張禹、胡廣。光且死,薦都官尚書賈思伯爲侍講。帝從思伯受《春秋》,思伯雖貴,傾身下士。或問思伯曰:“公何以能不驕?”思伯曰:“衰至便驕,何常之有!”當時以爲雅談。

十一月,癸未朔,日有食之。甲辰,尚書左仆射王暕卒。

梁初唯揚、荊、郢、江、湘、梁、益七州用錢,交、廣用金銀,馀州雜以谷帛交易。上乃鑄五铢錢,肉好周郭皆備。别鑄無肉郭者,謂之“女錢”。民間私用古錢交易,禁之不能止,乃議盡罷銅錢。十二月,戊午,始鑄鐵錢。

魏以汝南王悅爲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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