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一百三


【晉紀二十五】起重光協洽,盡旃蒙大淵獻,凡五年。

太宗簡文皇帝鹹安元年(辛未,公元三七一年)

春,正月,袁瑾、硃輔求救于秦,秦王堅以瑾爲揚州刺史,輔爲交州刺史,遣武衛将軍武都王鑒、前将軍張蚝帥步騎二萬救之。大司馬溫遣淮南太守桓伊、南頓太守桓石虔等擊鑒、蚝于石橋,大破之,秦兵退屯慎城。伊,宣之子也。丁亥,溫拔壽春。擒瑾及輔并其宗族,送建康斬之。

秦王堅徙關東豪傑及雜夷十五萬戶于關中,處烏桓于馮翊、北地,丁零翟斌于新安、渑池。諸因亂流移、欲還舊業者,悉聽之。

二月,秦以魏郡太守韋鍾爲青州刺史,中壘将軍梁成爲兗州刺史,射聲校尉徐成爲并州刺史,武衛将軍王鑒爲豫州刺史,左将軍彭越爲徐州刺史,太尉司馬皇甫覆爲荊州刺史,屯騎校尉天水姜宇爲涼州刺史,扶風内史王統爲益州刺史,秦州刺史西縣侯雅爲使持節、都督秦、晉、涼、雍州諸軍事、秦州牧,吏部尚書楊安爲使持節、都督益、梁州諸軍事、梁州刺史。複置雍州,治蒲阪;以長樂公丕爲使持節、征東大将軍、雍州刺史。成,平老之子;統,擢之子也。堅以關東初平,守令宜得人,令王猛以便宜簡召英俊,補六州守令,授訖,言台除正。

三月,壬辰,益州刺史建成定公周楚卒。

秦後将軍金城俱難攻蘭陵太守張闵子于桃山,大司馬溫遣兵擊卻之。

秦西縣侯雅、楊安、五統、徐成及羽林左監硃肜、揚武将軍姚苌帥步騎七萬伐仇池公楊纂。

代将長孫斤謀弑代王什翼犍,世子寔格之,傷脅,遂執斤,殺之。

夏,四月,戊午,大赦。

秦兵至鹫峽,楊纂帥衆五萬拒之。梁州刺史弘農楊亮遣督護郭寶、蔔靖帥千馀騎助纂,與秦兵戰于峽中;纂兵大敗,死者什三、四。寶等亦沒,纂收散兵遁還。西縣侯雅進攻仇池,楊統帥武都之衆降秦。纂懼,面縛出降,雅送纂于長安。以統爲南秦州刺史;加楊安都督南秦州諸軍事,鎮仇池。

王猛之破張天錫于枹罕也,獲其将敦煌陰據及甲士五千人。秦王堅既克楊纂,遣據帥其甲士還涼州,使著作郎梁殊、閻負送之,因命王猛爲書谕天錫曰:“昔貴先公稱籓劉、石者,惟審于強弱也。今論涼土之力,則損于往時;語大秦之德,則非二趙之匹;而将軍翻然自絕,無乃非宗廟之福也欤!以秦之威,旁振無外,可以回弱水使東流,返江、河使西注。關東既平,将移兵河右,恐非六郡士民所能抗也。劉表謂漢南可保,将軍謂西河可全,吉兇在身,元龜不遠,宜深算妙慮,自求多福,無使六世之業一旦而墜地也!”天錫大懼,遣使謝罪稱籓。堅拜天錫使持節、都督河右諸軍事、骠騎大将軍、開府儀同三司、涼州刺史、西平公。

吐谷渾王辟奚聞楊纂敗,五月,遣使獻馬千匹、金銀五百斤于秦。秦以辟奚爲安遠将軍、漒川侯。辟奚,葉延之子也,好學,仁厚而無威斷。三弟專恣,國人患之。長史鍾惡地,西漒羌豪也,謂司馬乞宿雲曰:“三弟縱橫,勢出王右,幾亡國矣。吾二人位爲元輔,豈得坐而視之!诘朝月望,文武并會,吾将讨焉。王之左右皆吾羌子,轉目一顧,立可擒也。”宿雲請先白王,惡地曰:“王仁而無斷,白之必不從。萬一事洩,吾屬無類矣。事已出口,何可中變!”遂于坐收三弟,殺之。辟奚驚怖,自投床下,惡地、宿雲趨而扶之曰:“臣昨夢先王刺臣雲:‘三弟将爲逆,不可不讨。’故誅之耳。”辟奚由是發病恍惚,命世子視連曰:“吾禍及同生,何以見之于地下!國事大小,任汝治之,吾馀年殘命,寄食而已。”遂以憂卒。

視連立,不飲酒遊畋者七年,軍國之事,委之将佐。鍾惡地谏,以爲:“人主當自娛樂,建威布德。”視連泣曰:“孤自先世以來,以仁孝忠恕相承。先王念友愛之不終,悲憤而亡。孤雖纂業,屍存而已,聲色遊娛,豈所安也!威德之建,當付之将來耳。”

代世子寔病傷而卒。

秋,七月,秦王堅如洛陽。

代世子寔娶東部大人賀野幹之女,有遺腹子,甲戌,生男,代王什翼犍爲之赦境内,名曰涉圭。

大司馬溫以梁、益多寇,周氏世有威名,八月,以甯州刺史周仲孫監益、梁二州諸軍事,領益州刺史。仲孫,光之子也。

秦以光祿勳李俨爲河州刺史,鎮武始。

王猛以潞川之功,請以鄧羌爲司隸。秦王堅下诏曰:“司隸校尉,董牧皇畿,吏責甚重,非所以優禮名将。光武不以吏事處功臣,實貴之也。羌有廉、李之才,朕方委以征伐之事,北平匈奴,南蕩揚、越,羌之任也,司隸何足以嬰之!其進号鎮軍将軍,位特進。”

九月,秦王堅還長安。歸安元侯李俨卒于上邽,堅複以俨子辯爲河州刺史。

冬,十月,秦王堅如鄴,獵于西山,旬馀忘返。伶人王洛叩馬谏曰:“陛下群生所系,今久獵不歸,一旦患生不虞,奈太後、天下何!”堅爲之罷獵還宮。王猛因進言曰:“畋獵誠非急務,王洛之言,不可忘也。”堅賜洛帛百匹,拜官箴左右,自是不複獵。

大司馬溫恃其材略位望,陰蓄不臣之志,嘗撫枕歎曰:“男子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術士杜炅能知人貴賤,溫問炅以己祿位所至,炅曰:“明公勳格宇宙,位極人臣。”溫不悅。溫欲先立功河朔,以收時望,還受九錫。及枋頭之敗,威名頓挫。既克壽春,謂參軍郗超曰:“足以雪枋頭之恥乎?”超曰:“未也。”久之,超就溫宿,中夜,謂溫曰:“明公都無所慮乎?”溫曰:“卿欲有言邪?”超曰:“明公當天下重任,今以六十之年,敗于大舉,不建不世之勳,不足以鎮惬民望!”溫曰:“然則奈何?”超曰:“明公不爲伊、霍之舉者,無以立大威權,鎮壓四海。”溫素有心,深以爲然,遂與之定議。以帝素謹無過,而床第易誣,乃言“帝早有痿疾,嬖人相龍、計好、硃炅寶等,參侍内寝,二美人田氏、孟氏生三男,将建儲立王,傾移皇基。”密播此言于民間,時人莫能審其虛實。

十一月,癸卯,溫自廣陵将還姑孰,屯于白石。丁未,詣建康,諷褚太後,請廢帝,立丞相會稽王昱,并作令草呈之。太後方在佛屋燒香,内侍啓雲:“外有急奏。”太後出,倚戶視奏數行,乃曰:“我本自疑此!”至半,便止,索筆益之曰:“未亡人不幸罹此百憂,感念存沒,心焉如割。”

己酉,溫集百官于朝堂。廢立既曠代所無,莫有識其故典者,百官震忄栗。溫亦色動,不知所爲。尚書仆射王彪之知事不可止,乃謂溫曰:“公阿衡皇家,當倚傍先代。”乃命取《霍光傳》,禮度儀制,定于須臾。彪之朝服當階,神彩毅然,曾無懼容。文武儀準,莫不取定,朝廷以此服之。于是宣太後令,廢帝爲東海王,以丞相、錄尚書事、會稽王昱統承皇極。百官入太極前殿,溫使督護竺瑤、散騎侍郎劉亨收帝玺绶。帝著白帢單衣,步下西堂,乘犢車出神虎門,群臣拜辭,莫不歔欷。侍禦史、殿中監将兵百人衛送東海第。溫帥百官具乘輿法駕,迎會稽王于會稽邸。王于朝堂變服,著平巾帻、單衣,東向流涕,拜受玺绶,是日,即皇帝位,改元。溫出次中堂,分兵屯衛。溫有足疾,诏乘輿入殿。溫撰辭,欲陳述廢立本意,帝引見,便泣下數十行,溫兢懼,竟不能一言而出。

太宰武陵王晞,好習武事,爲溫所忌,欲廢之,以事示王彪之。彪之曰:“武陵親尊,未有顯罪,不可以猜嫌之間便相廢徙。公建立聖明,當崇獎王室,與伊、周同美;此大事,宜更深詳。”溫曰:“此已成事,卿勿複言!”乙卯,溫表“晞聚納輕剽,息綜矜忍;袁真叛逆,事相連染。頃日猜懼,将成亂階。請免晞官,以王歸籓。”從之,并免其世子綜、梁王逢等官。溫使魏郡太守毛安之帥所領宿衛殿中。安之,虎生之弟也。

庚戌,尊褚太後曰崇德太後。

初,殷浩卒,大司馬溫使人赍書吊之。浩子涓不答,亦不詣溫,而與武陵王晞遊。廣州刺史庾蘊,希之弟也,素與溫有隙。溫惡殷、庾宗強,欲去之。辛亥,使其弟祕逼新蔡王晃詣西堂叩頭自列,稱與晞及子綜、著作郎殷涓、太宰長史庾倩、掾曹秀、舍人劉強、散騎常侍庾柔等謀反;帝對之流涕,溫皆收付廷尉。倩、柔,皆蘊之弟也。癸醜,溫殺東海王三子及其母。甲寅,禦史中丞谯王恬承溫旨,請依律誅武陵王晞。诏曰:“悲惋惶怛,非所忍聞,況言之哉!其更詳議!”恬,承之孫也。乙卯,溫重表固請誅晞,詞甚酷切。帝乃賜溫手诏曰:“若晉祚靈長,公便宜奉行前诏;如其大運去矣,請避賢路。”溫覽之,流汗變色,乃奏廢晞及三子,家屬皆徙新安郡。丙辰,免新蔡王晃爲庶人,徙衡陽;殷涓、庾倩、曹秀、劉強、庾柔皆族誅,庾蘊飲鸩死。蘊兄東陽太守友子婦,桓豁之女也,故溫特赦之。庾希聞難,與弟會稽王參軍邈及子攸之逃于海陵陂澤中。溫既誅殷、庾,威勢翕赫,侍中謝安見溫遙拜。溫驚曰:“安石,卿何事乃爾?”安曰:“未有君拜于前,臣揖于後。”

戊午,大赦,增文武位二等。

己未,溫如白石,上書求歸姑孰。庚申,诏進溫丞相,大司馬如故,留京師輔政;溫固辭,仍請還鎮。辛酉,溫自白石還姑孰。

秦王堅聞溫廢立,謂群臣曰:“溫前敗灞上,後敗枋頭,不能思愆自貶以謝百姓,方更廢君以自說,六十之叟,舉動如此,将何以自容于四海乎!諺曰:‘怒其室而作色于父。’其桓溫之謂矣。”

秦車騎大将軍王猛,以六州任重,言于秦王堅,請改授親賢;及府選便宜,辄已停寝,别乞一州自效。堅報曰:“朕之于卿,義則君臣,親逾骨肉,雖複桓、昭之有管、樂,玄德之有孔明,自謂逾之。夫人主勞于求才,逸于得士。既以六州相委,則朕無東顧之憂,非所以爲優崇,乃朕自求安逸也。夫取之不易,守之亦難,苟任非其人,患生慮表,豈獨朕之憂,亦卿之責也,故虛位台鼎而以分陝爲先。卿未照朕心,殊乖素望。新政俟才,宜速铨補;俟東方化洽,當衮衣西歸。”仍遣侍中梁谠詣鄴谕旨,猛乃視事如故。

十二月,大司馬溫奏:“廢放之人,屏之以遠,不可以臨黎元。東海王宜依昌邑故事,築第吳郡。”太後诏曰:“使爲庶人,情有不忍,可特封王。”溫又奏:“可封海西縣侯。”庚寅,封海西縣公。

溫威振内外,帝雖處尊位,拱默而已,常懼廢黜。先是,熒惑守太微端門,逾月而海西廢。辛卯,熒惑逆行入太微,帝甚惡之。中書侍郎郗超在直,帝謂超曰:“命之修短,本所不計,故當無複近日事邪?”超曰:“大司馬臣溫,方内固社稷,外恢經略,非常之事,臣以百口保之。”及超請急省其父,帝曰:“緻意尊公,家國之事,遂至于此,由吾不能以道匡衛,愧歎之深,言何能谕!”因詠庾闡詩雲:“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遂泣下沾襟。帝美風儀,善容止,留心典籍,凝塵滿席,湛如也。雖神識恬暢,然無濟世大略,謝安以爲惠帝之流,但清談差勝耳。

郗超以溫故,朝中皆畏事之。謝安嘗與左衛将軍王坦之共詣超,日旰未得前,坦之欲去,安曰:“獨不能爲性命忍須臾邪?”

秦以河州刺史李辯領興晉太守,還鎮枹罕。徙涼州治金城。張天錫聞秦有兼并之志,大懼,立壇于姑臧南,刑三牲。帥其官屬,遙與晉三公盟。遣從事中郎韓博奉表送盟文,并獻書于大司馬溫,期以明年夏同大舉,會于上邽。是歲,秦益州刺史王統攻隴西鮮卑乞伏司繁于度堅山,司繁帥騎三萬拒統于苑川。統潛襲度堅山,司繁部落五萬馀皆降于統;其衆聞妻子已降秦,不戰而潰。司繁無所歸,亦詣統降。秦王堅以司繁爲南單于,留之長安;以司繁從叔吐雷爲勇士護軍,撫其部衆。

太宗簡文皇帝鹹安二年(壬申,公元三七二年)

春,二月,秦以清河房曠爲尚書左丞,征曠兄默及清河崔逞、燕國韓胤爲尚書郎,北平陽陟、田勰、陽瑤爲著作佐郎,郝略爲清河相,皆關東士望,王猛所薦也。瑤,骛之子也。

冠軍将軍慕容垂言于秦王堅曰:“臣叔父評,燕之惡來輩也,不宜複污聖朝,願陛下爲燕戮之。”堅乃出評爲範陽太守,燕之諸王悉補邊郡。

臣光曰:古之人,滅人之國而人悅,何哉?爲人除害故也。彼慕容評者,蔽君專政,忌賢疾功,愚暗貪虐,以喪其國,國亡不死,逃遁見擒。秦王堅不以爲誅首,又從而寵秩之,是愛一人而不愛一國之人也,其失人心多矣。是以施恩于人而人莫之恩,盡誠于人而人莫之誠。卒于功名不遂,容身無所,由不得其道故也。

三月,戊年,遣侍中王坦之征大司馬溫入輔,溫複辭。

秦王堅诏:“關東之民學通一經,才成一藝者,在所郡縣以禮送之。在官百石以上,學不通一經,才不成一藝者,罷遣還民。”

夏,四月,徙海西公于吳縣西柴裏,敕吳國内史刁彜防衛,又遣禦史顧允監察之。彜,協之子也。

六月,癸酉,秦以王猛爲丞相、中書監、尚書令、太子太傅、司隸校尉,特進、常侍、持節、将軍、侯如故;陽平公融爲使持節、都督六州諸軍事、鎮東大将軍、冀州牧。

庾希、庾邈與故青州刺史武沈之子遵,聚衆夜入京口城,晉陵太守卞眈逾城奔曲阿。希詐稱受海西公密旨誅大司馬溫。建康震擾,内外戒嚴。卞眈發諸縣兵二千人擊希,希敗,閉城自守。溫遣東海内史周少孫讨之。秋,七月,壬辰,拔其城,擒希、邈及其親黨,皆斬之。眈,壺之子也。

甲寅,帝不豫,急召大司馬溫入輔,一日一夜發四诏。溫辭不至。初,帝爲會稽王,娶王述從妹爲妃,生世子道生及弟俞生。道生疏躁無行,母子皆以幽廢死。馀三子,郁、硃生、天流,皆早夭。諸姬絕孕将十年,王使善相者視之,皆曰:“非其人。”又使視諸婢媵,有李陵容者,在織坊中,黑而長,宮人謂之“昆侖”,相者驚曰:“此其人也!”王召之侍寝,生子昌明及道子。己未,立昌明爲皇太子,生十年矣。以道子爲琅邪王,領會稽國,以奉帝母鄭太妃之祀。遺诏:“大司馬溫依周公居攝故事。”又曰:“少子可輔者輔之,如不可,君自取之。”侍中王坦之自持诏入,于帝前毀之。帝曰:“天下,倘來之運,卿何所嫌!”坦之曰:“天下,宣、元之天下,陛下何得專之!”帝乃使坦之改诏曰:“家國事一禀大司馬,如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是日,帝崩。

群臣疑惑,未敢立嗣,或曰:“當須大司馬處分。”尚書仆射王彪之正色曰:“天子崩,太子代立,大司馬何容得異!若先面咨,必反爲所責。”朝議乃定。太子即皇帝位,大赦。崇德太後令,以帝沖幼,加在諒闇,令溫依周公居攝故事。事已施行,王彪之曰:“此異常大事,大司馬必當固讓,使萬機停滞,稽廢山陵,未敢奉令,謹具封還。”事遂不行。

溫望簡文臨終禅位于己,不爾便當居攝。既不副所望,甚憤怨,與弟沖書曰:“遺诏使吾依武侯、王公故事耳。”溫疑王坦之、謝安所爲,心銜之。诏謝安征溫入輔,溫又辭。

八月,秦丞相猛至長字,複加都督中外諸軍事。猛辭曰:“元相之重,儲傅之尊,端右事繁,京牧任大,總督戎機,出納帝命,文武兩寄,巨細并關,以伊、呂、蕭、鄧之賢,尚不能兼,況臣猛之無似!”章三四上,秦王堅不許,曰:“朕方混壹四海,非卿誰可委者?卿之不得辭宰相,猶朕不得辭天下也。”

猛爲相,堅端拱于上,成官總己于下,軍國内外之事,無不由之。猛剛明清肅,善惡著白,放黜屍素,顯拔幽滞,勸課農桑,練習軍旅,官必當才,刑必當罪。由是國富兵強,戰無不克,秦國大治。堅敕太子宏及長樂公丕等曰:“汝事王公,如事我也。”

陽平公融在冀州,高選綱紀,以尚書郎房默、河間相申紹爲治中别駕,清河崔宏爲州從事,管記室。融年少,爲政好新奇,貴苛察;申紹數規正,導以寬和,融雖敬之,未能盡從。後紹出爲濟北太守,融屢以過失聞,數緻譴讓,乃自恨不用紹言。

融嘗坐擅起學舍爲有司所糾,遣主簿李纂詣長安自理;纂憂懼,道卒。融問申紹:“誰可使者?”紹曰:“燕尚書郎高泰,清辯有膽智,可使也。”先是丞相猛及融屢辟泰,泰不起;至是,融謂泰曰:“君子救人之急,卿不得複辭!”泰乃從命。至長安,丞相猛見之,笑曰:“高子伯于今乃來,何其遲也!”泰曰:“罪人來就刑,何問遲速!”猛曰:“何謂也?”泰曰:“昔魯僖公以泮宮發頌,劉宣王以稷下垂聲。今陽平公開建學宮,追蹤劉、魯,未聞明诏褒美,乃更煩有司舉劾。明公阿衡聖朝,懲勸如此,下吏何所逃其罪乎!”猛曰:“是吾過也。”事遂得釋。猛因歎曰:“高子伯豈陽平所宜吏乎!”言于秦王堅。堅召見,悅之,問以爲治之本,對曰:“治本在得人,得人在審舉,審舉在核真,未有官得其人而國家不治者也。”堅曰:“可謂辭簡而理博矣。”以爲尚書郎。秦固請還州,堅許之。

九月,甲寅,追尊故會稽王妃王氏曰順皇後,尊帝母李氏爲淑妃。

冬,十月,丁卯,葬簡文帝于高平陵。

彭城妖人盧悚自稱大道祭酒,事之者八百馀家。十一月,遣弟子許龍如吳,晨,到海西公門,稱太後密诏,奉迎興複;公初欲從之,納保母谏而止。龍曰:“大事垂捷,焉用兒女子言乎!”公曰:“我得罪于此,幸蒙寬宥,豈敢妄動!且太後有诏,便應官屬來,何獨使汝也?汝必爲亂!”因叱左右縛之,龍懼而走。甲午,悚帥衆三百人,晨攻廣莫門。詐稱海西公還,由雲龍門突入殿庭,略取武庫甲仗,門下吏士駭愕不知所爲。遊擊将軍毛安之聞難,帥衆直入雲龍門,手自奮擊;左衛将軍殷康,中領軍桓秘入止車門,與安之并力讨誅之,并黨與死者數百人。海西公深慮橫禍,專飲酒,恣聲色,有子爲育,時人憐之。朝廷以其安于屈辱,故不複爲虞。

秦都督北蕃諸軍事、鎮北大将軍、開府儀同三司、朔方桓侯梁平老卒。平老在鎮十馀年,鮮卑、匈奴憚而愛之。

三吳大旱,饑,人多餓死。

烈宗孝武皇帝上之上

太宗簡文皇帝甯康元年(癸酉,公元三七三年)

春,正月,己醜朔,大赦,改元。

二月,大司馬溫來朝。辛巳,诏吏部尚書謝安、侍中王坦之迎于新亭。是時,都下人情恟恟,或雲欲誅王、謝,因移晉室。坦之甚懼,安神色不變,曰:“晉祚存亡,決于此行。”溫既至,百官拜于道側。溫大陳兵衛,延見朝士,有位望者皆戰懾失色,坦之流汗沾衣,倒執手版。安從容就席,坐定,謂溫曰:“安聞諸侯有道,守在四鄰,明公何須壁後置人邪!”溫笑曰:“正自不能不爾。”遂命左右撤之,與安笑語移日。郗超常爲溫謀主,安與坦之見溫,溫使超卧帳中聽其言。風動帳開,安笑曰:“郗生可謂入幕之賓矣。”時天子幼弱,外有強臣,安與坦之盡忠輔衛,卒安晉室。

溫治盧悚入宮事,收尚書陸始付廷尉,免桓秘官,連坐者甚衆;遷毛安之爲右衛将軍,桓秘由是怨溫。三月,溫有疾,停建康十四日,甲午,還姑孰。

夏,代王什翼犍使燕鳳入貢于秦。

秋,七月,己亥,南郡宣武公桓溫薨。初,溫疾笃,諷朝廷求九錫,屢使人趣之。謝安、王坦之故緩其事,使袁宏具草。宏以示王彪之,彪之歎其文辭之美,因曰:“卿固大才,安可以此示人!”謝安見其草,辄改之,由是曆旬不就。宏密謀于彪之,彪之曰:“聞彼病日增,亦當不複支久,自可更小遲回。”宏從之。溫弟江州刺史沖,問溫以謝安、王坦之所任,溫曰:“渠等不爲汝所處分。”其意以爲,己存,彼必不敢立異,死則非沖所制;若害之,無益于沖,更失時望故也。溫以世子熙才弱,使沖領其衆。于是桓秘與熙弟濟謀共殺沖,沖密知之,不敢入。俄頃,溫薨,沖先遣力士拘錄熙、濟而後臨喪。秘遂被廢棄,熙、濟俱徙長沙。诏葬溫依漢霍光及安平獻王故事。沖稱溫遺命,以少子玄爲嗣,時方五歲,襲封南郡公。

庚戌,加右将軍、荊州刺史桓豁征西将軍,督荊、楊、雍、交、廣五州諸軍事。以江州刺史桓沖爲中軍将軍、都督揚、豫、江三州諸軍事、揚、豫二州刺史,鎮姑孰;竟陵太守桓石秀爲甯遠将軍、江州刺史,鎮尋陽。石秀,豁之子也。沖既代溫居任,盡忠王室,或勸沖誅除時望,專執時權,沖不從。始,溫在鎮,死罪皆專決不請。沖以爲生殺之重,當歸朝廷,凡大辟皆先上,須報,然後行之。

謝安以天子幼沖,新喪元輔,欲請崇德太後臨朝。王彪之曰:“前世人主幼在襁褓,母子一體,故可臨朝;太後亦不能決事,要須顧問大臣。今上年出十歲,垂及冠婚,反令從嫂臨朝,示人君幼弱,豈所以光揚聖德乎!諸公必欲行此,豈仆所制,所惜者大體耳。”安不欲委任桓沖,故使太後臨朝,己得以專獻替裁決,遂不從彪之之言。八月,壬子,太後複臨朝懾政。

梁州刺史楊亮遣其子廣襲仇池,與秦梁州刺史楊安戰,廣兵敗,沮水諸戌皆委城奔潰。亮懼,退守磬險。九月,安進攻漢川。

丙申,以王彪之爲尚書令,謝安爲仆射,領吏部,共掌朝政。安每歎曰:“朝廷大事,衆所不能決者,以咨王公,無不立決。”

以吳國内史刁彜爲徐、兗二州刺史,鎮廣陵。

冬,秦王堅使益州刺史王統、秘書監硃肜帥卒二萬出漢川,前禁将軍毛當、鷹揚将軍徐成帥卒三萬出劍門,入寇梁、益;梁州刺史楊亮帥巴獠萬馀拒之,戰于青谷。亮兵敗,奔固西城。肜遂拔漢中。徐成攻劍門,克之。楊安進攻梓潼,梓潼太守周飏固守涪城,遣步騎數千送母、妻自漢水趣江陵,硃肜邀而獲之,飏遂降于安。十一月,安克梓潼。荊州刺史桓豁遣江夏相竺瑤救梁、益;瑤聞廣漢太守趙長戰死,引兵退。益州刺史周仲孫勒兵拒硃肜于綿竹,聞毛當将至成都,仲孫帥騎五千奔于南中。奉遂取梁、益二州,邛、莋、夜郎皆附于秦。秦王堅以楊安爲益州牧,鎮成都;毛當爲州刺史,鎮漢中;姚苌爲甯州刺史,屯墊江;王統爲南秦州刺史,鎮仇池。

秦王堅欲以周飏爲尚書郎。飏曰:“蒙晉厚恩,但老母見獲,失節于此,母子獲全,秦之惠也。雖公侯之貴,不以爲榮,況郎官乎!”遂不仕。每見堅,或箕踞而坐,呼爲氐賊。嘗值元會,儀衛甚盛,堅問之曰:“晉朝元會,與此何如?”飏攘袂厲聲曰:“犬羊相聚,何敢比拟天朝!”秦人以飏不遜,屢請殺之,堅待之彌厚。

周仲孫坐失守免官。桓沖以冠軍将軍毛虎生爲益州刺史,領建平太守,以虎生子球爲梓潼太守。虎生與球代秦,至巴西,以糧乏,退屯巴東。

以侍中王坦之爲中書令,領丹楊尹。

是歲,鮮卑勃寒寇掠隴右,秦王堅使乞伏司繁讨之。勃寒請降,遂使司繁鎮勇士川。

有彗星出于尾箕,長十馀丈,經太微,掃東井;自四月始見,及秋冬不滅。秦太史令張孟言于秦王堅曰:“尾、箕,燕分;東井,秦分也。令彗起尾、箕而掃東井,十年之後,燕當滅秦;二十年之後,代當滅燕。慕容喔缸有值埽我之仇敵,而布列朝廷,貴盛莫二,臣竊憂之,宜翦其抱魁桀者,以消天變。”堅不聽。

陽平公融上疏曰:“東胡跨據六州,南面稱帝,陛下勞師累年,然後得之,本非慕義而來。今陛下親而幸之,使其父子兄弟森然滿朝,執權履職,勢傾勳舊。臣愚以爲狼虎之心,終不可養,星變如此,願少留意。”堅報曰:“朕方混六合爲一家,視夷狄爲赤子。汝宜息慮,勿懷耿介。夫惟修德可以禳災,苟能内求諸己,何懼外患乎!”

太宗簡文皇帝甯康二年(甲戌,公元三七四年)

春,正月,癸未朔,大赦。

己酉,刁彜卒。二月,癸醜,以王坦之爲都督徐、兗、青三州諸軍事、徐、兗二州刺史,鎮廣陵。诏謝安總中書。安好聲律,期功之慘,不廢絲竹,士大夫效之,遂以成俗。王坦之屢以書苦谏之曰:“天下之寶,當爲天下惜之。”安不能從。

三月,秦太尉建甯列公李威卒。

夏,五月,蜀人張育、楊光起兵擊秦,有衆二萬,遣使來請兵。秦王堅遣鎮軍将軍鄧羌帥甲士五萬讨之。益州刺史竺瑤、威遠将軍桓石虔帥衆三萬攻墊江,姚苌兵敗,退屯五城。瑤、石虔屯巴東。張育自号蜀王,與巴獠酋帥張重、尹萬等五萬馀人進圍成都。六月,育改元黑龍。秋,七月,張育與張重等争權,舉兵相攻,秦楊安、鄧羌襲育,敗之,育與楊光退屯綿竹。八月,鄧羌敗晉兵于涪西。九月,楊安敗張重、尹萬于成都南,重死,斬首二萬三千級。鄧羌擊張育、楊光于綿竹,皆斬之。益州複入于秦。

冬,十二月,有人入秦明光殿大呼曰:“甲申、乙酉,魚羊食人,悲哉無複遺!”秦王堅命執之,不獲。秘書監硃肜、秘書侍郎略陽趙整固請誅諸鮮卑,堅不聽。整,宦官也,博聞強記,能屬文,好直言,上書及面谏,前後五十馀事。慕容垂夫人得幸于堅,堅與之同辇遊于後庭,整歌曰:“不見雀來入燕室,但見浮雲蔽白日。”堅改容謝之,命夫人下辇。

是歲,代王什翼犍擊劉衛辰,南走。

太宗簡文皇帝甯康三年(乙亥,公元三七五年)

春,正月,辛亥,大赦。

夏,五月,丙午,藍田獻侯王坦之卒;臨終與謝安、桓沖書,惟以國家爲憂,言不及私。

桓沖以謝安素有重望,欲以揚州讓之,自求外出。桓氏族黨皆以爲非計,莫不扼腕苦谏,郗超亦深止之,沖皆不聽,處之澹然。甲寅,诏以沖都督徐、豫、兗、青、揚五州諸軍事、徐州刺史,鎮京口;以安領揚州刺史,并加侍中。

六月,秦清河武侯王猛寝疾,秦王堅親爲之祈南、北郊及宗廟、社稷,分遣侍臣遍禱河、嶽諸神。猛疾少療,爲之赦殊死以下。猛上疏曰:“不圖陛下以臣之命而虧天地之德,開辟已來,未之有也。臣聞報德莫如盡言,謹以垂沒之命,竊獻遺款。伏惟陛下,威烈振乎八荒,聲教光乎六合,九州百郡,十居其七,平燕定蜀,有如拾芥。夫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是以古先哲王,知功業之不易,戰戰兢兢,如臨深谷。伏惟陛下,追蹤前聖,天下幸甚!”堅覽之悲恸。秋,七月,堅親至猛第視疾,訪以後事。猛曰:“晉雖僻處江南,然正朔相承,上下安和,臣沒之後,願勿以晉爲圖。鮮卑、西羌,我之仇敵,終爲人患,宜漸除之,以便社稷。”言終而卒。堅比斂,三臨哭,謂太子宏曰:“天不欲使吾平壹六合耶!何奪吾景略之速也!”葬之如漢霍光故事。

八月,癸巳,立皇後五氏,大赦。後,濛之孫也。以後父晉陵太守蘊爲光祿大夫,領五兵尚書,封建昌縣侯,蘊固辭不受。

九月,帝講《孝經》,始覽典和籍,延儒士。謝安薦東莞徐邈補中書舍人,每被顧問,多所匡益。帝或宴集,酣樂之後,好爲手诏詩章以賜侍臣,或文詞率爾,所言穢雜;邈應時收斂還省刊削,皆使可觀,經帝重覽,然後出之,時議以此多邈。

冬,十月,癸酉朔,日有食之。

秦王堅下诏曰:“新喪賢輔,百司或未稱朕心,可置聽訟觀于未央南,朕五日一臨,以求民隐。今天下雖未大定,權可偃武修文,以稱武侯雅旨。其增崇儒教,禁老、莊、圖谶之學,犯者棄市。”妙簡學生,太子及公侯百僚之子皆就學受業;中外四禁、二衛、四軍長上将士,皆令受學。二十人給一經生,教讀音句,後宮置典學以教掖庭,選閹人及女隸敏慧者詣博士授經。尚書郎王佩讀谶,堅殺之,學谶者遂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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