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紀二十】起著雍涒灘,盡上章淹茂,凡三年。
孝宗穆皇帝上之下永和四年(戊申,公元三四八年)
夏,四月,林邑寇九真,殺士民什八九。
趙秦公韬有寵于趙王虎,欲立之,以太子宣長,猶豫未決。宣嘗忤旨,虎怒曰:“悔不立韬也!”韬由是益驕,造堂于太尉府,号曰宣光殿,梁長九丈。宣見而大怒,斬匠,截梁而去;韬怒,增之至十丈。宣聞之,謂所幸楊柸、牟成、趙生曰:“兇豎傲愎乃敢爾!汝能殺之,吾入西宮,當盡以韬之國邑分封汝等。韬死,主上必臨喪,吾因行大事,蔑不濟矣。”柸等許諾。
秋,八月,韬夜與僚屬宴于東明觀,因宿于佛精舍。宣使楊柸等緣獼猴梯而入,殺韬,置其刀箭而去。旦日,宣奏之,虎哀驚氣絕,久之方蘇。将出臨其喪,司空李農谏曰:“害秦公者未知何人,賊在京師,銮輿不宜輕出。”虎乃止,嚴兵發哀于太武殿。宣往臨韬喪,不哭,直言“呵呵”,使舉衾觀屍,大笑而去。收大将軍記室參軍鄭靖、尹武等,将委之以罪。虎疑宣殺韬,欲召之,恐其不入,乃詐言其母杜後哀過危惙;宣不謂見疑,入朝中宮,因留之。建興人史科知其謀,告之;虎使收楊柸、牟成,皆亡去;獲趙生,诘之,具服。虎悲怒彌甚,囚宣于席庫,以鐵環穿其颔而鏁之,取殺韬刀箭,舐其血,哀号震動宮殿。佛圖澄曰:“宣、起皆陛下之子,今爲韬殺宣,是重禍也。陛下若加慈恕,福祚猶長。若必誅之,宣當爲彗星下掃鄴宮。”虎不從。積柴于鄴北,樹标其上,标末置鹿盧,穿之以繩,倚梯柴積。送宣其下,使韬所幸宦者郝稚、劉霸拔其發,抽其舌,牽之登梯。郝稚以繩貫其颔,鹿盧絞上。劉霸斷其手足,斫眼潰腸,如韬之傷。四面縱火,煙炎際天,虎從昭儀已下數千人登中台以觀之。火滅,取灰分置諸門交道中。殺其妻子九人。宣小子才數歲,虎素愛之,抱之而泣,欲赦之,其大臣不聽,就抱中取而殺之。兒挽虎衣大叫,至于絕帶,虎因此發病。又廢其後杜氏爲庶人,誅其四率已下三百人,宦者五十人,皆車裂節解,棄之漳水。洿其東宮以養豬牛。東官衛士十馀萬人皆谪戍涼州。先是,散騎常侍趙攬言于虎曰:“宮中将有變,宜備之。”及宣殺韬,虎疑其知而不告,亦誅之。
朝廷論平蜀之功,欲以豫章郡封桓溫。尚書左丞荀蕤曰:“溫若複平河、洛,将何以賞之?”乃加溫征西大将軍、開府儀同三司,封臨賀郡公;加谯王無忌前将軍;袁喬龍骧将軍,封湘西伯。蕤,崧之子也。
溫既滅蜀,威名大振,朝廷憚之。會稽王昱以揚州刺史殷浩有盛名,朝野推服,乃引爲心膂,與參綜朝權,欲以抗溫,由是與溫寝相疑貳。
浩以征北長史荀羨、前江州刺史王羲之夙有令名,擢羨爲吳國内史,羲之爲護軍将軍,以爲羽翼。羨,蕤之弟;羲之,導之從子也。羲之以爲内外協和,然後國家可安,勸浩及羨不宜與溫構隙,浩不從。
燕王皝有疾,召世子俊屬之曰:“今中原未平,方資賢傑以經世務。恪智勇兼濟,才堪任重,汝其委之,以成吾志!”又曰:“陽士秋士行高潔,忠幹貞固,可托大事,汝善待之!”九月,丙申,薨。
趙王虎議立太子,太尉張舉曰:“燕公斌有武略,彭城公遵有文德,惟陛下所擇。”虎曰:“卿言正起吾意。”戎昭将軍張豺曰:“燕公母賤,又嘗有過;彭城公母前以太子事廢,今立之,臣恐不能無微恨。陛下宜審思之。”初,虎之拔上邽也,張豺獲前趙主曜幼女安定公主,有殊色,納于虎,虎嬖之,生齊公世。豺以虎老病,欲立世爲嗣,冀劉氏爲太後,己得輔政,乃說虎曰:“陛下再立太子,其母皆出于倡賤,故禍亂相尋;今宜擇母貴子孝者立之。”虎曰:“卿勿言,吾知太子處矣。”虎再與群臣議于東堂。虎曰:“吾欲以純灰三斛自滌其腸,何爲專生惡子,年逾二十辄欲殺父!今世方十歲,比其二十,吾已老矣。”乃與張舉、李農定議,令公卿上書請立世爲太子。大司農曹莫不肯署名,虎使張豺問其故,莫頓首曰:“天下重器,不宜立少,故不敢署。”虎曰:“莫,忠臣也,然未達朕意;張舉、李農知朕意矣,可令谕之。”遂立世爲太子,以劉昭儀爲後。
冬,十一月,甲辰,葬燕文明王。世子俊即位,赦境内,遣使詣建康告喪。以弟交爲左賢王,左長史陽骛郎中令。
十二月,以左光祿大夫、領司徒、錄尚書事蔡谟爲侍中、司徒。谟上疏固讓,謂所親曰:“我若爲司徒,将爲後代所曬,義不敢拜也。”
孝宗穆皇帝上之下永和五年(己酉,公元三四九年)
春,正月,辛未朔,大赦。
趙王虎即皇帝位,大赦,改元太甯,諸子皆進爵爲王。故東宮高力等萬馀人谪戍涼州,行達雍城,既不在赦例,又敕雍州剌史張茂送之,茂皆奪其馬,使之步推鹿車,緻糧戍所。高力督定陽梁犢因衆心之怨,謀作亂東歸,衆聞之,皆踴抃大呼。犢乃自稱晉征東大将軍,帥衆攻拔下辨;安西将軍劉甯自安定擊之,爲犢所敗。高力皆多力善射,一當十馀人,雖無兵甲,掠民斧,施一丈柯,攻戰若神,所向崩潰;戍卒皆随之,攻陷郡縣,殺長吏、二千石,長驅而東,比至長安,衆已十萬。樂平王苞盡銳拒之,一戰而敗。犢遂東出潼關,進趣洛陽。趙主虎以李農爲大都督、行大将軍事,統衛軍将軍張賀度等步騎十萬讨之,戰于新安,農等大敗;戰于洛陽,又敗,退壁成臯。
犢遂東掠荥陽、陳留諸郡,虎大懼,以燕王斌爲大都督,督中外諸軍事,統冠軍大将軍姚弋仲、車騎将軍蒲洪等讨之。弋仲将其衆八千馀人至鄴,求見虎。虎病,未之見,引入領軍省,賜以己所禦食。弋仲怒,不食,曰:“主上召我來擊賊,當面見授方略,我豈爲食來邪!且主上不見我,我何以知其存亡邪?”虎力疾見之,弋仲讓虎曰:“兒死,愁邪?何爲而病?兒幼時不擇善人教之,使至于爲逆;既爲逆而誅之,又何愁焉!且汝久病,所立兒幼,汝若不愈,天下必亂。當先憂此,勿憂賊也!犢等窮困思歸,相聚爲盜,所過殘暴,何所能至!老羌爲汝一舉了之!”弋仲情狷直,人無貴賤皆“汝”之,虎亦不之責,于坐授使持節、侍中、征西大将軍賜以铠馬。弋仲曰:“汝看老羌堪破賊否?”乃被铠跨馬于庭中,因策馬南馳,不辭而出。遂與斌等擊犢于荥陽,大破之,斬犢首而還,讨其馀黨,盡滅之。虎命弋仲劍履上殿,入朝不趨,進封西平郡公;蒲洪爲侍中、車騎大将軍、開府儀同三司、都督雍、秦州諸軍事、雍州剌史,進封略陽郡公。
始平人爲勖聚兵自稱将軍,趙樂平王苞讨滅之,誅三千馀家。
夏,四月,益州刺史周撫、龍骧将軍硃焘出範贲,斬之,益州平。
诏遣谒者陳沈如燕,拜慕容俊爲使持節、侍中、大都督、督河北諸軍事、幽、平二州牧、大将軍、大單于、燕王。
桓溫遣督護滕畯帥交、廣之兵擊林邑王文于盧容,爲文所敗,退屯九真。
乙卯,趙王虎病甚,以彭城王遵爲大将軍,鎮關右;燕王斌爲丞相,錄尚書事;張豺爲鎮衛大将軍、領軍将軍、吏部尚書;并受遺诏輔政。
劉後惡斌輔政,恐不利于太子,與張豺謀去之。斌時在襄國,遣使詐謂斌曰:“主上疾已漸翕,王須獵者,可小停也。”斌素好獵,嗜酒,遂留獵,且縱酒。劉氏與豺因矯诏稱斌無忠教之心,免官歸第,使豺弟雄帥龍騰五百人守之。
乙醜,遵自幽州至鄴。敕朝堂受拜,配禁兵三萬遣之,遵涕泣而去。是日,虎疾小瘳,問:“遵至末?”左右對曰:“去已久矣。”虎曰:“恨不見之!”
虎臨西閤,龍騰中郎二百馀人列拜于前。虎問:“何求?”皆曰:“聖體不安,宜令燕王入宿衛,典兵馬。”或言:“乞爲皇太子。”虎曰:“燕王不在内邪?召以來!”左右言:“王酒病,不能入。”虎曰:“促持辇迎之,當付玺授。”亦竟無行者。尋惛眩而入。張豺使張雄矯诏殺斌。
戊辰,劉氏複矯诏以豺爲太保、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如霍光故事。侍中徐統歎曰:“亂将作矣,吾無爲預之。”仰藥而死。
己巳,虎卒,太子世即位,尊劉氏爲皇太後。劉氏臨朝稱制,以張豺爲丞相;豺辭不受,請以彭城王遵、義陽王鑒爲左右丞相,以慰其心,劉氏從之。
豺與太尉張舉謀誅司空李農,舉素與農善,密告之;農奔廣宗,帥乞活數萬家保上白劉氏使張舉統宿衛諸軍圍之。豺以張離爲鎮軍大将軍,監中外諸軍事,以爲己副。
彭城王遵至河内,聞喪;姚弋仲、蒲洪、劉甯及征虜将軍石闵、武衛将軍王鸾等讨梁犢還,遇遵于李城,共說遵曰:“殿下長且賢,先帝亦有意以殿下爲嗣;正以末年惛惑,爲張豺所誤。今女主臨朝,奸臣用事,上白相持未下,京師宿衛空虛,殿下若聲張豺之罪,鼓行而讨之,其誰不開門倒戈而迎殿下者!”遵從之。
五月,遵自李城舉兵,還趣鄴,洛州刺史劉國帥洛陽之衆往會之。檄至鄴,張豺大懼,馳召上白之軍。丙戌,遵軍于蕩陰,戎卒九萬,石闵爲前鋒。豺将出拒之,耆舊、羯士皆曰:“彭城王來奔喪,吾當出迎之,不能爲張豺守城也!”逾城而出;豺斬之,不能止。張離亦帥騰二千,斬關迎遵。劉氏懼,召張豺入,對之悲哭曰:“先帝梓宮未殡,而禍難至此!今嗣子沖幼,托之将軍,将軍将若之何?欲加遵重位,能弭之乎?”豺惶怖不知所出,但雲“唯唯”。乃下诏,以遵爲丞相,領大司馬、大都督、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加黃钺、九錫。己醜,遵至安陽亭,張豺懼而出迎,遵命執之。庚寅,遵擐甲曜兵,入自鳳陽門,升太武前殿,擗踴盡哀,退如東閤。斬張豺于平樂市,夷其三族。假劉氏令曰:“嗣子幼沖,先帝私恩所授,皇業至重,非所克堪,其以遵嗣位。”于是遵即位,大赦,罷上白之圍。辛卯,封世爲谯王,廢劉氏爲太妃,尋皆殺之。李農來歸罪,使複其位。尊母鄭氏爲皇太後,立妃張氏爲皇後,故燕王斌子衍爲皇太子。以義陽王鑒爲侍中、太傅,沛王沖爲太保,樂平王苞爲大司馬,汝陰王琨爲大将軍,武興公闵爲都督中外諸軍事、輔國大将軍。
甲午,鄴中暴風拔樹,震雷,雨雹大如盂升。太武晖華殿災,及諸門觀閣蕩然無馀,乘輿服禦,燒者太半,金石皆盡,火月馀乃滅。
時沛王沖鎮薊,聞遵殺世自立,謂其僚佐曰:“世受先帝之命,遵辄廢而殺之,罪莫大焉!其敕内外戒嚴,孤将親讨之。”于是留甯北将軍沐堅戍幽州,帥衆五萬自薊南下,傳檄燕、趙,所在雲集;比至常山,衆十馀萬,軍于苑鄉;遇遵赦書,沖曰:“皆吾弟也;死者不可複追,何爲複相殘乎!吾将歸矣!”其将陳暹曰:“彭城篡弑自尊,爲罪大矣!王雖北旆,臣将南轅。俟平京師,擒彭城,然後奉迎大駕。”沖乃複進。遵馳遣王擢以書喻沖,沖弗聽。遵使武興公闵及李農等帥精卒十萬讨之,戰于平棘,沖兵大敗。獲沖于元氏,賜死,坑其士卒三萬馀人。
武興公闵言于遵曰:“蒲洪,人傑也;今以洪鎮關中,臣恐秦、雍之地非複國家之有。此雖先帝臨終之命,然陛下踐祚,自宜改圖。”遵從之,罷洪都督,馀如前制。洪怒,歸枋頭,遣使來降。
燕平狄将軍慕容霸上書于燕王俊曰:“石虎窮兇極暴,天之所棄,馀燼僅存,自相魚肉。今中國倒懸,企望仁恤,若大軍一振,勢必投戈。”北平太守孫興亦表言:“石氏大亂,宜以時進取中原。”俊以新遭大喪,弗許。霸馳詣龍城,言于俊曰:“難得而易失者,時也。萬一石氏衰而複興,或有英雄據其成資,豈惟失此大利,亦恐更爲後患。”俊曰:“鄴中雖亂,鄧恒據安樂,兵強糧足,今若伐趙,東道不可由也,當由盧龍;盧龍山徑險狹,虜乘高斷要,首尾爲患,将若之何?”霸曰:“恒雖欲爲石氏拒守,其将士顧家,人懷歸志,若大軍臨之,自然瓦解。臣請爲殿下前驅,東出徒河,潛趣令支,出其不意,彼聞之,勢必震駭,上不過閉門自守,下不免棄城逃潰,何暇禦我哉!然則殿下可以安步而前,無複留難矣。”俊猶豫未決,以問五材将軍封弈,對曰:“用兵之道,敵強則用智,敵弱則用勢。是故以大吞小,猶狼之食豚也;以治易亂,猶日之消雪也。大王自上世以來,積德累仁,兵強士練。石虎極其殘暴,死未瞑目,子孫争國,上下乖亂。中國之民,墜于塗炭,廷頸企踵以待振拔,大王若揚兵南邁,先取薊城,次指鄴都,宣耀威德,懷撫遺民,彼孰不扶老提幼以迎大王?兇黨将望旗冰碎,安能爲害乎!”從事中郎黃泓曰:“今太白經天,歲集畢北,天下易主,陰國受命,此必然之驗也,宜速出師,以承天意。”折沖将軍慕輿根曰:“中國之民困于石氏之亂,鹹思易主以救湯火之急,此千載一時,不可失也。自武宣王以來,招賢養民,務農訓兵,正俟今日。今時至不取,更複顧慮,豈天意未欲使海内平定邪,将大王不欲取天下也?”俊笑而從之。以慕容恪爲輔國将軍,慕容評爲輔弼将軍,左長史陽鹜爲輔義将軍,謂之“三輔”。慕容霸爲前鋒都督、建鋒将軍。選精兵二十馀萬,講武戒嚴,爲進取之計。
六月,葬趙王虎于顯原陵,谥曰武帝,廟号太祖。
桓溫聞趙亂,出屯安陸,遣諸将經營北方。趙揚州刺史王浃舉壽春降,西中郎将陳逵進據壽春。征北大将軍褚裒上表請伐趙,即日戒嚴,直指泗口,朝議以裒事任貴重,不宜深入,宜先遣偏師。裒奏言:“前已遣前鋒督護王頤之等徑造彭城,後遣督護麋嶷進據下邳。今宜速發,以成聲勢。”秋,七月,加裒征讨大都督,督徐、兗、青、揚、豫五州諸軍事,裒帥衆三萬,徑赴彭城,北方士民降附者日以千計。
朝野皆以爲中原指期可複,光祿大夫蔡谟獨謂所親曰:“胡滅誠爲大慶,然恐更贻朝廷之憂。”其人曰:“何謂也?”谟曰:’夫能順天乘時,濟群生于艱難者,非上聖與英雄不能爲也,自馀則莫若度德量力。觀今日之事,殆非時賢所及,必将經營分表,疲民以逞;既而材略疏短,不能副心,财殚力竭,智勇俱困,安得不憂及朝廷乎!”
魯郡民五百馀家相與起兵附晉,求援于褚裒,裒遣部将王龛、李邁将銳卒三千迎之。趙南讨大都督李農帥騎二萬與龛等戰于代陂,龛等大敗,皆沒于趙。八月,裒退屯廣陵。陳逵聞之,焚壽春積聚,毀城遁還。裒上疏乞自貶,诏不許,命裒還鎮京口,解征讨都督。時河北大亂,遺民二十馀萬口渡河欲來歸附,會裒已還,威勢不接,皆不能自拔,死亡略盡。
趙樂平王苞謀帥關右之衆攻鄴,左長史石光、司馬曹曜等固谏,苞怒,殺光等百馀人。苞性貪而無謀,雍州豪傑知其無成,并遣使告晉,梁州刺史司馬勳帥衆赴之。
楊初襲趙西城,破之。九月,涼州官屬共上張重華爲丞相、涼王、雍、秦、涼三州牧。重華屢以錢帛賜左右寵臣;又喜博弈,頗廢政事。從事索振谏曰:“先王夙夜勤儉以實府庫,正以仇恥未雪,志平海内故也。殿下嗣位之初,強寇侵逼,賴重餌之故,得戰士死力,僅保社稷。今蓄積已虛而寇仇尚在,豈可輕有耗散,以與無功之人乎!昔漢光、武躬親萬機,章奏詣阙,報不終日,故能隆中興之業。今章奏停滞,動經時月,下情不得上通,沉冤困于囹圄,殆非明主之事也。”重華謝之。
司馬勳出駱谷,破趙長城戍,壁于懸鈎,去長安二百裏,使治中劉煥攻長安,斬京兆太守劉秀離,又拔賀城;三輔豪傑多殺守令以應勳,凡三十馀壁,衆五萬人。趙樂平王苞乃辍攻鄴之謀,使其将麻秋、姚國等将兵拒勳。趙主遵遣車騎将軍王朗帥精騎二萬以讨勳爲名,因劫苞送鄴。勳兵少,畏朗,不敢進。冬,十月,釋懸鈎,拔宛城,殺趙南陽太守袁景,複還梁州。
初,趙主遵之發李城也,謂武興公闵曰:“努力!事成,以爾爲太子。”既而立太子衍。闵恃功。欲專朝政,遵不聽。闵素骁勇,屢立戰功,夷、夏宿将皆憚之。既爲都督,總内外兵權,乃撫循殿中将士,皆奏爲殿中員外将軍,爵關外侯。遵弗之疑,而更題名善惡以挫抑之,衆鹹怨怒。中書令孟準、左衛将軍王鸾勸遵稍奪闵兵權,闵益恨望,準等鹹勸誅之。
十一月,遵召義陽王鑒、樂平王苞、汝陽王琨、淮南王昭等入議于鄭太後前,曰:“闵不臣之迹漸著,今欲誅之,如何?”鑒等皆曰:“宜然!”鄭氏曰:“李城還兵,無棘奴,豈有今日!小驕縱之,何可遽殺!”鑒出,遣宦者楊環馳以告闵。闵遂劫李農及右衛将軍王基密謀廢遵,使将軍蘇彥、周成帥甲士三千人執遵于南台。遵方與婦人彈棋,問成曰:“反者誰也?”成曰:“義陽王鑒當立。”遵曰:“我尚如是,鑒能幾時!”遂殺之于琨華殿,并殺鄭太後、張後、太子衍、孟準、王鸾及上光祿張斐。鑒即位,大赦。以武興公闵爲大将軍,封武德王,司空李農爲大司馬,并錄尚書事。郎闿爲司空,秦州刺史劉群爲尚書左仆射,侍中盧谌爲中書監。
秦、雍流民相帥西歸,路由枋頭,共推蒲洪爲主,衆至十馀萬。洪子健在鄴,斬關出奔枋頭。鑒懼洪之逼,欲以計遣之,乃以洪爲都督關中諸軍事、征西大将軍、雍州牧、領秦州刺史。洪會官屬,議應受與不;主簿程樸請且與趙連和,如列國分境而治。洪怒曰:“吾不堪爲天子邪,而雲列國乎!”引樸斬之。
都鄉元穆侯褚裒還至京口,聞哭聲甚多,以問左右,對曰:“皆代陂死者之家也。”裒慚憤發疾;十二月,己酉,卒。以吳國内史荀羨爲使持節、監徐、兗二州、揚州之晉陵諸軍事、徐州刺史,時年二十八,中興方伯未有如羨之少者。
趙主鑒使樂平王苞、中書令李松、殿中将軍張才夜攻石闵、李農于琨華殿,不克,禁中擾亂。鑒懼,僞若不知者,夜斬松、才于西中華門,并殺苞。
新興王祗,虎之子也,時鎮襄國,與姚弋仲、蒲洪等連兵,移檄中外,欲共誅闵、農;闵、農以汝陰王琨爲大都督,與張舉及侍中呼延盛帥步騎七萬分讨祗等。
中領軍石成、侍中石啓、前河東太守石晖謀誅闵、農;闵、農皆殺之。龍骧将軍孫伏都、劉铢等帥羯士三千伏于胡天,亦欲誅闵、農。鑒在中台,伏都帥三十馀人将升台挾鑒以攻之。鑒見伏都毀閣道,臨問其故。伏都曰:“李農等反,已在東掖門。臣欲帥衛士以讨之,謹先啓知。”鑒曰:“卿是功臣,好爲官陳力。朕從台上觀,卿勿慮無報也。”于是伏都、铢帥衆攻闵、農,不克,屯于鳳陽門。闵、農帥衆數千毀金明門而入。鑒懼闵之殺己,馳招闵、農,開門内之,謂曰:“孫伏都反,卿宜速讨之。”闵、農攻斬伏都等,自鳳陽至琨華,橫屍相枕,流血成渠。宣令内外六夷,敢稱兵仗者斬。胡人或斬關、或逾城而出者,不可勝數。
闵使尚書王簡、少府王郁帥衆數千守鑒于禦龍觀,懸食以給之。下令城中曰:“近日孫、劉構逆,支黨伏誅,良善一無預也。今日已後,與官同心者留,不同者各任所之。敕城門不複相禁。”于是趙人百裏内悉入城,胡、羯去者填門。闵知胡之不爲己用,班令内外:“趙人斬一胡首送鳳陽門者,文官進位三等,武官悉拜牙門。”一日之中,斬首數萬。闵親帥趙人以誅胡、羯,無貴賤、男女、少長皆斬之,死者二十馀萬,屍諸城外,悉爲野犬豺狼所食。其屯戍四方者,闵皆以書命趙人爲将帥者誅之,或高鼻多須濫死者半。
燕王俊遣使至涼州,約張重華共擊趙。
高句麗王钊送前東夷護軍宋晃于燕,燕王俊赦之,更名曰活,拜爲中尉。
孝宗穆皇帝上之下永和六年(庚戌,公元三五零年)
春,正月,趙大将軍闵欲滅去石氏之迹,托以谶文有“繼趙李”,更國号曰衛,易姓李氏,大赦,改元青龍。太宰趙庶、太尉張舉、中軍将軍張春、光祿大夫石嶽、撫軍石甯、武衛将軍張季及公侯、卿、校、龍騰等萬馀人,出奔襄國,汝陰王琨奔冀州。撫軍将軍張沈據滏口,張賀度據石渎,建義将軍段勤據黎陽,甯南将軍楊群據桑壁,劉國據陽城,段龛據陳留,姚弋仲據滠頭,蒲洪據枋頭,衆各數萬,皆不附于闵。勤,末柸之子;龛,蘭之子也。
王朗、麻秋自長安赴洛陽。秋承闵書,誅朗部胡千馀人。朗奔襄國。秋帥衆歸鄴,蒲洪使其子龍骧将軍雄迎擊,獲之,以爲軍師将軍。
汝陰王琨及張舉、王朗帥衆七萬伐鄴,大将軍闵帥騎千馀與戰于城北;闵操兩刃矛,馳騎擊之,所向摧陷,斬首三千級,琨等大敗而去。闵與李農帥騎三萬讨張賀度于石渎。
閏月,衛主鑒密遣宦者赍書召張沈等,使乘虛襲鄴。宦者以告闵、農,闵、農馳還,廢鑒,殺之,并殺趙主虎三十八孫,盡滅石氏,姚弋仲子曜武将軍益、武衛将軍若帥禁兵數千斬關奔滠頭。弋仲帥衆讨闵,軍于混轎。
司徒申鍾等上尊号于闵,闵以讓李農,農固辭。闵曰:“吾屬故晉人也,今晉室猶存,請與諸君分割州郡,各稱牧、守、公、侯,奉表迎晉天子還都洛陽,何如?”尚書胡睦進曰:“陛下聖德應天,宜登在位,晉氏衰微,遠竄江表,豈能總馭英雄,混壹四海乎!”闵曰:“胡尚書之言,可謂識機知命矣。”乃即皇帝位,大赦,改元永興,國号大魏。
朝廷聞中原大亂,複謀進取。己醜,以揚州刺史殷浩爲中軍将軍、假節、都督揚、豫、徐、兗、青五州諸軍事,以蒲洪爲氐王、使持節、征北大将軍、都督河北諸軍事、冀州剌史、廣川郡公;蒲健爲假節、右将軍、監河北征讨前鋒諸軍事、襄國公。
姚弋仲、蒲洪各有據關右之志。弋仲遣其子襄帥衆五萬擊洪,洪迎擊,破之,斬獲三萬馀級。洪自稱大都督、大将軍、大單于、三秦王,改姓苻氏。以南安雷弱兒爲輔國将軍;安定梁椤爲前将軍,領左長史;馮翊魚遵爲右将軍,領右長史;京兆段陵爲左将軍,領左司馬;王堕爲右将軍,領右司馬;天水趙俱、隴西牛夷、北地辛牢皆爲從事中郎;氐酋毛貴爲單于輔相。
二月,燕王俊使慕容霸将兵二萬自東道出徒河,慕輿于自西道出蠮螉塞,俊自中道出盧龍塞,以伐趙。以慕容恪、鮮于亮爲前驅,命慕輿泥槎山通道。留世子晔守龍城,以内史劉斌爲大司農,與典書令皇甫真留統後事。
霸軍至三陉,趙征東将軍鄧恒惶怖,焚倉庫,棄安樂遁去,與幽州刺史王午共保薊。徙河南部都尉孫泳急入安樂,撲滅馀火,籍其谷帛。霸收安樂、北平兵糧,與俊會臨渠。
三月,燕兵至無終。王午留其将王佗以數千人守薊,與鄧恒走保魯口。乙巳,俊拔薊,執王佗,斬之。俊欲悉坑其士卒千馀人,慕容霸谏曰:“趙爲暴虐,王興師伐之,将以拯民于塗炭而撫有中州也;今始得薊而坑其士卒,恐不可以爲王師之先聲也。”乃釋之。俊入都于薊,中州士女降者相繼。燕兵至範陽,範陽太守李産欲爲石氏拒燕,衆莫爲用,乃帥八城令長出降;俊複以産爲太守。
産子績爲幽州别駕,棄其家從王午在魯口。鄧恒謂午曰:“績鄉裏在北,父已降燕,今雖在此,恐終難相保,徒爲人累,不如去之。”午曰:“此何言也!夫以當今喪亂,而績乃能立義捐家,情節之重,雖古烈士無以過,乃欲以猜嫌害之?燕、趙之士聞之,謂我直相聚爲賊,了無意識。衆情一散,不可複集,此爲坐自屠潰也。”恒乃止。午猶慮諸将不與己同心,或緻非意,乃遣績歸。績始辭午往見燕王俊,俊讓之曰:“卿不識天命,棄父邀名,今日乃始來邪!”對曰:“臣眷戀舊主,志存微節,官身所在,何事非君!殿下方以義取天下,臣未謂得見之晚也。”俊悅,善待之。
俊以弟宜爲代郡城郎,孫泳爲廣甯太守,悉置幽州郡縣守宰。
甲子,俊使中部俟釐慕輿句督薊中留事,自将擊鄧恒于魯口。軍至清梁,恒将鹿勃早将數千人夜襲燕營,半已得入,先犯前鋒都督慕容霸,突入幕下,霸起奮擊,手殺十馀人,早不能進。由是燕軍得嚴,俊謂慕輿根曰:“賊鋒甚銳,宜且避之。”根正色曰:“我衆彼寡,力不相敵,故乘夜來戰,冀萬一獲利。今求賊得賊,正當擊之,複何所疑!王但安卧,臣等自爲王破之!”俊不能自安,内史李洪從俊出營外,屯高冢上。根帥左右精勇數百人從中牙直前擊早,李洪徐整騎隊還助之,早乃退走。衆軍追擊四十馀裏,早僅以身免,所從士卒死亡略盡。俊引兵還薊。
魏主闵複姓冉氏,尊母王氏爲皇太後,立妻董氏爲皇後,子智爲皇太子,胤、明裕皆爲王。以李農爲太宰、領太尉、錄尚書事,封齊王,其子皆封縣公。遣使者持節赦諸軍屯,皆不從。
麻秋說苻洪曰:“冉闵、石祗方相持,中原之亂未可平也。不如先取關中,基業已固,然後東争天下,誰能敵之!”洪深然之。既而秋因宴鸩洪,欲并其衆;世子健收秋斬之。洪謂健曰:“吾所以未入關者,以爲中州可定;今不幸爲豎子所困。中州非汝兄弟所能辦,我死,汝急入關!”言終而卒。健代統其衆,乃去大都督、大将軍、三秦王之号,稱晉官爵,遣其叔父安來告喪,且請朝命。
趙新興王祗即皇帝位于襄國,改元永守。以汝陰王琨爲相國,六夷據州郡擁兵者皆應之。祗以姚弋仲爲右丞相、親趙王,待以殊禮。弋仲子襄,雄勇多才略,士民愛之,請弋仲以爲嗣,弋仲以襄非長子,不許;請者日以千數,弋仲乃使之将兵。祗以襄爲骠騎将軍、豫州刺史、新昌公。又以苻健爲都督河南諸軍事、鎮南大将軍、開府儀同三司,兗州牧、略陽郡公。夏,四月,趙主祗遣汝陰王琨将兵十萬伐魏。
魏主闵殺李農及其三子,并尚書令王谟、侍中王衍、中常待嚴震、趙升。闵遣使臨江告晉曰:“逆胡亂中原,今已誅之;能共讨者,可遣軍來也”。朝廷不應。
五月,廬江太守袁真攻魏合肥,克之,虜其居民而還。
六月,趙汝陰王琨進據邯鄲,鎮南将軍劉國自繁陽會之。魏衛将軍王泰擊琨,大破之,死者萬馀人。劉國還繁陽。
初,段蘭卒于令支,段龛代領其衆,因石氏之亂,擁部落南徙。秋,七月,龛引兵東據廣固,自稱齊王。
八月,代郡人趙榼帥三百馀家叛燕,歸趙并州刺史張平。燕王俊徙廣甯、上谷二郡民于徐無,代郡民于凡城。
王朗之去長安也,朗司馬京兆杜洪據長安,自稱晉征北将軍、雍州刺史,以馮翊張琚爲司馬;關西夷、夏皆應之。苻健欲取之,恐洪知之,乃受趙官爵。以趙俱爲河内太守,戍溫;牛夷爲安集将軍,戍懷;治宮室于枋頭,課民種麥,示無西意,有知而不種者,健殺之以徇。既而自稱晉征西大将軍、都督關中諸軍事、雍州刺史;以武威賈玄碩爲左長史,洛陽梁安爲長史,段純爲左司馬,辛牢爲右司馬,京兆王魚、安定程肱、胡文等爲軍咨祭酒,悉衆而西。以魚遵爲前鋒,行至盟津,爲浮梁以濟。遣弟輔國将軍雄帥衆五千自潼關入,兄子揚武将軍菁帥衆七千自轵關入。臨别,執菁手曰:“若事不捷,汝死河北,我死河南,不複相見。”既濟,焚橋,自帥大衆随雄而進。
杜洪聞之,與健書,侮嫚之。以張琚弟先爲征虜将軍,帥衆萬三千逆戰于潼關之北。先兵大敗,走還長安。洪悉召關中之衆以拒健。洪弟郁勸洪迎健,洪不從;郁帥所部降于健。
健遣苻雄徇渭北。氐酋毛受屯高陵,徐磋屯好畤,羌酋白犢屯黃白,衆各數萬,皆斬洪使,遣子降于健。苻菁、魚遵所過城邑,無不降附。洪懼,固守長安。
張賀度、段勤、劉國、靳豚會于昌城,将攻鄴。魏主闵自将擊之,戰于蒼亭,賀度等大敗,死者二萬八千人,追斬靳豚于陰安,盡俘其衆而歸。闵戎卒三十馀萬,旌旗、钲鼓綿亘百馀裏,雖石氏之盛,無以過也。
故晉散騎常侍隴西辛谧,有高名,曆劉、石之世,征辟皆不就;闵備禮征爲太常。谧遺闵書,以爲:“物極則反,緻至則危。君王功已成矣,宜因茲大捷,歸身晉朝,必有由、夷之廉,享松、喬之壽矣。”因不食而卒。
九月,燕王俊南徇冀州,取章武、河間。初,勃海賈堅,少尚氣節,仕趙爲殿中督。趙亡,堅棄魏主闵還鄉裏,擁部曲數千家。燕慕容評徇勃海,遣使招之,堅終不降。評與戰,擒之。俊以評爲章武太守,封裕爲河間太守。俊與慕容恪皆愛賈堅之材。堅時年六十馀,恪聞其善射,置牛百步上以試之。堅曰:“少之時能令不中,今老矣,往往中之。”乃射再發,一矢拂脊,一矢磨腹,皆附膚落毛,上下如一,觀者鹹服其妙。俊以堅爲樂陵太守,治高城。
苻菁與張先戰于渭北,擒之,三輔郡縣堡壁皆降。冬,十月,苻健長驅至長安,杜洪、張琚奔司竹。
燕王俊還薊,留諸将守之;俊還龍城,谒陵廟。
十一月,魏主闵帥騎十萬攻襄國。署其子太原王胤爲大單于、骠騎大将軍,以降胡一千配之爲麾下。光祿大夫韋謏谏曰:“胡、羯皆我之仇敵,今來歸附,苟存性命耳;萬一爲變,悔之何及!請誅屏降胡,去單于之号,以防微杜漸。”闵方欲撫納群胡,大怒,誅謏及其子伯陽。
甲午,苻健入長安,以民心思晉,乃遣參軍杜山伯詣建康獻捷,并修好于桓溫。于是秦、雍夷夏皆附之。趙涼州刺史石甯獨據上邽不下,十二月,苻雄擊斬之。
蔡谟除司徒,三年不就職;诏書屢下,太後遣使谕意,谟終不受。于是帝臨軒,遣侍中紀據、黃門郎丁纂征谟;谟陳疾笃,使主簿謝攸陳讓。自旦至申,使者十馀返,而谟不至。時帝方八歲,甚倦,問左右曰:“所召人何以至今不來?臨軒何時當竟?”太後以君臣俱疲,乃诏:“必不來者,宜罷朝。”中軍将軍殷浩奏免吏部尚書江A170官。會稽王昱令曹曰:“蔡公傲違上命,無人臣之禮。若人主卑屈于上,大義不行于下,亦不知所以爲政矣。”公卿乃奏:“谟悖慢傲上,罪同不臣,請送廷尉以正刑書。”谟懼,帥子弟素服詣阙稽颡,自到廷尉待罪。殷浩欲加谟大辟。會徐州刺史荀羨入朝,浩以問羨,羨曰:“蔡公今日事危,明日必有桓、文之舉。”浩乃止。下诏免谟爲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