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紀二】起昭陽大荒落,盡屠維大淵獻,凡七年。
世祖武皇帝上之下泰始九年(癸巳,公元二七三年)
春,正月,辛酉,密陵元侯鄭袤卒。
二月,癸巳,樂陵武公石苞卒。
三月,立皇子祗爲東海王。
吳以陸抗爲大司馬、荊州牧。
夏,四月,戊辰朔,日有食之。
初,鄧艾之死,人皆冤之,而朝廷無爲之辨者。及帝即位,議郎敦煌段灼上疏曰:“鄧艾心懷至忠,而荷反逆之名,平定巴、蜀而受三族之誅。艾性剛急,矜功伐善,不能協同朋類,故莫肯理之。臣竊以爲艾本屯田掌犢人,寵位已極,功名已成,七十老公,複何所求!正以劉禅初降,遠郡未附,矯令承制,權安社稷。鍾會有悖逆之心。畏艾威名,因其疑似,構成其事。艾被诏書,即遣強兵,束身就縛,不敢顧望,誠自知奉見先帝,必無當死之理也。會受誅之後,艾官屬将吏,愚戆相聚,自共追艾,破壞檻車,解其囚執。艾在困地,狼狽失據,未嘗與腹心之人有平素之謀,獨受腹背之誅,豈不哀哉!陛下龍興,闡弘大度,謂可聽艾歸葬舊墓,還其田宅,以平蜀之功繼封其後,使艾阖棺定谥,死無所恨,則天下徇名之士,思立功之臣,必投湯火,樂爲陛下死矣!”帝善其言而未能從。會帝問給事中樊建以諸葛亮之治蜀,曰:“吾獨不得如亮者而臣之乎?”建稽首曰:“陛下知鄧艾之冤而不能直,雖得亮,得無如馮唐之言乎!”帝笑曰:“卿言起我意。”乃以艾孫朗爲郎中。
吳人多言祥瑞者,吳主以問侍中韋昭,昭曰:“此家人筐箧中物耳!”昭領左國史,吳主欲爲其父作紀,昭曰:“文皇不登帝位,當爲傳,不當爲紀。”吳主不悅,漸見責怒。昭憂懼,自陳衰老,求去侍、史二官,不聽。時有疾病,醫藥監護,持之益急。吳主飲群臣酒,不問能否,率以七升爲限。至昭,獨以茶代之,後更見逼強。又酒後常使侍臣嘲弄公卿,發摘私短以爲歡;時有愆失,辄見收縛,至于誅戮。昭以爲外相毀傷,内長尤恨,使群臣不睦,不爲佳事,故但難問經義而已。吳主以爲不奉诏命,意不忠盡,積前後嫌忿,遂收昭付獄。昭因獄吏上辭,獻所著書,冀以此求免。而吳主怪其書垢故,更被诘責,遂誅昭,徙其家于零陵。
五月,以何曾領司徒。
六月,乙未,東海王祗卒。
秋,七月,丁酉朔,日有食之。
诏選公卿以下女備六宮,有蔽匿者以不敬論。采擇未畢,權禁天下嫁娶。帝使楊後擇之,後惟取潔白長大而舍其美者。帝愛卞氏女,欲留之。後曰:“卞氏三世後族,不可屈以卑位。”帝怒,乃自擇之,中選者以绛紗系臂,公卿之女爲三夫人、九嫔、二千石、将、校女補良人以下。
九月,吳主悉封其子弟爲十一王,王給三千兵。大赦。
是歲,鄭沖以壽光公罷。
吳主愛姬遣人至市奪民物,司市中郎将陳聲素有寵于吳主,繩之以法。姬訴于吳主,吳主怒,假他事燒鋸斷聲頭,投其身于四望之下。
世祖武皇帝上之下泰始十年(甲午,公元二七四年)
春,正月,乙未,日有食之。
閏月,癸酉,壽光成公鄭沖卒。
丁亥,诏曰:“近世以來,多由内寵以登後妃,亂尊卑之序;自今不得以妾媵爲正嫡。”分幽州置平州。
三月,癸亥,日有食之。
诏又取良家及小将吏女五千馀人入宮選之,母子号哭于宮中,聲聞于外。
夏,四月,己未,臨淮康公荀顗卒。
吳左夫人王氏卒。吳主哀念,數月不出,葬送甚盛。時何氏以太後故,宗族驕橫。吳主舅子何都貌類吳主,民間訛言:“吳主已死,立者何都也。”會稽又訛言:“章安侯奮當爲天子。”奮母仲姬墓在豫章,豫章太守張俊爲之掃除。臨海太守奚熙與會稽太守郭誕書,非議國政;誕但白熙書,不白妖言。吳主怒,收誕系獄,誕懼。功曹邵疇曰:“疇在,明府何憂?”遂詣吏自列曰:“疇廁身本郡,位極朝右,以噂沓之語,本非事實,疾其醜聲,不忍聞見,欲含垢藏疾,不彰之翰墨,鎮躁歸靜,使之自息。故誕屈其所是,默以見從。此之爲愆,實由于疇。不敢逃死,歸罪有司。”因自殺。吳主乃免誕死,送付建安作船。遣其舅三郡督何植收奚熙。熙發兵自守,其部曲殺熙,送首建業。又車裂張俊,皆夷三族。并誅章安侯奮及其五子。
秋,七月,丙寅,皇後楊氏殂。初,帝以太子不慧,恐不堪爲嗣,常密以訪後。後曰:“立子以長不以賢,豈可動也!”鎮軍大将軍胡奮女爲貴嫔,有寵于帝,後疾笃,恐帝立貴嫔爲後,緻太子不安,枕帝膝泣曰:“叔父駿女芷有德色,願陛下以備六宮。”帝流涕許之。
以前太常山濤爲吏部尚書。濤典選十馀年,每一官缺,辄擇才資可爲者啓拟數人,得诏旨有所向,然後顯奏之。帝之所用,或非舉首,衆情不察,以濤輕重任意,言之于帝,帝益親愛之。濤甄拔人物,各爲題目而奏之,時稱“山公啓事”。
濤薦嵇紹于帝,請以爲秘書郎,帝發诏征之。紹以父康得罪,屏居私門,欲辭不就。濤謂之曰:“爲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時,猶有消息,況于人乎!”紹乃應命,帝以爲秘書丞。
初,東關之敗,文帝問僚屬曰:“近日之事,誰任其咎?”安東司馬王儀,修之子也,對曰:“責在元帥。”文帝怒曰:“司馬欲委罪孤邪!”引出斬之。儀子裒痛父非命,隐居教授,三征七辟,皆不就。未嘗西向而坐,廬于墓側,旦夕攀柏悲号,涕淚著樹,樹爲之枯。讀《詩》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未嘗不三複流涕,門人爲之廢《蓼莪》。家貧,計口而田,度身而蠶;人或饋之,不受;助之,不聽。諸生密爲刈麥,裒辄棄之。遂不仕而終。
臣光曰:昔舜誅鲧而禹事舜,不敢廢至公也。嵇康、王儀,死皆不以其罪,二子不仕晉室可也。嵇紹苟無蕩陰之忠,殆不免于君子之譏乎!
吳大司馬陸抗疾病,上疏曰:“西陵、建平,國之蕃表,即處上流,受敵二境。若敵泛舟順流,星奔電邁,非可恃援他部以救倒縣也。此乃社稷安危之機,非徒封疆侵陵小害也。臣父遜,昔在西垂上言:‘西陵,國之西門,雖雲易守,亦複易失。若有不守,非但失一郡,荊州非吳有也。如其有虞,當傾國争之。’臣前乞屯精兵三萬,而主者循常,未肯差赴。自步闡以後,益更損耗。今臣所統千裏,外禦強對,内懷百蠻,而上下見兵,财有數萬,羸敝日久,難以待變。臣愚,以爲諸王幼沖,無用兵馬以妨要務;又,黃門宦官開立占募,兵民避役,逋逃入占。乞特诏簡閱,一切料出,以補疆場受敵常處,使臣所部足滿八萬,省息衆務,并力備禦,庶幾無虞。若其不然,深可憂也!臣死之後,乞以西方爲屬。”及卒,吳主使其子晏、景、玄、機、雲分将其兵。機、雲皆善屬文,名重于世。
初,周鲂之子處,膂力絕人,不修細行,鄉裏患之。處嘗問父老曰:“今時和歲豐而人不樂,何邪?”父老歎曰:“三害不除,何樂之有!”處曰:“何謂也?”父老曰:“南山白額虎,長橋蛟,并子爲三矣。”處曰:“若所患止此,吾能除之。”乃入山求虎,射殺之,因投水,搏殺蛟。遂從機、雲受學,笃志讀書,砥節砺行,比及期年,州府交辟。
八月,戊申,葬元皇後于峻陽陵。帝及群臣除喪即吉,博士陳逵議,以爲:“今時所行,漢帝權制;太子無有國事,自宜終服。”尚書杜預以爲:“古者天子、諸侯三年之喪,始同齊、斬,既葬除服,諒闇以居,心喪終制。故周公不言高宗服喪三年而雲諒闇,此服心喪之文也;叔向不譏景王除喪而譏其宴樂已早,明既葬應除,而違諒闇之節也。君子之于禮,存諸内而已。禮非玉帛之謂,喪豈衰麻之謂乎!太子出則撫軍,守則監國,不爲無事,宜卒哭除衰麻,而以諒闇終三年。”帝從之。
臣光曰:規矩主于方圓,然庸工無規矩,則方圓不可得而制也;衰麻主于哀戚,然庸人無衰麻,則哀戚不可得而勉也。《素冠》之詩,正爲是矣。杜預巧飾《經》、《傳》以附人情,辯則辯矣,臣謂不若陳逵之言質略而敦實也。
九月,癸亥,以大将軍陳骞爲太尉。
杜預以孟津渡險,請建河橋于富平津。議者以爲:“殷、周所都,曆聖賢而不作者,必不可立故也。”預固請爲之。及橋成,帝從百寮臨會,舉觞屬預曰:“非君,此橋不立。”對曰:“非陛下之明,臣亦無所施其巧。”
是歲,邵陵厲公曹芳卒。初,芳之廢遷金墉也,太宰中郎陳留範粲素服拜送,哀動左右。遂稱疾不出,陽狂不言,寝所乘車,足不履地。子孫有婚宦大事,辄密谘焉,合者則色無變,不合則眠寝不安,妻子以此知其旨。子喬等三人,并棄學業,絕人事,侍疾家庭,足不出邑裏。及帝即位,诏以二千石祿養病,加賜帛百匹,喬以父疾笃,辭不敢受。粲不言凡三十六年,年八十四,終于所寝之車。
吳比三年大疫。
世祖武皇帝上之下鹹甯元年(乙未,公元二七五年)
春,正月,戊午朔,大赦,改元。
吳掘地得銀尺,上有刻文。吳主大赦,改元天冊。
吳中書令賀邵,中風不能言,去職數月,吳主疑其詐,收付酒藏,掠考千數,卒無一言,乃燒鋸斷其頭,徙其家屬于臨海。又誅樓玄子孫。
夏,六月,鮮卑拓跋力微複遣其子沙漠汗入貢,将還,幽州刺史衛瓘表請留之,又密以金賂其諸部大人離間之。
秋,七月,甲申晦,日有食之。
冬,十二月,丁亥,追尊宣帝廟曰高祖,景帝曰世宗,文帝曰太祖。
大疫,洛陽死者以萬數。
世祖武皇帝上之下鹹甯二年(丙申,公元二七六年)
春,令狐豐卒,弟宏繼立,楊欣讨斬之。
帝得疾,甚劇,及愈,群臣上壽。诏曰:“每念疫氣死亡者,爲之怆然。豈以一身之休息,忘百姓之艱難邪!”諸上禮者,皆絕之。
初,齊王攸有寵于文帝,每見攸,辄撫床呼其小字曰:“此桃符座也!”幾爲太子者數矣。臨終,爲帝叙漢淮南王、魏陳思王事而泣,執攸手以授帝。太後臨終,亦流涕謂帝曰:“桃符性急,而汝爲兄不慈,我若不起,必恐汝不能相容,以是屬汝,勿忘我言!”及帝疾甚,朝野皆屬意于攸。攸妃,賈充之長女也,河南尹夏侯和謂充曰:“卿二婿,親疏等耳。立人當立德。”充不答。攸素惡荀勖及左衛将軍馮紞傾谄,勖乃使紞說帝曰:“陛下前日疾苦不愈,齊王爲公卿百姓所歸,太子雖欲高讓,其得免乎!宜遣還籓,以安社稷。”帝陰納之,乃徙和爲光祿勳,奪充兵權,而位遇無替。
吳施但之亂,或谮京下督孫楷于吳主曰:“楷不時赴讨,懷兩端。”吳主數诘讓之,征爲宮下鎮、骠騎将軍。楷自疑懼,夏,六月,将妻子來奔;拜車騎将軍,封丹楊侯。
秋,七月,吳人或言于吳主曰:“臨平湖自漢末薉塞,長老言:‘此湖塞,天下亂;此湖開,開下平。’近無故忽更開通,此天下當太平,青蓋入洛之祥也。”吳主以問奉禁都尉曆陽陳訓,對曰:“臣止能望氣,不能達湖之開塞。”退而告其友曰:“青蓋入洛者,将有銜璧之事,非吉祥也。”
或獻小石刻“皇帝”字,雲得于湖邊。吳主大赦,改元天玺。
湘東太守張詠不出算缗,吳主就在所斬之,徇首諸郡。會稽太守車浚公清有政績,值郡旱饑,表求振貸。吳主以爲收私恩,遣使枭首。尚書熊睦微有所谏,吳主以刀镮撞殺之,身無完肌。
八月,已亥,以何曾爲太傅,陳骞爲大司馬,賈充爲太尉,齊王攸爲司空。
吳曆陽山有七穿骈羅,穿中黃赤,俗謂之石印,雲:“石印封發,天下當太平。”曆陽長上言石印發,吳主遣使者以太牢祠之。使者作高梯登其上,以硃書石曰:“楚九州渚,吳九州都。揚州士,作天子,四世治,太平始。”還以聞。吳主大喜,封其山神爲王,大赦,改明年元曰天紀。
冬,十月,以汝陰王駿爲征西大将軍,羊祜爲征南大将軍,皆開府辟召,儀同三司。
祜上疏請伐吳,曰:“先帝西平巴、蜀,南和吳、會,庶幾海内得以休息。而吳複背信,使邊事更興。夫期運雖天所授,而功業必因人而成,不一大舉掃滅,則兵役無時得息也。蜀平之時,天下皆謂吳當并亡,自是以來,十有三年矣。夫謀之雖多,決之欲獨。凡以險阻得全者,謂其勢均力敵耳。若輕重不齊,強弱異勢,雖有險阻,不可保也。蜀之爲國,非不險也,皆雲一夫荷戟,千人莫當。及進兵之日,曾無籓籬之限,乘勝席卷,徑至成都,漢中諸城,皆鳥栖而不敢出,非無戰心,誠力不足以相抗也。及劉禅請降,諸營堡索然俱散。今江、淮之險不如劍閣,孫皓之暴過于劉禅,吳人之困甚于巴、蜀,而大晉兵力盛于往時。不于此際平壹四海,而更阻兵相守,使天下困于征戍,經曆盛衰,不可長久也。今若引梁、益之兵水陸俱下,荊、楚之衆進臨江陵,平南、豫州直指夏口,徐、揚、青、兗并會秣陵,以一隅之吳當天下之衆,勢分形散,所備皆急。巴、漢奇兵出其空虛,一處傾壞則上下震蕩,雖有智者不能爲吳謀矣。吳緣江爲國,東西數千裏,所敵者大,無有甯息。孫皓恣情任意,與下多忌,将疑于朝,士困于野,無有保世之計,一定之心;平常之日,猶懷去就,兵臨之際,必有應者,終不能齊力緻死已可知也。其俗急速不能持久,弓弩戟楯不如中國,唯有水戰是其所便,一入其境,則長江非複所保,還趣城池,去長入短,非吾敵也。官軍縣進,人有緻死之志,吳人内顧,各有離散之心,如此,軍不逾時,克可必矣。”帝深納之。而朝議方以秦、涼爲憂,祜複表曰:“吳平則胡自定,但當速濟大功耳。”議者多有不同,賈充、荀勖、馮紞尤以伐吳爲不可。祜歎曰:“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天與不取,豈非更事者恨于後時哉!”唯度支尚書杜預、中書令張華與帝意合,贊成其計。
丁卯,立皇後楊氏,大赦。後,元皇後之從妹也,美而有婦德。帝初聘後,後叔父珧上表曰:“自古一門二後,未有能全其宗者,乞藏此表于宗廟,異日如臣之言,得以免禍。”帝許之。
十二月,以後父鎮軍将軍駿爲車騎将軍,封臨晉侯。尚書褚略、郭弈皆表駿小器,不可任社稷之重,帝不從。駿驕傲自得,胡奮謂駿曰:“卿恃女更益豪邪!曆觀前世,與天家婚,未有不滅門者,但早晚事耳。”駿曰:“卿女不在天家乎?”奮曰:“我女與卿女作婢耳,何能爲損益乎!”
世祖武皇帝上之下鹹甯三年(丁酉,公元二七七年)
春,正月,丙子朔,日有食之。
立皇子裕爲始平王;庚寅,裕卒。
三月,平虜護軍文鴦督涼、秦、雍州諸軍讨樹機能,破之,諸胡二十萬口來降。
夏,五月,吳将邵、夏祥帥衆七千馀人來降。
秋,七月,中山王睦坐招誘逋亡,貶爲丹水縣侯。
有星孛于紫宮。
衛将軍楊珧等建議,以爲:“古者封建諸候,所以籓衛王室;今諸王公皆在京師,非扞城之義。又,異姓諸将居邊,宜參以親戚。”帝乃诏諸王各以戶邑多少爲三等,大國置三軍五千人,次國二軍三千人,小國一軍一千一百人;諸王爲都督者,各徙其國使相近。八月,癸亥,徙扶風王亮爲汝南王,出爲鎮南大将軍,都督豫州諸軍事;琅邪王倫爲趙王,督鄴城守事;勃海王輔爲太原王,監并州諸軍事;以東莞王亻由在徐州,徙封琅邪王;汝陰王駿在關中,徙封扶風王;又徙太原王颙爲河間王,汝南王柬爲南陽王。輔,孚之子;颙,孚之孫也。其無官者,皆遣就國。諸王公戀京師,皆涕泣而去。又封皇子玮爲始平王,允爲濮陽王,該爲新都王,遐爲清河王。
其異姓之臣有大功者,皆封郡公、郡侯。封賈充爲魯郡公,追封王沈爲博陵郡公。徙封巨平侯羊祜爲南城郡侯,祜固辭不受。祜每拜官爵,常多避讓,至心素著,故特見申于分列之外。祜曆事二世,職典樞要,凡謀議損益,皆焚其草,世莫得聞,所進達之人皆不知所由。常曰:“拜官公朝,謝恩私門,吾所不敢也。”
兗、豫、徐、青、荊、益、梁七州大水。
冬,十二月,吳夏口督孫慎入江夏、汝南,略千馀家而去。诏遣侍臣诘羊祜不追讨之意,并欲移荊州。祜曰:“江夏去襄陽八百裏,比知賊問,賊已去經日,步軍安能追之!勞師以免責,非臣志也。昔魏武帝置都督,類皆與州相近,以兵勢好合惡離故也。疆場之間,一彼一此,慎守而已。若辄徙州,賊出無常,亦未知州之所宜據也。”
是歲,大司馬陳骞自揚州入朝,以高平公罷。
吳主以會稽張俶多所谮白,甚見寵任,累遷司直中郎将,封侯。其父爲山陰縣卒,知俶不良,上表曰:“若用俶爲司直,有罪,乞不從坐。”吳主許之。俶表置彈曲二十人,專糾司不法,于是吏民各以愛憎互相告讦,獄犴盈溢,上下嚣然。俶大爲奸利,驕奢暴橫,事發,父子皆車裂。
衛瓘遣拓跋沙漠汗歸國。自沙漠汗入質,力微可汗諸子在側者多有寵。及沙漠汗歸,諸部大人共谮而殺之。既而力微疾笃,烏桓王庫賢親近用事,受衛瓘賂,欲擾動諸部,乃砺斧于庭,謂諸大人曰:“可汗恨汝曹讒殺太子,欲盡收汝曹長子殺之。”諸大人懼,皆散走。力微以憂卒,時年一百四。子悉祿立,其國遂衰。
初,幽、并二州皆與鮮卑接,東有務桓,西有力微,多爲邊患。衛瓘密以計間之,務桓降而力微死。朝廷嘉瓘功,封其弟爲亭侯。
世祖武皇帝上之下鹹甯四年(戊戌,公元二七八年)
春,正月,庚午朔,日有食之。
司馬督東平馬隆上言:“涼州刺史楊欣失羌戎之和,必敗。”夏,六月,欣與樹機能之黨若羅拔能等戰于武威,敗死。
弘訓皇後羊氏殂。
羊祜以病求入朝,既至,帝命乘辇入殿,不拜而坐。祜面陳伐吳之計,帝善之。以祜病,不宜數入,更遣張華就問籌策。祜曰:“孫皓暴虐已甚,于今可不戰而克。若皓不幸而沒,吳人更立令主,雖有百萬之衆,長江未可窺也,将爲後患矣!”華深然之。祜曰:“成吾志者,子也。”帝欲使祜卧護諸将,祜曰:“取吳不必臣行,但既平之後,當勞聖慮耳。功名之際,臣不敢居。若事了,當有所付授,願審擇其人也。”
秋,七月,己醜,葬景獻皇後于峻平陵。
司、冀、兗、豫、荊、揚州大水,螟傷稼。诏問主者:“何以佐百姓?”度支尚書杜預上疏,以爲:“今者水災,東南尤劇,宜敕兗、豫等諸州留漢氏舊陂,繕以蓄水外,馀皆決瀝,令饑者盡得魚菜螺蜯之饒,此目下日給之益也。水去之後,填淤之田,畝收數鍾,此又明年之益也。典牧種牛有四萬五千馀頭,不供耕駕,至有老不穿鼻者,可分以給民,使及春耕;谷登之後,責其租稅,此又數年以後之益也。”帝從之,民賴其利。預在尚書七年,損益庶政,不可勝數,時人謂之“杜武庫”,言其無所不有也。
九月,以何曾爲太宰;辛巳,以侍中、尚書令李胤爲司徒。
吳主忌勝己者,侍中、中書令張尚,纮之孫也,爲人辯捷,談論每出其表,吳主積以緻恨。後問:“孤飲酒可以方誰?”尚曰:“陛下有百觚之量。”吳主曰:“尚知孔丘不王,而以孤方之。”因發怒,收尚。公卿已下百馀人,詣宮叩頭,請尚罪,得減死,送建安作船,尋就殺之。
冬,十月,征征北大将軍衛瓘爲尚書令。是時,朝野鹹知太子昏愚,不堪爲嗣,瓘每欲陳啓而未敢發。會侍宴陵雲台,瓘陽醉,跪帝床前曰:“臣欲有所啓。”帝曰:“公所言何邪?”瓘欲言而止者三,因以手撫床曰:“此座可惜!”帝意悟,因謬曰:“公真大醉邪?”瓘于此不複有言。帝悉召東宮官屬,爲設宴會,而密封尚書疑事,令太子決之。賈妃大懼,倩外人代對,多引古義。給使張泓曰:“太子不學,陛下所知,而答诏多引古義,必責作草主,更益譴負,不如直以意對。”妃大喜,謂泓曰:“便爲我好答,富貴與汝共之。”泓即具草令太子自寫。帝省之,甚悅,先以示瓘,瓘大踧觯衆人乃知瓘嘗有言也。賈充密遣人語妃雲:“衛…徖吓,幾破汝家!”
吳人大佃皖城,欲謀入寇。都督揚州諸軍事王渾遣揚州刺史應綽攻破之,斬首五千級,焚其積谷百八十馀萬斛,踐稻田四千馀頃,毀船六百馀艘。
十一月,辛巳,太醫司馬程據獻雉頭裘,帝焚之于殿前。甲申。敕内外敢有獻奇技異服者,罪之。
羊祜疾笃,舉杜預自代。辛卯,以預爲鎮南大将軍、都督荊州諸軍事。祜卒,帝哭之甚哀。是日,大寒,涕淚沾須鬓皆爲冰。祜遺令不得以南城侯印入柩。帝曰:“祜固讓曆年,身沒讓存,今聽複本封,以彰高美。”南州民聞祜卒,爲之罷市,巷哭聲相接。吳守邊将士亦爲之泣。祜好遊岘山,襄陽人建碑立廟于其地,歲時祭祀,望其碑者無不流涕,因謂之堕淚碑。
杜預至鎮,簡精銳,襲吳西陵督張政,大破之。政,吳之名将也,恥以無備取敗,不以實告吳主。預欲間之,乃表還其所獲。吳主果召政還,遣武昌監留憲代之。
十二月,丁未,朗陵公何曾卒。曾厚自奉養,過于人主。司隸校尉東萊劉毅數劾奏曾侈汰無度,帝以其重臣,不問。及卒,博士新興秦秀議曰:“曾驕奢過度,名被九域。宰相大臣,人之表儀,若生極其情,死又無貶,王公貴人複何畏哉!謹按《谥法》,‘名與實爽曰缪,怙亂肆行曰醜’,宜谥缪醜公。”帝策谥曰孝。
前司隸校尉傅玄卒。玄性峻急,每有奏劾,或值日暮,捧白簡,整簪帶,竦踴不寐,坐而待旦。由是貴遊震懾,台閣生風。玄與尚書左丞博陵崔洪善,洪亦清厲骨鲠,好面折人過,而退無後言,人以是重之。
鮮卑樹機能久爲邊患,仆射李憙請發兵讨之,朝議皆以爲出兵重事,虜不足憂。
世祖武皇帝上之下鹹甯五年(己亥,公元二七九年)
春,正月,樹機能攻陷涼州。帝甚悔之,臨朝而歎曰:“誰能爲我讨此虜者?”司馬督馬隆進曰:“陛下能任臣,臣能平之。”帝曰:“必能平賊,何爲不任,顧方略何如耳!”隆曰:“臣願募勇士三千人,無問所從來,帥之以西,虜不足平也。”帝許之。乙醜,以隆爲讨虜護軍、武威太守。公卿皆曰:“見兵已多,不宜橫設賞募,隆小将妄言,不足信也。”帝不聽。隆募能引弓四鈞、挽弩九石者取之,立标簡試。自旦至日中,得三千五百人。隆曰:“足矣。”又請自至武庫選仗,武庫令與隆忿争,禦史中丞劾奏隆。隆曰:“臣當畢命戰場,武庫令乃給以魏時朽仗,非陛下所以使臣之意也。”帝命惟隆所取,仍給三年軍資而遣之。
初,南單于呼廚泉以兄于扶羅子豹爲左賢王,及魏武帝分匈奴爲五部,以豹爲左部帥。豹子淵,幼而俊異,師事上黨崔遊,博習經史。嘗謂同門生上黨硃紀、雁門範隆曰:“吾常恥随、陸無武,绛、灌無文。随、陸遇高帝而不能建封侯之業,降、灌遇文帝而不能興庠序之教,豈不惜哉!”于是兼學武事。及長,猿臂善射,膂力過人,姿貌魁偉。爲任子在洛陽,王渾及子濟皆重之,屢薦于帝,帝召與語,悅之。濟曰:“淵有文武長才,陛下任以東南之事,吳不足平也。”孔恂、楊珧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淵才器誠少比,然不可重任也。”及涼州覆沒,帝問将于李憙,對曰:“陛下誠能發匈奴五部之衆,假劉淵一将軍之号,使将之而西,樹機能之首可指日而枭也。”孔恂曰:“淵果枭樹機能,則涼州之患方更深耳。”帝乃止。
東萊王彌家世二千石,彌有學術勇略,善騎射,青州人謂之“飛豹”。然喜任俠,處士陳留董養見而謂之曰:“君好亂樂禍,若天下有事,不作士大夫矣。”淵與彌友善,謂稱曰:“王、李以鄉曲見知,每相稱薦,适足爲吾患耳。”因歔欷流涕。齊王攸聞之,言于帝曰:“陛下不除劉淵,臣恐并州不得久安。”王渾曰:“大晉方以信懷殊俗,奈何以無形之疑殺人侍子乎?何德度之不弘也!”帝曰:“渾言是也。”會豹卒,以淵代爲左部帥。
夏,四月,大赦。
除部曲督以下質任。
吳桂林太守修允卒,其部曲應分給諸将。督将郭馬、何典、王族等累世舊軍,不樂離别,會吳主料實廣州戶口,馬等因民心不安,聚衆攻殺廣州督虞授,馬自号都督交、廣二州諸軍事,使典攻蒼梧,族攻始興。秋,八月,吳以軍師張悌爲丞相,牛渚都督何植爲司徒,執金吾滕修爲司空。未拜,更以修爲廣州牧,帥萬人從東道讨郭馬。馬殺南海太守劉略,逐廣州刺史徐旗。吳主又遣徐陵督陶浚将七千人,從西道與交州牧陶璜共擊馬。
吳有鬼目菜,生工人黃耇家;有買菜,生工人吳平家。東觀案圖書,名鬼目曰芝草,買菜曰平慮草。吳主以耇爲侍芝郎,平爲平慮郎,皆銀印青緩。
吳主每宴群臣,鹹令沉醉。又置黃門郎十人爲司過,宴罷之後,各奏其阙失,迕視謬言,罔有不舉。大者即加刑戮,小者記錄爲罪,或剝人面,或鑿人眼。由是上下離心,莫爲盡力。
益州刺史王濬上疏曰:“孫皓荒淫兇逆,宜速征伐,若一旦皓死,更立賢主,則強敵也;臣作船七年,日有朽敗;臣年七十,死亡無日。三者一乖,則難圖也。誠願陛下無失事機。”帝于是決意伐吳。會安東将軍王渾表孫皓欲北上,邊戍皆戒嚴,朝廷乃更議明年出師。王濬參軍何攀奉使在洛,上疏稱:“皓必不敢出,宜因戒嚴,掩取其易。
杜預上表曰:“自閏月以來,賊但敕嚴,下無兵上。以理勢推之,賊之窮計,力不兩完,必保夏口以東以延視息,無緣多兵西上,空其國都。而陛下過聽,便用委棄大計,縱敵患生,誠可惜也。向使舉而有敗,勿舉可也。今事爲之制,務從完牢,若或有成,則開太平之基,不成不過費損日月之間,何惜而不一試之!若當須後年,天時人事,不得如常,臣恐其更難也。今有萬安之舉,無傾敗之慮,臣心實了,不敢以暖昧之見自取後累,惟陛下察之。”旬月未報,預複上表曰:“羊祜不先博謀于朝臣,而密與陛下共施此計,故益令朝臣多異同之議。凡事當以利害相校,今此舉之利十有八、九,而其害一、二,止于無功耳。必使朝臣言破敗之形,亦不可得,直是計不出己,功不在身,各恥其前言之失而固守之也。自頃朝廷事無大小,異意鋒起,雖人心不同,亦由恃恩不慮後患,故輕相同異也。自秋已來,讨賊之形頗露,今若中止,孫皓或怖而生計,徙都武昌,更完修江南諸城,遠其居民,城不可攻,野無所掠,則明年之計或無所及矣。”帝方與張華圍棋,預表适至,華推枰斂手曰:“陛下聖武,國富兵強,吳主淫虐,誅殺賢能。當今讨之,可不勞而定,願勿以爲疑!”帝乃許之。以華爲度支尚書,量計運漕。賈充、荀勖、馮紞争之,帝大怒,充免冠謝罪。仆射山濤退而告人曰:“自非聖人,外甯必有内憂,今釋吳爲外懼,豈非算乎!”
冬,十一月,大舉伐吳,遣鎮軍将軍琅邪王亻由出塗中,安東将軍王渾出江西,建威将軍王戎出武昌,平南将軍胡奮出夏口,鎮南大将軍杜預出江陵,龍骧将軍王濬、巴東監軍魯國唐彬下巴、蜀,東西凡二十馀萬。命賈充爲使持節、假黃钺、大都督,以冠軍将軍楊濟副之。充固陳伐吳不利,且自言衰老,不堪元帥之任。诏曰:“君若不行,吾便自出。”充不得已,乃受節钺,将中軍南屯襄陽,爲諸軍節度。
馬隆西渡溫水,樹機能等以衆數萬據險拒之。隆以山路狹隘,乃作扁箱車,爲木屋,施于車上,轉戰而前,行千馀裏,殺傷甚衆。自隆之西,音問斷絕,朝廷憂之,或謂已沒。後隆使夜到,帝撫掌歡笑,诘朝,召群臣謂曰:“若從諸卿言,無涼州矣。”乃诏假隆節,拜宣威将軍。隆至武威,鮮卑大人猝跋韓且萬能等帥萬馀落來降。十二月,隆與樹機能大戰,斬之,涼州遂平。
诏問朝臣以政之損益,司徒左長史傅鹹上書,以爲:“公私不足,由設官太多。舊都督有四,今并監軍乃盈于十;禹分九州,今之刺史幾向一倍;戶口比漢十分之一,而置郡縣更多;虛立軍府,動有百數,而無益宿衛;五等諸侯,坐置官屬;諸所廪給,皆出百姓。此其所以困乏者也。當今之急,在于并官息役,上下務農而已。”鹹,玄之子也。時又議省州、郡、縣半吏以赴農功,中書監荀勖以爲:“省吏不如省官,省官不如省事,省事不如清心。昔蕭、曹相漢,載其清靜,民以甯壹,所謂清心也。抑浮說,簡文案,略細苛,宥小失,有好變常以徼利者,必行其誅,所謂省事也。以九寺并尚書,蘭台付三府,所謂省官也。若直作大例,凡天下之吏皆減其半,恐文武衆官,郡國職業,劇易不同,不可以一概施之。若有曠阙,皆須更複,或激而滋繁,亦不可不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