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紀十】起玄黓敦牂,盡瘀逢涒灘,凡三年。
元皇帝下景元三年(壬午,公元二六二年)
秋,八月,乙酉,吳主立皇後硃氏,硃公主之女也。戊子,立子л爲太子。
漢大将軍姜維将出軍,右車騎将軍廖化曰:“兵不戢,必自焚,伯約之謂也。智不出敵而力少于寇,用之無厭,将何以存!”冬,十月,維入寇洮陽,鄧艾與戰于侯和,破之,維退住沓中。初,維以羁旅依漢,身受重任,興兵累年,功績不立。黃皓用事于中,與右大将軍閻宇親善,陰欲廢維樹宇。維知之,言于漢主曰:“皓奸巧專恣,将敗國家,請殺之!”漢主曰:“皓趨走小臣耳,往董允每切齒,吾常恨之,君何足介意!”維見皓枝附葉連,懼于失言,遜辭而出,漢主敕皓詣維陳謝。維由是自疑懼,返自洮陽,因求種麥沓中,不敢歸成都。
吳主以濮陽興爲丞相,廷尉丁密、光祿勳孟宗爲左右禦史大夫。初,興爲會稽太守,吳主在會稽,興遇之厚;左将軍張布嘗爲會稽王左右督将,故吳主即位,二人皆貴寵用事;布典宮省,興關軍國,以佞巧更相表裏,吳人失望。吳主喜讀書,欲與博士祭酒韋昭、博士盛沖講論,張布以昭、沖切直,恐其入侍,言己陰過,固谏止之。吳主曰:“孤之涉學,群書略遍,但欲與昭等講習舊聞,亦何所損!君特當恐昭等道臣下奸慝,故不欲令入耳。如此之事,孤已自備之,不須昭等然後乃解也。”布惶恐陳謝,且言懼妨政事。吳主曰:“王務、學業,其流各異,不相妨也。此無所爲非,而君以爲不宜,是以孤有所及耳。不圖君今日在事更行此于孤也,良甚不取!”布拜表叩頭。吳主曰:“聊相開悟耳,何至叩頭乎!如君之忠誠,遠近所知,吾今日之巍巍,皆君之功也。《詩》雲:‘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終之實難,君其終之!”然吳主恐布疑懼,卒如布意,廢其講業,不複使昭等入。
谯郡嵇康,文辭壯麗,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與陳留阮籍、籍兄子鹹、河内山濤、河南向秀、琅邪王戎、沛人劉伶特相友善,号竹林七賢。皆崇尚虛無,輕蔑禮法,縱酒昏酣,遺落世事。
阮籍爲步兵校尉,其母卒,籍方與人圍棋,對者求止,籍留與決賭。既而飲酒二鬥,舉聲一号,吐血數升,毀瘠骨立。居喪,飲酒無異平日。司隸校尉何曾惡之,面質籍于司馬昭座曰:“卿縱情、背禮、敗俗之人,今忠賢執政、綜核名實,若卿之曹,不可長也!”因謂昭曰:“公方以孝治天下,而聽阮籍以重哀飲酒食肉于公座,何以訓人!宜擯之四裔,無令污染華夏。”昭愛籍才,常擁護之。曾,夔之子也。阮鹹素幸姑婢;姑将婢去,鹹方對客,遽借客馬而追之,累騎而還。劉伶嗜酒,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锸随之,曰:“死便埋我。”當時士大夫皆以爲賢,争慕效之,謂之放達。鍾會方有寵于司馬昭,聞嵇康名而造之,康箕踞而鍛,不爲之禮。會将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會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遂深銜之。山濤爲吏部郎,舉康自代。康與濤書,自說不堪流俗,而非薄湯、武。昭聞而怒之。康與東平呂安親善,安兄巽誣安不孝,康爲證其不然。會因谮“康嘗欲助毌丘儉,且安、康有盛名于世,而言論放蕩,害時亂教,宜因此除之。”昭遂殺安及康。康嘗詣隐者汲郡孫登,登曰:“子才多識寡,難乎免于今之世矣!”
司馬昭患姜維數爲寇,官騎路遺求爲刺客入蜀,從事中郎荀勖曰:“明公爲天下宰,宜杖正義以伐違貳,而以刺客除賊,非所以刑于四海也。”昭善之。勖,爽之曾孫也。
昭欲大舉伐漢,朝臣多以爲不可,獨司隸校尉鍾會勸之。昭谕衆曰:“自定壽春已來,息役六年,治兵繕甲,以拟二虜。今吳地廣大而下濕,攻之用功差難,不如先定巴蜀,三年之後,因順流之勢,水陸并進,此滅虢取虞之勢也。計蜀戰士九萬,居守成都及備他境不下四萬,然則馀衆不過五萬。今絆姜維于沓中,使不得東顧,直指駱谷,出其空虛之地以襲漢中,以劉禅之暗,而邊城外破,士女内震,其亡可知也。”乃以鍾會爲鎮西将軍,都督關中。征西将軍鄧艾以爲蜀未有釁,屢陳異議;昭使主簿師纂爲艾司馬以谕之,艾乃奉命。
姜維表漢主:“聞鍾會治兵關中,欲規進取,宜并遣左右車騎張翼、廖化,督諸軍分護陽安關口及陰平之橋頭,以防未然。”黃皓信巫鬼,謂敵終不自緻,啓漢主寝其事,群臣莫知。
元皇帝下景元四年(癸未,公元二六三年)
春,二月,複命司馬昭進爵位如前,又辭不受。
吳交趾太守孫讠胥貪暴,爲百姓所患;會吳主遣察戰鄧荀至交趾,荀擅調孔爵三十頭送建業,民憚遠役,因謀作亂。夏,五月,郡吏呂興等殺讠胥及荀,遣使來請太守及兵,九真、日南皆應之。
诏諸軍大舉伐漢,遣征西将軍鄧艾督三萬馀人自狄道趣甘松、沓中,以連綴姜維;雍州刺史諸葛緒督三萬馀人自祁山趣武街橋頭,絕維歸路;鍾會統十馀萬衆分從斜谷、駱谷、子午谷趣漢中。以廷尉衛瓘持節監艾、會軍事,行鎮西軍司。瓘,觊之子也。
會過幽州刺史王雄之孫戎,問“計将安出?”戎曰:“道家有言,‘爲而不恃。’非成功難,保之難也。”或以問參相國軍事平原劉寔曰:“鍾、鄧其平蜀乎?”寔曰:“破蜀必矣,而皆不還。”客問其故,寔笑而不答。
秋,八月,軍發洛陽,大赉将士,陳師誓衆。将軍鄧敦謂蜀未可讨,司馬昭斬以徇。
漢人聞魏兵且至,乃遣廖化将兵詣沓中,爲姜維繼援,張翼、董厥等詣陽安關口,爲諸圍外助。大赦,改元炎興。敕諸圍皆不得戰,退保漢、樂二城,城中各有兵五千人。翼、厥北至陰平,聞諸葛緒将向建威,留住月馀待之。鍾會率諸軍平行至漢中。九月,鍾會使前将軍李輔統萬人圍王含于樂城,護軍荀恺圍蔣斌于漢城。會徑過西趣陽安口,遺人祭諸葛亮墓。
初,漢武興督蔣舒在事無稱,漢朝令人代之,使助将軍傅佥守關口,舒由是恨。鍾會使護軍胡烈爲前鋒,攻關口。舒詭謂佥曰:“今賊至不擊而閉城自守,非良圖也。”佥曰:“受命保城,惟全爲功;今違命出戰,若喪師負國,死無益矣。”舒曰:“子以保城獲全爲功,我以出戰克敵爲功,請各行其志。”遂率其衆出。佥謂其戰也,不設備。舒率其衆迎降胡烈,烈乘虛襲城,佥格鬥而死,佥,肜之子也。鍾會聞關口已下,長驅而前,大得庫藏積谷。
鄧艾遣天水太守王颀直攻姜維營,隴西太守牽弘邀其前,金城太守楊欣趣甘松。維聞鍾會諸軍已入漢中,引兵還。欣等追蹑于強川口,大戰,維敗走。聞諸葛緒已塞道屯橋頭,乃從孔函谷入北道,欲出緒後;緒聞之,卻還三十裏。維入北道三十馀裏,聞緒軍卻,尋還,從橋頭還,緒趣截維,較一日不及。維遂還至陰平,合集士衆,欲赴關城;未到,聞其已破,退趣白水,遇廖化、張翼、董厥等,合兵守劍閣以拒會。
安國元侯高柔卒。
冬,十月,漢人告急于吳。甲申,吳主使大将軍丁奉督諸軍向壽春;将軍留平就施績于南郡,議兵所向;将軍丁封、孫異如沔中,以救漢。
诏以征蜀諸将獻捷交至,複命大将軍昭進位,爵賜一如前诏,昭乃受命。
昭辟任城魏舒爲相國參軍。初,舒少時遲鈍質樸,不爲鄉親所重,從叔父事部郎衡,有名當世,亦不知之,使守水碓,每歎曰;“舒堪數百戶長,我願畢矣!”舒亦不以介意,不爲皎厲之事。唯太原王乂謂舒曰:“卿終當爲台輔。”常振其匮乏,舒受而不辭。年四十馀,郡舉上計掾,察孝廉。宗黨以舒無學業,勸令不就,可以爲高。舒曰:“若試而不中,其負在我,安可虛竊不就之高以爲己榮乎!”于是自課,百日習一經,因而對策升第,累遷後将軍鍾毓長史。毓每與參佐射,舒常爲畫籌而已;後遇朋人不足,以舒滿數,舒容範閑雅,發無不中,舉坐愕然,莫有敵者。毓歎而謝曰:“吾之不足以盡卿才,有如此射矣,豈一事哉!”及爲相國參軍,府朝碎務,未嘗見是非;至于廢興大事,衆人莫能斷者,舒徐爲籌之,多出衆議之表。昭深器重之。
癸卯,立皇後卞氏,昭烈将軍秉之孫也。
鄧艾進至陰平,簡選精銳,欲與諸葛緒自江油趣成都。緒以本受節度邀姜維,西行非本诏,遂引軍向白水,與鍾會合。會欲專軍勢,密白緒畏懦不進,檻車征還,軍悉屬會。
姜維列營守險,會攻之,不能克;糧道險遠,軍食乏,欲引還。鄧艾上言:“賊已摧折,宜遂乘之。若從陰平由邪徑經漢德陽亭趣涪,出劍閣西百裏,去成都三百馀裏,奇兵沖其腹心,出其不意,劍閣之守必還赴涪,則會方軌而進,劍閣之軍不還,則應涪之兵寡矣。”遂自陰平行無人之地七百馀裏,鑿山通道,造作橋閣。山高谷深,至爲艱險,又糧運将匮,瀕于危殆。艾以氈自裹,推轉而下。将士皆攀木緣崖,魚貫而進。先登至江油,蜀守将馬邈降。諸葛瞻督諸軍拒艾,至涪,停住不進。尚書郎黃崇,權之子也,屢勸瞻宜速行據險,無令敵得入平地,瞻猶豫未納;崇再三言之,至于流涕,瞻不能從。艾遂長驅而前,擊破瞻前鋒,瞻退往綿竹。艾以書誘瞻曰:“若降者,必表爲琅邪王。”瞻怒,斬艾使,列陣以待艾。艾遣子惠唐亭候忠等出其右,司馬師纂等出其左。忠、纂戰不利,并引還,曰:“賊未可擊!”艾怒曰:“存亡之分,在此一舉,何不可之有!”叱忠、纂等,将斬之。忠、纂馳還更戰,大破,斬瞻及黃崇。瞻子尚歎曰:“父子荷國重恩,不早斬黃皓,使敗國殄民,用生何爲!”策馬冒陣而死。
漢人不意魏兵卒至,不爲城守調度;聞艾已入平土,百姓擾擾,皆迸山野,不可禁制。漢主使群臣會議,或以爲蜀之與吳,本爲與國,宜可奔吳;或以爲南中七郡,阻險鬥絕,易以自守,宜可奔南。光祿大夫谯周以爲:“自古以來,無寄他國爲天子者,今若入吳國,亦當臣服。且治政不殊,則大能吞小,此數之自然也。由此言之,則魏能并吳,吳不能并魏明矣。等爲稱臣,爲小孰與爲大!再辱之恥何與一辱!且若欲奔南,則當早爲之計,然後可果。今大敵已近,禍敗将及,群小之心,無一可保,恐發足之日,其變不測,何至南之有乎!”或曰:“今艾已不遠,恐不受降,如之何?”周曰:“方今東吳未賓,事勢不得不受,受之不得不禮。若陛下降魏,魏不裂土以封陛下者,周請身詣京都,以古義争之。”衆人皆從周議。漢主猶欲入南,狐疑未決。周上疏曰:“南方遠夷之地,平常無所供爲,猶數反叛,自丞相亮以兵威逼之,窮乃率從。今若至南,外當拒敵,内供服禦,費用張廣,他無所取,耗損諸夷,其叛必矣!”漢主乃遣侍中張紹等奉玺绶以降于艾。北地王谌怒曰:“若理窮力屈,禍敗将及,便當父子君臣背城一戰,同死社稷,以見先帝可也,奈何降乎!”漢主不聽。是日,谌哭于昭烈之廟,先殺妻子,而後自殺。
張紹等見鄧艾于雒,艾大喜,報書褒納。漢主遣太仆蔣顯别敕姜維使降鍾會,又遣尚書郎李虎送士民簿于艾,戶二十八萬,口九十四萬,甲士十萬二千,吏四萬人。艾至成都城北,漢主率太子諸王及群臣六十馀人,面縛輿榇詣軍門。艾持節解縛焚榇,延請相見;檢禦将士,無得虜略,綏納降附,使複舊業;辄依鄧禹故事,承制拜漢主禅行骠騎将軍,太子奉車、諸王驸馬都尉,漢群司各随高下拜爲王官,或領艾官屬;以師纂領益州刺史,隴西太守牽弘等領蜀中諸郡。艾聞黃皓奸險,收閉,将殺之,皓賂艾左右,卒以得免。
姜維等聞諸葛瞻敗,未知漢主所向,乃引軍東入于巴。鍾會進軍至涪,遣胡烈等追維。維至郪,得漢主敕命,乃令兵悉放仗,送節傳于胡烈,自從東道與廖化、張翼、董厥等同詣會降。将士鹹怒,拔刀斫石。于是諸郡縣圍守皆被漢主敕罷兵降。锺會厚待姜維等,皆權還其印绶節蓋。吳人聞蜀已亡,乃罷丁奉等兵。吳中書丞吳郡華覈詣宮門上表曰:“伏聞成都不守,臣主播越,社稷傾覆,失委附之土,棄貢獻之國,臣以草芥,竊懷不甯。陛下聖仁,恩澤遠撫,卒聞如此,必垂哀悼。臣不勝忡怅之情,謹拜表以聞!”
魏之伐蜀也,吳人或謂襄陽張悌曰:“司馬氏得政以來,大難屢作,百姓未服,今又勞力遠征,敗于不暇,何以能克!”悌曰:“不然。曹操雖功蓋中夏,民畏其威而不懷其德也。丕、睿承之,刑繁役重,東西驅馳,無有甯歲。司馬懿父子累有大功,除其煩苛而布其平惠,爲之謀主而救其疾苦,民心歸之亦已久矣。故淮南三叛,而腹心不擾;曹髦之死,四方不動。任賢使能,各盡其心,其本根固矣,奸計立矣。今蜀閹宦專朝,國無政令,而玩戎黩武,民勞卒敝,競于外利,不修守備。彼強弱不同,智算亦勝,因危而伐,殆無不克。噫!彼之得志,我之憂也。”吳人笑其言,至是乃服。
吳人以武陵五溪夷與蜀接界,蜀亡,懼其叛亂,乃以越騎校尉鍾離牧領武陵太守。魏已遣漢葭縣長郭純試守武陵太守,率涪陵民入遷陵界,屯于赤沙,誘動諸夷進攻酉陽,郡中震懼。牧問朝吏曰:“西蜀傾覆,邊境見侵,何以禦之?”皆對曰:“今二縣山險,諸夷阻兵,不可以軍驚擾,驚擾則諸夷盤結;宜以漸安,可遣恩信吏宣教慰勞。”牧曰:“不然。外境内侵,诳誘人民,當及其根柢未深而撲取之,此救火貴速之勢也。”敕外趣嚴。撫夷将軍高尚謂牧曰:“昔淵太常督兵五萬,然後讨五溪夷。是時劉氏連和,諸夷率化。今既無往日之援,而郭純已據遷陵,而明府欲以三千兵深入,尚未見其利也。”牧曰:“非常之事,何得循舊!”即率所領晨夜進道,緣山險行垂二千裏,斬惡民懷異心者魁帥百馀人,及其支黨凡千馀級。純等散走,五溪皆平。
十二月,庚戌,以司徒鄭沖爲太保。
壬子,分益州爲梁州。
癸醜,特赦益州士民,複除租稅之半五年。
乙卯,以鄧艾爲太尉,增邑二萬戶;锺會爲司徒,增邑萬戶。
皇太後郭氏殂。
鄧艾在成都,頗自矜伐,謂蜀士大夫曰:“諸君賴遭艾,故得有今日耳。如遇吳漢之徒,已殄滅矣。”艾以書言于晉公昭曰:“兵有先聲而後實者,今因平蜀之勢以乘吳,吳人震恐,席卷之時也。然大舉之後,将士疲勞,不可使用,且徐緩之。留隴右兵二萬人、蜀兵二萬人,煮鹽興冶,爲軍農要用,并作舟船,豫爲順流之事。然後發使告以利害,吳必歸化,可不征而定也。今宜厚劉禅以緻孫休,封禅爲扶風王,錫其資财,供其左右,郡有董卓塢,爲之宮舍,爵其子爲公侯,食郡内縣,以顯歸命之寵;開廣陵、城陽以待吳人,則畏威懷德,望風而從矣!”昭使監軍衛瓘谕艾:“事當須報,不宜辄行。”艾重言曰:“銜命征行,奉指授之策,元惡既服,至于承制拜假,以安初附,謂合權宜。今蜀舉衆歸命,地盡南海,東接吳、會,宜早鎮定。若待國命,往複道途,延引日月。《春秋》之義,‘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利國家,專之可也。’今吳未賓,勢與蜀連,不可拘常,以失事機。《兵法》:‘進不求名,退不避罪。’艾雖無古人之節,終不自嫌以損國家計也!”
鍾會内有異志,姜維知之,欲構成擾亂,乃說會曰:“聞君自淮南已來,算無遺策,晉道克昌,皆君之力。今複定蜀,威德振世,民高其功,主畏其謀,欲以此安歸乎!何不法陶硃公泛舟絕迹,全功保身邪!”會曰:“君言遠矣,我不能行。且爲今之道,或未盡于此也。”維曰:“其他則君智力之所能,無煩于老夫矣。”由是情好歡甚,出則同輿,坐則同席,會因鄧艾承制專事,乃與衛瓘密白艾有反狀。會善效人書,于劍閣要艾章表、白事,皆易其言,令辭指悖傲,多自矜伐;又毀晉公昭報書,手作以疑之。
元皇帝下鹹熙元年(甲申,公元二六四年)
春,正月,壬辰,诏以檻車征鄧艾。晉公昭恐艾不從命,敕鍾會進軍成都,又遣賈充将兵入斜谷。昭自将大軍從帝幸長安,以諸王公皆在鄴,乃以山濤爲行軍司馬,鎮鄴。
初,鍾會以才能見任,昭夫人王氏言于昭曰:“會見利忘義,好爲事端,寵過必亂,不可大任。”及會将伐漢,西曹屬邵悌言于晉公曰:“今遣鍾會率十萬馀衆伐蜀,愚謂令單身無任,不若使馀人行也。”晉公笑曰:“我甯不知此邪!蜀數爲邊寇,師老民疲,我今伐之,如指掌耳,而衆方蜀不可伐。夫人心豫怯則智勇并竭,智勇并竭而強使之,适所以爲敵禽耳。惟鍾會與人意同,今遣會伐蜀,蜀必可滅。滅蜀之後,就如卿慮,何憂其不能辦邪?夫蜀已破亡,遺民震恐,不足與共圖事;中國将士各自思歸,不肯與同也。會若作惡,隻自滅族耳。卿不須憂此,慎勿使人聞也!”及晉公将之長安,悌複曰:“鍾會所統兵五六倍于鄧艾,但可敕會取艾,不須自行。”晉公曰:“卿忘前言邪,而雲不須行乎?雖然,所言不可宣也。我要自當以信意待人,但人不當負我耳,我豈可先人生心哉!近日賈護軍問我:‘頗疑鍾會不?’還答言:‘如今遣卿行,甯可複疑卿邪?’賈亦無以易我語也。我到長安,則自了矣。”
鍾會遣衛瓘先至成都收鄧艾,會以瓘兵少,欲令艾殺瓘,因以爲艾罪。瓘知其意,然不可得距,乃夜至成都,檄艾所統諸将,稱:“奉诏收艾,其馀一無所問;若來赴官軍,爵賞如先;敢有不出,誅及三族!”比至雞鳴,悉來赴瓘,唯艾帳内在焉。平旦,開門,瓘乘使者車,徑入至艾所居;艾尚卧未起,遂執艾父子,置艾于檻車。諸将圖欲劫艾,整仗趣瓘營;瓘輕出迎之,僞作表草,将申明艾事,諸将信之而止。
丙子,會至成都,送艾赴京師。會所憚惟艾,艾父子既禽,會獨統大衆,威震西土,遂決意謀反。會欲使姜維将五萬人出斜谷爲前驅,會自将大衆随其後,既至長安,令騎士從陸道,步兵從水道,順流浮渭入河,以爲五日可到孟津,與騎兵會洛陽,一旦天下可定也。會得晉公書雲:“恐鄧艾或不就征,今遣中護軍賈充将步騎萬人徑入斜谷,屯樂城,吾自将十萬屯長安,相見在近。”會得書驚,呼所親語之曰:“但取鄧艾,相國知我獨辦之;今來大重,必覺我異矣,便當速發。事成,可得天下;不成,退保蜀、漢,不失作劉備也!”
丁醜,會番請護軍、郡守、牙門騎督以上及蜀之故官,爲太後發哀于蜀朝堂,矯太後遺诏,使會起兵廢司馬昭,皆班示坐上人,使下議訖,書版署置,更使所親信代領諸軍;所請群官,番閉著益州諸曹屋中,城門宮門皆閉,嚴兵圍守。衛瓘詐稱疾笃,出就外廨。會信之,無所複憚。
姜維欲使會盡殺北來諸将,己因殺會,盡坑魏兵,複立漢主,密書與劉禅曰:“願陛下忍數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複安,日月幽而複明。”會欲從維言誅諸将,猶豫未決。
會帳下督丘建本屬胡烈,會愛信之。建愍烈獨坐,啓會,使聽内一親兵出取飲食,諸牙門随例各内一人。烈绐語親兵及疏與其子淵曰:“丘建密說消息,會已作大坑,白棓數千,欲悉呼外兵入,人賜白蚺`,拜散将,以次棓殺,内坑中。”諸牙門親兵亦鹹說此語,一夜,轉相告,皆遍。己卯,日中,胡淵率其父兵雷鼓出門,諸軍不期皆鼓噪而出,曾無督促之者,而争先赴城。時會方給姜維铠仗,白外有匈匈聲,似失火者,有頃,白兵走向城。會驚,謂維曰:“兵來似欲作惡,當雲何?”維曰:“但當擊之耳!”會遣兵悉殺所閉諸牙門郡守,内人共舉機以拄門,兵斫門,不能破。斯須,城外倚梯登城,或燒城屋,蟻附亂進,矢下如雨,牙門郡守各緣屋出,與其軍士相得。姜維率會左右戰,手殺五六人,衆格斬維,争前殺會。會将士死者數百人,殺漢太子璿及姜維妻子,軍衆鈔略,死喪狼藉。衛瓘部分諸将,數日乃定。
鄧艾本營将士追出艾于檻車,迎還。衛瓘自以與會共陷艾,恐其爲變,乃遣護軍田續等将兵襲艾,遇于綿竹西,斬艾父子。艾之入江油也,田續不進,艾欲斬續,既而舍之。及瓘遣續,謂曰:“可以報江油之辱矣。”鎮西長史杜預言于衆曰:“伯玉其不免乎?身爲名士,位望已高,既無德音,又不禦下以正,将何以堪其責乎!”瓘聞之,不候駕而謝預。預,恕之子也。鄧艾馀子在洛陽者悉伏誅。徙其妻及孫于西城。
鍾會兄毓嘗密言于晉公曰:“會挾術難保,不可專任。”及會反,毓已卒,晉公思鍾繇之勳與毓之賢,特原毓子峻、迪,官爵如故。會功曹向雄收葬會屍,晉公召而責之曰:“往者王經之死,卿哭于東市而我不問;鍾會躬爲叛逆,又辄收葬,若複相容,當如王法何!”雄曰:“昔先王掩骼埋胔,仁流朽骨,當時豈先蔔其功罪而後收葬哉!今王誅既加,于法已備;雄感義收葬,教亦無阙。法立于上,教弘于下,以此訓物,不亦可乎?何必使雄背死違生,以立于世!明公雠怼枯骨,捐之中野,豈仁賢之度哉!”晉公悅,與宴談而遣之。
二月,丙辰,車駕還洛陽。
庚申,葬明元皇後。
初,劉禅使巴東太守襄陽羅憲将兵二千人守永安,聞成都敗,吏民驚擾,憲斬稱成都亂者一人,百姓乃定。及得禅手敕,乃帥所統臨于都亭三日。吳聞蜀敗,起兵西上,外托救援,内欲襲憲。憲曰:“本朝傾覆,吳爲脣齒,不恤我難而背盟徼利,不義甚矣。且漢已亡,吳何得久?我甯能爲吳降虜乎!”保城繕甲,告誓将士,厲以節義,莫不憤激。吳人聞鍾、鄧敗,百城無主,有兼蜀之志,而巴東固守,兵不得過,乃使撫軍步協率衆而西。憲力弱不能禦,遣參軍楊宗突圍北出,告急于安東将軍陳骞,又送文武印绶、任子詣晉公。協攻永安,憲與戰,大破之。吳主怒,複遣鎮軍陸抗等帥衆三萬人增憲之圍。
三月,丁醜,以司空王祥爲太尉,征北将軍何曾爲司徒,左仆射荀顗爲司空。
己卯,進晉公爵爲王,增封十郡。王祥、何曾、荀顗共詣晉王,顗謂祥曰:“相王尊重,何侯與一朝之臣皆已盡敬,今日便當相率而拜,無所疑也。”祥曰:“相國雖尊,要是魏之宰相,吾等魏之三公,王、公相去一階而已,安有天子三公可辄拜人者!損魏朝之望,虧晉王之德,君子愛人以禮,我不爲也。”及入,顗遂拜,而祥獨長揖。王謂祥曰:“今日然後知君見顧之重也!”
劉禅舉家東遷洛陽,時擾攘倉卒,禅之大臣無從行者,惟秘書令郤正及殿中督汝南張通舍妻子單身随禅,禅賴正相導宜适,舉動無阙,乃慨然歎息,恨知正之晚。
初,漢建棕太守霍弋都督南中,聞魏兵至,欲赴成都,劉禅以備敵既定,不聽。成都不守,弋素服大臨三日。諸将鹹勸弋宜速降,弋曰:“今道路隔塞,未詳主之安危,去就大故,不可苟也。若魏以禮遇主上,則保境而降不晚也。若萬一危辱,吾将以死拒之,何論遲速邪!”得禅東遷之問,始率六郡将守上表曰:“臣聞人生在三,事之如一,惟難所在,則緻其命。今臣國敗主附,守死無所,是以委質,不敢有貳。”晉王善之,拜南中都尉,委以本任。
丁亥,封劉禅爲安樂公,子孫及群臣封侯者五十馀人。晉王與禅宴,爲之作故蜀伎,旁人皆爲之感怆,而禅喜笑自若。王謂賈充曰:“人之無情,乃至于是!雖使諸葛亮在,不能輔之久全,況姜維邪!”他日,王問禅曰:“頗思蜀否?”禅曰:“此間樂,不思蜀也。”郤正聞之,謂禅曰:“若正後問,宜泣而答:‘先人墳墓,遠在岷、蜀,乃心西悲,無日不思。”因閉其目。”會王複問,祥對如前,王曰:“何乃似郤正語邪!”禅驚視曰:“誠如尊命。”左右皆笑。
夏,四月,新附督王稚浮海入吳句章,略其長吏及男女二百馀口而還。
五月,庚申,晉王奏複五等爵,封騎督以上六百馀人。
甲戌,改元。
癸未,追命舞陽主理侯懿爲晉宣王,忠武侯師爲景王。
羅憲被攻凡六月,救援不到,城中疾病太半。或說憲棄城走,憲曰:“吾爲城主,百姓所仰。危不能安,急而棄之,君子不爲也,畢命于此矣!”陳骞言于晉王,遣荊州刺史胡烈将步騎二萬攻西陵以救憲。秋,七月,吳師退。晉王使憲因仍舊任,加陵江将軍,封萬年亭侯。
晉王奏使司空荀顗定禮儀,中護軍賈充正法律,尚書仆射裴秀議官制,太保鄭沖總而裁焉。
吳分交州置廣州。
吳主寝疾,口不能言,乃手書呼丞相濮陽興入,令子л出拜之。休把興臂,把л以托之。癸未,吳主殂,谥曰景帝。群臣尊硃皇後爲皇太後。
吳人以蜀初亡,交趾攜叛,國内恐懼,欲得長君。左典軍萬嘗爲烏程令,與烏程侯皓相善,稱“皓才識明斷,長沙桓王之俦也;又加之好學,奉遵法度。”屢言之于丞相興、左将軍布,興、布說硃太後,欲以皓爲嗣。硃後曰:“我寡婦人,安知社稷之慮,苟吳國無隕,宗廟有賴,可矣。”于是遂迎立皓,改元元興,大赦。
八月,庚寅,命中撫軍司馬炎副貳相國事。
初,鍾會之伐漢也,辛憲英謂其夫之從子羊祜曰:“會在事縱恣,非持久處下之道,吾畏其有他志也。”會請其子郎中琇爲參軍,憲英憂曰:“他日吾爲國憂,今日難至吾家矣。”琇固請于晉王,王不聽。憲英謂琇曰:“行矣,戒之,軍旅之間,可以濟者,其惟仁恕乎!”琇竟以全歸。癸巳,诏以琇嘗谏會反,賜爵關内侯。
九月,戊午,以司馬炎爲撫軍大将軍。
辛未,诏以呂興爲安南将軍,都督交州諸軍事,以南中監軍霍弋遙領交州刺史,得以便宜選用長吏。弋表遣建甯爨谷爲交趾太守,率牙門董元、毛炅、孟幹、孟通、爨能、李松、王素等将兵助興。未至,興爲其功曹李統所殺。
吳主貶硃太後爲景皇後,追谥父和曰文皇帝,尊母何氏爲太後。
冬,十月,丁亥,诏以壽春所獲吳相國參軍事徐紹爲散騎常侍,水曹掾孫彧爲給事黃門侍郎,以使于吳,其家人在此者悉聽自随,不必使還,以開廣大信。晉王因政書吳主,谕以禍福。
初,晉王娶王肅之女,生炎及攸,以攸繼景王後。攸性孝友,多材藝,清和平允,名聞過于炎。晉王愛之,常曰:“天下者,景王之天下也,吾攝居相位,百年之後,大業宜歸攸。”炎立發委地,手垂過膝,嘗從容問裴秀曰:“人有相否?”因以異相示之。秀由是歸心。羊琇與炎善,爲炎畫策,察時政所宜損益,皆令炎豫記之,以備晉王訪問。晉王欲以攸爲世子,山濤曰:“廢長立少,違禮不祥。”賈充曰:“中撫軍有君人之德,不可易也。”何曾、裴秀曰:“中撫軍聰明神武,有超世之才,人望既茂,天表如此,固非人臣之相也。”晉王由是意定,丙午,立炎爲世子。
吳主封太子л及其三弟皆爲王,立妃滕氏爲皇後。
初,吳主之立,發優诏,恤士民,開倉廪,振貧乏,科出宮女以配無妻者,禽獸養于苑中者皆放之。當時翕然稱爲明主。及既得志,粗暴矣盈,多忌諱,好酒色,大小失望,濮陽興、張布竊悔之。或谮諸吳主,十一月,朔,興、布入朝,吳主執之,徙于廣州,道殺之,夷三族。以後父滕牧爲衛将軍,錄尚書事。牧,胤之族人也。
是歲,罷屯田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