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紀五十七】起柔兆閹茂,盡著雍困敦,凡三年。
孝獻皇帝庚建安十一年(丙戌,公元二零六年)
春,正月,有星孛于北鬥。
曹操自将擊高幹,留其世子丕守鄴,使别駕從事崔琰傅之。操圍壺關,三月,壺關降。高幹自入匈奴求救,單于不受。幹獨與數騎亡,欲南奔荊州,上洛都尉王琰捕斬之,并州悉平。曹操使陳郡梁習以别部司馬領并州刺史。時荒亂之馀,胡、狄雄張,吏民亡叛入其部落,兵家擁衆,各爲寇害。習到官,誘喻招納,皆禮如其豪右,稍稍薦舉,使詣幕府;豪右已盡,次發諸丁強以爲義從;又因大軍出征,令諸将分清以爲勇力。吏兵已去之後,稍移其家,前後送鄴凡數萬口;其不從命者,興兵緻讨,斬首千數,降附者萬計。單于恭順,名王稽颡,服事供職,同于偏戶。邊境肅清,百姓布野,勤勸農桑,令行禁止。長老稱詠,以爲自所聞識,刺史未有如習者。習乃貢達名士,避地州界者河内常林、楊俊、王象、荀緯及太原王淩之徒,操悉以爲縣長,後皆顯名于世。初,山陽仲長統遊學至并州,過高幹,幹善遇之,訪以世事。統謂幹曰:“君有雄志而無雄才,好士而不能擇人,所以爲君深戒也。”幹雅自多,不悅統言,統遂去之。幹死,荀彧舉統爲尚書郎。著論曰《昌言》,其言治亂,略曰:“豪傑之當天命者,未始有天下之分者也,無天下之分,故戰争者競起焉。角智者皆窮,角力者皆負,形不堪複伉,勢不足複校,乃始羁首系頸,就我之銜绁耳。及繼體之時,豪傑之心既絕,士民之志已定,貴有常家,尊在一人。當此之時,雖下愚之才居之,猶能使恩同天地,威侔鬼神,周、孔數千無所複角其聖,贲、育百萬無所複奮其勇矣。彼後嗣之愚主,見天下莫敢與之違,自謂若天地之不可亡也。乃奔其私嗜,騁其邪欲,君臣宣淫,上下同惡,荒廢庶政,棄忘人物。信任親愛者,盡佞谄容說之人也;寵貴隆豐者,盡後妃姬妾之家也。遂至熬天下之脂膏,斫生民之骨髓,怨毒無聊,禍亂并起,中國擾攘,四夷侵叛,土崩瓦解,一朝而去,昔之爲我哺乳之子孫者,今盡是我飲血之冠雠也。至于運徙勢去,猶不覺悟者,豈非富貴生不仁,沉溺緻愚疾邪!存亡以之失代,治亂從此周複,天道常然之大數也。”
秋,七月,武威太守張猛殺雍州刺史邯鄲商;州兵讨誅之。猛,奂之子也。
八月,曹操東讨海賊管承,至淳于,遣将樂進、李典擊破之,承走入海島。
昌豨複叛,操遣于禁讨斬之。
是歲,立故琅邪王容子熙爲琅邪王。齊、北海、阜陵、下邳、常山、甘陵、濟陰、平原八國皆除。
烏桓乘天下亂,略有漢民十馀萬戶,袁紹皆立其酋豪爲單于,以家人子爲己女,妻焉。遼西烏桓蹋頓尤強,爲紹所厚,故尚兄弟歸之,數入塞爲寇,欲助尚複故地。曹操将擊之,鑿平虜渠、泉州渠以通運。
孫權擊山賊麻、保二屯,平之。
孝獻皇帝庚建安十二年(丁亥,公元二零七年)
春,二月,曹操自淳于還鄴。丁酉,操奏封大功臣二十馀人,皆爲列侯。因表萬歲亭侯荀彧功狀;三月,增封彧千戶。又欲授以三公,彧使荀攸深自陳讓,至于十數,乃止。
曹操将擊烏桓,諸将皆曰:“袁尚亡虜耳,夷狄貪而無親,豈能爲尚用!今深入征之,劉備必說劉表以襲許,萬一爲變,事不可悔。”郭嘉曰:“公雖威震天下,胡恃其遠,必不設備,因其無備,卒然擊之,可破滅也。且袁紹有恩于民夷,而尚兄弟生存。今四州之民,徒以威附,德施未加,舍而南征,尚因烏桓之資,招其死主之臣,胡人一動,民夷俱應,以生蹋頓之心,成凱觎之計,恐青、冀非己之有也。表坐談客耳,自知才不足以禦備,重任之則恐不能制,輕任之則備不爲用,雖虛國遠征,公無憂矣。”操從之。行至易,郭嘉曰:“兵貴神速。今千裏襲人,辎重多,難以趨利,且彼聞之,必爲備。不如留辎重,輕兵兼道以出,掩其不意。”
初,袁紹數遣使召田疇于無終,又即绶将軍印,使安輯所統,疇皆拒之。及曹操定冀州,河間邢颙謂疇曰:“黃巾起來,二十馀年,海内鼎沸,百姓流離。今聞曹公法令嚴。民厭亂矣,亂極則平,請以身先。”遂裝還鄉裏。疇曰:“邢颙,天民之先覺者也。”操以颙爲冀州從事。疇忿烏桓多殺其本郡冠蓋,意欲讨之而力未能。操遣使辟疇,疇戒其門下趣治嚴。門人曰:“昔袁公慕君,禮命五至,君義不屈。今曹公使一來而君若恐弗及者,何也?”疇笑曰:“此非君所識也。”遂随使者到軍,拜爲蓚令,随軍次無終。
時方夏水雨,而濱海洿下,濘滞不通,虜亦遮守蹊要,軍不得進。操患之,以問田疇。疇曰:“此道,秋夏每常有水,淺不通車馬,深不載舟船,爲難久矣。舊北平郡治在平岡,道出盧龍,達于柳城。自建武以來,陷壞斷絕,垂二百載,而尚有微徑可從。今虜将以大軍當由無終,不得進而退,懈弛無備。若嘿回軍,從盧龍口越白檀之險,出空虛之地,路近而便,掩其不備,蹋頓可不戰而禽也。”操曰:“善!”乃引軍還,而署大木表于水側路傍曰:“方今夏暑,道路不通,且俟秋冬,乃複進軍”。虜候騎見之,誠以爲大軍去也。
操令疇将其衆爲鄉導,上徐無山,塹山堙谷,五百馀裏,經白檀,曆平岡,步鮮卑庭,東指柳城。未至二百裏,虜乃知之。尚、熙與蹋頓及遼西單于樓班、右北平單于能臣抵之等将數萬騎逆軍。八月,操登白狼山,卒與虜遇,衆甚盛。操車重在後,被甲者少,左右皆懼。操登高,望虜陣不整,乃縱兵擊之,使張遼爲先鋒,虜衆大崩,斬蹋頓及名王已下,胡、漢降者二十馀萬口。遼東單于速仆丸與尚、熙奔遼東太守公孫康,其衆尚有教千騎。或勸操遂擊之,操曰:“吾方使康斬送尚、熙首,不煩兵矣。”九月,操引兵自柳城還。公孫康欲取尚、熙以爲功,乃先置精勇于廄中,然後請尚、熙入,未及坐,康叱伏兵禽之,遂斬尚、熙,并速仆丸首送之。諸将或問操:“公還而康斬尚、熙,何也?”操曰:“彼素畏尚、熙,吾急之則并力,緩之則自相圖,其勢然也。”操枭尚首,令三軍:“敢有哭之者斬!”牽招獨設祭悲哭,操義之,舉爲茂才。時天寒且旱,二百裏無水,軍又乏食,殺馬數千匹以爲糧,鑿地入三十馀丈方得水。既還,科問前谏者,衆莫知其故,人人皆懼。操皆厚賞之,曰:“孤前行,乘危以徼幸。雖得之,天所佐也,顧不可以爲常。諸君之谏,萬安之計,是以相賞,後勿難言之。”
冬,十月,辛卯,有星孛于鹑尾。
乙巳,黃巾殺濟南王赟。
十一月,曹操至易水,烏桓單于代郡普富盧、上郡那樓皆來賀。師還,論功行賞,以五百戶封田疇爲亭侯。疇曰:“吾始爲劉公報仇,率衆遁逃,志義不立,反以爲利,非本志也。”固讓不受。操知其至心,許而不奪。
操之北伐也,劉備說劉表襲許,表不能用。及聞操還,表謂備曰:“不用君言,故爲失此大會。”備曰:“今天下分裂,日尋幹戈,事會之來,豈有終極乎?若能應之于後者,則此未足爲恨也。”
是歲,孫權西擊黃祖,虜其人民而還。
權母吳氏疾笃,引見張昭等,屬以後事而卒。
初,琅邪諸葛亮寓居襄陽隆中,每自比管仲、樂毅。時人莫之許也,惟颍川徐庶與崔州平謂爲信然。州平,烈之子也。
劉備在荊州,訪士于襄陽司馬徽。徽曰:“儒生俗士,豈識時務,識時務者在乎俊傑。此間自有伏龍、鳳雛。”備問爲誰,曰:“諸葛孔明、龐士元也。”徐庶見備于新野,備器之。庶謂備曰:“諸葛孔明,卧龍也,将軍豈願見之乎?”備曰:“君與俱來。”庶曰:“此人可就見,不可屈緻也,将軍宜枉駕顧之。”備由是詣亮,凡三往,乃見。因屏人曰:“漢室傾頹,奸臣竊命,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義于天下,而智術淺短,遂用猖蹶,至于今日。然志猶未已,君謂計将安出?”亮曰:“今曹操已擁百萬之衆,挾天子而令諸侯,此誠不可與争鋒。孫權據有江東,已曆三世,國險而民附,賢能爲之用,此可與爲援而不可圖也。荊州并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國,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資将軍也。益州險塞,沃野千裏,天府之土;劉璋暗弱,張魯在北,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将軍既帝室之胄,信義著于四海,若跨有荊、益,保其岩阻,撫和戎、越,結好孫權,内修政治,外觀時變,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備曰:“善!”于是與亮情好日密。關羽、張飛不悅,備解之曰:“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願諸君勿複言。”羽、飛乃止。
司馬徽,清雅有知人之鑒。同縣龐德公素有重名,徽兄事之。諸葛亮每至德公家,獨拜床下,德公初不令止。德公從子統,少時樸鈍,未有識者,惟德公與徽重之。德公常謂孔明爲卧龍,士元爲鳳雛,德操爲水鑒;故德操與劉備語而稱之。
孝獻皇帝庚建安十三年(戊子,公元二零八年)
春,正月,司徒趙溫辟曹操子丕。操表“溫辟臣子弟,選舉故不以實”,策免之。
曹操還鄴,作玄武池以肄舟師。
初,巴郡甘甯将僮客八百人歸劉表,表儒人,不習軍事,甯觀表事勢終必無成,恐一朝衆散,并受其禍,欲東入吳。黃祖在夏口,軍不得過,乃留,依祖三年,祖以凡人畜之。孫權擊祖,祖軍敗走,權校尉淩操将兵急追之。甯善射,将兵在後,射殺操,祖由是得免。軍罷,還營,待甯如初。祖都督蘇飛數薦甯,祖不用。甯欲去,恐不免;飛乃白祖,以甯爲邾長。甯遂亡奔孫權。周瑜、呂蒙共薦達之,權禮異,同于舊臣。甯獻策于權曰:“今漢祚日微,曹操終爲篡盜。南荊之地,山川形便,誠國之西勢也。甯觀劉表,慮既不遠,兒子又劣,非能承業傳基者也。至尊當早圖之,不可後操。圖之之計,宜先取黃祖。祖今昏耄已甚,财谷并乏,左右貪縱,吏士心怨,舟船戰具,頓廢不修,怠于耕農,軍無法伍。至尊今往,其破可必。一破祖軍,鼓行而西,據楚關,大勢彌廣,即可漸規巴、蜀矣。”權深納之。張昭時在坐,難曰:“今吳下業業,若軍果行,恐必緻亂。”甯謂昭曰:“國家以蕭何之任付君,君居守而憂亂,奚以希慕古人乎!”權舉酒屬甯曰:“興霸,今年行讨,如此酒矣,決以付卿。卿但當勉建方略,令必克祖,則卿之功,何嫌張長史之言乎!”
權遂西擊黃祖。祖橫兩蒙沖,挾守沔口,以拼闾大绁系石爲矴,上有千人,以弩交射,飛矢雨下,軍不得前。偏将軍董襲與别部司馬淩統俱爲前部,各将敢死百人,人被兩铠,乘大舸,突入蒙沖裏。襲身以刀斷兩绁,蒙沖乃橫流,大兵遂進。祖令都督陳就以水軍逆戰。平北都尉呂蒙勒前鋒,親枭就首。于是将士乘勝,水陸并進,傅其城,盡銳攻之,遂屠其城。祖挺身走,追斬之,虜其男女數萬口。
權先作兩函,欲以盛祖及蘇飛首。權爲諸将置酒,甘甯下席叩頭,血涕交流,爲權言飛疇昔舊恩,“甯不值飛,固已損骸于溝壑,不得緻命于麾下。今飛罪當夷戮,特從将軍乞其首領。”權感其言,謂曰:“今爲君置之。若走去何?”甯曰:“飛免分裂之禍,受更生之恩,逐之尚必不走,豈當圖亡哉!若爾,甯頭當代入函。”權乃赦之。淩統怨甯殺其父操,常欲殺甯,權命統不得仇之,令甯将兵屯于它所。
夏,六月,罷三公官,複置丞相、禦史大夫。癸巳。以曹操爲丞相。操以冀州别駕從事崔琰爲丞相西曹掾,司空東曹掾陳留毛玠爲丞相東曹掾,元城令河内司馬朗爲主簿,弟懿爲文學掾,冀州主簿盧毓爲法曹議令史。毓,植之子也。琰、玠并典選舉,其所舉用皆清正之士,雖于時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終莫得進。拔敦實,斥華僞,進沖遜,抑阿黨。由是天下之士莫不以廉節自勵,雖貴寵之臣,輿服不敢過度,至乃長吏還者,垢面羸衣,獨乘柴車,軍吏入府,朝服徒行。吏潔于上,俗移于下。操聞之,歎曰:“用人如此,使天下人自治,吾複何爲哉!”
司馬懿,少聰達,多大略。崔琰謂其兄朗曰:“君弟聰亮明允,剛斷英特,非子所及也。”操聞而辟之,懿辭以風痹。操怒,欲收之,懿懼,就職。
操使張遼屯長社,臨發,軍中有謀反者,夜,驚亂起火,一軍盡擾。遼謂左右曰:“勿動!是不一營盡反,必有造變者,欲以驚動人耳。”乃令軍中:“其不反者安坐!”遼将親兵數十人中陳而立,有頃,皆定,即得首謀者,殺之。遼在長社,于禁頓颍陰,樂進屯陽翟,三将任氣,多共不協。操使司空主簿趙俨并參三軍,每事訓谕,遂相親睦。
初,前将軍馬騰與鎮西将軍韓遂結爲異姓兄弟,後以部曲相侵,更爲仇敵。朝廷使司隸校尉鍾繇、涼州刺史韋端和解之,征騰入屯槐裏。曹操将征荊州,使張既說騰,令釋部曲還朝,騰許之。已而更猶豫,既恐其爲變,乃移諸縣促儲亻待,二千石郊迎,騰不得已,發東。操表騰爲衛尉,以其子超爲偏将軍,統其衆,悉徙其家屬詣鄴。
秋,七月,曹操南擊劉表。
八月,丁未,以光祿勳山陽郗慮爲禦史大夫。
壬子,太中大夫孔融棄市。融恃其才望,數戲侮曹操,發辭偏宕,多緻乖忤。操以融名重天下,外相容忍而内甚嫌之。融又上書言:“宜準古王畿之制,千裏寰内不以封建諸侯。”操疑融所論建漸廣,益憚之。融與郗慮有隙,慮承操風旨,構成其罪,令丞相軍謀祭酒路粹奏:“融昔在北海,見王室不靜,而招合徒衆,欲規不軌。及與孫權使語,謗讪朝廷。又,前與白衣祢衡跌蕩放言,更相贊揚。衡謂融曰‘仲尼不死’,融答‘顔回複生’,大逆不道,宜極重誅。”操遂收融,并其妻子皆殺之。初,京兆脂習與融善,每戒融剛直太過,必罹世患。及融死,許下莫敢收者。習往撫屍曰:“文舉舍我死,吾何用生爲!”操收習,欲殺之,既而赦之。
初,劉表二子琦、琮,表爲琮娶其後妻蔡氏之侄,蔡氏遂愛琮而惡琦。表妻弟蔡瑁、外甥張允并得幸于表,日相與毀琦而譽琮。琦不自甯,與諸葛亮謀自安之術,亮不對。後乃共升高樓,因令去梯,謂亮曰:“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言出子口,而入吾耳,可以言未?”亮曰:“君不見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居外而安乎?”琦意感悟,陰規出計。會黃祖死,琦求代其任,表乃以琦爲江夏太守。表病甚,琦歸省疾。瑁、允恐其見表而父子相感,更有托後之意,乃謂琦曰:“将軍命君撫臨江夏,其任至重;今釋衆擅來,必見譴怒。傷親之歡,重增其疾,非孝敬之道也。”遂遏于戶外,使不得見。琦流涕而去。表卒,瑁、允等遂以琮爲嗣。琮以侯印授琦。琦怒,投之地,将因奔喪作難。會曹操軍至,琦奔江南。
章陵太守蒯越及東曹掾傅巽等勸劉琮降操,曰:“逆順有大體,強弱有定勢。以人臣而拒人主,逆道也;以新造之楚而禦中國,必危也;以劉備而敵曹公,不當也。三者皆短,将何以待敵?且将軍自料何如劉備?若備不足禦曹公,則雖全楚不能以自存也;若足禦曹公,則備不爲将軍下也。”琮從之。九月,操至新野,琮遂舉州降,以節迎操。諸将皆疑其詐,婁圭曰:“天下擾攘,各貪王命以自重,今以節來,是必至誠。”操遂進兵。時劉備屯樊,琮不敢告備。備久之乃覺,遣所親問琮,琮令其官屬宋忠詣備宣旨。時曹操已在宛,備乃大驚駭,謂忠曰:“卿諸人作事如此,不早相語,今禍至方告我,不亦太劇乎!”引刀向忠曰:“今斷卿頭,不足以解忿,亦恥丈夫臨别複殺卿輩。”遣忠去。乃呼部曲共議。或勸備攻琮,荊州可得。備曰:“劉荊州臨亡托我以孤遺,背信自濟,吾所不爲,死何面目以見劉荊州乎!”備将其衆去,過襄陽,駐馬呼琮;琮懼,不能起。琮左右及荊州人多歸備。備過辭表墓,涕泣而去。比到當陽,衆十馀萬人,辎重數千兩,日行十馀裏,别遣關羽乘船數百艘,使會江陵。或謂備曰:“宜速行保江陵,今雖擁大衆,被甲者少,若曹公兵至,何以拒之!”備曰:“夫濟大事必以人爲本,今人歸吾,吾何忍棄去!”
習鑿齒論曰:劉玄德雖颠沛險難而信義愈明,勢逼事危而言不失道。追景升之顧,則情感三軍;戀赴義之士,則甘與同敗。終濟大業,不亦宜乎!
劉琮将王威說琮曰:“曹操聞将軍既降,劉備已走,必懈弛無備,輕先單進。若給威奇兵數千,徼之于險,操可獲也。獲操,即威震四海,非徒保守今日而已。”琮不納。操以江陵有軍實,恐劉備據之,乃釋辎重,輕軍到襄陽。聞備已過,操将精騎五千急追之,一日一夜行三百馀裏,及于當陽之長坂。備棄妻子,與諸葛亮、張飛、趙雲等數十騎走,操大獲其人衆辎重。
徐庶母爲操所獲,庶辭備,指其心曰:“本欲與将軍共圖王霸之業者,以此方寸之地也。今已失老母,方寸亂矣,無益于事,請從此别。”遂詣操。張飛将二十騎拒後,飛據水斷橋,瞋目橫矛曰:“身是張益德也,可來共決死!”操兵無敢近者。或謂備:“趙雲已北走。”備以手戟擿之曰:“子龍不棄我走也。”頃之,雲身抱備子禅,與關羽船會,得濟沔,遇劉琦衆萬馀人,與俱到夏口。曹操進軍江陵,以劉琮爲青州刺史,封列侯,并蒯越等,侯者凡十五人。釋韓嵩之囚,待以交友之禮,使條品州人優劣,皆擢而用之。以嵩爲大鴻胪,蒯越爲光祿勳,劉先爲尚書,鄧羲爲侍中。荊州大将南陽文聘别屯在外,琮之降也,呼聘,欲與俱。聘曰:“聘不能全州,當待罪而已!”操濟漢,聘乃詣操。操曰:“來何遲邪?”聘曰:“先日不能輔弼劉荊州以奉國家;荊州雖沒,常願據守漢川,保全土境。生不負于孤弱,死無愧于地下。而計不在己,以至于此,實懷悲慚,無顔早見耳!”遂歔欷流涕。操爲之怆然,字謂之曰:“仲業,卿真忠臣也!”厚禮待之,使統本兵,爲江夏太守。
初,袁紹在冀州,遣使迎汝南士大夫。西平和洽,以爲冀州土平民強,英桀所利,四戰之地,不如荊州土險民弱,易依倚也,遂從劉表。表以上客待之。洽曰:“所以不從本初,辟争地也。昏世之主,不可黩近,久而不去,讒慝将興。”遂南之武陵。表辟南陽劉望之爲從事,而其友二人皆以讒毀爲表所誅,望之又以正谏不合,投傳告歸。望之弟廙謂望之曰:“趙殺鳴犢,仲尼回輪。今兄既不能法柳下惠和光同塵于内,則宜模範蠡遷化于外,坐而自絕于時,殆不可也。”望之不從,尋複見害,廙奔揚州。南陽韓暨避袁術之命,徙居山都山。劉表又辟之,遂遁居孱陵。表深恨之,暨懼,應命,除宜城長。河東裴潛亦爲表所禮重,潛私謂王暢之子粲及河内司馬芝曰:“劉牧非霸王之才,乃欲西伯自處,其敗無日矣!”遂南适長沙。于是操以暨爲丞相士曹屬,潛參丞相軍事,洽、廙、粲皆爲掾屬,芝爲管令,從人望也。
冬,十月,癸未朔,日有食之。
初,魯肅聞劉表卒,言于孫權曰:“荊州與國鄰接,江山險固,沃野萬裏,士民殷富,若據而有之,此帝王之資也。今劉表新亡,二子不協,軍中諸将,各有彼此。劉備天下枭雄,與操有隙,寄寓于表,表惡其能而不能用也。若備與彼協心,上下齊同,則宜撫安,與結盟好;如有離違,宜别圖之,以濟大事。肅請得奉命吊表二子,并慰勞其軍中用事者,及說備使撫表衆,同心一意,共治曹操,備必喜而從命。如其克諧,天下可定也。今不速往,恐爲操所先。”權即遣肅行。到夏口,聞操已向荊州,晨夜兼道,比至南郡,而琮已降,備南走,肅徑迎之,與備會于當陽長坂。肅宣權旨,論天下事勢,緻殷勤之意,且問備曰:“豫州今欲何至?”備曰:“與蒼梧太守吳巨有舊,欲往投之。”肅曰:“孫讨虜聰明仁惠,敬賢禮士,江表英豪,鹹歸附之,已據有六郡,兵精糧多,足以立事。今爲君計,莫若遣腹心自結于東,以共濟世業。而欲投吳巨,巨是凡人,偏在遠郡,行将爲人所并,豈足托乎!”備甚悅。肅又謂諸葛亮曰:“我,子瑜友也。”即共定交。子瑜者,亮兄瑾也,避亂江東,爲孫權長史。備用肅計,進住鄂縣之樊口。
曹操自江陵将順江東下。諸葛亮謂劉備曰:“事急矣,請奉命求救于孫将軍。”遂與魯肅俱詣孫權。亮見權于柴桑,說權曰:“海内大亂,将軍起兵江東,劉豫州收衆漢南,與曹操并争天下。今操芟夷大難,略已平矣,遂破荊州,威震四海。英雄無用武之地,故豫州遁逃至此,願将軍量力而處之。若能以吳、越之衆與中國抗衡,不如早與之絕;若不能,何不按兵束甲,北面而事之!今将軍外托服從之名,而内懷猶豫之計,事急而不斷,禍至無日矣。”權曰:“苟如君言,劉豫州何不遂事之乎!”亮曰:“田橫,齊之壯士耳,猶守義不辱;況劉豫州王室之胄,英才蓋世,衆士慕仰,若水之歸海!若事之不濟,此乃天也,安能抗此難乎!”權勃然曰:“吾不能舉全吳之地,十萬之衆,受制于人。吾計決矣!非劉豫州莫可以當曹操者;然豫州新敗之後,安能抗此難乎!”亮曰:“豫州軍雖敗于長坂,今戰士還者及關羽水軍精甲萬人,劉琦合江夏戰士亦不下萬人。曹操之衆,遠來疲敝,聞追豫州,輕騎一日一夜行三百馀裏,此所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缟’者也。故《兵法》忌之,曰‘必蹶上将軍’。且北方之人,不習水戰;又,荊州之民附操者,逼近勢耳,非心服也。今将軍誠能命猛将統兵數萬,與豫州協規同力,破操軍必矣。操軍破,必北還;如此,則荊、吳之勢強,鼎足之形成矣。成敗之機,在于今日!”權大悅,與其群下謀之。
是時,曹操遺權書曰:“近者奉辭伐罪,旄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衆,方與将軍會獵于吳。”權以示群下,莫不響震失色。長史張昭等曰:“曹公,豺虎也,挾天子以征四方,動以朝廷爲辭;今日拒之,事更不順。且将軍大勢可以拒操者,長江也。今操得荊州,奄有其地,劉表治水軍,蒙沖鬥艦乃以千數,操悉浮以沿江,兼有步兵,水陸俱下,此爲長江之險已與我共之矣,而勢力衆寡又不可論。愚謂大計不如迎之。”魯肅獨不言。權起更衣,肅追于宇下。權知其意,執肅手曰:“卿欲何言?”肅曰:“向察衆人之議,專欲誤将軍,不足與圖大事。今肅可迎操耳,如将軍不可也。何以言之?今肅迎操,操當以肅還付鄉黨,品其名位,猶不失下曹從事,乘犢車,從吏卒,交遊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軍迎操,欲安所歸乎?願早定大計,莫用衆人之議也!”權歎息曰:“諸人持議,甚失孤望。今卿廓開大計,正與孤同。”
時周瑜受使至番陽,肅勸權召瑜還。瑜至,謂權曰:“操雖托名漢相,其實漢賊也。将軍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據江東,地方數千裏,兵精足用,英雄樂業,當橫行天下,爲漢家除殘去穢;況操自送死,而可迎之邪?請爲将軍籌之:今北土未平、馬超、韓遂尚在關西,爲操後患;而操舍鞍馬,杖舟楫,與吳、越争衡;今又盛寒,馬無藁草,驅中國士衆遠涉江湖之間,不習水土,必生疾病。此數者用兵之患也,而操皆冒行之。将軍禽操,宜在今日。瑜請得精兵數萬人,進住夏口,保爲将軍破之!”權曰:“老賊欲廢漢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呂布、劉表與孤耳;今數雄已滅,惟孤尚存。孤與老賊勢不兩立,君言當擊,甚與孤合,此天以君授孤也。”因拔刀斫前奏案曰:“諸将吏敢複有言當迎操者,與此案同!”乃罷會。
是夜,瑜複見權曰:“諸人徒見操書言水步八十萬而各恐懾,不複料其虛實,便開此議,甚無謂也。今以實校之:彼所将中國人不過十五六萬,且已久疲;所得表衆亦極七八萬耳,尚懷狐疑。夫以疲病之卒禦狐疑之衆,衆數雖多,甚未足畏。瑜得精兵五萬,自足制之,願将軍勿慮!”權撫其背曰:“公瑾,卿言至此,甚合孤心。子布、元表諸人,各顧妻子,挾持私慮,深失所望;獨卿與子敬與孤同耳,此天以卿二人贊孤也。五萬兵難卒合,已選三萬人,船糧戰具俱辦。卿與子敬、程公便在前發,孤當續發人衆,多載資糧,爲卿後援。卿能辦之者誠決,邂逅不如意,便還就孤,孤當與孟德決之。”遂以周瑜、程普爲左右督,将兵與備并力逆操;以魯肅爲贊軍校尉,助畫方略。
劉備在樊口,日遣邏吏于水次候望權軍。吏望見瑜船,馳往白備,備遣人慰勞之。瑜曰:“有軍任,不可得委署;傥能屈威,誠副其所望。”備乃乘單舸往見瑜問曰:“今拒曹公,深爲得計。戰卒有幾?”瑜曰:“三萬人。”備曰:“恨少。”瑜曰:“此自足用,豫州但觀瑜破之。”備欲呼魯肅等共會語,瑜曰:“受命不得妄委署。若欲見子敬,可别過之。”備深愧喜。
進,與操遇于赤壁。時操軍衆已有疾疫,初一交戰,操軍不利,引次江北。瑜等在南岸,瑜部将黃蓋曰:“今寇衆我寡,難與持久。操軍方連船艦,首尾相接,可燒而走也。”乃取蒙沖鬥艦十艘,載燥荻、枯柴、灌油其中,裹以帷幕,上建旌旗,預備走舸,系于其尾。先以書遺操,詐雲欲降。時東南風急,蓋以十艦最著前,中江舉帆,馀船以次俱進。操軍吏士皆出營立觀,指言蓋降。去北軍二裏馀,同時發火,火烈風猛,船往如箭,燒盡北船,延及岸上營落。頃之,煙炎張天,人馬燒溺死者甚衆。瑜等率輕銳繼其後,雷鼓大進,北軍大壞。操引軍從華容道步走,遇泥濘,道不通,天又大風,悉使羸兵負草填之,騎乃得過。羸兵爲人馬所蹈藉,陷泥中,死者甚衆。劉備、周瑜水陸并進,追操至南郡。時操軍兼以饑疫,死者太半。操乃留征南将軍曹仁、橫野将軍徐晃守江陵,折沖将軍樂進守襄陽,引軍北還。
周瑜、程普将數萬衆,與曹仁隔江未戰。甘甯請先徑進取夷陵,往,即得其城,因入守之。益州将襲肅舉軍降,周瑜表以肅兵益橫野中郎将呂蒙。蒙盛稱:“肅有膽用,且慕化遠來,于義宜益,不宜奪也。”權善其言,還肅兵。曹仁遣兵圍甘甯,甯困急,求救于周瑜,諸将以爲兵少不足分,呂蒙謂周瑜、程普曰:“留淩公績于江陵,蒙與君行,解圍釋急,勢亦不久。蒙保公績能十日守也。”瑜從之,大破仁兵于夷陵,獲馬三百匹而還。于是将士形勢自倍。瑜乃渡江,頓北岸,與仁相距。十二月,孫權自将圍合肥,使張昭攻九江之當塗,不克。
劉備表劉琦爲荊州刺史,引兵南徇四郡,武陵太守金旋、長沙太守韓玄、桂陽太守趙範、零陵太守劉度皆降。廬江營帥雷緒率部曲數萬口歸備。備以諸葛亮爲軍師中郎将,使督零陵、桂陽、長沙三郡,調其賦稅以充軍實;以偏将軍趙去領桂陽太守。
益州牧劉璋聞曹操克荊州,遣别駕張松緻敬于操。松爲人短小放蕩,然識達精果。操時已定荊州,走劉備,不複存錄松。主簿楊修白操辟松,操不納;松以此怨,歸,勸劉璋絕操,與劉備相結,璋從之。
習鑿齒論曰:昔齊桓一矜其功而叛者九國,曹操暫自驕伐而天下三分。皆勤之于數十年之内,而棄之于俯仰之頃,豈不惜乎!
曹操追念田疇功,恨前聽其讓,曰:“是成一人之志而虧王法大制也。”乃複以前爵封疇。疇上疏陳誠,以死自誓。操不聽,欲引拜之,至于數四,終不受。有司劾疇:“狷介違道,苟立小節,宜免官加刑。”操下世子及大臣博議。世子丕以“疇同于子文辭祿,由胥逃賞,宜勿奪以優其節。”尚書令荀彧、司隸校尉鍾繇,亦以爲可聽。操猶欲侯之,疇素與夏侯惇善,操使惇自以其情喻之。惇就疇宿而勸之,疇揣知其指,不複發言。惇臨去,固邀疇,疇曰:“疇,負義逃竄之人耳;蒙恩全活,爲幸多矣,豈可賣盧龍之塞以易賞祿哉!縱國私疇,疇獨不愧于心乎!将軍雅知疇者,猶複如此,若必不得已,請願效死,刎首于前。”言未卒,涕泣橫流。惇具以答操,操喟然,知不可屈,乃拜爲議郎。
操幼子倉舒卒,操傷惜之甚。司空掾邴原女早亡,操欲求與倉舒合葬,原辭曰:“嫁殇,非禮也。原之所以自容于明公,公之所以待原者,以能守訓典而不易也。若聽明公之命,則是凡庸也,明公焉以爲哉!”操乃止。
孫權使威武中郎将賀齊讨丹楊黟、歙賊。黟帥陳仆、祖山等二萬戶屯林曆山,四面壁立,不可得攻,軍住經月。齊陰募輕捷士,于隐險處,夜以鐵戈拓山潛上,縣布以援下人。得上者百馀人,令分布四面,鳴鼓角。賊大驚,守路者皆逆走,還依衆。大軍因是得上,大破之。權乃分其地爲新都郡,以齊爲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