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紀四十七】起阏逢執徐,盡柔兆敦牂,凡三年。
孝桓皇帝中延熹七年
春,二月,丙戌,邟鄉忠侯黃瓊薨。将葬,四方遠近名士會者六七千人。
初,瓊之教授于家。徐稚從之咨訪大義,及瓊貴,稚絕不複交。至是,稚往吊之,進酹,哀哭而去,人莫知者。諸名士推問喪宰,宰曰:“先時有一書生來,衣粗薄而哭之哀,不記姓字。”衆曰:“必徐孺子也。”于是選能言者陳留茅容輕騎追之,及于塗。容爲沽酒市肉,稚爲飲食。容問國家之事,稚不答。更問稼穑之事,稚乃答之。容還,以語諸人,或曰:“孔子雲:‘可與言而不與言,失人。’然則孺子其失人乎?”太原郭泰曰:“不然。孺子之爲人,清潔高廉,饑不可得食,寒不可得衣,而爲季偉飲酒食肉,此爲已知季偉之賢故也。所以不答國事者,是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也。”
泰博學,善談論。初遊雒陽,時人莫識,陳留符融一見嗟異,因以介于河南尹李膺。膺與相見,曰:“吾見士多矣,未有如郭林宗者也。其聰識通朗,高雅密博,今之華夏,鮮見其俦。”遂與爲友,于是名震京師。後歸鄉裏,衣冠諸儒送至河上,車數千兩,膺唯與泰同舟而濟,衆賓望之,以爲神仙焉。泰性明知人,好獎訓士類,周遊郡國。茅容,年四十馀,耕于野,與等輩避雨樹下,衆皆夷踞相對,容獨危坐愈恭;泰見而異之,因請寓宿。旦日,容殺雞爲馔,泰謂爲己設;容分半食母,馀半庋置,自以草蔬與客同飯。泰曰:“卿賢哉遠矣!郭林宗猶減三牲之具以供賓旅,而卿如此,乃我友也。”起,對之揖,勸令從學,卒爲盛德。巨鹿孟敏,客居太原,荷甑堕地,不顧而去。泰見而問其意,對曰:“甑已破矣,視之何益!”泰以爲有分決,與之言,知其德性,因勸令遊學,遂知名當世。陳留申屠蟠,家貧,傭爲漆工;鄢陵庾乘,少給事縣廷爲門士;泰見而奇之,其後皆爲名士。自馀或出于屠沽、卒伍,因泰獎進成名者甚衆。
陳國童子魏昭請于泰曰:“經師易遇,人師難遭,願在左右,供給灑掃。”泰許之。泰嘗不佳,命昭作粥,粥成,進泰,泰呵之曰:“爲長者作粥,不加意敬,使不可食!”以杯擲地。昭更爲粥重進,泰複呵之。如此者三,昭姿容無變。泰乃曰:“吾始見子之面,而今而後,知卿心耳!”遂友而善之。陳留左原,爲郡學生,犯法見斥,泰遇諸路,爲設酒肴以慰之。謂曰:“昔顔涿聚,梁甫之巨盜,段幹木,晉國之大驵,卒爲齊之忠臣,魏之名賢;蘧瑗、顔回尚不能無過,況其馀乎!慎勿恚恨,責躬而已!”原納其言而去。或有譏泰不絕惡人者,泰曰:“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原後忽更懷忿結客,欲報諸生,其日,泰在學,原愧負前言,因遂罷去。後事露,衆人鹹謝服焉。或問範滂曰:“郭林宗何如人?”滂曰:“隐不違親,貞不絕俗,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吾不知其它。”泰嘗舉有道,不就,同郡宋沖素服其德,以爲自漢元以來,未見其匹,嘗勸之仕。泰曰:“吾夜觀乾象,晝察人事,天之所廢,不可支也,吾将優遊卒歲而已。”然猶周旋京師,誨誘不息。徐稚以書戒之曰:“夫大木将颠,非一繩所維,何爲栖栖不遑甯處!”泰感寤曰:“謹拜斯言,以爲師表。”濟陰黃允,以俊才知名,泰見而謂曰:“卿高才絕人,足成偉器,年過四十,聲名著矣。然至于此際,當深自匡持,不然,将失之矣!”後司徒袁隗欲爲從女求姻,見允,歎曰:“得婿如是,足矣。”允聞而黜遣其妻。妻請大會宗親爲别,因于衆中攘袂數允隐慝十五事而去,允以此廢于時。
初,允與漢中晉文經并恃其才智,曜名遠近,征辟不就。托言療病京師,不通賓客,公卿大夫遺門生旦暮問疾,郎吏雜坐其門,猶不得見;三公所辟召者,辄以詢訪之,随所臧否,以爲與奪。符融謂李膺曰:“二子行業無聞,以豪桀自置,遂使公卿問疾,王臣坐門,融恐其小道破義,空譽違實,特宜察焉。”膺然之。二人自是名論漸衰,賓徒稍省,旬日之間,慚歎逃去,後并以罪廢棄。陳留仇香,至行純嘿,鄉黨無知者。年四十,爲蒲亭長。民有陳元,獨與母居,母詣香告元不孝。香驚曰:“吾近日過元舍,廬落整頓,耕耘以時,此非惡人,當是教化未至耳。母守寡養孤,苦身投老,奈何以一旦之忿,棄曆年之勤乎!且母養人遺孤,不能成濟,若死者有知,百歲之後,當何以見亡者!”母涕泣而起,香乃親到元家,爲陳人倫孝行,譬以禍福之言,元感悟,卒爲孝子。考城令河内王奂署香主簿,謂之曰:“聞在蒲亭,陳元不罰而化之,得無少鷹鹯之志邪?”香曰:“以爲鷹鹯不若鸾鳳,故不爲也。”奂曰:“枳棘之林非鸾鳳所集,百裏非大賢之路。”乃以一月奉資香,使入太學。郭泰、符融赍刺谒之,因留宿。明旦,泰起,下床拜之曰:“君,泰之師,非泰之友也。”香學畢歸鄉裏,雖在宴居,必正衣服,妻子事之若嚴君;妻子有過,免冠自責,妻子庭謝思過,香冠,妻子乃敢升堂,終不見其喜怒聲色之異。不應征辟,卒于家。
三月,癸亥,隕石于鄠。
夏,五月,己醜,京師雨雹。
荊州刺史度尚募諸蠻夷擊艾縣城,大破之,降者數萬人。桂陽宿賊蔔陽、潘鴻等逃入深山。尚窮追數百裏,破其三屯,多獲珍寶。陽、鴻黨衆猶盛,尚欲擊之,而士卒驕富,莫有鬥志。尚計緩之則不戰,逼之必逃亡,乃宣言:“蔔陽、潘鴻作賊十年,習于攻守,今兵寡少,未易可進,當須諸郡所發悉至,乃并力攻之。”申令軍中恣聽射獵,兵士喜悅,大小皆出。尚乃密使所親客潛焚其營,珍積皆盡。獵者來還,莫不潤涕。尚人人慰勞,深自咎責,因曰:“蔔陽等财寶足富數世,諸卿但不并力耳,所亡少少,何足介意!”衆鹹憤踴。尚敕令秣馬蓐食,明旦,徑赴賊屯,陽、鴻等自以深固,不複設備,吏士乘銳,遂破平之。尚出兵三年,群寇悉定,封右鄉侯。
冬,十月,壬寅,帝南巡;庚申,幸章陵;戊辰,幸雲夢,臨漢水,還,幸新野。時公卿、貴戚車騎萬計,征求費役,不可勝極。護駕從事桂陽胡騰上言:“天子無外,乘輿所幸,即爲京師。臣請以荊州刺史比司隸校尉,臣自同都官從事。”帝從之。自是肅然,莫敢妄幹擾郡縣。帝在南陽,左右并通奸利,诏書多除人爲郎,太尉楊秉上疏曰:“太微積星,名爲郎位,入奉宿衛,出牧百姓,宜割不忍之恩,以斷求欲之路。”于是诏除乃止。
護羌校尉段颎擊當煎羌,破之。
十二月,辛醜,車駕還宮。
中常侍汝陽侯唐衡、武原侯徐璜皆卒。
初,侍中寇榮,恂之曾孫也,性矜潔,少所與,以此爲權寵所疾。榮從兄子尚帝妹益陽長公主,帝又納其從孫女于後宮。左右益忌之,遂共陷以罪,與宗族免歸故郡,吏承望風旨,持之浸急。榮恐不免,詣阙自論。未至,刺史張敬追劾榮以擅去邊,有诏捕之。榮逃竄數年,會赦,不得除,積窮困,乃自亡命中上書曰:“陛下統天理物,作民父母,自生齒以上,鹹蒙德澤;而臣兄弟獨以無辜,爲專權之臣所見批抵,青蠅之人所共構會,令陛下忽慈母之仁,發投杼之怒。殘谄之吏,張設機網,并驅争先,若赴仇敵,罰及死沒,髡剔墳墓,欲使嚴朝必加濫罰;是以不敢觸突天威而自竄山林,以俟陛下發神聖之聽,啓獨睹之明,救可濟之人,援沒溺之命。不意滞怒不爲春夏息,淹恚不爲歲時怠,遂馳使郵驿,布告遠近,嚴文克剝,痛于霜雪,遂臣者窮人途,追臣者極車軌。雖楚購伍員,漢求季布,無以過也。臣遇罰以來,三赦再贖,無驗之罪,足以蠲除;而陛下疾臣愈深,有司咎臣甫力,止則見掃滅,行則爲亡虜,苟生則爲窮人,極死則爲冤鬼,天廣而無以自覆,地厚而無以自載,蹈陸土而有沉淪之憂,遠岩牆而有鎮壓之患。如臣犯元惡大憝,足以陳原野,備刀鋸,陛下當班布臣之所坐,以解衆論之疑。臣思入國門,坐于肺石之上,使三槐九棘平臣之罪,而阊阖九重,陷阱步設,舉趾觸罘罝,動行絓羅網,無緣至萬乘之前,永無見信之期。悲夫,久生亦複何聊!蓋忠臣殺身以解君怒,孝子殒命以甯親怨,故大舜不避塗廪、浚井之難,申生不辭姬氏讒邪之謗;臣敢忘斯義,不自斃以解明朝之忿哉!乞以身塞責,願陛下匄亡兄弟死命,使臣一門頗有遺類,以崇陛下寬饒之惠。先死陳情,臨章泣血!”帝省章愈怒,遂誅榮,寇氏由是衰廢。
孝桓皇帝中延熹八年
春,正月,帝遣中常侍左忄官之苦縣祠老子。
勃海王悝,素行險僻,多僭傲不法。北軍中候陳留史弼上封事曰:“臣聞帝王之于親戚,愛雖隆必示之以威,體雖貴必禁之以度,如是,和睦之道興,骨肉之恩遂矣。竊聞勃海王悝,外聚剽輕不逞之徒,内荒酒樂,出入無常,所與群居,皆家之棄子,朝之斥臣,必有羊勝、伍被之變。州司不敢彈糾,傅相不能匡輔,陛下隆於友于,不忍遏絕,恐遂滋蔓,爲害彌大。乞露臣奏,宣示百僚,平處其法。法決罪定,乃下不忍之诏;臣下固執,然後少有所許。如是,則聖朝無傷親之譏,勃海有享國之慶。不然,懼大獄将興矣。”上不聽。悝果謀爲不道;有司請廢之,诏貶爲瘿陶王,食一縣。
丙申晦,日有食之。诏公、卿、校尉舉賢良方正。
千秋萬歲殿火。
中常侍侯覽兄參爲益州刺史,殘暴貪婪,累臧億計。太尉楊秉奏檻車征參,參于道自殺,閱其車重三百馀兩,皆金銀錦帛。秉因奏曰:“臣案舊典,宦官本在給使省闼,司昏守夜;而今猥受過寵,執政操權,附會者因公褒舉,違忤者求事中傷,居法王公,富拟國家,飲食極肴膳,仆妾盈纨素。中常侍侯覽弟參,貪殘元惡,自取禍滅。覽顧知釁重,必有自疑之意,臣愚以爲不宜複見親近。昔懿公刑邴蜀阝之父,奪閻職之妻,而使二人參乘,卒有竹中之難。覽宜急屏斥,投畀有虎,若斯之人,非恩所宥,請免官送歸本郡。”書奏,尚書召對秉掾屬,诘之曰:“設官分職,各有司存。三公統外,禦史察内。今越奏近官,經典、漢制,何所依據?其開公具對!”秉使對曰:“《春秋傳》曰:‘除君之惡,唯力是視。’鄧通懈慢,申屠嘉召通诘責,文帝從而請之。漢世故事,三公之職,無所不統。尚書不能诘,帝不得已,竟免覽官。司隸校尉韓縯因奏左忄官罪惡,及其兄太仆南鄉侯稱請托州郡,聚斂爲奸,賓客放縱,侵犯吏民。忄官、稱皆自殺。又奏中常侍具瑗兄沛相恭臧罪,征詣廷尉。瑗詣獄謝,上還東武侯印绶,诏貶爲都鄉侯。超及璜、衡襲封者,并降爲鄉侯,子弟分封者,悉奪爵土。劉普等貶爲關内侯,尹勳等亦皆奪爵。
帝多内寵,宮女至五六千人,及驅役從使複兼倍于此,而鄧後恃尊驕忌,與帝所幸郭貴人更相谮訴。癸亥,廢皇後鄧氏,送暴室,以憂死。河南尹鄧萬世、虎贲中郎将鄧會皆下獄誅。
護羌校尉段颎擊罕姐羌,破之。
三月,辛巳,赦天下。
宛陵大姓羊元群罷北海郡,臧污狼籍;郡舍溷軒有奇巧,亦載之以歸。河南尹李膺表按其罪;元群行賂宦官,膺竟反坐。單超弟遷爲山陽太守,以罪系獄,廷尉馮绲考緻其死;中官相黨,共飛章誣绲以罪。中常侍蘇康、管霸,固天下良田美業,州郡不敢诘,大司農劉祐移書所在,依科品沒入之;帝大怒,與膺、绲俱輸作左校。
夏,四月,甲寅,安陵園寝火。
丁巳,诏壞郡國諸淫祀,特留雒陽王渙、密縣卓茂二祠。
五月,丙戌,太尉楊秉薨。秉爲人,清白寡欲,嘗稱“我有三不惑:酒、色、财也。”
秉既沒,所舉賢良廣陵劉瑜乃至京師上書言:“中官不當比肩裂土,競立胤嗣,繼體傳爵。又,嬖女充積,冗食空宮,傷生費國。又,第舍增多,窮極奇巧,掘山攻石,促以嚴刑。州郡官府,各自考事,奸情赇賂,皆爲吏餌。民愁郁結,起入賊黨,官辄興兵誅讨其罪。貧困之民,或有賣其首級以要酬賞,父兄相代殘身,妻孥相視分裂。又,陛下好微行近習之家,私幸宦者之舍,賓客市買,熏灼道路,因此暴縱,無所不容。惟陛下開廣谏道,博觀前古,遠佞邪之人,放鄭、衛之聲,則政緻和平,德感祥風矣。”诏特召瑜問災咎之征。執政者欲令瑜依違其辭,乃更策以它事,瑜複悉心對八千馀言,有切于前,拜爲議郎。
荊州兵硃蓋等叛,與桂陽賊胡蘭等複攻桂陽,太守任胤棄城走,賊衆遂至數萬。轉攻零陵,太守下邳陳球固守拒之。零陵下濕,編木爲城,郡中惶恐。掾史白球遣家避難,球怒曰:“太守分國虎符,受任一邦,豈顧妻孥而沮國威乎!複言者斬!”乃弦大木爲方,羽矛爲矢,引機發之,多所殺傷。賊激流灌城,球辄于内因地勢,反決水淹賊,相拒十馀日不能下。時度尚征還京師,诏以尚爲中郎将,率步騎二萬馀人救球,發諸郡兵并勢讨擊,大破之,斬蘭等首三千馀級,複以尚爲荊州刺史。蒼梧太守張叙爲賊所執,及任胤皆征棄市。胡蘭馀黨南走蒼梧,交趾刺史張磐擊破之,賊複還入荊州界。度尚懼爲己負,乃僞上言蒼梧賊入荊州界,于是征磐下廷尉。辭狀未正,會赦見原,磐不肯出獄,方更牢持械節。獄吏謂磐曰:“天恩曠然,而君不出,何乎?”磐曰:“磐備位方伯,爲尚所枉,受罪牢獄。夫事有虛實,法有是非,磐實不辜,赦無所除;如忍以苟免,永受侵辱之恥,生爲惡吏,死爲敝鬼。乞傳尚詣廷尉,面對曲直,足明真僞。尚不征者,磐埋骨牢檻,終不虛出,望塵受枉!”廷尉以其狀上,诏書征尚,到廷尉,辭窮,受罪,以先有功得原。
閏月,甲午,南宮朔平署火。
段颎擊破西羌,進兵窮追,展轉山谷間,自春及秋,無日不戰,虜遂敗散,凡斬首二萬三千級,獲生口數萬人,降者萬馀落。封颎都鄉侯。
秋,七月,以太史大夫陳蕃爲太尉。蕃讓于太常胡廣、議郎王暢、弛刑徒李膺,帝不許。暢,龔之子也,嘗爲南陽太守,疾其多貴戚豪族,下車,奮厲威猛,大姓有犯,或使吏發屋伐樹,堙井夷竈。功曹張敞奏記谏曰:“文翁、召父、卓茂之徒,皆以溫厚爲政,流聞後世。發屋伐樹,将爲嚴烈,雖欲懲惡,難以聞遠。郡爲舊都,侯甸之國,園廟出于章陵,三後生自新野,自中興以來,功臣将相,繼世而隆。愚以爲懇懇用刑,不如行恩;孳孳求奸,未若禮賢。舜舉臯陶,不仁者遠,化人在德,不在用刑。”暢深納其言,更崇寬政,教化大行。
八月,戊辰,初令郡國有田者畝斂稅錢。
九月,丁未,京師地震。
冬,十月,司空周景免;以太常劉茂爲司空,茂,恺之子也。郎中窦武,融之玄孫也,有女爲貴人。采女田聖有寵于帝,帝将立之爲後。司隸校尉應奉上書曰:“母後之重,興廢所因;漢立飛燕,胤嗣泯絕。宜思《關雎》之所求,遠五禁之所忌。”太尉陳蕃亦以田氏卑微,窦族良家,争之甚固。帝不得已,辛巳,立窦貴人爲皇後,拜武爲特進、城門校尉,封槐裏侯。
十一月,壬子,黃門北寺火。
陳蕃數言李膺、馮绲、劉祐之枉,請加原宥,升之爵任,言及反覆,誠辭懇切,以至流涕;帝不聽。應奉上疏曰:“夫忠賢武将,國之心膂。竊見左校弛刑徒馮绲、劉祐、李膺等,誅舉邪臣,肆之以法;陛下既不聽察,而猥受谮訴,遂令忠臣同愆元惡,自春迄冬,不蒙降恕,遐迩觀聽,爲之歎息。夫立政之要,記功忘失;是以武帝舍安國于徒中,宣帝征張敞于亡命。绲前讨蠻荊,均吉甫之功;祐數臨督司,有不吐茹之節;膺著威幽、并,遺愛度遼。今三垂蠢動,王旅未振,乞原膺等,以備不虞。”書奏,乃悉免其刑。久之,李膺複拜司隸校尉。時小黃門張讓弟朔爲野王令,貪殘無道,畏膺威嚴,逃還京師,匿于兄家合柱中。膺知其狀,率吏卒破柱取朔,付雒陽獄,受辭畢,即殺之。讓訴冤于帝,帝召膺,诘以不先請便加誅之意。對曰:“昔仲尼爲魯司寇,七日而誅少正卯。今臣到官已積一旬,私懼以稽留爲愆,不意獲速疾之罪。誠自知釁責,死不旋踵,特乞留五日,克殄元惡,退就鼎镬,始生之願也。”帝無複言,顧謂讓曰:“此汝弟之罪,司隸何愆!”乃遣出。自此諸黃門、常侍皆鞠躬屏氣,休沐不敢出宮省。帝怪問其故,并叩頭泣曰:“畏李校尉。”時朝廷日亂,綱紀頹弛,而膺獨特風裁,以聲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爲登龍門雲。
征東海相劉寬爲尚書令。寬,崎之子也,曆典三郡,溫仁多恕,雖在倉卒,未嘗疾言遽色。吏民有過,但用蒲鞭罰之,示辱而已,終不加苦。每見父老,慰以農裏之言,少年,勉以孝悌之訓,人皆悅而化之。
孝桓皇帝中延熹九年
春,正月,辛卯朔,日有食之。诏公卿、郡國舉至孝。太常趙典所舉荀爽對策曰:“昔者聖人建天地之中而謂之禮,衆禮之中,昏禮爲首。陽性純而能施,陰體順而能化,以禮濟樂,節宣其氣,故能豐子孫之祥,緻老壽之福。及三代之季,淫而無節,陽竭于上,陰隔于下,故周公之戒曰:‘時亦罔或克壽。’《傳》曰:‘截趾适屦,孰雲其愚,何與斯人,追欲喪軀。’誠可痛也。臣竊聞後宮采女五六千人,從官、侍使複在其外,空賦不辜之民,以供無用之女,百姓窮困于外,陰陽隔塞于内,故感動和氣,災異屢臻。臣愚以爲諸未幸禦者,一皆遣出,使成妃合,此誠國家之大福也。”诏拜郎中。司隸、豫州饑,死者什四五,至有滅戶者。
诏征張奂爲大司農,複以皇甫規代爲度遼将軍。規自以連在大位,欲求退避,數上病,不見聽。會友人喪至,規越界迎之,因令客密告并州刺史胡芳,言規擅遠軍營,當急舉奏。芳曰:“威明欲避第仕塗,故激發我耳。吾當爲朝廷愛才,何能申此子計邪!”遂無所問。
夏,四月,濟陰、東郡、濟北、平原河水清。
司徒許栩免;五月,以太常胡廣爲司徒。
庚午,上親祠老子于濯龍宮,以文罽爲壇飾,淳金釦器,設華蓋之坐,用郊天樂。
鮮卑聞張奂去,招結南匈奴及烏桓同叛。六月,南匈奴、烏桓、鮮卑數道入塞,寇掠緣邊九郡。秋,七月,鮮卑複入塞,誘引東羌與共盟詛。于是上郡沈氐、安定先零諸種共寇武威、張掖,緣邊大被其毒。诏複以張奂爲護匈奴中郎将,以九卿秩督幽、并、涼三州及度遼、烏桓二營,兼察刺史、二千石能否。
初,帝爲蠡吾侯,受學于甘陵周福,及即位,擢福爲尚書。時同郡河南尹房植有名當朝,鄉人爲之謠曰:“天下規矩,房伯武;因師獲印,周仲進。”二家賓客,互相譏揣,遂各樹朋徒,漸成尤隙。由是甘陵有南北部,黨人之議自此始矣。汝南太守宗資以範滂爲功曹,南陽太守成瑨以岑晊爲功曹,皆委心聽任,使之褒善糾違,肅清朝府。滂尤剛勁,疾惡如仇。滂甥李頌,素無行,中常侍唐衡以屬資,資用爲吏;滂寝而不召。資遷怒,捶書佐硃零,零仰曰:“範滂清裁,今日甯受笞而死,滂不可違。”資乃止。郡中中人以下,莫不怨之。于是二郡爲謠曰:“汝南太守範孟博,南陽宗資主畫諾;南陽太守岑公孝,弘農成瑨但坐嘯。”
太學諸生三萬馀人,郭泰及颍川賈彪爲其冠,與李膺、陳蕃、王暢更相褒重。學中語曰:“天下模楷,李元禮;不畏強禦,陳仲舉;天下俊秀,王叔茂。”于是中外承風,競以臧否相尚,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貶議,屣履到門。
宛有富賈張汎者,與後宮有親,又善雕镂玩好之物,頗以賂遺中宮,以此得顯位,用勢縱橫。岑晊與賊曹史張牧勸成瑨收捕汎等,既而遇赦;瑨竟誅之,并收其宗族賓客,殺二百馀人,後乃奏聞。小黃門晉陽趙津,貪橫放恣,爲一縣巨患。太原太守平原劉質使郡吏王允讨捕,亦于赦後殺之。于是中常侍侯覽使張泛妻上書訟冤,宦官因緣谮訴瑨、質。帝大怒,征瑨、質,皆下獄。有司承旨,奏瑨、質罪當棄市。
山陽太守翟超以郡人張儉爲東部督郵。侯覽家在防東,殘暴百姓。覽喪母還家,大起茔冢。儉舉奏覽罪,而覽伺候遮截,章竟不上。儉遂破覽冢宅,藉沒資财,具奏其狀,複不得禦。徐璜兄子宣爲下邳令,暴虐尤甚。嘗求故汝南太守李暠女不能得,遂将吏卒至家,載其女歸,戲射殺之。東海相汝南黃浮聞之,收宣家屬,無少長,悉考之。掾史以下固争,浮曰:“徐宣國賊,今日殺之,明日坐死,足以瞑目矣!”即案宣罪棄市,暴其屍,于是宦官訴冤于帝,帝大怒,超、浮并坐髡鉗,輸作右校。
太尉陳蕃、司空劉茂共谏,請瑨、質、超、浮等罪;帝不悅。有司劾奏之,茂不敢複言。蕃乃獨上疏曰:“今寇賊在外,四支之疾;内政不理,心腹之患。臣寝不能寐,食不能飽,實憂左右日親,忠言日疏,内患漸積,外難方深。陛下超從列侯,繼承天位,小家畜産百萬之資,子孫尚恥愧失其先業,況乃産兼天下,受之先帝,而欲懈怠以自輕忽乎!誠不愛己,不當念先帝得之勤苦邪!前梁氏五侯,毒遍海内,天啓聖意,收而戮之。天下之議,冀當小平;明鑒未遠,覆車如昨,而近習之權,複相扇結。小黃門趙津、大猾張泛等,肆行貪虐,奸媚左右。前太原太守劉質、南陽太守成瑨糾而戮之,雖言赦後不當誅殺,原其誠心,在乎去惡,至于陛下,有何悁悁!而小人道長,營惑聖聽,遂使天威爲之發怒,必加刑谪,已爲過甚,況乃重罰令伏歐刀乎!又,前山陽太守翟超、東海相黃浮,奉公不桡,疾惡如仇,超沒侯覽财物,浮誅徐宣之罪,并蒙刑坐,不逢赦恕。覽之從橫,沒财已幸;宣犯釁過,死有馀辜。昔丞相申屠嘉召責鄧通,雒陽令董宣折辱公主,而文帝從而請之,光武加以重賞,未聞二臣有專命之誅。而今左右群豎,惡傷黨類,妄相交構,緻此刑譴,聞臣是言,當複啼訴。陛下深宜割塞近習與政之源,引納尚書朝省之士,簡練清高,斥黜佞邪。如是天和于上,地洽于下,休祯符瑞,豈遠乎哉!”帝不納。宦官由此疾蕃彌甚,選舉奏議,辄以中诏譴卻,長史以下多至抵罪,猶以蕃名臣,不敢加害。
平原襄楷詣阙上疏曰:“臣聞皇天不言,以文象設教。臣竊見太微、天廷五帝之坐,而金、火罰星揚光其中,于占,天子兇;又俱入房、心,法無繼嗣。前年冬大寒,殺鳥獸,害魚鼈,城傍竹柏之葉有傷枯者。臣聞于師曰:‘柏傷竹枯,不出二年,天子當之。’今自春夏以來,連有霜雹及大雨雷電,臣作威作福,刑罰急刻之所感也。太原太守劉質,南陽太守成瑨,志除奸邪,其所誅翦,皆合人望。而陛下受閹豎之谮,乃遠加考逮。三公上書乞哀質等,不見采察而嚴被譴讓,憂國之任,将遂杜口矣。臣聞殺無罪,誅賢者,禍及三世。自陛下即位以來,頻行誅罰,梁、寇、孫、鄧并見族滅,其從坐者又非其數。李雲上書,明主所不當諱;杜衆乞死,諒以感悟聖朝;曾無赦宥而并被殘戮,天下之人鹹知其冤,漢興以來,未有拒谏誅賢,用刑太深如今者也。昔文王一妻,誕緻十子;今宮女數千,未聞慶育,宜修德省刑以廣《螽斯》之祚。案春秋以來,及古帝王,未有河清。臣以爲河者,諸侯位也。清者,屬陽;濁者,屬陰。河當濁而反清者,陰欲爲陽,諸侯欲爲帝也。京房《易傳》曰:‘河水清,天下平。’今天垂異,地吐妖,人疠疫,三者并時而有河清,猶春秋麟不當見而見,孔子書之以爲異也。願賜清閑,極盡所言。”書奏,不省。
十馀日,複上書曰:“臣聞殷纣好色,妲己是出;葉公好龍,真龍遊廷。今黃門、常侍,天刑之人,陛下愛待,兼倍常寵,系嗣未兆,豈不爲此!又聞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虛,貴尚無爲,好生惡殺,省欲去奢。今陛下耆欲不去,殺罰過理,既乖其道,豈獲其祚哉!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愛,精之至也;其守一如此,乃能成道。今陛下淫女豔婦,極天下之麗,甘肥飲美,單天下之味,奈何欲如黃、老乎!”書上,即召入,诏尚書問狀。楷言:“古者本無宦臣,武帝末數遊後宮,始置之耳。”尚書承旨,奏:“楷不正辭理,而違背經藝,假借星宿,造合私意,誣上罔事,請下司隸正楷罪法,收送雒陽獄。”帝以楷言雖激切,然皆天文恒象之數,故不誅;猶司寇論刑。自永平以來,臣民雖有習浮屠術者,而天子未之好;至帝,始笃好之,常躬自禱祠,由是其法侵盛,故楷言及之。
符節令汝南蔡衍、議郎劉瑜表救成瑨、劉質,言甚切厲,亦坐免官。瑨、質竟死獄中。瑨、質素剛直,有經術,知名當時,故天下惜之。岑晊、張牧逃竄獲免。晊之亡也,親友競匿之;賈彪獨閉門不納,時人望之。彪曰:“傳言‘相時而動,無累後人。’公孝以要君緻釁,自遺其咎,至已不能奮戈相待,反可容隐之乎!”于是鹹服其裁正。彪嘗爲新息長,小民困貧,多不養子;彪嚴爲其制,與殺人同罪。城南有盜劫害人者,北有婦人殺子者。彪出案驗,掾吏欲引南,彪怒曰:“賊寇害人,此則常理;母子相殘,逆天違道!”遂驅車北行,案緻其罪。城南賊聞之,亦面縛自首。數年間,人養子者以千數。曰:“此賈父所生也。”皆名之爲賈。
河内張成,善風角,推占當赦,教子殺人。司隸李膺督促收捕,既而逢宥獲免;膺愈懷憤疾,竟案殺之。成素以方伎交通宦官,帝亦頗訊其占;宦官教成弟子牢修上書,告“膺等養太學遊士,交結諸郡生徒,更相驅馳,共爲部黨,诽讪朝廷,疑亂風俗。”于是天子震怒,班下郡國,逮捕黨人,布告天下,使同忿疾。案經三府,太尉陳蕃卻之曰:“今所案者,皆海内人譽,憂國忠公之臣,此等猶将十世宥也,豈有罪名不章而緻收掠者乎!”不肯平署。帝愈怒,遂下膺等于黃門北寺獄,其辭所連及,太仆颍川杜密、禦史中丞陳翔及陳寔、範滂之徒二百馀人。或逃遁不獲,皆懸金購募,使者四出相望。陳寔曰:“吾不就獄,衆無所恃。”乃自往請囚。範滂至獄,獄吏謂曰:“凡坐系者,皆祭臯陶。”滂曰:“臯陶,古之直臣,知滂無罪,将理之于帝,如其有罪,祭之何益!”衆人由此亦止。陳蕃複上書極谏,帝諱其言切,托以蕃辟召非其人,策免之。
時黨人獄所染逮者,皆天下名賢,度遼将軍皇甫規,自以西州豪桀,恥不得與,乃自上言:“臣前薦故大司農張奂,是附黨也。又,臣昔論輸左校時,太學生張鳳等上書訟臣,是爲黨人所附也,臣宜坐之。”朝廷知而不問。杜密素與李膺名行相次,時人謂之李、杜,故同時被系。密嘗爲北海相,行春,到高密,見鄭玄爲鄉啬夫,知其異器,即召署郡職,遂遣就學,卒成大儒。後密去官還家,每谒守令,多所陳托。同郡劉勝,亦自蜀郡告歸鄉裏,閉門掃軌,無所幹及。太守王昱謂密曰:“劉季陵清高士,公卿多舉之者。密知昱以激己,對曰:“劉勝位爲大夫,見禮上賓,而知善不薦,聞惡無言,隐情惜己,自同寒蟬,此罪人也。今志義力行之賢而密達之,違道失節之士而密糾之,使明府賞刑得中,令問休揚,不亦萬分之一乎!”昱慚服,待之彌厚。
九月,以光祿勳周景爲太尉。
司空劉茂免。
冬,十二月,以光祿勳汝南宣酆爲司空。
以越騎校尉窦武爲城門校尉。武在位,多辟名士,清身疾惡,禮賂不通。妻子衣食裁充足而已。得兩宮賞賜,悉散與太學諸生及匄施貧民。由是衆譽歸之。
匈奴烏桓聞張奂至,皆相率還降,凡二十萬口;奂但誅其首惡,馀皆慰納之。唯鮮卑出塞去。朝廷患檀石槐不能制,遣使持印绶封爲王,欲與和親。檀石槐不肯受,而寇抄滋甚。自分其地爲三部:從右北平以東至遼東,接夫馀、濊貊二十馀邑,爲東部;從右北平以西,至上谷十馀邑,爲中部;從上谷以西至敦煌、烏孫二十馀邑,爲西部。各置大人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