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三十四


【漢紀二十六】起柔兆執徐,盡著雍敦牂,凡三年。

孝哀皇帝中建平二年

春,正月,有星孛于牽牛。

丁、傅宗族驕奢,皆嫉傅喜之恭儉。又,傅太後欲求稱尊号,與成帝母齊尊;喜與孔光、師丹共執以爲不可。上重違大臣正議,又内迫傅太後,依違者連歲。傅太後大怒,上不得已,先免師丹以感動喜。喜終不順。硃博與孔鄉侯傅晏連結,共謀成尊号事,數燕見,奏封事,毀短喜及孔光。丁醜,上遂策免喜,以侯就第。

禦史大夫官既罷,議者多以爲古今異制,漢自天子之号下至佐史,皆不同于古,而獨改三公,職事難分明,無益于治亂。于是硃博奏言:“故事:選郡國守相高第爲中二千石,選中二千石爲禦史大夫,任職者爲丞相;位次有序,所以尊聖德,重國相也。今中二千石未更禦史大夫而爲丞相,權輕,非所以重國政也。臣愚以爲大司空官可罷,複置禦史大夫,遵奉舊制。臣願盡力以禦史大夫爲百僚率!”上從之。夏,四月,戊午,更拜博爲禦史大夫。又以丁太後兄陽安侯明爲大司馬、衛将軍,置官屬;大司馬冠号如故事。

傅太後又自诏丞相、禦史大夫曰:“高武侯喜附下罔上,與故大司空丹同心背畔,放命圮族,不宜奉朝請,其遣就國。”

丞相孔光,自先帝時議繼嗣,有持異之隙,又重忤傅太後指。由是傅氏在位者與硃博爲表裏,共毀谮光。乙亥,策免光爲庶人。以禦史大夫硃博爲丞相,封陽鄉侯;少府趙玄爲禦史大夫。臨延登受策,有大聲如鍾鳴,殿中郎吏陛者皆聞焉。上以問黃門侍郎蜀郡揚雄及李尋。尋對曰:“此《洪範》所謂鼓妖者也。師法,以爲人君不聰,爲衆所惑,空名得進,則有聲無形,不知所從生。其《傳》曰:‘歲、月、日之中,則正卿受之。’今以四月日加辰、巳有異,是爲中焉。正卿,謂執政大臣也。宜退丞相、禦史,以應天變。然雖不退,不出期年,其人自蒙其咎。”揚雄亦以爲:“鼓妖,聽失之象也。硃博爲人強毅,多權謀,宜将不宜相,恐有兇惡亟疾之怒。”上不聽。

硃博既爲丞相,上遂用其議,下诏曰:“定陶共皇之号,不宜複稱定陶。尊共皇太後曰帝太太後,稱永信宮;共皇後曰帝太後,稱中安宮;爲共皇立寝廟于京師,比宣帝父悼皇考制度。”于是四太後各置少府、太仆,秩皆中二千石。傅太後既尊後。尤驕,與太皇太後語,至謂之“妪”。時丁、傅以一二年間暴興尤盛,爲公卿列侯者甚衆。然帝不甚假以權勢,不如王氏在成帝世也。

丞相博、禦史大夫玄奏言:“前高昌侯宏,首建尊号之議,而爲關内侯師丹所劾奏,免爲庶人。時天下衰粗,委政于丹,丹不深惟褒廣尊号之義,而妄稱說,抑貶尊号,虧損孝道,不忠莫大焉!陛下仁聖,昭然定尊号,宏以忠孝複封高昌侯;丹惡逆暴著,雖蒙赦令,不宜有爵邑,請免爲庶人。”奏可。又奏:“新都侯王莽前爲大司馬,不廣尊尊之義,抑貶尊号,虧損孝道,當伏顯戮。幸蒙赦令,不宜有爵土,請免爲庶人。”上曰:“以莽與太皇太後有屬,勿免,遣就國。”及平阿侯仁臧匿趙昭儀親屬,皆遣就國。

天下多冤王氏者。谏大夫楊宣上封事言:“孝成皇帝深惟宗廟之重,稱述陛下至德以承天序,聖策深遠,恩德至厚。惟念先帝之意,豈不欲以陛下自代,奉承東宮哉!太皇太後春秋七十,數更憂傷,敕令親屬引領以避丁、傅,行道之人爲之隕涕,況于陛下!時登高遠望,獨不慚于延陵乎!”帝深感其言,複封成都侯商中子邑爲成都侯。

硃博又奏言:“漢家故事,置部刺史,秩卑而賞厚,鹹勸功樂進。前罷刺史,更置州牧,秩真二千石,位次九卿;九卿缺,以高第補;其中材則苟自守而已。恐功效陵夷,奸軌不禁。臣請罷州牧,置刺史如故。”上從之。六月,庚申,帝太後丁氏崩,诏歸葬定陶共皇之園,發陳留、濟陰近郡國五萬人穿複土。

初,成帝時,齊人甘忠可詐造《天官曆》、《包元太平經》十二卷,言漢家逢天地之大終,當更受命于天,以教渤海夏賀良等。中壘校尉劉向奏忠可假鬼神,罔上惑衆;下獄,治服;未斷,病死。賀良等複私以相教。上即位,司隸校尉解光、騎都尉李尋白賀良等,皆待诏黃門。數召見,陳說“漢曆中衰,當更受命。成帝不應天命,故絕嗣。今陛下久疾,變異屢數,天所以譴告人也。宜急改元易号,乃得延年益壽,皇子生,災異息矣。得道不得行,咎殃且無不有,洪水将出,災火且起,滌蕩民人。”上久寝疾,冀其有益,遂從賀良等議,诏大赦天下,以建平二年爲太初元年,号曰“陳聖劉太平皇帝”,漏刻以百二十爲度。

秋,七月,以渭城西北原上永陵亭部爲初陵,勿徙郡國民。

上既改号月馀,寝疾自若。夏賀良等複欲妄變政事,大臣争以爲不可許。賀良等奏言:“大臣皆不知天命,宜退丞相、禦史,以解光、李尋輔政。”上以其言無驗,八月,诏曰:“待诏賀良等建言改元易号,增益漏刻,可以永安國家。朕信道不笃,過聽其言,冀爲百姓獲福,卒無嘉應。夫過而不改,是謂過矣!六月甲子诏書,非赦令,皆蠲除之。賀良等反道惑衆,奸态當窮竟。”皆下獄,伏誅。尋及解光減死一等,徙敦煌郡。

上以寝疾,盡複前世所嘗興諸神祠凡七百馀所,一歲三萬七千祠雲。

傅太後怨傅喜不已,使孔鄉侯晏風丞相硃博令奏免喜侯。博與禦史大夫趙玄議之,玄言:“事已前決,得無不宜?”博曰:“已許孔鄉侯矣。匹夫相要,尚相得死,何況至尊!博唯有死耳!”玄即許可。博惡獨斥奏喜,以故大司空汜鄉侯何武前亦坐過免就國,事與喜相似,即并奏:“喜、武前在位,皆無益于治,雖已退免,爵土之封,非所當也。皆請免爲庶人。”上知傅太後素嘗怨喜,疑博、玄承指,即召玄詣尚書問狀,玄辭服。有诏:“左将軍彭宣與中朝者雜問”,宣等奏劾“博、玄、晏皆不道,不敬,請召詣廷尉诏獄”。上減玄死罪三等;削晏戶四分之一;假谒者節召丞相詣廷尉,博自殺,國除。

九月,以光祿勳平當爲禦史大夫;冬,十月,甲寅,遷爲丞相;以冬月故,且賜爵關内侯。以京兆尹平陵王喜爲禦史大夫。

上欲令丁、傅處爪牙官,是歲,策免左将軍淮陽彭宣,以關内侯歸家,而以光祿勳丁望代爲左将軍。

烏孫卑爰疐侵盜匈奴西界,單于遣兵擊之,殺數百人,略千馀人,驅牛畜去。卑爰疐恐,遣子趨逯爲質匈奴,單于受,以狀聞。漢遣使者責讓單于,告令還歸卑爰疐質子。單于受诏遣歸。

孝哀皇帝中建平三年

春,正月,立廣德夷王弟廣漢爲廣平王。

癸卯,帝太太後所居桂宮正殿火。

上使使者召丞相平當,欲封之。當病笃,不應召。室家或謂當:“不可強起受侯印爲子孫邪?”當日:“吾居大位,已負素餐責矣。起受侯印,還卧而死,死有馀罪。今不起者,所以爲子孫也!”遂上書乞骸骨,上不許。三月,己酉,當薨。

有星孛于河鼓。

夏,四月,丁酉,王嘉爲丞相,河南太守王崇爲禦史大夫。崇,京兆尹駿之子也。嘉以時政苛急,郡國守相數有變動,乃上疏曰:“臣聞聖王之功在于得人。孔子曰:‘材難,不其然與!’故繼世立諸侯,象賢也。雖不能盡賢,天子爲擇臣、立命卿以輔之。居是國也,累世尊重,然後士民之衆附焉。是以教化行而治功立。今之郡守重于古諸侯,往者緻選賢材,賢材難得,拔擢可用者,或起于囚徒。昔魏尚坐事系,文帝感馮唐之言,遺使持節赦其罪,拜爲雲中太守,匈奴忌之。武帝擢韓安國于徒中,拜爲梁内史,骨肉以安。張敞爲京兆尹,有罪當免,黠吏知而犯敞,敞收殺之,其家自冤,使者覆獄,劾敞賊殺人,上逮捕不下,會免;亡命十數日,宣帝征敞拜爲冀州刺史,卒獲其用。前世非私此三人,貪其材器有益于公家也。孝文時,吏居官者或長子孫,以官爲氏,倉氏、庫氏則倉庫吏之後也;其二千石長吏亦安官樂職,然後上下相望,莫有苟且之意。其後稍稍變易,公卿以下傳相促急,又數改更政事,司隸、部刺史舉劾苛細,發揚陰私,吏或居官數月而退,送故迎新,交錯道路。中材苟容求全,下材懷危内顧,壹切營私者多。二千石益輕賤,吏民慢易之,或持其微過,增加成罪,言于刺史、司隸,或上書告之。衆庶知其易危,小失意則有離畔之心。前山陽亡徒蘇令等縱橫,吏士臨難,莫肯伏節死義,以守、相威權素奪也。孝成皇帝悔之,下诏書,二千石不爲故縱,遣使者賜金,尉厚其意,誠以爲國家有急,取辦于二千石;二千石尊重難危,乃能使下。孝宣皇帝愛其善治民之吏,有章劾事留中,會赦壹解。故事:尚書希下章,爲煩擾百姓,證驗系治,或死獄中,章文必有‘敢告之’字乃下。唯陛下留神于擇賢,記善忘過,容忍臣子,勿責以備。二千石、部刺史、三輔縣令有材任職者,人情不能不有過差,宜可闊略,令盡力者有所勸。此方今急務,國家之利也。前蘇令發,欲遣大夫使逐問狀,時見大夫無可使者,召盩厔令尹逢,拜爲谏大夫遣之。今諸大夫有材能者甚少,宜豫畜養可成就者,則士赴難不愛其死。臨事倉卒乃求,非所以明朝廷也。”嘉因薦儒者公孫光、滿昌及能吏蕭鹹、薛修等,皆故二千石有名稱者,天子納而用之。

六月,立魯頃王子部鄉侯闵爲王。

上以寝疾未定,冬,十一月,壬子,令太皇太後下诏複甘泉泰畤、汾陰後土祠,罷南、北郊。上亦不能親至甘泉、河東,遣有司行事而禮祠焉。

無鹽危山土自起覆草,如馳道狀;又,瓠山石轉立。東平王雲及後谒自之石所祭,治石象瓠山立石,束倍草,并祠之。河内息夫躬、長安孫寵相與謀共告之,曰:“此取封侯之計也。”乃與中郎谷師譚共因中常侍宋弘上變事,告焉。是時上被疾,多所惡,事下有司,逮王後谒下獄驗治;服“祠祭詛祝上,爲雲求爲天子,以爲石立,宣帝起之表也。”有司請誅王,有诏,廢徙房陵。雲自殺,谒并舅伍宏及成帝舅安成共侯夫人放,皆棄市。事連禦史大夫王崇,左遷大司農。擢寵爲南陽太守,譚颍川都尉,弘、躬皆光祿大夫、左曹、給事中。

孝哀皇帝中建平四年

春,正月,大旱。

關東民無故驚走,持稿或槀一枚,轉相付與,曰行西王母籌,道中相過逢,多至千數,或被發徒跣,或夜折關,或逾牆入,或乘車騎奔馳,以置驿傳行,經曆郡國二十六至京師,不可禁止。民又聚會裏巷阡陌,設張博具,歌舞祠西王母,至秋乃止。

上欲封傅太後從父弟侍中、光祿大夫商,尚書仆射平陵鄭崇谏曰:“孝成皇帝封親舅五侯,天爲赤黃,晝昏,日中有黑氣。孔鄉侯,皇後父,高武侯以三公封,尚有因緣。今無故欲複封商,壞亂制度,逆天人之心,非傅氏之福也!臣願以身命當國咎!”崇因持诏書案起。傅太後大怒曰:“何有爲天子乃反爲一臣所颛制邪!”

二月,癸卯,上遂下诏封商爲汝昌侯。

驸馬都尉、侍中雲陽董賢得幸于上,出則參乘,入禦左右,賞賜累巨萬,貴震朝廷。常與上卧起。嘗晝寝,偏藉上袖,上欲起,賢未覺,不欲動賢,乃斷袖而起。又诏賢妻得通引籍殿中,止賢廬。又召賢女弟以爲昭儀,位次皇後。昭儀及賢與妻旦夕上下,并侍左右。以賢父恭爲少府,賜爵關内侯。诏将作大匠爲賢起大第北阙下,重殿,洞門,土木之功,窮極技巧。賜武庫禁兵,上方珍寶。其選物上弟盡在董氏,而乘輿所服乃其副也。及至東園秘器、珠襦、玉柙,豫以賜賢,無不備具。又令将作爲賢起冢茔義陵旁,内爲便房,剛柏題湊,外爲徼道,周垣數裏,門阙罘罳甚盛。

鄭崇以賢貴寵過度谏上,由是重得罪,數以職事見責;發疾頸癰,欲乞骸骨,不敢。尚書令趙昌佞谄,素害崇;知見疏,因奏“崇與宗族通,疑有奸,請治。”上責崇曰:“君門如市人,何以欲禁切主上?”崇對曰:“臣門如市,臣心如水。願得考覆!”上怒,下崇獄。司隸孫寶上書曰:“按尚書令昌奏仆射崇獄,覆治,榜掠将死,卒無一辭,道路稱冤。疑昌與崇内有纖介,浸潤相陷。自禁門樞機近臣,蒙受冤谮,虧損國家,爲謗不小。臣請治昌以解衆心。”書奏,上下诏曰:“司隸寶附下罔上,以春月作诋欺,遂其奸心,蓋國之賊也。免寶爲庶人。”崇竟死獄中。

二月,丁卯,諸吏、散騎、光祿勳賈延爲禦史大夫。

上欲侯董賢而未有緣,侍中傅嘉勸上定息夫躬、孫寵告東平本章,掇去宋弘,更言因董賢以聞,欲以其功侯之,皆先賜爵關内侯。頃之,上欲封賢等而心憚王嘉,乃先使孔鄉侯晏持诏書示丞相、禦史。于是嘉與禦史大夫賈延上封事言:“竊見董賢等三人始賜爵,衆庶匈匈,鹹曰賢貴,其馀并蒙恩,至今流言未解。陛下仁恩于賢等不已,宜暴賢等本奏語言,延問公卿、大夫、博士、議郎,考合古今,明正其義,然後乃加爵土;不然,恐大失衆心,海内引領而議。暴評其事,必有言當封者,在陛下所從;天下雖不說,咎有所分,不獨在陛下。前定陵侯淳于長初封,其事亦議,大司農谷永以長當封;衆人歸咎于永,先帝不獨蒙其譏。臣嘉,臣延,材驽不稱,死有馀責,知順指不迕,可得容身須臾。所以不敢者,思報厚恩也。”上不得已,且爲之止。

夏,六月,尊帝太太後爲皇太太後。

秋,八月,辛卯,上下诏切責公卿曰:“昔楚有子玉得臣,晉文爲之側席而坐;近事,汲黯折淮南之謀。今東平王雲等至有圖弑天子逆亂之謀者,是公卿股肱莫能悉心、務聰明以銷厭未萌故也。賴宗廟之靈,侍中、驸馬都尉賢等發覺以聞,鹹伏厥辜。《書》不雲乎:‘用德章厥善。’其封賢爲高安侯,南陽太守寵爲方陽侯,左曹、光祿大夫躬爲宜陵侯,賜右師譚爵關内侯。”又封傅太後同母弟鄭恽子業爲陽信侯。息夫躬既親近,數進見言事,議論無所避,上疏曆诋公卿大臣。衆畏其口,見之仄目。

上使中黃門發武庫兵,前後十輩,送董賢及上乳母王阿舍。執金吾毋将隆奏言:“武庫兵器,天下公用。國家武備,繕治造作,皆度大司農錢。大司農錢,自乘輿不以給共養;共養勞賜,一出少府。蓋不以本臧給末用,不以民力共浮費,别公私,示正路也。古者諸侯、方伯得颛征伐,乃賜斧钺,漢家邊吏職任距寇,亦賜武庫兵,皆任事然後蒙之。《春秋》之誼,家不臧甲,所以抑臣威,損私力也。今賢等便僻弄臣,私恩微妾,而以天下公用給其私門,契國威器,共其家備,民力分于弄臣,武兵設于微妾,建立非宜,以廣驕僭,非所以示四方也。孔子曰:‘奚取于三家之堂!’臣請收還武庫。”上不說。頃之,傅太後使谒者賤買執金吾官婢八人,隆奏言:“買賤,請更平直。”上于是制诏丞相、禦史:“隆位九卿,既無以匡朝廷之不逮,而反奏請與永信宮争貴賤之賈,傷化失俗。以隆前有安國之言,左遷爲沛郡都尉。”初,成帝末,隆爲谏大夫,嘗奏封事言:“古者選諸侯入爲公卿,以褒功德,宜征定陶王使在國邸,以填萬方。”故上思其言而宥之。

谏大夫渤海鮑宣上書曰:“竊見孝成皇帝時,外親持權,人人牽引所私以充塞朝廷,妨賢人路,濁亂天下,奢泰亡度,窮困百姓,是以日食且十,彗星四起。危亡之征,陛下所親見也;今奈何反覆劇于前乎!

“今民有七亡:陰陽不和,水旱爲災,一亡也;縣官重責,更賦租稅,二亡也;貪吏并公,受取不已,三亡也;豪強大姓,蠶食亡厭,四亡也;苛吏繇役,失農桑時,五亡也;部落鼓鳴,男女遮列,六亡也;盜賊劫略,取民财物,七亡也。七亡尚可,又有七死:酷吏毆殺,一死也;治獄深刻,二死也;冤陷亡辜,三死也;盜賊橫發,四死也;怨雠相殘,五死也;歲惡饑餓,六死也;時氣疾疫,七死也。民有七亡而無一得,欲望國安,誠難;民有七死而無一生,欲望刑措,誠難。此非公卿、守相貪殘成化之所緻邪?群臣幸得居尊官,食重祿,豈有肯加恻隐于細民,助陛下流教化者邪?志但在營私家,稱賓客,爲奸利而已。以苟容曲從爲賢,以拱默屍祿爲智,謂如臣宣等爲愚。陛下擢臣岩穴,誠翼有益豪毛,豈徒欲使臣美食大官、重高門之地哉!

“天下,乃皇天之天下也。陛下上爲皇天子,下爲黎庶父母,爲天牧養元元,視之當如一,合《屍鸠》之詩。今貧民菜食不厭,衣又穿空,父子、夫婦不能相保,誠可爲酸鼻。陛下不救,将安所歸命乎!奈何獨私養外親與幸臣董賢,多賞賜,以大萬數,使奴從、賓客,漿酒藿肉,蒼頭廬兒,皆用緻富,非天意也。

“及汝昌侯傅商,亡功而封。夫官爵非陛下之官爵,乃天下之官爵也。陛下取非其官,官非其人,而望天說民服,豈不難哉!方陽侯孫寵,宜陵侯息夫躬,辯足以移衆,強可用獨立,奸人之雄,惑世尤劇者也,宜以時罷退。及外親幼童未通經術者,皆宜令休,就師傅。急征故大司馬傅喜,使領外親。故大司空何武、師丹,故丞相孔光,故左将軍彭宣,經皆更博士,位皆曆三公;龔勝爲司直,郡國皆慎選舉;可大委任也。陛下前以小不忍退武等,海内失望。陛下尚能容亡功德者甚衆,曾不能忍武等邪?治天下者,當用天下之心爲心,不得自專快意而已也。”宣語雖刻切,上以宣名儒,優容之。

匈奴單于上書願朝五年。時帝被疾,或言:“匈奴從上遊來厭人;自黃龍、竟甯時,單于朝中國,辄有大故。”上由是難之,以問公卿,亦以爲虛費府帑,可且勿許。單于使辭去,未發,黃門郎揚雄上書谏曰:“臣聞《六經》之治,貴于未亂;兵家之勝,貴于未戰;二者皆微,然而大事之本,不可不察也。今單于上書求朝,國家不許而辭之,臣愚以爲漢與匈奴從此隙矣。匈奴本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其不可使隙明甚。臣不敢遠稱,請引秦以來明之:以秦始皇之強,蒙恬之威,然不敢窺西河,乃築長城以界之。會漢初興,以高祖之威靈,三十萬衆困于平城,時奇谲之士、石畫之臣甚衆,卒其所以脫者,世莫得而言也。又高皇後時,匈奴悖慢,大臣權書遺之,然後得解。及孝文時,匈奴侵暴北邊,候騎至雍甘泉,京師大駭,發三将軍屯細柳、棘門、霸上以備之,數月乃罷。孝武即位,設馬邑之權,欲誘匈奴,徒費财勞師,一虜不可得見,況單于之面乎!其後深惟社稷之計,規恢萬載之策,乃大興師數十萬,使衛青、霍去病操兵,前後十馀年,于是浮西河,絕大幕,破寘顔,襲王庭,窮極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以臨翰海,虜名王、貴人以百數。自是之後,匈奴震怖,益求和親,然而未肯稱臣也。且夫前世豈樂傾無量之費,役無罪之人,快心狼望之北哉?以爲不壹勞者不久佚,不暫費者不永甯,是以忍百萬之師以摧餓虎之喙,運府庫之财填盧山之壑而不悔也。至本始之初,匈奴有桀心,欲掠烏孫,侵公主,乃發五将之師十五萬騎以擊之,時鮮有所獲,徒奮揚威武,明漢兵若雷風耳!雖空行空反,尚誅兩将軍,故北狄不服,中國未得高枕安寝也。逮至元康、神爵之間,大化神明,鴻恩溥洽,而匈奴内亂,五單于争立,日逐、呼韓邪攜國歸死,扶伏稱臣,然尚羁縻之,計不颛制。自此之後,欲朝者不距,不欲者不強。何者?外國天性忿鸷,形容魁健,負力怙氣,難化以善,易肄以惡,其強難诎,其和難得。故未服之時,勞師遠攻,傾國殚貨,伏屍流血,破堅拔敵,如彼之難也;既服之後,慰薦撫循,交接賂遺,威儀俯仰,如此之備也。往時嘗屠大宛之城,蹈烏桓之壘,探姑缯之壁,藉蕩姐之場,艾朝鮮之旃,拔兩越之旗,近不過旬月之役,遠不離二時之勞,固已犁其庭,掃其闾,郡縣而置之,雲徹席卷,後無馀災。唯北狄爲不然,真中國之堅敵也,三垂比之縣矣;前世重之茲甚,未易可輕也。

“今單于歸義,懷款誠之心,欲離其庭,陳見于前,此乃上世之遺策,神靈之所想望,國家雖費,不得已者也。奈何距以來厭之辭,疏以無日之期,消往昔之恩,開将來之隙?夫疑而隙之,使有恨心,負前言,緣往辭,歸怨于漢,因以自絕,終無北面之心,威之不可,谕之不能,焉得不爲大憂乎!夫明者視于無形,聰者聽于無聲,誠先于未然,即兵革不用而憂患不生。不然,壹有隙之後,雖智者勞心于内,辯者毂擊于外,猶不若未然之時也。且往者圖西域,制車師,置城郭都護三十六國,費歲以大萬計者,豈爲康居、烏孫能逾白龍堆而寇西邊哉?乃以制匈奴也。夫百年勞之,一日失之,費十而愛一,臣竊爲國不安也。唯陛下少留意于未亂、未戰,以遏邊萌之禍!”

書奏,天子寤焉,召還匈奴使者,更報單于書而許之。賜雄帛五十匹,黃金十斤。單于未發,會病,複遣使願朝明年;上許之。

董賢貴幸日盛,丁、傅害其寵,孔鄉侯晏與息夫躬謀欲求居位輔政。會單于以病未朝,躬因是而上奏,以爲:“單于當以十一月入塞,後以病爲解,疑有他變。烏孫兩昆彌弱,卑爰疐強盛,東結單于,遣子往侍,恐其合勢以并烏孫;烏孫并,則匈奴盛而西域危矣。可令降胡詐爲卑爰疐使者來上書,欲因天子威告單于歸臣侍子,因下其章,令匈奴客聞焉;則是所謂‘上兵伐謀,其次伐交’者也。”書奏,上引見躬,召公卿、将軍大議。左将軍公孫祿以爲:“中國常以威信懷伏夷狄,躬欲逆詐,進不信之謀,不可許。且匈奴賴先帝之德,保塞稱蕃。今單于以疾病不任奉朝賀,遣使自陳,不失臣子之禮。臣祿自保沒身不見匈奴爲邊竟憂也!”躬掎祿曰:“臣爲國家計,冀先謀将然,豫圖未形,爲萬世慮。而祿欲以其犬馬齒保目所見。臣與祿異議,未可同日語也!”上曰:“善!”乃罷群臣,獨與躬議。躬因建言:“災異屢見,恐必有非常之變,可遣大将軍行邊兵,敕武備,斬一郡守以立威,震四夷,因以厭應變異。”上然之,以問丞相嘉,對曰:“臣聞動民以行不以言,應天以實不以文。下民微細,猶不可詐,況于上天神明而可欺哉!天之見異,所以敕戒人君,欲令覺悟反正,推誠行善,民心說而天意得矣!辯士見一端,或妄以意傅著星曆,虛造匈奴、烏孫、西羌之難,謀動幹戈,設爲權變,非應天之道也。守相有罪,車馳詣阙,交臂就死,恐懼如此,而談說者欲動安之危,辯口快耳,其實未可從。夫議政者,苦其谄谀、傾險、辯惠、深刻也。昔秦缪公不從百裏奚、蹇叔之言,以敗其師,其悔過自責,疾诖誤之臣,思黃發之言,名垂于後世。唯陛下觀覽古戒,反覆參考,無以先入之語爲主!”上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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