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三十三


【漢紀二十五】起阏逢攝提格,盡旃蒙單阏,凡二年。

孝成皇帝下綏和二年

春,正月,上行幸甘泉,郊泰畤。

二月,壬子,丞相方進薨。時熒惑守心,丞相府議曹平陵李尋奏記方進,言:“災變迫切,大責日加,安得但保斥逐之戮!阖府三百馀人,唯君侯擇其中,與盡節轉兇。”方進憂之,不知所出。會郎贲麗善爲星,言大臣宜當之。上乃召見方進。還歸,未及引決,上遂賜冊,責讓以政事不治,災害并臻,百姓窮困,曰:“欲退君位,尚未忍,使尚書令賜君上尊酒十石,養牛一,君審處焉!”方進即日自殺。上秘之,遣九卿冊贈印绶,賜乘輿秘器、少府供張,柱檻皆衣素。天子親臨吊者數至,禮賜異于它相故事。

臣光曰:晏嬰有言:“天命不慆,不貳其命。”禍福之至,安可移乎!昔楚昭王、宋景公不忍移災于卿佐,曰:“移腹心之疾,寘諸股肱,何益也!”藉其災可移,仁君猶不肯爲,況不可乎!使方進罪不至死而誅之,以當大變,是誣天也;方進有罪當刑,隐其誅而厚其葬,是誣人也;孝成欲誣天、人而卒無所益,可謂不知命矣。

三月,上行幸河東,祠後土。

丙戌,帝崩于未央宮。

帝素強無疾病。是時,楚思王衍、梁王立來朝,明旦,當辭去,上宿供張白虎殿;又欲拜左将軍孔光爲丞相,已刻侯印,書贊。昏夜,平善,鄉晨,傅绔襪欲起,因失衣,不能言,晝漏上十刻而崩,民間讙嘩,鹹歸罪趙昭儀。皇太後诏大司馬莽雜與禦史、丞相、廷尉治,問皇帝起居發病狀;趙昭儀自殺。

班彪贊曰:臣姑充後宮爲婕妤,父子、昆弟侍帷幄,數爲臣言:“成帝善修容儀,升車正立,不内顧,不疾言,不親指,臨朝淵嘿,尊嚴若神,可謂穆穆有天子之容者矣。博覽古今,容受直辭,公卿奏議可述。遭世承平,上下和睦。然湛乎酒色,趙氏亂内,外家擅朝,言之可爲于邑!”建始以來,王氏始執國命,哀、平短祚,莽遂篡位,蓋其威福所由來者漸矣!

是日,孔光于大行前拜受丞相、博山侯印绶。

富平侯張放聞帝崩,思慕哭泣而死。

荀悅論曰:放非不愛上,忠不存焉。故愛而不忠,仁之賊也!

皇太後诏南、北郊長安如故。

夏,四月,丙午,太子即皇帝位,谒高廟;尊皇太後曰太皇太後,皇後曰皇太後。大赦天下。

哀帝初立,躬行儉約,省減諸用,政事由己出,朝廷翕然望至治焉。

己卯,葬教成皇帝于延陵。

太皇太後令傅太後、丁姬十日一至未央宮。

有诏問丞相、大司空:“定陶共王太後宜當何居?”丞相孔光素聞傅太後爲人剛暴,長于權謀,自帝在襁褓,而養長教道至于成人,帝之立又有力;光心恐傅太後與政事,不欲與帝旦夕相近,即議以爲:“定陶太後宜改築宮。”大司空何武曰:“可居北宮。”上從武言。北宮有紫房複道通未央宮,傅太後果從複道朝夕至帝所,求欲稱尊号,貴寵其親屬,使上不得由直道行。高昌侯董宏希指,上書言:“秦莊襄王母本夏氏,而爲華陽夫人所子,及即位後,俱稱太後。宜立定陶共王後爲帝太後。”事下有司,大司馬王莽,左将軍、關内侯、領尚書事師丹劾奏宏:“知皇太後至尊之号,天下一統,而稱引亡秦以爲比喻,诖誤聖朝,非所宜言,大不道!”上新立,謙讓,納用莽、丹言,免宏爲庶人。傅太後大怒,要上,欲必稱尊号。上乃白太皇太後,令下诏尊定陶恭王爲恭皇。

五月,丙戌,立皇後傅氏,傅太後從弟晏之子也。

诏曰:“《春秋》,母以子貴。宜尊定陶太後曰恭皇太後,丁姬曰恭皇後,各置左右詹事,食邑如長信宮、中宮。”追尊傅父爲崇祖侯,丁父爲褒德侯;封舅丁明爲陽安侯,舅子滿爲平周侯,皇後父晏爲孔鄉侯,皇太後弟、侍中、光祿大夫趙欽爲新城侯。太皇太後诏大司馬莽就第,避帝外家;莽上疏乞骸骨。帝遣尚書令诏起莽,又遣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左将軍師丹、衛尉傅喜白太皇太後曰:“皇帝聞太後诏,甚悲!大司馬即不起,皇帝即不敢聽政!”太後乃複令莽視事。

成帝之世,鄭聲尤甚,黃門名倡丙強、景武之屬富顯于世,貴戚至與人主争女樂。帝自爲定陶王時疾之,又性不好音,六月,诏曰:“孔子不雲乎:‘放鄭聲,鄭聲淫。’其罷樂府官;郊祭樂及古兵法武樂在《經》,非鄭、衛之樂者,條奏别屬他官。”凡所罷省過半。然百姓漸漬日久,又不制雅樂有以相變,豪富吏民湛沔自若。

王莽薦中壘校尉劉歆有材行,爲侍中,稍遷光祿大夫,貴幸;更名秀。上複令秀典領《五經》,卒父前業;秀于是總群書而奏其七略,有《輯略》、有《六藝略》、有《諸子略》、有《詩賦略》、有《兵書略》、有《術數略》、有《方技略》。凡書六略,三十八種,五百九十六家、萬三千二百六十九卷。其叙諸子,分爲九流:曰儒,曰道,曰陰陽,曰法,曰名,曰墨,曰從橫,曰雜,曰農,以爲:“九家皆起于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術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其言雖殊,譬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仁之與義,敬之與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易》曰:‘天下同歸而殊塗,一緻而百慮。’今異家者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之支與流裔;使其人遭明王聖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仲尼有言:‘禮失而求諸野。’方今去聖久遠,道術缺廢,無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猶愈于野乎!若能修《六藝》之術而觀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

河間惠王良能修獻王之行,母太後薨,服喪如禮;诏益封萬戶,以爲宗室儀表。

初,董仲舒說武帝,以“秦用商鞅之法,除井田,民得賣買,富者田連阡陌,貧者亡立錐之地,邑有人君之尊,裏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古井田法雖難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贍不足,塞并兼之路;去奴婢,除專殺之威;薄賦斂,省繇役,以寬民力,然後可善治也!”及上即位,師丹複建言:“今累世承平,豪富吏民訾數巨萬,而貧弱愈困,宜略爲限。”天子下其議,丞相光、大司空武奏請:“自諸侯王、列侯、公主名田各有限;關内侯、吏、民名田皆毋過三十頃;奴婢毋過三十人。期盡三年。犯者沒入宮。”時田宅、奴婢賈爲減賤,貴戚近習皆不便也,诏書:“且須後。”遂寝不行。又诏齊三服官:“諸官織绮繡,難成、害女紅之物,皆止,無作輸。除任子令及诽謗诋欺法。掖廷宮人年三十以下,出嫁之;官奴婢五十以上,免爲庶人,益吏三百石以下俸。”

上置酒未央宮,内者令爲傅太後張幄,坐于太皇太後坐旁。大司馬莽按行,責内者令曰:“定陶太後,籓妾,何以得與至尊并!”徹去,更設坐。傅太後聞之,大怒,不肯會,重怨恚莽;莽複乞骸骨。秋,七月,丁卯,上賜莽黃金五百斤,安車驷馬,罷就第。公卿大夫多稱之者,上乃加恩寵,置中黃門,爲莽家給使,十日一賜餐。又下诏益封曲陽侯根,安陽侯舜,新都侯莽,丞相光,大司空武邑戶各有差。以莽爲特進、給事中、朝朔望,見禮如三公。又還紅陽侯立于京師。

傅太後從弟右将軍喜,好學問,有志行。王莽既罷退,衆庶歸望于喜。初,上之官爵外親也,喜獨執謙稱疾;傅太後始與政事,數谏之;由是傅太後不欲令喜輔政。庚午,以左将軍師丹爲大司馬,封高鄉亭侯;賜喜黃金百斤,上右将軍印绶,以光祿大夫養病;以光祿勳淮陽彭宣爲右将軍。大司空何武、尚書令唐林皆上書言:“喜行義修潔,忠誠憂國,内輔之臣也。今以寝病一旦遣歸,衆庶失望,皆曰:‘傅氏賢子,以論議不合于定陶太後,故退,’百寮莫不爲國恨之。忠臣,社稷之衛。魯以季友治亂,楚以子玉輕重,魏以無忌折沖,項以範增存亡。百萬之衆,不如一賢,故秦行千金以間廉頗,漢散黃金以疏亞父。喜立于朝,陛下之光輝,傅氏之廢興也。”上亦自重之,故尋複進用焉。

建平侯杜業上書诋曲陽侯王根、高陽侯薛宣、安昌侯張禹而薦硃博。帝少而聞知王氏驕盛,心不能善,以初立,故且優之。後月馀,司隸校尉解光奏:“曲陽侯,先帝山陵未成,公聘取故掖庭女樂五官殷嚴、王飛君等置酒歌舞,及根兄子成都侯況,亦聘取故掖庭貴人以爲妻,皆無人臣禮,大不敬,不道!”于是天子曰:“先帝遇根、況父子,至厚也,今乃背恩忘義!”以根嘗建社稷之策,遣就國,免況爲庶人,歸故郡。根及況父商所薦舉爲官者皆罷。

九月,庚申,地震,自京師到北邊郡國三十馀處,壞城郭,凡壓殺四百馀人。上以災異問待诏李尋,對曰:“夫日者,衆陽之長,人君之表也。君不修道,則日失其度,晻昧亡光。間者日尤不精,光明侵奪失色,邪氣珥,蜺數作。小臣不知内事,竊以日視陛下,志操衰于始初多矣。唯陛下執乾剛之德,強志守度,毋聽女谒、邪臣之态;諸保阿、乳母甘言悲辭之托,斷而勿聽。勉強大誼,絕小不忍;良有不得已,可賜以貨财,不可私以官位,誠皇天之禁也。

“臣聞月者,衆陰之長,妃後、大臣、諸侯之象也。間者月數爲變,此爲母後與政亂朝,陰陽俱傷,兩不相便;外臣不知朝事,竊信天文,即如此,近臣已不足杖矣。唯陛下親求賢士,無強所惡,以崇社稷,尊強本朝!

“臣聞五行以水爲本,水爲準平,王道公正修明,則百川理,落脈通;偏黨失綱,則湧溢爲敗。今汝、颍漂湧,與雨水并爲民害,此《詩》所謂‘百川沸騰’,咎在皇甫卿士之屬。唯陛下少抑外親大臣!

“臣聞地道柔靜,陰之常義也。間者關東地數震,宜務崇陽抑陰以救其咎,固志建威,閉絕私路,拔進英隽,退不任職,以強本朝!夫本強則精神折沖;本弱則招殃緻兇,爲邪謀所陵。聞往者淮南王作謀之時,其所難者獨有汲黯,以爲公孫弘等不足言也。弘,漢之名相,于今亡比,而尚見輕,何況亡弘之屬乎!故曰朝廷亡人,則爲賊亂所輕,其道自然也。”

騎都尉平當使領河堤,奏:“九河今皆窴滅。按經義,治水有決河深川而無堤防壅塞之文。河從魏郡以東北多溢決,水迹難以分明,四海之衆不可誣。宜博求能浚川疏河者。”上從之。

待诏賈讓奏言:“治河有上、中、下策。古者立國居民,疆理土地,必遺川澤之分,度水勢所不及。大川無防,小水得入,陂障卑下,以爲污澤,使秋水多得其所休息,左右遊波寬緩而不迫。夫土之有川,猶人之有口也,治土而防其川,猶止兒啼而塞其口,豈不遽止,然其死可立而待也。故曰:‘善爲川者決之使道,善爲民者宣之使言。’蓋堤防之作,近起戰國,雍防百川,各以自利。齊與趙、魏以河爲竟,趙、魏瀕山,齊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裏,河水東抵齊堤則西泛趙、魏;趙、魏亦爲堤,去河二十五裏,雖非其正,水尚有所遊蕩。時至而去,則填淤肥美,民耕田之;或久無害,稍築宮宅,遂成聚落;大水時至,漂沒,則更起堤防以自救,稍去其城郭,排水澤而居之,湛溺自其宜也。今堤防,狹者去水數百步,遠者數裏,于故大堤之内複有數重,民居其間,此皆前世所排也。河從河内黎陽至魏郡昭陽,東西互有石堤,激水使還,百馀裏間,河再西三東,迫厄如此,不得安息。今行上策,徙冀州之民當水沖者,決黎陽遮害亭,放河使北入海;河西薄大山,東薄金堤,勢不能遠泛濫,期月自定。難者将曰:‘若如此,敗壞城郭、田廬、冢墓以萬數,百姓怨恨。’昔大禹治水,山陵當路者毀之,故鑿龍門,辟伊阙,析厎柱,破碣石,堕斷天地之性,此乃人功所造,何足言也!今瀕河十郡,治堤歲費且萬萬;及其大決,所殘無數。如出數年治河之費以業所徙之民,遵古聖之法,定山川之位,使神人各處其所而不相奸;且以大漢方制萬裏,豈其與水争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載無患,故謂之上策。若乃多穿漕渠于冀州地,使民得以溉田,分殺水怒,雖非聖人法,然也救敗術也。可從淇口以東爲石堤,多張水門。恐議者疑河大川難禁制,荥陽漕渠足以蔔之。冀州渠首盡,當仰此水門,諸渠皆往往股引取之:旱則開東方下水門,溉冀州;水則開西方高門,分河流,民田适治,河堤亦成。此誠富國安民、興利除害,支數百歲,故謂之中策。若乃繕完故堤,增卑倍薄,勞費無已,數逢其害,此最下策也。”

孔光、何武奏:“疊毀之次當以時定,請與群臣雜議。”于是光祿勳彭宣等五十三人皆以爲:“孝武皇帝雖有功烈,親盡宜毀。”太仆王舜、中壘校尉劉歆議曰:“《禮》,天子七廟。七者其正法數,可常數者也。宗不在此數中,宗變也。苟有功德則宗之,不可預爲設數。臣愚以爲孝武皇帝功烈如彼,孝宣皇帝崇立之如此,不宜毀。”上覽其議,制曰:“太仆舜、中壘校尉歆議可。”

何武後母在蜀郡,遣吏歸迎;會成帝崩,吏恐道路有盜賊,後母留止。左右或譏武事親不笃,帝亦欲改易大臣,冬,十月,策免武,以列侯歸國。癸酉,以師丹爲大司空。丹見上多所匡改成帝之政,乃上書言:“古者諒暗不言,聽于冢宰,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前大行屍柩在堂,而官爵臣等以及親屬,赫然皆貴寵,封舅爲陽安侯,皇後尊号未定,豫封父爲孔鄉侯;出侍中王邑、射聲校尉王邯等。诏書比下,變動政事,卒暴無漸。臣縱不能明陳大義,複曾不能牢讓爵位,相随空受封侯,增益陛下之過。間者郡國多地動水出,流殺人民,日月不明,五星失行,此皆舉錯失中,号令不定,法度失理,陰陽溷濁之應也。

“臣伏惟人情無子,年雖六七十,猶博取而廣求。孝成皇帝深見天命,燭知至德,以壯年克己,立陛下爲嗣。先帝暴棄天下,而陛下繼體,四海安甯,百姓不懼,此先帝聖德,當合天人之功也。臣聞‘天威不違顔咫尺’,願陛下深思先帝所以建立陛下之意,且克己躬行,以觀群下之從化。天下者,陛下之家也,胏附何患不富貴,不宜倉卒若是,其不久長矣!”丹書數十上,多切直之言。

傅太後從弟子遷在左右,尤傾邪,上惡之,免官,遣歸故郡。傅太後怒;上不得已,複留遷。丞相光與大司空丹奏言:“诏書前後相反,天下疑惑,無所取信。臣請歸遷故郡,以銷奸黨。”卒不得遣,複爲侍中,其逼于傅太後,皆此類也。

議郎耿育上書冤訟陳湯曰:“甘延壽、陳湯,爲聖漢揚鈎深緻遠之威,雪國家累年之恥,讨絕域不羁之君,系萬裏難制之虜,豈有比哉!先帝嘉之,仍下明诏,宣著其功,改年垂曆,傳之無窮。應是,南郡獻白虎,邊垂無警備。會先帝寝疾,然猶垂竟不忘,數使尚書責問丞相,趣立其功;獨丞相匡衡排而不予,封延壽、湯數百戶,此功臣戰士所以失望也。孝成皇帝承建業之基,乘征伐之威,兵革不動,國家無事,而大臣傾邪,欲專主威,排妒有功,使湯塊然被冤拘囚,不能自明,卒以無罪老棄。敦煌正當西域通道,令威名折沖之臣,旋踵及身,複爲郅支遺虜所笑,誠可悲也!至今奉使外蠻者,未嘗不陳郅支之誅以揚漢國之盛。夫援人之功以懼敵,棄人之身以快讒,豈不痛哉!且安不忘危,盛必慮衰,今國家素無文帝累年節儉富饒之畜,又無武帝薦延枭俊禽敵之臣,獨有一陳湯耳!假使異世不及陛下,尚望國家追錄其功,封表其墓,以勸後進也。湯幸得身當聖世,功曾未久,反聽邪臣鞭逐斥遠,使亡逃分竄,死無處所。遠覽之士,莫不計度,以爲湯功累世不可及,而湯過人情所有,湯尚如此,雖複破絕筋骨,暴露形骸,猶複制于脣舌,爲嫉妒之臣所系虜耳。此臣所以爲國家尤戚戚也。”書奏,天子還湯,卒于長安。

孝哀皇帝上

孝成皇帝下建平元年

春,正月,隕石于北地十六。

赦天下。

司隸校尉解光奏言:“臣聞許美人及故中宮史曹宮皆禦幸孝成皇帝,産子。子隐不見。臣遣吏驗問,皆得其狀:元延元年,宮有身;其十月,宮乳掖庭牛官令舍。中黃門田客持诏記與掖庭獄丞籍武,令收置暴室獄,‘毋問兒男、女,誰兒也!’宮曰:‘善臧我兒胞,丞知是何等兒也!’後三日,客持诏記與武,問:‘兒死未?’武對:‘未死。’客曰:‘上與昭儀大怒,奈何不殺!’武叩頭啼曰:‘不殺兒,自知當死;殺之,亦死!’即因客奏封事曰:‘陛下未有繼嗣,子無貴賤,唯留意!’奏入,客複特诏記取兒,付中黃門王舜。舜受诏,内兒殿中,爲擇乳母,告‘善養兒,且有賞,毋令漏洩!’舜擇官婢張棄爲乳母。後三日,客複持诏記并藥以飲宮。宮曰:‘果也欲姊弟擅天下!我兒,男也,額上有壯發,類孝元皇帝。今兒安在?危殺之矣!奈何令長信得聞之?’遂飲藥死。棄所養兒十一日,宮長李南以诏書取兒去,不知所置。許美人元延二年懷子,十一月乳。昭儀謂成帝曰:‘常绐我言從中宮來。即從中宮來,許美人兒何從生中!許氏竟當複立邪!’怼,以手自搗,以頭擊壁戶柱,從床上自投地,啼泣不肯食,曰:‘今當安置我,我欲歸耳!’帝曰:‘今故告之,反怒爲,殊不可曉也!’帝亦不食。昭儀曰:‘陛下自知是,不食何爲!陛下嘗自言:“約不負女!”今美人有子,竟負約,謂何?’帝曰:‘約以趙氏,故不立許氏,使天下無出趙氏上者,毋憂也!’後诏使中黃門靳嚴從許美人取兒去,盛以葦箧,置飾室簾南去。帝與昭儀坐,使禦者于客子解箧緘,未已,帝使客子及禦者皆出,自閉戶,獨與昭儀在。須臾開戶,呼客子使緘封箧,及诏記令中黃門吳恭持以與籍武曰:‘告武,箧中有死兒,埋屏處,勿令人知!’武穿獄樓垣下爲坎,埋其中。其它飲藥傷堕者無數事,皆在四月丙辰赦令前。臣謹案:永光三年,男子忠等發長陵傅夫人冢。事更大赦,孝元皇帝下诏曰:‘此朕所不當得赦也。’窮治,盡伏辜。天下以爲當。趙昭儀傾亂聖朝,親滅繼嗣,親屬當伏天誅。而同産親屬皆在尊貴之位,迫近帷幄,群下寒心,請事窮竟!”丞相以下議正法,帝于是免新成侯趙欽、欽兄子成陽侯皆爲庶人,将家屬徙遼西郡。

議郎耿育上疏言:“臣聞繼嗣失統,廢適立庶,聖人法禁,古今至戒。然太伯見曆知適,逡循固讓,委身吳、粵,權變所設,不計常法,緻位王季,以崇聖嗣,卒有天下,子孫承業七八百載,功冠三王,道德最備,是以尊号追及太王。故世必有非常之變,然後乃有非常之謀。孝成皇帝自知繼嗣不以時立,念雖末有皇子,萬歲之後未能持國,權柄之重,制于女主,女主驕盛則耆欲無極,少主幼弱則大臣不使,世無周公抱負之輔,恐危社稷,傾亂天下。知陛下有賢聖通明之德,仁孝子愛之恩,懷獨見之明,内斷于身,故廢後宮就館之漸,絕微嗣禍亂之根,乃欲緻位陛下以安宗廟。愚臣既不能深援安危,定金匮之計,又不知推演聖德,述先帝之志,乃反覆校省内,暴露私燕,誣污先帝傾惑之過,成結寵妾袷瘚u之誅,甚失賢聖遠見之明,逆負先帝憂國之意!夫論大德不拘俗,立大功不合衆,此乃孝成皇帝至思所以萬萬于衆臣,陛下聖德盛茂所以符合于皇天也,豈當世庸庸鬥筲之臣所能及哉!且褒廣将順君父之美,匡救銷滅既往之過,古今通義也。事不當時固争,防禍于未然,各随指阿從以求容媚;晏駕之後,尊号已定,萬事已訖,乃探追不及之事,讦揚幽昧之過,此臣所深痛也!願下有司議,即如臣言,宜宣布天下,使鹹曉知先帝聖意所起。不然,空使謗議上及山陵,下流後世,遠聞百蠻,近布海内,甚非先帝托後之意也。蓋孝子,善述父之志,善成人之事,唯陛下省察!”帝亦以爲太子頗得趙太後力,遂不竟其事。傅太後恩趙太後,趙太後亦歸心,故太皇太後及王氏皆怨之。

丁酉,光祿大夫傅喜爲大司馬,封高武侯。

秋,九月,甲辰,隕石于虞二。郎中令泠褒、黃門郎段猶等複奏言:“定陶共皇太後、共皇後,皆不宜複引定陶籓國之名,以冠大号;車馬、衣服宜皆稱皇之意,置吏二千石以下,各供厥職;又宜爲共皇立廟京師。”上複下其議,群下多順指言:“母以子貴,宜立尊号以厚孝道。”唯丞相光、大司馬喜、大司空丹以爲不可。丹曰:“聖王制禮,取法于天地。尊卑者,所以正天地之位,不可亂也。今定陶共皇太後、共皇後以‘定陶共’爲号者,母從子,妻從夫之義也。欲立官置吏,車服與太皇太後并,非所以明‘尊無二上’之義也。定陶共皇号谥已前定,義不得複改。禮:‘父爲士,子爲天子,祭以天子,其屍服以士服’,子無爵父之義,尊父母也。爲人後者爲之子,故爲所後服斬衰三年,而降其父母期,明尊本祖而重正統也。孝成皇帝聖恩深遠,故爲共王立後,奉承祭祀,令共皇長爲一國太祖,萬世不毀,恩義已備。陛下既繼體先帝,持重大宗,承宗廟、天地、社稷之祀,義不可複奉定陶共皇祭入其廟。今欲立廟于京師,而使臣下祭之,是無主也。又,親盡當毀。空去一國太祖不堕之祀,而就無主當毀不正之禮,非所以尊厚共皇也。”丹由是浸不合上意。

會有上書言:“古者以龜、貝爲貨,今以錢易之,民以故貧,宜可改币。”上以問丹,丹對言可改。章下有司議,皆以爲行錢以來久,難卒變易。丹老人,忘其前語,複從公卿議。又丹使吏書奏,吏私寫其草。丁、傅子弟聞之,使人上書告“丹上封事,行道人遍持其書。”上以問将軍、中朝臣,皆對曰:“忠臣不顯谏。大臣奏事,不宜漏洩,宜不廷尉治。”事下廷尉,劾丹大不敬,事未決,給事中、博士申鹹、炔欽上書言:“丹經行無比,自近世大臣能若丹者少。發憤懑,奏封事,不及深思遠慮,使主簿書,漏洩之過不在丹,以此貶黜,恐不厭衆心。”上貶鹹、欽秩各二等。遂策免丹曰:“朕惟君位尊任重,懷谖迷國,進退違命,反覆異言,甚爲君恥之!以君嘗托傅位,未忍考于理,其上大司空、高樂侯印绶,罷歸!”

尚書令唐林上疏曰:“竊見免大司空丹策書,泰深痛切!君子作文,爲賢者諱。丹,經爲世儒宗,德爲國黃耇,親傅聖躬,位在三公;所坐者微,海内未見其大過。事既以往,免爵太重;京師識者鹹以爲宜複丹爵邑,使奉朝請。唯陛下裁覽衆心,有以尉複師傅之臣!”上從林言,下诏,賜丹爵關内侯。

上用杜業之言,召見硃博,起家複爲光祿大夫;遷京兆尹。冬,十月,壬午,以博爲大司空。

中山王箕子,幼有眚病,祖母馮太後自養視,數禱祠解。上遣中郎谒者張由将醫治之。由素有狂易病,病發,怒去,西歸長安。尚書簿責由擅去狀,由恐,因誣言中山太後祝詛上及傅太後。傅太後與馮太後并事元帝,追怨之,因是遣禦史丁玄案驗;數十日,無所得。更使中谒者令史立治之;立受傅太後指,冀得封侯,治馮太後女弟習及弟婦君之,死者數十人,誣奏雲:“祝詛,謀殺上,立中山王。”責問馮太後,無服辭。立曰:“熊之上殿何其勇,今何怯也!”太後還謂左右:“此乃中語,前世事,吏何用知之?欲陷我效也!”乃飲藥自殺。宜鄉侯參、君之、習夫及子當相坐者,或自殺,或伏法,凡死者十七人。衆莫不憐之。

司隸孫寶奏請覆治馮氏獄,傅太後大怒曰:“帝置司隸,主使察我!馮氏反事明白,故欲擿抉以揚我惡,我當坐之!”上乃順指,下寶獄。尚書仆射唐林争之,上以林朋黨比周,左遷敦煌魚澤障候。大司馬傅喜、光祿大夫龔勝固争,上爲言太後,出寶,複官。張由以先告,賜爵關内侯;史立遷中太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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