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紀十六】起強圉協洽,盡昭陽赤奮若,凡七年。
孝昭皇帝下元平元年
春,二月,诏減口賦錢什三。
夏,四月,癸來,帝崩于未央宮;無嗣。時武帝子獨有廣陵王胥,大将軍光與群臣議所立,鹹持廣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内不自安。朗有上書言:“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雖廢長立少可也。廣陵王不可以承宗嗣。”言合光意。光以其書示丞相敞等,擢郎爲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後诏,遣行大鴻胪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将利漢,迎昌邑王賀,乘七乘傳詣長安邸。光又白皇後,徒右将軍安世爲車騎将軍。
賀,昌邑哀王之子也,在國素狂縱,動作無節。武帝之喪,賀遊獵不止。嘗遊方與,不半日馳二百裏。中尉琅邪王吉上疏谏曰:“大王不好書術而樂逸遊,馮式撙街,馳騁不止,口倦虖叱咤,手苦于棰辔,身勞虖車輿,朝則冒霧露,晝則被塵埃,夏則爲大暑之所暴炙,冬則爲風寒之所匽薄,數以耎脆之玉體犯勤勞之煩毒,非所以全壽命之宗也,又非所以進仁義之隆也。夫廣廈之下,細旃之上,明師居前,勤誦在後,上論唐、虞之際,下及殷、周之盛,考仁聖之風,習治國之道,欣欣焉發憤忘食,日新厥德,其樂豈街橛之間哉!休則俛仰屈伸以利形,進退步趨以實下,吸新吐故以練臧,專意積精以适神,于以養生,豈不長哉!大王誠留意如此,則心有堯、舜之志,體有喬、松之壽,美聲廣譽,登而上聞,則福祿其臻而社稷安矣。皇帝仁聖,至今思慕未怠,于宮館、囿池、戈獵之樂未有所幸,大王宜夙夜念此以承聖意。諸侯骨肉,莫親大王,大王于屬則子也,于位則臣也,一身而二任之責加焉。恩愛行義,纖介有不具者,于以上聞,非飨國之福也。”王乃下令曰:“寡人造行不能無惰,中尉其忠,數輔吾過。”使谒者千秋賜中尉牛肉五百斤,酒五石,脯五束。其後複放縱自若。
郎中令山陽龔遂,忠厚剛毅,有大節,内谏争于王,外責傅相,引經義,陳禍福,至于涕泣,蹇蹇亡已,面刺王過。王至掩耳起走,曰:“郎中令善愧人!”王嘗久與驺奴、宰人遊戲飲食,賞賜無度,遂入見王,涕泣膝行,左右侍禦皆出涕。王曰:“郎中令何爲哭?”遂曰:“臣痛社稷危也!願賜清閑,竭愚!”王辟左右。遂曰:“大王知膠西王所以爲無道亡乎?”王曰:“不知也。”曰:“臣聞膠西王有谀臣侯得,王所爲似于桀、纣也,得以爲堯、舜也。王說其谄谀,常與寝處,唯得所言,以至于是。今大王親近群小,漸漬邪惡所習,存亡之機,不可不慎也!臣請選郎通經有行義者與王起成,坐則誦《詩》、《書》,立則習禮容,宜有益。”王許之。遂乃選郎中張安等十人侍王。居數日,王皆逐去安等。
王嘗見大白犬,頸以下似人,冠方山冠而無尾,以問龔遂,遂曰:“此天戒,言在側者盡冠狗也,去之則存,不去則亡矣。”後又聞人聲曰:“熊!”視而見大熊,左右莫見,以問遂,遂曰:“熊,山野之獸,而來之宮室,王獨見之,此天戒大王,恐宮室将空,危亡象也。”王仰天而歎曰:“不祥何爲數來!”遂叩頭曰:“臣不敢隐忠,數言危亡之戒;大王不說。夫國之存亡,豈在臣言哉!願王内自揆度。大王誦《詩》三百五篇,人事浃,王道備。王之所行,中《詩》一篇何等也?大王位于諸侯王,行污于庶人,以存難,以亡易,宜深察之!”後又血污王坐席,王問遂;遂叫然号曰:“宮空不久,妖祥數至。血者,陰憂象也,宜畏慎自省!”王終不改節。
及征書至,夜漏未盡一刻,以火發書。其日中,王發;晡時,至定陶,行百三十五裏,侍從者馬死相望于道。王吉奏書戒王曰:“臣聞高宗諒闇,三年不言。今大王以喪事征,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慎毋有所發!大将軍仁愛、勇智、忠信之德,天下莫不聞;事孝武皇帝二十馀年,未嘗有過。先帝棄群臣,屬以天下,寄幼孤焉。大将軍抱持幼君襁褓之中,布政施教,海内晏然,雖周公、伊尹無以加也。今帝崩無嗣,大将軍惟思可以奉宗廟者,攀援而立大王,其仁厚豈有量哉!臣願大王事之,敬之,政事壹聽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願留意,常以爲念!”
王至濟陽,求長鳴雞,道買積竹杖。過弘農,使大奴善以衣車載女子。至湖,使者以讓相安樂。安樂告龔遂,遂入問王,王曰:“無有。”遂曰:“即無有,何愛一善以毀行義!請收屬吏,以湔灑大王。”即捽善屬衛士長行法。
王到霸上,大鴻胪郊迎,驺奉乘輿車。王使壽成禦,郎中令遂參乘。且至廣明、東都門,遂曰:“禮,奔喪望見國都哭。此長安東郭門也。”王曰:“我嗌痛,不能哭。”至城門,遂複言,王曰:“城門與郭門等耳。”且至未央宮東阙,遂曰:“昌邑帳在是阙外馳道北,未至帳所,有南北行道,馬足未至數步;大王宜下車,鄉阙西面伏哭,盡哀止。”王曰:“諾。”到,哭如儀。六月,丙寅,王受皇帝玺绶,襲尊号,尊皇後曰皇太後。
壬申,葬孝昭皇帝于平陵。
昌邑王既立,淫戲無度。昌邑官屬皆征至長安,往往超擢拜官。相安樂遷長樂衛尉。龔遂見安樂,流涕謂曰:“王立爲天子,日益驕溢,谏之不複聽。今哀痛未盡,日與近臣飲酒作樂,鬥虎豹,召皮軒車九旒,驅馳東西,所爲悖道。古制寬,大臣有隐退;今去不得,陽狂恐知,身死爲世戮,奈何?君,陛下故相,宜極谏争。”
王夢青蠅之矢積西階東,可五六石,以屋版瓦覆之,以問遂,遂曰:“陛下之《詩》不雲乎:‘營營青蠅,止于籓。恺悌君子,毋信讒言。’陛下左側讒人衆多,如是青蠅惡矣。宜進先帝大臣子孫,親近以爲左右。如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讒谀,必有兇咎。願詭禍爲福,皆放逐之!臣當先逐矣。”王不聽。太仆丞河東張敞上書谏,曰:“孝昭皇帝早崩無嗣,大臣猶懼,選賢聖承宗廟,東迎之日,唯恐屬車之行遲。今天子以盛年初即位,天下莫不拭目傾耳,觀化聽風。國輔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輩先遷,此過之大者也。”王不聽。
太仆丞河東張敝上書谏,曰:“孝昭皇帝早崩無嗣,大臣憂懼,選賢聖承宗廟,東迎之日,唯恐屬車之行遲。今天子以盛年初即位,天下莫不拭目傾年,觀化聽風。國輔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輩先遷,此過之大者也。”王不聽。
大将軍光憂懑,獨以問所親故吏大司農田延年。延年曰:“将軍爲國柱石,審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後,更選賢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于古嘗有此不?”延年曰:“伊尹相殷,廢太甲以安宗廟,後世稱其忠。将軍若能行此,亦漢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給事中,陰與車騎将軍張安世圖計。
王出遊,光祿大夫魯國夏侯勝當乘輿前谏曰:“天久陰而不雨,臣下有謀上者。陛下出,欲何之?”王怒,謂勝爲礻夭言,縛以屬吏。吏白霍光,光不舉法。光讓安世,以爲洩語。安世實不言;乃召問勝。勝對言:“在《鴻範傳》曰:‘皇之不極,厥罰常陰,時則有下人伐上者。’惡察察言,故雲‘臣下有謀’。”光、安世大驚,以此益重經術士。侍中傅嘉數進谏,王亦縛嘉系獄。
光、安世既定議,乃使田延年報丞相楊敞。敞驚懼,不知所言,汗出洽背,徒唯唯而已。延年起,至更衣,敞夫人遽從東廂謂敞曰:“此國大事,今大将軍議已定,使九卿來報君侯,君侯不疾應,與大将軍同心,猶與無決,先事誅矣!”延年從更衣還,敞夫人與延年參語許諾:“請奉大将軍教令!”
癸巳,光召丞相、禦史、将軍、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會議未央宮。光曰:“昌邑王行昏亂,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驚鄂失色,莫敢發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離席按劍曰:“先帝屬将軍以幼孤,寄将軍以天下,以将軍忠賢,能安劉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傾;且漢之傳谥常爲‘孝’者,以長有天下,令宗廟血食也。如漢家絕祀,将軍雖死,何面目見先帝于地下乎?今日之議,不得旋踵,群臣後應者,臣請斂斬之!”光謝曰:“九卿責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當受難。”于是議者皆叩頭曰:“萬姓之命,在于将軍,唯大将軍令!”
光即與群臣俱見,白太後,具陳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廟狀。皇太後乃車駕幸未央承明殿,诏諸禁門毋内昌邑群臣。王入朝太後還,乘辇欲歸溫室。中黃門宦者各持門扇,王入,門閉,昌邑群臣不得入。王曰:“何爲?”大将軍跪曰:“有皇太後诏,毋内昌邑群臣!”王曰:“徐之,何乃驚人如是!”光使盡驅出昌邑群臣,置金馬門外。車騎将軍安世将羽林騎,收縛二百馀人,皆送廷尉诏獄。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光敕左右:“謹宿衛!卒有物故自裁,令我負天下,有殺主名。”王尚未自知當廢,謂左右:“我故群臣從官安得罪,而大将軍盡系之乎!”
頃之,有太後诏召王。王聞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太後被珠襦,盛服坐武帳中,侍禦數百人皆持兵,期門武士陛戟陳列殿下,群臣以次上殿,召昌邑王伏前聽诏。光與群臣連名奏王,尚書令讀奏曰:“丞相臣敞等昧死言皇太後陛下:孝昭皇帝早棄天下,遣使征昌邑王典喪,服斬衰,無悲哀之心,廢禮誼,居道上不素食,使從官略女子載衣車,内所居傳舍。始至谒見,立爲皇太子,常私買雞豚以食。受皇帝信玺、行玺大行前,就次,發玺不封。從官更持節引内昌邑從官、驺宰、官奴二百馀人,常與居禁闼内敖戲。爲書曰:‘皇帝問侍中君卿:使中禦府令高昌奉黃金千斤,賜君卿取十妻。’大行在前殿,發樂府樂器,引内昌邑樂人擊鼓,歌吹,作俳倡;召内泰壹、宗廟樂人,悉奏衆樂。駕法駕驅馳北宮、桂宮,弄彘,鬥虎。召皇太後禦小馬車,使官奴騎乘,遊戲掖庭中。與孝昭皇帝宮人蒙等淫亂,诏掖庭令:‘敢洩言,要斬!’……”太後曰:“止!爲人臣子,當悖亂如是邪!”王離席伏。尚書令複讀曰:“……取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及墨绶、黃绶以并佩昌邑郎官者免奴。發禦府金錢、刀劍、玉器、采缯,賞賜所與遊戲者。與從官、官奴夜飲,湛沔于酒。獨夜設九賓溫室,延見姊夫昌邑關内侯。祖宗廟祠未舉,爲玺書,使使者持節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園廟,稱‘嗣子皇帝’。受玺以來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節诏諸官署征發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荒淫迷惑,失帝王禮誼,亂漢制度。臣敞等數進谏,不變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臣敞等謹與博士議,皆曰:‘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後,行淫辟不軌。“五辟之屬,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鄭,”由不孝出之,絕之于天下也。宗廟重于君,陛下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廟,子萬姓,當廢!’臣請有司以一太牢具告祠高廟。”皇太後诏曰:“可。”光令王起,拜受诏,王曰:“聞‘天下有争臣七人,雖亡道不失天下。’”光曰:“皇太後诏廢,安得稱天子!”乃即持其手,解脫其玺組,奉上太後,扶王下殿,出金馬門,群臣随送。王西面拜曰:“愚戆,不任漢事!”起,就乘輿副車,大将軍光送至昌邑邸。光謝曰:“王行自絕于天,臣甯負王,不敢負社稷!願王自愛,臣長不複左右。”光涕泣而去。
群臣奏言:“古者廢放之人,屏于遠方,不及以政。請徒王賀漢中房陵縣。”太後诏歸賀昌邑,賜湯沐邑二千戶,故王家财物皆與賀;及哀王女四人,各賜湯沐邑千戶;國除,爲山陽郡。
昌邑群臣坐在國時不舉奏王罪過,令漢朝不聞知,又不能輔道,陷王大惡,皆下獄,誅殺二百馀人。唯中尉吉、郎中令遂以忠直數谏正,得減死,髡爲城旦。師王式系獄當死,治事使者責問曰:“師何以無谏書?”式對曰:“臣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嘗不爲王反複誦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嘗不流涕爲王深陳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谏,是以無谏書。”使者以聞,亦得減死論。
霍光以群臣奏事東宮,太後省政,宜知經術,白令夏侯勝用《尚書》授太後,遷勝長信少府,賜爵關内侯。
初,衛太子納魯國史良娣,生子進,号史皇孫。皇孫納涿郡王夫人,生子病已,号皇曾孫。皇曾孫生數月,遭巫蠱事,太子三男、一女及諸妻、妾皆遇害,獨皇曾孫在,亦坐收系郡邸獄。故廷尉監魯國丙吉受诏治巫蠱獄,吉心知太子無事實,重哀皇曾孫無辜,擇謹厚女徒謂城胡組、淮陽郭征卿,令乳養曾孫,置閑燥處。吉日再省視。
巫蠱事連歲不決,武帝疾,來往長楊、五柞宮,望氣者言長安獄中有天子氣,于是武帝遣使者分條中都官,诏獄系者,無輕重,一切皆殺之。内谒者令郭穰夜到郡邸獄,吉閉門拒使者不納,曰:“皇曾孫在。他人無辜死者猶不可,況親曾孫乎!”相守至天明,不得入。穰還,以聞,因劾奏吉。武帝亦寤,曰:“天使之也。”因赦天下。郡邸獄系者,獨賴吉得生。
既而吉謂守丞誰如:“皇孫不當在官。”使誰如移書京兆尹,遣與胡組俱送;京兆尹不受,複還。及組日滿當去,皇孫思慕,吉以私錢雇組令留,與郭征卿并養,養月,乃遣組去。後少内啬夫白吉曰:“食皇孫無诏令。”時吉得食米、肉,月月以給皇曾孫。曾孫病,幾不全者數焉,吉數敕保養乳母加緻醫藥,視遇甚有恩惠。吉聞史良娣有母貞君及兄恭,乃載皇曾孫以付之。貞君年老,見孫孤,甚哀之,自養視焉。
後有诏掖庭養視,上屬籍宗正。時掖庭令張賀,嘗事戾太子,思顧舊恩,哀曾孫,奉養甚謹,以私錢供給,教書。既壯,賀欲以女孫妻之。是時昭帝始冠,長八尺二寸。賀弟安世爲右将軍,輔政,聞賀稱譽皇曾孫,欲妻以女,怒曰:“曾孫乃衛太子後也,幸得以庶人衣食縣官足矣,勿複言予女事!”于是賀止。時暴室啬夫許廣漢有女,賀乃置酒請廣漢,酒酣,爲言:“曾孫體近,下乃關内侯,可妻也。”廣漢許諾。明日,妪聞之,怒。廣漢重令人爲介,遂與曾孫。賀以家财聘之。曾孫因依倚廣漢兄弟及祖母家史氏,受《詩》于東海澓中翁,高材好學;然亦喜遊俠,鬥雞走狗,以是俱知闾裏奸邪,吏治得失。數上下諸陵,周遍三輔,嘗困于蓮勺鹵中,尤樂杜、鄠之間,率常在下杜。時會朝請,舍長安尚冠裏。
及昌邑王廢,霍光與張安世諸大臣議所立,未定。丙吉奏記光曰:“将軍事孝武皇帝,受襁褓之屬,任天下之寄。孝昭皇帝早崩亡嗣,海内憂懼,欲亟聞嗣主。發喪之日,以大誼立後,所立非其人,複以大誼廢之;天下莫不服焉。方今社稷、宗廟、群生之命在将軍之壹舉,竊伏聽于衆庶,察其所言諸侯、宗室在列位者,未有所聞于民間也。而遺诏所養武帝曾孫名病已在掖庭、外家者,吉前使居郡邸時,見其幼少;至今十八九矣,通經術,有美材,行安而節和。願将軍詳大義,參以蓍龜豈宜,褒顯先使入侍,令天下昭然知之,然後決定大策,天下幸甚!”杜延年亦知曾孫德美,勸光、安世立焉。
秋,七月,光坐庭中,會丞相以下議定所立,遂複與丞相敞等上奏曰:“孝武皇帝曾孫病已,年十八,師受《詩》、《論語》、《孝經》,躬行節儉,慈仁愛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後,奉承祖宗廟,子萬姓。臣昧死以聞!”皇太後诏曰:“可。”光遣宗正德至曾孫家尚冠裏,洗沐,賜禦衣;太仆以軨獵車迎曾孫,就齋宗正府。庚申,入未央宮,見皇太後,封爲陽武侯。已而群臣奏上玺绶,即皇帝位,谒高廟;尊皇太後爲太皇太後。
侍禦史嚴延年劾奏“大将軍光擅廢立主,無人臣禮,不道。”奏雖寝,然朝廷肅然敬憚之。
八月,己巳,安平敬侯楊敞薨。
九月,大赦天下。
戊寅,蔡義爲丞相。
初,許廣漢女适皇曾孫,一歲,生子奭。數月,曾孫立爲帝,許氏爲婕妤。是時霍将軍有小女與皇太後親,公卿議更立皇後,皆心拟霍将軍女,亦未有言。上乃诏求微時故劍。大臣知指,白立許婕妤爲皇後。十一月,壬子,立皇後許氏。霍光以後父廣漢刑人,不宜君國;歲馀,乃封爲昌成君。
太皇太後歸長樂宮。長樂宮初置屯衛。
中宗孝宣皇帝上之上
孝昭皇帝下本始元年
春,诏有司論定策安宗廟功。大将軍光益封萬七千戶,與故所食凡二萬戶。車騎将軍富平侯安世以下益封者十人,封侯者五人,賜爵關内侯者八人。
大将軍光稽首歸政,上謙讓不受;諸事皆先關白光,然後奏禦。自昭帝時,光子禹及兄孫雲皆爲中郎将,雲弟山奉車都尉、侍中、領胡、越兵,光兩女婿爲東、西宮衛尉,昆弟、諸婿、外孫皆奉朝請,爲諸曹、大夫、騎都尉、給事中,黨親連體,根據于朝廷。及昌邑王廢,光權益重,每朝見,上虛己斂容,禮下之已甚。
夏,四月,庚午,地震。
五月,鳳皇集膠東、千乘。赦天下,勿收田租賦。
六月,诏曰:“故皇太子在湖,未有号谥,歲時祠;其議谥,置園邑。”有司奏請:“禮,爲人後者,爲之子也;故降其父母,不得祭,尊祖之義也。陛下爲孝昭帝後,承祖宗之祀,愚以爲親谥宜曰悼,母曰悼後;故皇太子谥曰戾,史良娣曰戾夫人。”皆改葬焉。
秋,七月,诏立燕刺王太子建爲廣陽王;立廣陵王胥少子弘爲高密王。初,上官桀與霍光争權,光既誅桀,遂遵武帝法度,以刑罰痛繩群下,由是俗吏皆尚嚴酷以爲能;而河南太守丞淮陽黃霸獨用寬和爲名。上在民間時,知百姓苦吏急也,聞霸持法平,乃召以爲廷尉正;數決疑獄,庭中稱平。
孝昭皇帝下本始二年
春,大司農田延年有罪自殺。昭帝之喪,大司農僦民車,延年詐增僦直,盜取錢三千萬,爲怨家所告。霍将軍召問延年,欲爲道地。延年抵曰:“無有是事!”光曰:“即無事,當窮竟!”禦史大夫田廣明謂太仆杜延年曰:“《春秋》之義,以功覆過。當廢昌邑王時,非田子賓之言,大事不成。今縣官出三千萬自乞之,何哉?願以愚言白大将軍。”延年言之大将軍,大将軍曰:“誠然,實勇士也!當發大議時,震動朝廷,”光因舉手自撫心曰:“使我至今病悸。謝田大夫曉大司農,通往就獄,得公議之。”田大夫使人語延年。延年曰:“幸縣官寬我耳,何面目入牢獄,使衆人指笑我,卒徒唾吾背乎?”即閉閣獨居齋舍,偏袒,持刀東西步。數日,使者召延年詣廷尉。聞鼓聲,自刎死。
夏,五月,诏曰:“孝武皇帝躬仁誼,勵威武,功德茂盛,而廟樂未稱,聯甚悼焉。其與列侯、二千石、博士議。”于是群臣大議庭中,皆曰:“宜如诏書。”長信少府夏侯勝獨曰:“武帝雖有攘四夷、廣土境之功,然多殺士衆,竭民财力,奢泰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半,蝗蟲大起,赤地數千裏,或人民相食,畜積至今未複;無德澤于民,不宜爲立廟樂。”公卿共難勝曰:“此诏書也。”勝曰:“诏書不可用也。人臣之誼,宜直言正論,非苟阿意順指。議已出口,雖死不悔!”于是丞相、禦史劾奏勝非議诏書,毀先帝,不道;及丞相長史黃霸阿縱勝,不舉劾;俱下獄。有司遂請尊孝武帝廟爲世宗廟,奏《盛德》、《文始五行》之舞。武帝巡狩所幸郡國皆立廟,如高祖、太宗焉。夏侯勝、黃霸既久系,霸欲從勝受《尚書》,勝辭以罪死。霸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勝賢其言,遂授之。系再更冬,講論不怠。
初,烏孫公主死,漢複以楚王戊之孫解憂爲公主,妻岑娶。岑娶胡婦子泥靡尚小,岑娶且死,以國與季父大祿子翁歸靡,曰:“泥靡大,以國歸之。”翁歸靡既立,号肥王,複尚楚主,生三男、兩女。長男曰元貴靡,次曰萬年,次曰大樂。昭帝時,公主上書言:“匈奴與車師共侵烏孫,唯天子幸救之。”漢養士馬,議擊匈奴。會昭帝崩,上遣光祿大夫常惠使烏孫。烏孫公主及昆彌皆遣使上書,言:“匈奴複連發大兵,侵擊烏孫。使使謂烏孫‘趣持公主來!’欲隔絕漢。昆彌願發國精兵五萬騎,盡力擊匈奴。唯天子出兵以救公主、昆彌!”先是匈奴數侵漢邊,漢亦欲讨之。秋,大發兵,遣禦史大夫田廣明爲祁連将軍,四萬馀騎,出西河;度遼将軍範明友三萬馀騎,出張掖;前将軍韓增三萬馀騎,出雲中;後将軍趙充國爲蒲類将軍,三萬馀騎,出酒泉;雲中太守田順爲虎牙将軍,三萬馀騎,出五原;期以出塞各二千馀裏。以常惠爲校尉,持節護烏孫兵共擊匈奴。
孝昭皇帝下本始三年
春,正月,癸亥,恭哀許皇後崩。時霍光夫人顯欲貴其小女成君,道無從。會許後當娠,病,女醫淳于衍者,霍氏所愛,嘗入宮侍皇後疾。衍夫賞爲掖庭戶衛,謂衍:“可過辭霍夫人,行爲我求安池監。”衍如言報顯,顯因生心,辟左右,謂衍曰:“少夫幸報我以事,我亦欲報少夫,可乎?”衍曰:“夫人所言,何等不可者!”顯曰:“将軍素愛小女成君,欲奇貴之,願以累少夫。”衍曰:“何謂邪?”顯曰:“婦人免乳,大故,十死一生。今皇後當免身,可因投毒藥去也,成君即爲皇後矣。如蒙力,事成,富貴與少夫共之。”衍曰:“藥雜治,當先嘗,安可?”顯曰:“在少夫爲之耳。将軍領天下,誰敢言者!緩急相護,但恐少夫無意耳。”衍良久曰:“願盡力!”即搗附子,赍入長定宮。皇後免身後,衍取附子并合太醫大丸以飲皇後,有頃,曰:“我頭岑岑也,藥中得無有毒?”對曰:“無有。”遂加煩懑,崩。衍出,過見顯,相勞問,亦未敢重謝衍。後人有上書告諸醫侍疾無狀者,皆收系诏獄,劾不道。顯恐急,即以狀具語光,因曰:“既失計爲之,無令吏急衍!”光大驚,欲自發舉,不忍,猶與。會奏上,光署衍勿論。顯因勸光内其女入宮。
戊辰,五将軍發長安。匈奴聞漢兵大出,老弱奔走,驅畜産遠遁逃,是以五将少所得。夏,五月,軍罷。度遼将軍出塞千二百馀裏,至蒲離候水,斬首、捕虜七百馀級;前将軍出塞千二百馀裏,至烏員,斬首、捕虜百馀級;蒲類将軍出塞千八百馀裏,西至候山,斬首、捕虜,得單于使者蒲陰王以下三百馀級。聞虜已引去,皆不至期還。天子薄其過,寬而不罪。祁連将軍出塞千六百裏,至雞秩山,斬首、捕虜十九級。逢漢使匈奴還者冉弘等,言雞秩山西有虜衆,祁連即戒弘,使言無虜,欲還兵。禦史屬公孫益壽谏,以爲主可。祁連不聽,遂引兵還。虎牙将軍出塞八百馀裏,至丹馀吾水上,即止兵不進,斬首、捕虜千九百馀級,引兵還。上以虎牙将軍不至期,詐增鹵獲,而祁連知虜在前,逗遛不進,皆下吏,自殺。擢公孫益壽爲侍禦史。
烏孫昆彌自将五萬騎與校尉常惠從西方入,至右谷蠡王庭,獲單于父行及嫂、居次、名王、犁汙都尉、千長、騎将以下四萬級,馬、牛、羊、驢、橐佗七十馀萬頭。烏孫皆自取所虜獲。上以五将皆無功,獨惠奉使克獲,封惠爲長羅侯。然匈奴民衆傷而去者及畜産遠移死亡,不可勝數。于是匈奴遂衰耗,怨烏孫。
上複遣常惠持金币還賜烏孫貴人有功者。惠因奏請龜茲國嘗殺校尉賴丹,未伏誅,請便道擊之。帝不許。大将軍霍光風惠以便宜從事。惠與吏士五百人俱至烏孫,還,過,發西國兵二萬人,令副使發龜茲東國二萬人,烏孫兵七千人,從三面攻龜茲。兵未合,先遣人責其王以前殺漢使狀。王謝曰:“乃我先王時爲貴人姑翼所誤耳,我無罪。”惠曰:“即如此,縛姑翼來,吾置王。”王執姑翼詣惠,惠斬之而還。
大旱。
六月,己醜,陽平節侯蔡義薨。
甲辰,長信少府韋賢爲丞相。
大司農魏相爲禦史大夫。
冬,匈奴單于自将數萬騎擊烏孫,頗得老弱。欲還,會天大雨雪,一日深丈馀,人民、畜産凍死,還者不能什一。于是丁令乘弱攻其北,烏桓入其東,烏孫擊其西,凡三國所殺數萬級,馬數萬匹,牛羊甚衆;又重以餓死,人民死者什三,畜産什五。匈奴大虛弱,諸國羁屬者皆瓦解,攻盜不能理。其後漢出三千馀騎爲三道,并入匈奴,捕虜得數千人還;匈奴終不敢取當,滋欲鄉和親,而邊境少事矣。
是歲,颍川太守趙廣漢爲京兆尹。颍川俗,豪桀相朋黨。廣漢爲缿筒,受吏民投書,使相告讦,于是更相怨咎,奸黨散落,盜賊不敢發。匈奴降者言匈奴中皆聞廣漢名,由是入爲京兆尹。廣漢遇吏,殷勤甚備,事推功善,歸之于下,行之發于至誠,吏鹹願爲用,僵仆無所避。廣漢聰明,皆知其能之所宜,盡力與否;其或負者。辄收捕之,無所逃;案之,罪立具,即時伏辜。尤善爲钅句距以得事情,闾裏铢兩之奸皆知之。長安少年數人會窮裏空舍,謀共劫人;坐語未訖,廣漢使吏捕治,具服。其發奸扌適伏如神。京兆政清,吏民稱之不容口。長老傳以爲自漢興,治京兆者莫能及。
孝昭皇帝下本始四年
春,三月,乙卯,立霍光女爲皇後,赦天下。初,許後起微賤,登至尊日淺,從官車服甚節儉。及霍後立,輿駕、侍從益盛,賞賜官屬以千萬計,與許後時縣絕矣。
夏,四月,壬寅,郡國四十九同日地震,或山崩,壞城郭、室屋,殺六千馀人。北海、琅邪壞祖宗廟。诏丞相、禦史與列侯、中二千石傅問經學之士,有以應變,毋有所諱。令三輔、太常、内郡國賢舉良方正各一人。大赦天下。上素服,避正殿五日。釋夏侯勝、黃霸,以勝爲谏大夫、給事中,霸爲揚州刺史。
勝爲人,質樸守正,簡易無威儀,或時謂上爲君,誤相字于前;上亦以是親信之。嘗見,出道上語,上聞而讓勝,勝曰:“陛下所言善,臣故揚之。堯言布于天下,至今見誦。臣以爲可傳,故傳耳。”朝廷每有大議,上知勝素直,謂曰:“先生建正言,無懲前事!”勝複爲長信少府,後遷太子太傅。年九十卒,太後賜錢二百萬,爲勝素服五日,以報師傅之恩。儒者以爲榮。
五月,鳳皇集北海安丘、淳于。
廣川王去坐殺其師及姬妾十馀人,或銷鉛錫灌口中,或支解,并毒藥煮之,令糜盡,廢徙上庸;自殺。
孝昭皇帝下地節元年
春,正月,有星孛于西方。
楚王延壽以廣陵王胥,武帝子,天下有變,必得立,陰附肋之,爲其後母弟趙何齊取廣陵王女爲妻,因使何齊奉書遺廣陵王曰:“願長耳目,毋後人有天下!”何齊父長年上書告之,事下有司考驗,辭服。冬,十一月,延壽自殺。胥勿治。
十二月,癸亥晦,日有食之。
是歲,于定國爲廷尉。定國決疑平法,務在哀鳏寡,罪疑從輕,加審慎之心。朝廷稱之曰:“張釋之爲廷尉,天下無冤民。于定國爲廷尉,民自以不冤。”
孝昭皇帝下地節二年
春,霍光病笃。車駕自臨問,上爲之涕泣。光上書謝恩,願分國邑三千戶以封兄孫奉車都尉山爲列侯,奉兄去病祀。即日,拜光子禹爲右将軍。三月,庚午,光薨。上及皇太後親臨光喪,中二千石治冢,賜梓宮、葬具皆如乘輿制度,谥曰宣成侯。發三河卒穿複土,置園邑三百家,長、丞奉守;下诏複其後世,疇其爵邑,世世無有所與。
禦史大夫魏相上封事曰:“國家新失大将軍,宜顯明功臣以填籓國,毋空大位,以塞争權。宜以車騎将軍安世爲大将軍,毋令領光祿勳事;以其子延壽爲光祿勳。”上亦欲用之。夏,四月,戊申,以安世爲大司馬、車騎将軍,領尚書事。
鳳皇集魯,群鳥從之。大赦天下。
上思報大将軍德,乃封光兄孫山爲樂平侯,使以奉車都尉領尚書事。魏相因昌成君許廣漢奏封事,言:“《春秋》譏世卿,惡宋三世爲大夫及魯季孫之專權,皆危亂國家。自後元以來,祿去王室,政由冢宰。今光死,子複爲右将軍,兄子秉樞機,昆弟、諸婿據權勢,在兵官,光夫人顯及諸女皆通籍長信宮,或夜诏門出入,驕奢放縱,恐寝不制,宜有以損奪其權,破散陰謀,以固萬世之基,全功臣之世。”又故事:諸上書者皆爲二封,署其一曰“副”,領尚書者先發副封,所言不善,屏去不奏。相複因許伯白去副封以防壅蔽。帝善之,诏相給事中,皆從其議。
帝興于闾閻,知民事之艱難。霍光既薨,始親政事,厲精爲治,五日一聽事。自丞相以下各奉職奏事,敷奏其言,考試功能。侍中、尚書功勞當遷及有異善,厚加賞賜,至于子孫,終不改易。樞機周密,品式備備,上下相安,莫有苟且之意。及拜刺史、守、相,辄親見問,觀其所由,退而考察所行以質其言,有名實不相應,必知其所必然。常稱曰:“庶民所以安其田裏而亡歎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與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以爲太守,吏民之本,數變易則下不安;民知其将久,不可欺罔,乃服從其教化。故二千石有治理效,辄以玺書勉厲,增秩,賜金,或爵至關内侯;公卿缺,則選諸所表,以次用之。是以漢世良吏,于是爲盛,稱中興焉。
匈奴壺衍鞮單于死,弟左賢王立爲虛闾權渠單于,以右大将女爲大阏氏,而黜前單于所幸颛渠阏氏。颛渠阏氏父左大且渠怨望。是時漢以匈奴不能爲邊寇,罷塞外諸城以休百姓。單于聞之,喜,召貴人謀,欲與漢和親。左大且渠心害其事,曰:“前漢使來,兵随其後。今亦效漢發兵,先使使者入。”乃自請與呼盧訾王各将萬騎,南旁塞獵,相逢俱入。行未到,會三騎亡降漢,言匈奴欲爲寇。于是天子诏發邊騎屯要害處,使大将軍軍監治衆等四人将五千騎,分三隊,出塞各數百裏,捕得虜各數十人而還。時匈奴亡其三騎,不敢入,即引去。是歲,匈奴饑,人民、畜産死者什六七,又發兩屯各萬騎以備漢。其秋,匈奴前所得西辱居左地者,其君長以下數千人皆驅畜産行,與瓯脫戰,所殺傷甚衆,遂南降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