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二十二


【漢紀十四】起昭陽協洽,盡阏逢敦牂,凡十二年。

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天漢三年

春,二月,王卿有罪自殺,以執金吾杜周爲禦史大夫。

初榷酒酤。

三月,上行幸泰山,脩封,祀明堂,因受計。還,祠常山,瘗玄玉。方士之候祠神人、入海求蓬萊者終無有驗,而公孫卿猶以大人迹爲解。天子益怠厭方士之怪迂語矣,然猶羁縻不絕,冀遇其真。自此之後,方士言神祠者彌衆,然其效可睹矣。

夏,四月,大旱。赦天下。

秋,匈奴入雁門。太守坐畏忄耎棄市。

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天漢四年

春,正月,朝諸侯王于甘泉宮。

發天下七科讁及勇敢士,遣貳師将軍李廣利将騎六萬、步兵七萬出朔方;強弩都尉路博德将萬馀人與貳師會;遊擊将軍韓說将步兵三萬人出五原;因杅将軍公孫敖将騎萬、步兵三萬人出雁門。匈奴聞之,悉遠其累重于餘吾水北;而單于以兵十萬待水南,與貳師接戰。貳師解而引歸,與單于連鬥十馀日。遊擊無所得。因杅與左賢王戰,不利,引歸。

時上遣敖深入匈奴迎李陵,敖軍無功還,因曰:“捕得生口,言李陵教單于爲兵以備漢軍,故臣無所得。”上于是族陵家。既而聞之,乃漢将降匈奴者李緒,非陵也。陵使人刺殺緒。大阏氏欲殺陵,單于匿之北方。大阏氏死,乃還。單于以女妻陵,立爲右校王,與衛律皆貴用事。衛律常在單于左右;陵居外,有大事乃入議。

夏,四月,立皇子髆爲昌邑王。

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太始元年

春,正月,公孫敖坐妻爲巫蠱要斬。

徙郡國豪傑于茂陵。

夏,六月,赦天下。

是歲,匈奴且鞮侯單于死。有兩子,長爲左賢王,次爲左大将。左賢王未至,貴人以爲有病,更立左大将爲單于。左賢王聞之,不敢進。左大将使人召左賢王而讓位焉。左賢王辭以病,左大将不聽,謂曰:“即不幸死,傳之于我。”左賢王許之,遂立,爲狐鹿姑單于。以左大将爲左賢王,數年,病死;其子先賢撣不得代,更以爲日逐王。單于自以其子爲左賢王。

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太始二年

春,正月,上行幸回中。

杜周卒,光祿大夫暴勝之爲禦史大夫。

秋,旱。

趙中大夫白公奏穿渠引泾水,首起谷口,尾入栎陽,注渭中,袤二百裏,溉田四千五百馀頃,因名曰白渠;民得其饒。

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太始三年

春,正月,上行幸甘泉宮。二月,幸東海,獲赤雁。幸琅邪,禮日成山,登之罘,浮大海而還。

是歲,皇子弗陵生。弗陵母曰河間趙婕妤,居鈎弋宮,任身十四月而生。上曰:“聞昔堯十四月而生,今鈎弋亦然。”乃命其所生門曰堯母門。

臣光曰:爲人君者,動靜舉措不可不慎,發于中必形于外,天下無不知之。當是時也,皇後、太子皆無恙,而命鈎弋之門曰堯母,非名也。是以奸臣逆探上意,知其奇愛少子,欲以爲嗣,遂有危皇後、太子之心,卒成巫蠱之禍,悲夫!

趙人江充爲水衡都尉。初,充爲趙敬肅王客,得罪于太子丹,亡逃;詣阙告趙太子陰事,太子坐廢。上召充入見。充容貌魁岸,被服輕靡,上奇之;與語政事,大悅,由是有寵,拜爲直指繡衣使者,使督察貴戚、近臣逾侈者。充舉劾無所避,上以爲忠直,所言皆中意。嘗從上甘泉,逢太子家使乘車馬行馳道中,充以屬吏。太子聞之,使人謝充曰:“非愛車馬,誠不欲令上聞之,以教敕亡素者,唯江君寬之。”充不聽,遂白奏,上曰:“人臣當如是矣!”大見信用,威震京師。

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太始四年

春,三月,上行幸泰山。壬午,祀高祖于明堂以配上帝,因受計。癸未,祀孝景皇帝于明堂。甲申,修封。丙戌,禅石闾。夏,四月,幸不其。五月,還,幸建章宮,赦天下。

冬,十月,甲寅晦,日有食之。

十二月,上行幸雍,祠五畤。西至安定、北地。

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征和元年

春,正月,上還,幸建章宮。

三月,趙敬肅王彭祖薨。彭祖取江都易王所幸淖姬,生男,号淖子。時淖姬兄爲漢宦者,上召問:“淖子何如?”對曰:“爲人多欲。”上曰:“多欲不宜君國子民。”問武始侯昌,曰:“無咎無譽。”上曰:“如是可矣。”遣使者立昌爲趙王。

夏,大旱。

上居建章宮,見一男子帶劍入中龍華門,疑其異人,命收之。男子捐劍走,逐之弗獲。上怒,斬門候。冬,十一月,發三輔騎士大搜上林,閉長安城門索;十一日乃解。巫蠱始起。丞相公孫賀夫人君孺,衛皇後姊也,賀由是有寵。賀子敬聲代父爲太仆,驕奢不奉法,擅用北軍錢千九百萬;發覺,下獄。是時诏捕陽陵大俠硃安世甚急,賀自請逐捕安世以贖敬聲罪,上許之。後果得安世。安世笑曰:“丞相禍及宗矣!”遂從獄中上書,告“敬聲與陽石公主私通;上且上甘泉,使巫當馳道埋偶人,祝詛上,有惡言。”

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征和二年

春,正月,下賀獄,案驗;父子死獄中,家族。以涿郡太守劉屈氂爲左丞相,封澎侯。屈氂,中山靖王子也。

夏,四月,大風,發屋折木。

閏月,諸邑公主、陽石公主及皇後弟子長平侯伉皆坐巫蠱誅。

上行幸甘泉。

初,上年二十九乃生戾太子,甚愛之。及長,性仁恕溫謹,上嫌其材能少,不類己;而所幸王夫人生子闳,李姬生子旦、胥,李夫人生子髆,皇後、太子寵浸衰,常有不自安之意。上覺之,謂大将軍青曰:“漢家庶事草創,加四夷侵陵中國,朕不變更制度,後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爲此者不得不勞民。若後世又如朕所爲,是襲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不使朕憂。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賢于太子者乎!聞皇後與太子有不安之意,豈有之邪?可以意曉之。”大将軍頓首謝。皇後聞之,脫簪請罪。太子每谏證伐四夷,上笑曰:“吾當其勞,以逸遺汝,不亦可乎!”

上每行幸,常以後事付太子,宮内付皇後。有所平決,還,白其最,上亦無異,有時不省也。上用法嚴,多任深刻吏。太子寬厚,多所平反,雖得百姓心,而用法大臣皆不悅。皇後恐久獲罪,每戒太子,宜留取上意,不應擅有所縱舍。上聞之,是太子而非皇後。群臣寬厚長者皆附太子,而深酷用法者皆毀之。邪臣多黨與,故太子譽少而毀多。衛青薨後,臣下無複外家爲據,競欲構太子。

上與諸子疏,皇後希得見。太子嘗谒皇後,移日乃出。黃門蘇文告上曰:“太子與宮人戲。”上益太子宮人滿二百人。太子後知之,心銜文。文與小黃門常融、王弼等常微伺太子過,辄增加白之。皇後切齒,使太子白誅文等。太子曰:“第勿爲過,何畏文等!上聰明,不信邪佞,不足憂也”上嘗小不平,使常融召太子,融言“太子有喜色”,上嘿然。及太子至,上察其貌,有涕泣處,而佯語笑,上怪之;更微問,知其情,乃誅融。皇後亦善自防閑,避嫌疑,雖久無寵,尚被禮遇。

是時,方士及諸神巫多聚京師,率皆左道惑衆,變幻無所不爲。女巫往來宮中,教美人度厄,每屋辄埋木人祭祀之。因妒忌恚詈,更相告讦,以爲祝詛上,無道。上怒,所殺後宮延及大臣,死者數百人。上心既以爲疑,嘗晝寝,夢木人數千持杖欲擊上,上驚寤,因是體不平,遂苦忽忽善忘。江充自以與太子及衛氏有隙,見上年老,恐晏駕後爲太子所誅,因是爲奸,言上疾祟在巫蠱。于是上以充爲使者,治巫蠱獄。充将胡巫掘地求偶人,捕蠱及夜祠、視鬼,染污令有處,辄收捕驗治,燒鐵鉗灼,強服之。民轉相誣以巫蠱,吏辄劾以爲大逆無道;自京師、三輔連及郡、國,坐而死者前後數萬人。

是時,上春秋高,疑左右皆爲蠱祝詛;有與無,莫敢訟其冤者。充既知上意,因胡巫檀何言:“宮中有蠱氣,不除之,上終不差。”上乃使充入宮,至省中,壞禦座,掘地求蠱;又使按道侯韓說、禦史章贛、黃門蘇文等助充。充先治後宮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後、太子宮,掘地縱橫,太子、皇後無複施床處。充雲:“于太子宮得木人尤多,又有帛書,所言不道;當奏聞。”太子懼,問少傅石德。德懼爲師傅并誅,因謂太子曰:“前丞相父子、兩公主及衛氏皆坐此,今巫與使者掘地得征驗,不知巫置之邪,将實有也,無以自明。可矯以節收捕充等系獄,窮治其奸詐。且上疾在甘泉,皇後及家吏請問皆不報;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将不念秦扶蘇事邪?”太子曰:“吾人子,安得擅誅!不如歸謝,幸得無罪。”太子将往之甘泉,而江充持太子甚急;太子計不知所出,遂從石德計。秋,七月,壬午,太子使客詐爲使者,收捕充等。按道侯說疑使者有詐,不肯受诏,客格殺說。太子自臨斬充,罵曰:“趙虜!前亂乃國王父子不足邪!乃複亂吾父子也!”又炙胡巫上林中。

太子使舍人無且持節夜入未央宮殿長秋門,因長禦倚華具白皇後,發中廄車載射士,出武庫兵,發長樂宮衛卒。長安擾亂,言太子反。蘇文迸走,得亡歸甘泉,說太子無狀。上曰:“太子必懼,又忿充等,故有此變。”乃使使召太子。使者不敢進,歸報雲:“太子反已成,欲斬臣,臣逃歸。”上大怒。丞相屈氂聞變,挺身逃,亡其印绶,使長史乘疾置以聞。上問:“丞相何爲?”對曰:“丞相秘之,未敢發兵。”上怒曰:“事籍籍如此,何謂秘也!丞相無周公之風矣,周公不誅管、蔡乎!”乃賜丞相玺書曰:“捕斬反者,自有賞罰。以牛車爲橹,毋接短兵,多殺傷士衆!堅閉城門,毋令反者得出!”太子宣言告令百官雲:“帝在甘泉病困,疑有變;奸臣欲作亂。”上于是從甘泉來,幸城西建章宮,诏發三輔近縣兵,部中二千石以下,丞相兼将之。太子亦遣使者矯制赦長安中都官囚徒,命少傅石德及賓客張光等分将;使長安囚如侯持節發長水及宣曲胡騎,皆以裝會。侍郎馬通使長安,因追捕如侯,告胡人曰:“節有詐,勿聽也!”遂斬如侯,引騎入長安;又發楫棹士以予大鴻胪商丘成。初,漢節純赤,以太子持赤節,故更爲黃旄加上以相别。

太子立車北軍南門外,召護北軍使者任安,與節,令發兵。安拜受節;入,閉門不出。太子引兵去,驅四市人凡數萬衆,至長樂西阙下,逢丞相軍,合戰五日,死者數萬人,血流入溝中。民間皆雲太子反,以故衆不附太子,丞相附兵浸多。

庚寅,太子兵敗,南奔覆盎城門。司直田仁部閉城門,以爲太子父子之親,不欲急之,太子由是得出亡。丞相欲斬仁,禦史大夫暴勝之謂丞相曰:“司直,吏二千石,當先請,奈何擅斬之!”丞相釋仁。上聞而大怒,下吏責問禦史大夫曰:“司直縱反者,丞相斬之,法也;大夫何以擅止之?”勝之惶恐,自殺。诏遣宗正劉長、執金吾劉敢奉策收皇後玺绶,後自殺。上以爲任安老吏,見兵事起,欲坐觀成敗,見勝者合從之,有兩心,與田仁皆要斬。上以馬通獲如侯,長安男子景建從通獲石德,商丘成力戰獲張光,封通爲重合侯,建爲德侯,成爲秺侯。諸太子賓客嘗出入宮門,皆坐誅;其随太子發兵,以反法族,吏士劫略者皆徙敦煌郡。以太子在外,始置屯兵長安諸城門。

上怒甚,群下憂懼,不知所出。壺關三老茂上書曰:“臣聞父者猶天,母者猶地,子猶萬物也,故天平,地安,物乃茂成;父慈,母愛,子乃孝順。今皇太子爲漢适嗣,承萬世之業,體祖宗之重,親則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闾閻之隸臣耳;陛下顯而用之,銜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飾奸詐,群邪錯缪,是以親戚之路鬲塞而不通。太子進則不得見上,退則困于亂臣,獨冤結而無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殺充,恐懼逋逃,子盜父兵,以救難自免耳。臣竊以爲無邪心。《詩》曰:‘營營青蠅,止于籓。恺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往者江充讒殺趙太子,天下莫不聞。陛下不省察,深過太子,發盛怒,舉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辯士不敢說,臣竊痛之!唯陛下寬心慰意,少察所親,毋患太子之非,亟罷甲兵,無令太子久亡!臣不勝惓惓,出一旦之命,待罪建章宮下!”書奏,天子感寤,然尚未顯言赦之也。

太子亡,東至湖,藏匿泉鸠裏;主人家貧,常賣屦以給太子。太子有故人在湖,聞其富贍,使人呼之而發覺。八月,辛亥。吏圍捕太子。太子自度不得脫,即入室距戶自經。山陽男子張富昌爲卒,足蹋開戶,新安令史李壽趨抱解太子。主人公遂格鬥死,皇孫二人皆并遇害。上既傷太子,乃封李壽爲邘侯,張富昌爲題侯。

初,上爲太子立博望苑,使通賓客,從其所好,故賓客多以異端進者。

臣光曰:古之明王教養太子,爲之擇方正敦良之士,以爲保傅、師友,使朝夕與之遊處。左右前後無非正人,出入起居無非正道,然猶有淫放邪僻而陷于禍敗者焉,今乃使太子自通賓客,從其所好。夫正直難親,谄谀易合,此固中人之常情,宜太子之不終也!

癸亥,地震。

九月,商丘成爲禦史大夫。

立趙敬肅王小子偃爲平幹王。

匈奴入上谷,五原,殺掠吏民。

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征和三年

春,正月,上行幸雍,至安定、北地。

匈奴入五原、酒泉,殺兩都尉。三月,遣李廣利将七萬人出五原,商丘成将二萬人出西河,馬通将四萬騎出酒泉,擊匈奴。

夏,五月,赦天下。

匈奴單于聞漢兵大出,悉徙其辎重北邸郅居水;左賢王驅其人民度餘吾水六七百裏,居兜銜山;單于自将精兵渡姑且水。商丘成軍至,追邪徑,無所見,還。匈奴使大将與李陵将三萬馀騎追漢軍,轉戰九日,至蒲奴水;虜不利,還去。馬通軍至天山,匈奴使大将偃渠将二萬馀騎要漢兵,見漢兵強,引去;通無所得失。是時,漢恐車師兵遮馬通軍,遣開陵侯成娩将樓蘭、尉犁、危須等六國兵共圍車師,盡得其王民衆而還。貳師将軍出塞,匈奴使右大都尉與衛律将五千騎要擊漢軍于夫羊句山峽,貳師擊破之,乘勝追北至範夫人城。匈奴奔走,莫敢距敵。

初,貳師之出也,丞相劉屈氂爲祖道,送至渭橋。廣利曰:“願君侯早請昌邑王爲太子;如立爲帝,君侯長何憂乎!”屈氂許諾。昌邑王者,貳師将軍女弟李夫人子也;貳師女爲屈氂子妻,故共欲立焉。會内者令郭穰告“丞相夫人祝詛上及與貳師共禱祠,欲令昌邑王爲帝”,按驗,罪至大逆不道。六月,诏載屈氂廚車以徇,要斬東市,妻子枭首華陽街;貳師妻子亦收。貳師聞之,憂懼,其掾胡亞夫亦避罪從軍,說貳師曰:“夫人、室家皆在吏,若還,不稱意,适與獄會,郅居以北,可複得見乎!”貳師由是狐疑,深入要功,遂北至郅居水上。虜已去,貳師遣護軍将二萬騎度郅居之水,逢左賢王、左大将将二萬騎,與漢軍合戰一日,漢軍殺左大将,虜死傷甚衆。軍長史與決眭都尉煇渠侯謀曰:“将軍懷異心,欲危衆求功,恐必敗。”謀共執貳師。貳師聞之,斬長史,引兵還至燕然山。單于知漢軍勞倦,自将五萬騎遮擊貳師,相殺傷甚衆;夜,塹漢軍前,深數尺,從後急擊之,軍大亂敗;貳師遂降。單于素知其漢大将,以女妻之,尊寵在衛律上。宗旅行遂滅。

秋,蝗。

九月,故城父令公孫勇與客胡倩等謀反,倩詐稱光祿大夫,言使督盜賊;淮陽太守田廣明覺知,發兵捕斬焉。公孫勇衣繡衣、乘驷馬車至圉;圉守尉魏不害等誅之。封不害等四人爲侯。

吏民以巫蠱相告言者,案驗多不實。上頗知太子惶恐無它意,會高寝郎田千秋上急變,訟太子冤曰:“子弄父兵,罪當笞。天子之子過誤殺人,當何罪哉!臣嘗夢一白頭翁教臣言。”上乃大感寤,召見千秋,謂曰:“父子之間,人所難言也,公獨明其不然。此高廟神靈使公教我,公當遂爲吾輔佐。”立拜千秋爲大鴻胪,而族滅江充家,焚蘇文于橫橋上,及泉鸠裏加兵刃于太子者,初爲北地太守,後族。上憐太子無辜,乃作思子宮,爲歸來望思之台于湖,天下聞而悲之。

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征和四年

春,正月,上行幸東萊,臨大海,欲浮海求神山。群臣谏,上弗聽;而大風晦冥,海水沸湧。上留十馀日,不得禦樓船,乃還。

二月,丁酉,雍縣無雲如雷者三,隕石二,黑如黳。

三月,上耕于距定。還,幸泰山,脩封。庚寅,祀于明堂。癸己,禅石闾,見群臣,上乃言曰:“朕即位以來,所爲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糜費天下者,悉罷之。”田千秋曰:“方士言神仙者甚衆,而無顯功,臣請皆罷斥遣之。”上曰:“大鴻胪言是也。”于是悉罷諸方士候神人者。是後上每對群臣自歎:“向時愚惑,爲方士所欺。天下豈有仙人,盡妖妄耳!節食服藥,差可少病而已。”夏,六月,還,幸甘泉。

丁巳,以大鴻胪田千秋爲丞相,封富民侯。千秋無它材能、術學,又無伐閱功勞,特以一言寤意,數月取宰相,封侯,世未嘗有也。然爲人敦厚有智,居位自稱,動嵊谇昂笫公。

先是搜粟都尉桑弘羊與丞相、禦史奏言:“輪台東有溉田五千頃以上,可遣屯田卒,置校尉三人分護,益種五谷;張掖、酒泉遣騎假司馬爲斥候;募民壯健敢徙者詣田所,益墾溉田,稍築列亭,連城而西,以威西國,輔烏孫。”上乃下诏,深陳既往之悔曰:“前有司奏欲益民賦三十,助邊用,是重困老弱孤獨也。而今又請遣卒田輪台。輪台西于車師千馀裏,前開陵侯擊車師時,雖勝,降其王,以遼遠乏食,道死者尚數千人,況益西乎!曩者朕之不明,以軍候弘上書,言‘匈奴縛馬前後足置城下,馳言“秦人,我匄若馬,”’又,漢使者久留不還,故興遣貳師将軍,欲以爲使者威重也。古者卿、大夫與謀,參以蓍、龜,不吉不行。乃者以縛馬書遍視丞相、禦史、二千石、諸大夫、郎、爲文學者,乃至郡、屬國都尉等,皆以‘虜自縛其馬,不祥甚哉!’或以爲‘欲以見強,夫不足者視人有馀。’公車方士、太史、治星、望氣及太蔔龜蓍皆以爲‘吉,匈奴必破,時不可再得也。’又曰:‘北伐行将,于鬴山必克。封,諸将貳師最吉。’故朕親發貳師下鬴山,诏之必毋深入。今計謀、卦兆皆反缪。重合侯得虜候者,乃言‘縛馬者匈奴詛軍事也。’匈奴常言‘漢極大,然不耐饑渴,失一狼,走千羊。’乃者貳師敗,軍士死略離散,悲痛常在朕心。今又請遠田輪台,欲起亭隧,是擾勞天下,非所以優民也,朕不忍聞!大鴻胪等又議欲募囚徒送匈奴使者,明封侯之賞以報忿,此五伯所弗爲也。且匈奴得漢降者常提掖搜索,問以所聞,豈得行其計乎!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修馬複令,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郡國二千石各上進畜馬方略補邊狀,與計對。”

由是不複出軍,而封田千秋爲富民侯,以明休息,思富養民也。又以趙過爲搜粟都尉。過能爲代田,其耕耘田器皆有便巧,以教民,用力少而得谷多,民皆便之。

臣光曰:天下信未嘗無士也!武帝好四夷之功,而勇銳輕死之士充滿朝廷,辟土廣地,無不如意。及後息民重農,而趙過之俦教民耕耘,民亦被其利。此一君之身趣好殊别,而士辄應之,誠使武帝兼三王之量以興商、周之治,其無三代之臣乎!

秋,八月,辛酉晦,日有食之。

衛律害貳師之寵,會匈奴單于母阏氏病,律饬胡巫言:“先單于怒曰:‘胡故時祠兵,常言得貳師以社,何故不用?’”于是收貳師。貳師罵曰:“我死必滅匈奴!”遂屠貳師以祠。

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後元元年

春,正月,上行幸甘泉,郊泰畤;遂幸安定。

昌邑哀王髆薨。

二月,赦天下。

夏,六月,商丘成坐祝詛自殺。

初,侍中仆射馬何羅與江充相善。及衛太子起兵,何羅弟通以力戰封重合侯。後上夷滅充宗族、黨與,何羅兄弟懼及,遂謀爲逆。侍中驸馬都尉金日磾視其志意有非常,心疑之,陰獨察其動靜,與俱上下。何羅亦覺日磾意,以故久不得發。是時上行幸林光宮,日磾小疾卧廬,何羅與通及小弟安成矯制夜出,共殺使者,發兵。明旦,上未起,何羅無何從外入。日磾奏廁,心動,立入,坐内戶下。須臾,何羅袖白刃從東廂上,見日磾,色變;走趨卧内,欲入,行觸寶瑟,僵。日磾得抱何羅,因傳曰:“馬何羅反!”上驚起。左右拔刃欲格之,上恐并中日磾,上勿格。日磾投何羅殿下,得禽縛之。窮治,皆伏辜。

秋,七月,地震。

燕王旦自以次第當爲太子,上書求入宿衛。上怒,斬其使于北阙;又坐藏匿亡命,削良鄉、安次、文安三縣。上由是惡旦。旦辯慧博學,其弟廣陵王胥,有勇力,而皆動作無法度,多過失,故上皆不立。

時钅句弋夫人之子弗陵,年數歲,形體壯大,多知,上奇愛之,心欲立焉;以其年稚,母少,猶與久之。欲以大臣輔之,察群臣,唯奉車都尉、光祿大夫霍光,忠厚可任大事,上乃使黃門畫周公負成王朝諸侯以賜光。後數日,帝譴責钅句弋夫人。夫人脫簪珥,叩頭。帝曰:“引持去,送掖庭獄!”夫人還顧,帝曰:“趣行,汝不得活!”卒賜死。頃之,帝閑居,問左右曰:“外人言雲何?”左右對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帝曰:“然,是非兒曹愚人之所知也。往古國家所以亂,由主少、母壯也。女主獨居驕蹇,淫亂自恣,莫能禁也。汝不聞呂後邪!故不得不先去之也。”

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後元二年

春,正月,上朝諸侯王于甘泉宮。二月,行幸盩厔五柞宮。

上病笃,霍光涕泣問曰:“如有不諱,誰當嗣者?”上曰:“君未谕前畫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光頓首讓曰:“臣不如金日磾”日磾亦曰:“臣,外國人,不如光;且使匈奴輕漢矣!”乙醜,诏立弗陵爲皇太子,時年八歲。丙寅,以光爲大司馬、大将軍,日磾爲車騎将軍,太仆上官桀爲左将軍,受遺诏輔少主,又以搜粟都尉桑弘羊爲禦史大夫,皆拜卧内床下。光出入禁闼二十馀年,出則奉車,入侍左右,小心謹慎,未嘗有過。爲人沈靜詳審,每出入、下殿門,止進有常處,郎、仆射竊識視之,不失尺寸。日磾在上左右,目不忤視者數十年;賜出宮女,不敢近;上欲内其女後宮,不肯;其笃慎如此,上尤奇異之。日磾長子爲帝弄兒,帝甚愛之,其後弄兒壯大,不謹,自殿下與宮人戲;日磾适見之,惡其淫亂,遂殺弄兒。上聞之,大怒,日磾頓首謝,具言所以殺弄兒狀。上甚哀,爲之泣;已而心敬日磾。上官桀始以材力得幸,爲未央廄令;上嘗體不安,及愈,見馬,馬多瘦,上大怒曰:“令以我不複見馬邪!”欲下吏。桀頓首曰:“臣聞聖體不安,日夜憂懼,意誠不在馬。”言未卒,泣數行下。上以爲愛己,由是親近,爲侍中,稍遷至太仆。三人皆上素所愛信者,故特舉之,授以後事。丁卯,帝崩于五柞宮;入殡未央宮前殿。

帝聰明能斷,善用人,行法無所假貸。隆慮公主子昭平君尚帝女夷安公主。隆慮主病困,以金千斤、錢千萬爲昭平君豫贖死罪,上許之。隆慮主卒,昭平君日驕,醉殺主傅,系獄;廷尉以公主子上請。左右人人爲言:“前又入贖,陛下許之。”上曰:“吾弟老有是一子,死,以屬我。”于是爲之垂涕,歎息良久,曰:“法令者,先帝所造也,用弟故而誣先帝之法,吾何面目入高廟乎!又下負萬民。”乃可其奏,哀不能自止,左右盡悲,待诏東方朔前上壽,曰:“臣聞聖王爲政,賞不避仇雠,誅不擇骨肉。《書》曰:‘不偏不黨,王道蕩蕩。’此二者,五帝所重,三王所難也,陛下行之,天下幸甚!臣朔奉觞昧死再拜上萬歲壽!”上初怒朔,既而善之,以朔爲中郎。

班固贊曰:漢承百王之弊,高祖撥亂反正,文、景務在養民,至于稽古禮文之事,猶多阙焉。孝武初立,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遂疇咨海内,舉其俊茂,與之立功;興太修學,修郊祀,改正朔,定曆數,協音律,作詩樂,建封禅,禮百神,紹周後,号令文章,煥焉可述,後嗣得遵洪業而有三代之風。如武帝之雄材大略,不改文、景之恭儉以濟斯民,雖《詩》、《書》所稱何有加焉!

臣光曰:孝武窮奢極欲,繁刑重斂,内侈宮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遊無度,使百姓疲敝,起爲盜賊,其所以異于秦始皇者無幾矣。然秦以之亡,漢以之興者,孝武能尊先王之道,知所統守,受忠直之言,惡人欺蔽,好賢不倦,誅賞嚴明,晚而改過,顧托得人,此其所以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禍乎!

戊辰,太子即皇帝位。帝姊鄂邑公主共養省中,霍光、金日磾、上官桀共領尚書事。光輔幼主,政自己出,天下想聞其風采。殿中嘗有怪,一夜,群臣相驚,光召尚符玺郎,欲收取玺。郎不肯授,光欲奪之。郎按劍曰:“臣頭可得,玺不可得也!”光甚誼之。明日,诏增此郎秩二等。衆庶莫不多光。

三月,甲辰,葬孝武皇帝于茂陵。

夏,六月,赦天下。

秋,七月,有星孛于東方。

濟北王寬坐禽獸行自殺。

冬,匈奴入朔方,殺略吏民;發軍屯西河,左将軍桀行北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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