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十七


【漢紀九】起重光赤奮若,盡強圉協洽,凡七年。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建元元年

冬,十月,诏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谏之士,上親策問以古今治道,對者百馀人。廣川董仲舒對曰:“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義、禮、樂,皆其具也。故聖王已沒,而子孫長久,安甯數百歲,此皆禮樂教化之功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政亂國危者甚衆;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滅也。夫周道衰于幽、厲,非道亡也,幽、厲不繇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興滞補敝,明文、武之功業,周道粲然複興,此夙夜不懈行善之所緻也。

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故治亂廢興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謬,失其統也。爲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于正,而亡有邪氣奸其間者,是以陰陽調而風雨時,群生和而萬民殖,諸福之物,可緻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自悲可緻此物,而身卑賤不得緻也。今陛下貴爲天子,富有四海,居得緻之位,操可緻之勢,又有能緻之資;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愛民而好士,可謂誼主矣。然而天地未應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萬民不正也。夫萬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爲大務。立太學以教于國,設癢序以化于邑,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節民以禮,故其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俗美也。聖王之繼亂世也,掃除其迹而悉去之,複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習俗已成,子孫循之,行五六百歲尚示敗也。秦滅先聖之道,爲苟且之治,故立十四年而亡,其遺毒馀烈至今未滅,習俗薄惡,人民嚣頑,抵冒殊扞,熟爛如此之甚者也。竊譬之: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爲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當更化而不更化也。

“臣聞聖王之治天下也,少則習之學,長則材諸位,爵祿以養其德,刑罰以威其惡,故民曉于禮誼而恥犯其上。武王行大誼,平殘賊,周公作禮樂以文之;至于成、康之隆,囹圄空虛四十馀年。此亦教化之漸而仁誼之流,非獨傷肌膚之效也。至秦則不然,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憎帝王之道,以貪狼爲俗,誅名而不察實,爲善者不必免而犯惡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飾虛辭而不顧實,外有事君之禮,内有背上之心,造僞飾詐,趨利無恥,是以刑者甚衆,死者相望,而奸不息,俗化使然也。今陛下并有天下,莫不率服,而功不加于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曾子》曰:‘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于它,在乎加之意而已。’願陛下因用所聞,設誠于内而緻行之,則三王何異哉!

夫不素養士而欲求賢,譬猶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養士之大者,莫大虖太學;太學者,賢士之所關也,教化之本原也。今以一郡、一國之衆對,亡應書者,是王道往往而絕也。臣願陛下興太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士,數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縣令,民之師帥,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師帥不賢,則主德不宣,恩澤不流。今吏既亡教訓于下,或不承用王上之法,暴虐百姓,與奸爲市,貧窮孤弱,冤苦失職,甚不稱陛下之意;是以陰陽錯缪,氛氣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濟,皆長吏不明使至于此也!

夫長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選郎吏又以富訾,未必賢也。且古所謂功者,以任官稱職爲差,非謂積日累久也;故小材雖累日,不離于小官,賢材雖未久,不害爲輔佐,是以有司竭力盡知,務治其業而以赴功。今則不然,累日以取貴,積久以緻官,是以廉恥貿亂,賢不肖渾殽,未得其真。臣愚以爲使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擇其吏民之賢者,歲貢各二人以給宿衛,且以觀大臣之能;所貢賢者有賞,所貢不肖者有罰。夫如是,諸吏二千石皆盡心于求賢,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遍得天下之賢人,則三王之盛易爲,而堯、舜之名可及也。毋以日月爲功,實試賢能爲上,量材而授官,錄德而定位,則廉恥殊路,賢不肖異處矣!

“臣聞衆少成多,積小緻巨,故聖人莫不以暗緻明,以微緻顯;是以堯發于諸侯,舜興虖深山,非一日而顯也,蓋有漸以緻之矣。言出于己,不可塞也;行發于身,不可掩也;言行,治之大者,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故盡小者大,慎微者著;積善在身,猶長日加益而人不知也;積惡在身,猶火銷膏而人不見也;此唐、虞之所以得令名而桀、纣之可爲悼懼者也。

夫樂而不亂,複而不厭者,謂之道。道者,萬世亡敝;敝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處,故政有眊而不行,舉其偏者以補其敝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将以救溢扶衰,所遭之變然也。故孔子曰:‘無爲而治者其舜乎!’改正朔,易服色,以順天命而已;其馀盡循堯道,何更爲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變道之實。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繼之救當用此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于虞,而獨不言所損益者,其道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聖相受而守一道,亡救敝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損益也。繇是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

“今漢繼大亂之後,若宜少損周之文,緻用夏之忠者。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共是天下,以古準今,壹何不相逮之遠也!安所缪盭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與,有所詭于天之理與?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齒者去其角,傅其翼者兩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祿者,不食于力,不動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與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況人虖!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身寵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民日削月朘,浸以大窮。富者奢侈羨溢,貧者窮急愁苦;民不樂生,安能避罪!此刑罰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勝者也。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視效,遠方之所四面而内望也。近者視而放之,遠者望而效之,豈可以居賢人之位而爲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财利,常恐乏匮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負且乘,緻寇至。’乘車者,君子之位也;負擔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爲庶人之行者,患禍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當君子之行,則舍公儀休之相魯,無可爲者矣。“《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爲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

天子善其對,以仲舒爲江都相。會稽莊助亦以賢良對策,天子擢爲中大夫。丞相衛绾奏:“所舉賢良,或治申、韓、蘇、張之言亂國政者,請皆罷。”奏可。董仲舒少治《春秋》,孝景時爲博士,進退容止,非禮不行,學者皆師尊之。及爲江都相,事易王。易王,帝兄,素驕,好勇。仲舒以禮匡正,王敬重焉。

春,二月,赦。

行三铢錢。

夏,六月,丞相衛绾免。丙寅,以魏其侯窦嬰爲丞相,武安侯田蚍治太尉。上雅向儒術,嬰、蚍志愫萌澹推毂代趙绾爲禦史大夫,蘭陵王臧爲郎中令。绾請立明堂以朝諸侯,且薦其師申公。秋,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車驷馬以迎申公。既至,見天子。天子問治亂之事,申公年八十馀。對曰:“爲治者不至多言,顧力行何如耳。”是時,天子方好文詞,見申公對,默然,然已招緻,則以爲太中大夫,舍魯邸,議明堂、巡狩、改曆、服色事。

是歲,内史甯成抵罪髡鉗。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建元二年

冬,十月,淮南王安來朝。上以安屬爲諸父而材高,甚尊重之,每宴見談語,昏暮然後罷。

安雅善武安侯田蚍鄭其入朝,武安侯迎之霸上,與語曰:“上無太子,王親高皇帝孫,行仁義,天下莫不聞。宮車一日晏駕,非王尚誰立者!”安大喜,厚遺蚍紙鹎财物。

太皇窦太後好黃、老言,不悅儒術。趙绾請毋奏事東宮。窦太後大怒曰:“此欲複爲新垣平邪!”陰求得趙绾、王臧奸利事,以讓上。上因廢明堂事,諸所興爲皆廢。下绾、臧吏,皆自殺。丞相嬰、太尉蚍置猓申公亦以疾免歸。

初,景帝以太子太傅石奮及四子皆二千石,乃集其門,号奮爲“萬石君”。萬石君無文學,而恭謹無與比。子孫爲小吏,來歸谒,萬石君必朝服見之,不名。子孫有過失,不責讓,爲便坐,對案不食;然後諸子相責,因長老肉袒謝罪,改之,乃許。子孫勝冠者在側,雖燕居必冠。其執喪,哀戚甚悼。子孫遵教,皆以孝謹聞乎郡國。及趙绾、王臧以文學獲罪,窦太後以爲儒者文多質少,今萬石君家不言而躬行,乃以其長子建爲郎中令,少子慶爲内史。建在上側,事有可言,屏人恣言極切,至廷見,如不能言者;上以是親之。慶嘗爲太仆,禦出,上問車中幾馬,慶以策數馬畢,舉手曰:“六馬。”慶于諸子中最爲簡易矣。

窦嬰、田蚍旨讓猓以侯家居。蚍炙洳蝗沃埃以王太後故親幸,數言事多效。士吏趨勢利者,皆去嬰而歸蚍鄭蚍秩找婧帷

春,二月,丙戌朔,日有食之。

三月,乙未,以太常柏至侯許昌爲丞相。

初,堂邑侯陳午尚帝姑館陶公主嫖,帝之爲太子,公主有力焉,以其女爲太子妃,及即位,妃爲皇後。窦太主恃功,求請無厭,上患之。皇後驕妒,擅寵而無子,與醫錢凡九千萬,欲以求子,然卒無之。後寵浸衰。皇太後謂上曰:“汝新即位,大臣未服,先爲明堂,太皇太後已怒。今又忤長主,必重得罪。婦人性易悅耳,宜深慎之!”上乃于長主、皇後複稍加恩禮。

上祓霸上,還,過上姊平陽公主,悅讴者衛子夫。子夫母衛媪,平陽公主家僮也。主因奉送子夫入宮,恩寵日隆。陳皇後聞之,恚,幾死者數矣。上愈怒。

子夫同母弟衛青,其父鄭季,本平陽縣吏,給事侯家,與衛媪私通而生青,冒姓衛氏。青長,爲侯家騎奴。大長公主執囚青,欲殺之。其友騎郎公孫敖與壯士篡取之。上聞,乃召青爲建章監、侍中,賞賜數日間累千金。既而以子夫爲夫人,青爲太中大夫。

夏,四月,有星如日,夜出。

初置茂陵邑。

時大臣議者多冤晁錯之策,務摧抑諸侯王,數奏暴其過惡,吹毛求疵,笞服其臣,使證其君。諸侯王莫不悲怨。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建元三年

冬,十月,代王登、長沙王發、中山王勝、濟川王明來朝。上置酒,勝聞樂聲而泣。上問其故,對曰:“悲者不可爲累欷,思者不可爲歎息。今臣心結日久,每聞幼眇之聲,不知涕泣之橫集也。臣得蒙肺附爲東籓,屬又稱兄。今群臣非有葭莩之親、鴻毛之重,群居黨議,朋友相爲,使夫宗室擯卻,骨肉冰釋,臣竊傷之!”具以吏所侵聞。于是上乃厚諸侯之禮,省有司所奏諸侯事,加親親之恩焉。

河水溢于平原。

大饑,人相食。秋,七月,有星孛于西北。

濟川王明坐殺中傅,廢遷房陵。

七國之敗也,吳王子駒亡走閩越,怨東瓯殺其父,常勸閩越擊東瓯。閩粵從之,發兵圍東瓯,東瓯使人告急天子。天子問田蚍鄭蚍侄栽唬骸霸餃訟喙セ鳎固其常;又數反覆,自秦時棄不屬,不足以煩中國往救也。”莊助曰:“特患力不能救,德不能覆。誠能,何故棄之!且秦舉鹹陽而棄之,何但越也!今小國以窮困來告急,天子不救,尚安所愬,又何以子萬國乎!”上曰:“太尉不足與計。吾新即位,不欲出虎符發兵郡國。”乃遣助以節發兵會稽。會稽守欲距法不爲發,助乃斬一司馬,谕意指,遂發兵浮海救東瓯。未至,閩越引兵罷。東瓯請舉國内徙,乃悉舉其衆來,處于江、淮之間。

九月,丙子晦,日有食之。

上自初即位,招選天下文學材智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書言得失,自眩鬻者以千數。上簡拔其俊異者寵用之。莊助最先進,後又得吳人硃買臣、趙人吾丘壽王、蜀人司馬相如、平原東方朔、吳要枚臯、濟南終軍等,并在左右,每令與大臣辨論,中外相應以義理之文,大臣數屈焉。然相如特以辭賦得幸;朔、臯不根持論,好诙諧,上以俳優畜之,雖數賞賜,終不任以事也。朔亦觀上顔色,時時直谏,有所補益。

是歲,上始爲微行,北至池陽,西至黃山,南獵長楊,東遊宜春,與左右能騎射者期諸殿門。常以夜出,自稱平陽侯;旦明,入南山下,射鹿、豕、狐、兔,馳骛禾稼之地,民皆号呼罵詈。鄂、杜令欲執之,示以乘輿物,乃得免。又嘗夜至伯谷,投逆旅宿,就逆旅主人求漿,主人翁曰:“無漿,正有溺耳!”且疑上爲奸盜,聚少年欲攻之。主人妪睹上狀貌而異之,止其翁曰:“客非常人也,且又有備,不可圖也。”翁不聽,妪飲翁以酒,醉而縛之。少年皆散走,妪乃殺雞爲食以謝客。明日,上歸,召妪,賜金千斤,拜其夫爲羽林郎。後乃私置更衣,從宣曲以南十二所,夜投宿長楊、五柞等諸宮。

上以道遠勞苦,又爲百姓所患,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壽王舉籍阿城以南,盩厔以東,宜春以西,提封頃畮,及其賈直,欲除以爲上林苑,屬之南山。又诏中尉、左右内史表屬縣草田,欲以償鄠、杜之民。壽王奏事,上大說稱善。時東方朔在傍,進谏曰:“夫南山,天下之阻也。漢興,去三河之地,止霸、浐以西,都泾、渭之南,此所謂天下陸海之地,秦之所以虜西戎、兼山東者也。其山出玉石、金、銀、銅、鐵、良材,百工所取給,萬民所卬足也。又有粳、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饒,土宜姜、芋,水多蛙、魚,貧者得以人給家足,無饑寒之憂;故酆、鎬之間,号爲土膏,其賈畮一金。今規以爲苑,絕陂池水澤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國家之用,下奪農桑之業,是其不可一也。盛荊、棘之林,廣狐、菟之苑,大虎、狼之虛,壞人冢墓,發人室廬,令幼弱懷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斥而營之,垣而囿之,騎馳東西,車骛南北,有深溝大渠。夫一日之樂,不足以危無堤之輿,是其不可三也。夫殷作九市之宮而諸侯畔,靈王起章華之台而楚民散,秦興阿房之殿而天下亂。糞土愚臣,逆盛意,罪當萬死!”上乃拜朔爲太中大夫、給事中,賜黃金百斤。然遂起上林苑,如壽王所奏。

上又好自擊熊、豕,馳逐野獸。司馬相如上疏谏曰:“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捷言慶忌,勇期贲、育,臣之愚,竊以爲人誠有之,獸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險,射猛獸,卒然遇逸材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逄蒙之技,不得用,枯木朽株,盡爲難矣。是胡、越起于毂下而羌、夷接轸也,豈不殆哉!雖萬全而無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宜夫清道而後行,中路而馳,猶時有銜橛之變,況乎涉豐草,騁丘虛,前有利獸之樂,而内無存變之意,其爲害也不難矣。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爲安,樂出萬有一危之塗以爲娛,臣竊爲陛下不取。蓋明者遠見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無形,禍固多藏于隐微而發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雖小,可以谕大。”上善之。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建元四年

夏,有風赤如血。

六月,旱。

秋,九月,有星孛于東北。

是歲,南越王佗死,其孫文王胡立。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建元五年

春,罷三铢錢,行半兩錢。

置五經博士。

夏,五月,大蝗。

秋,八月,廣川惠王越、清河哀王乘皆薨,無後,國除。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建元六年

春,二月,乙未,遼東高廟災。

夏,四月,壬子,高園便殿火。上素服五日。

五月,丁亥,太皇太後崩。

六月,癸巳,丞相昌免;武安侯田蚍治丞相。蚍紙境蓿治宅甲諸第,田園極膏腴;市買郡縣物,相屬于道;多受四方賂遺;其家金玉、婦女,狗馬、聲樂、玩好,不可勝數。每入奏事,坐語移日,所言皆聽。薦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權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盡未?吾亦欲除吏。”嘗請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庫!”是後乃稍退。

秋,八月,有星孛于東方,長竟天。

閩越王郢興兵擊南越邊邑,南越王守天子約,不敢擅興兵,使人上書告天子。于是天子多南越義,大爲發兵,遣大行王恢出豫章,大農令韓安國出會稽,擊閩越。

淮南王安上書谏曰:“陛下臨天下,布德施惠,天下攝然,人安其生,自以沒身不見兵革。今聞有司舉兵将以誅越,臣安竊爲陛下重之。

越,方外之地,剪發文身之民也,不可以冠帶之國法度理也。自三代之盛,胡、越不與受正朔,非強勿強服,威弗能制也,以爲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煩中國也。自漢初定已來七十二年,越人相攻擊者不可勝數,然天子未嘗舉兵而入其地也。臣聞越非有城郭邑裏也,處谿谷之間,篁竹之中,習于水鬥,便于用舟,地深昧而多水險,中國之人不知其勢阻而入其地,雖百不當其一。得其地,不可郡縣也;攻之,不可暴取也。以地圖察其山川要塞,相去不過寸數,而間獨數百千裏,險阻、林叢弗能盡著;視之若易,行之甚難。天下賴宗廟之靈,方内大甯,戴白之老不見兵革,民得夫婦相守,父子相保,陛下之德也。越人名爲籓臣,貢酎之奉不輸大内,一卒之用不給上事;自相攻擊,而陛下發兵救之,是反以中國而勞蠻夷也。且越人愚戆輕薄,負約反覆,其不用天子之法度,非一日之積也。壹不奉诏,舉兵誅之,臣恐後兵革無時得息也。

間者,數年歲比不登,民待賣爵、贅子以接衣食。賴陛下德澤振救之,得毋轉死溝壑。四年不登,五年複蝗,民生未複。今發兵行數千裏,資衣糧,入越地,輿轎而隃領,拕舟而入水,行數百千裏,夾以深林叢竹,水道上下擊石,林中多蝮蛇、猛獸,夏月暑時,歐洩霍亂之病相随屬也;曾未施兵接刃,死傷者必衆矣。前時南海王反,陛下先臣使将軍間忌将兵擊之,以其軍降,處之上淦。後複反,會天暑多雨,樓船卒水居擊棹,未戰而疾死者過半;親老涕泣,孤子啼号,破家散業,迎屍千裏之外,裹骸骨而歸。悲哀之氣,數年不息,長老至今以爲記,曾未入其地而禍已至此矣。陛下德配天地,明象日月,恩至禽獸,澤及草木,一人有饑寒,不終其天年而死者,爲之忄妻怆于心。今方内無狗吠之警,而使陛下甲卒死亡,暴露中原,霑漬山谷,邊境之民爲之早閉晏開,朝不及夕,臣安竊爲陛下重之。

不習南方地形者,多以越爲人衆兵強,能難邊城。淮南全國之時,多爲邊吏,臣竊聞之,與中國異。限以高山,人迹絕,車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外内也。其入中國,必下領水,領水之山峭峻,漂石破舟,不可以大船載食糧下也。越人欲爲變,必先田馀幹界中,積食糧,乃入,伐材治船。邊城守候誠謹,越人有入伐材者,辄收捕,焚其積聚,雖百越,奈邊城何!且越人綿力薄材,不能陸戰,又無車騎、弓弩之用,然而不可入者,以保地險,而中國之人不耐其水土也。臣聞越甲卒不下數十萬,所以入之,五倍乃足,輓車奉饷者不在其中。南方暑濕,近夏瘅熱,暴露水居,蝮蛇蠚生,疾疢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雖舉越國而虜之,不足以償所亡。

“臣聞道路言:閩越王弟甲弑而殺之,甲以誅死,其民未有所屬。陛下若欲來,内處之中國,使重臣臨存,施德垂賞以招緻之,此必攜幼扶老以歸聖德。若陛下無所用之,則繼其絕世,存其亡國,建其王侯,以爲畜越,此必委質爲籓臣,世共貢職。陛下以方寸之印,丈二之組,填撫方外,不勞一卒,不頓一戟,而威德并行。今以兵入其地,此必震恐,以有司爲欲屠滅之也,必雉兔逃,入山林險阻。背而去之,則複相群聚;留而守之,曆歲經年,則士卒罷倦,食糧乏絕,民苦兵事,盜賊必起。臣聞長老言:秦之時,嘗使尉屠睢擊越,又使監祿鑿渠通道,越人逃入深山林叢,不可得攻;留軍屯守空地,曠日引久,士卒勞倦;越出擊之,秦兵大破,乃發缊戍以備之。當此之時,外内騷動,皆不聊生,亡逃相從,群爲盜賊,于是山東之難始興。兵者兇事,一方有急,四面皆聳。臣恐變故之生,奸邪之作,由此始也。

“臣聞天子之兵有征而無戰,言莫敢校也。如使越人蒙徼幸以逆執事之顔行,厮輿之卒有一不備而歸者,雖得越王之首,臣猶竊爲大漢羞之。陛下以四海爲境,生民之屬,皆爲臣妾。垂德惠以覆露之,使安生樂業,則澤被萬世,傳之子孫,施之無窮。天下之安,猶泰山而四維之也,夷狄之地,何足以爲一日之閑,而煩汗馬之勞乎!《詩》雲:‘王猶允塞,徐方既來。’言王道甚大而遠方懷之也。臣安竊恐将吏之以十萬之師爲一使之任也。”

是時,漢兵遂出,未逾領,閩越王郢發兵距險。其弟馀善乃與相、宗族謀曰:“王以擅發兵擊南越不請,故天子兵來誅。漢兵衆強,即幸勝之,兵來益多,終滅國而止。今殺王以謝天子,天子聽,罷兵,固國完;不聽,乃力戰;不勝,即亡入海。”皆曰:“善!”即鏦殺王,使使奉其頭緻大行。大行曰:“所爲來者,誅王。今王頭至,謝罪;不戰而殒,利莫大焉。”乃以便宜案兵,告大農軍,而使使奉王頭馳報天子。诏罷兩将兵,曰:“郢等首惡,獨無諸孫繇君醜不與謀焉。”乃使中郎将立醜爲越繇王,奉閩越先祭祀。馀善已殺郢,威地于國,國民多屬,竊自立爲王,繇王不能制。上聞之,爲馀善不足複興師,曰:“馀善數與郢謀亂,而後首誅郢,師得不勞。”因立馀善爲東越王,與繇王并處。

上使莊助谕意南粵。南粵王胡頓首曰:“天子乃爲臣興兵讨閩越,死無以報德!”遣太子嬰齊入宿衛,謂助曰:“國新被寇,使者行矣,胡方日夜裝,入見天子。”助還,過淮南,上又使助谕淮南王安以讨越事,嘉答其意,安謝不及。助既去南越,南越大臣皆谏其王曰:“漢興兵誅郢,亦行以驚動南越。且先王昔言:‘事天子期無失禮。’要之,不可以說好語入見,則不得複歸,亡國之勢也。”于是胡稱病,竟不入見。

是歲,韓安國爲禦史大夫。

東海太守濮陽汲黯爲主爵都尉。始,黯爲谒者,以嚴見憚。東越相攻,上使黯往視之;不至,至吳而還,報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河内失火,延燒千馀家,上使黯往視之;還,報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燒,不足憂也。臣過河南,河南貧人傷水旱萬馀家,或父子相食,臣謹以便宜,持節發河南倉粟以振貧民。臣請歸節,伏矯制之罪。”上賢而釋之。其在東海,治官理民,好清靜,擇丞、史任之,責大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卧閨閣内不出。歲馀,東海大治,稱之。上聞,召爲主爵都尉,列于九卿。其治務在無爲,引大體,不拘文法。

黯爲人,性倨少禮,面折,不能容人之過。時天子方招文學儒者,上曰:“吾欲雲雲。”黯對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變色而罷朝,公卿皆爲黯懼。上退,謂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戆也!”群臣或數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甯令從谀承意,陷主于不義乎?且已在其位,縱愛身,奈辱朝廷何!”黯多病,病且滿三月;上常賜告者數,終不愈。最後病,莊助爲請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職居官,無以逾人;然至其輔少主,守城深堅,招之不來,麾之不去,雖自謂贲、育,亦不能奪之矣。”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匈奴來請和親,天子下其議。大行王恢,燕人也,習胡事,議曰:“漢與匈奴和親,率不過數歲,即複倍約;不如勿許,興兵擊之。”韓安國曰:“匈奴遷徙鳥舉,難得而制,自上古不屬爲人。今漢行數千裏與之争利,則人馬罷乏;虜以全制其敝,此危道也。不如和親。”群臣議者多附安國。于是上許和親。

世宗孝武皇帝上之上元光元年

冬,十一月,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從董仲舒之言也。

衛尉李廣爲骁騎将軍,屯雲中;中尉程不識爲車騎将軍,屯雁門。六月,罷。廣與不識俱以邊太守将兵,有名當時。廣行無部伍、行陳,就善水草舍止,人人自便,不擊刁鬥以自衛,莫府省約文書;然亦遠斥候,未嘗遇害。程不識正部曲、行伍、營陳,擊刁鬥,士吏治軍簿至明,軍不得休息;然亦未嘗遇害。不識曰:“李廣軍極簡易,然虜卒犯之,無以禁也。而其士卒亦佚樂,鹹樂爲之死。我軍雖煩擾,然虜亦不得犯我。”然匈奴畏李廣之略,士卒亦多樂從李廣而苦程不識。

臣光曰:《易》曰:“師出以律,否臧兇。”言治衆而不用法,無不兇也。李廣之将,使人人自便。以廣之材,如此焉可也;然不可以爲法。何則?其繼者難也,況與之并時而爲将乎!夫小人之情,樂于安肆而昧于近禍,彼既以程不識爲煩擾而樂于從廣,且将仇其上而不服。然則簡易之害,非徒廣軍無以禁虜之倉卒而已也。故曰“兵事以嚴終”,爲将者,亦嚴而已矣。然則效程不識,雖無功,猶不敗;效李廣,鮮不覆亡哉!

夏,四月,赦天下。

五月,诏舉賢良、文學,上親策之。

秋,七月,癸未,日有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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