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十六


【漢紀八】起強圉大淵獻,盡上章困敦,凡十四年。

孝景皇帝下前三年

冬,十月,梁王來朝。時上未置太子,與梁王宴飲,從容言曰:“千秋萬歲後傳于王。”王辭謝,雖知非至言,然心内喜,太後亦然。詹事窦嬰引卮酒進上曰:“天下者,高祖之天下,父子相傳,漢之約也,上何以得傳梁王!”太後由此憎嬰。嬰因病免;太後除嬰門籍,不得朝請。梁王以此益驕。

春,正月,乙巳,赦。

長星出西方。

洛陽東宮災。

初,孝文時,吳太子入見,得侍皇太子飲、博。吳太子博争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吳太子,殺之。遣其喪歸葬,至吳,吳王愠曰:“天下同宗,死長安即葬長安,何必來葬爲!”複遣喪之長安葬。吳王由此稍失籓臣之禮,稱疾不朝。京師知其以子故,系治、驗問吳使者;吳王恐,始有反謀。後使人爲秋請,文帝複問之,使者對曰:“王實不病;漢系治使者數輩,吳王恐,以故遂稱病。夫察見淵中魚不祥,唯上棄前過,與之更始。”于是文帝乃赦吳使者,歸之,而賜吳王幾杖,老,不朝。吳得釋其罪,謀亦益解。然其居國,以銅、鹽故,百姓無賦;卒踐更,辄予平賈;歲時存問茂材,賞賜闾裏;他郡國吏欲來捕亡人者,公共禁弗予。如此者四十馀年。

晁錯數上書言吳過,可削;文帝寬,不忍罰,以此吳日益橫。及帝即位,錯說上曰:“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諸子弱,大封同姓,齊七十馀城,楚四十馀城,吳五十馀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今吳王前有太子之郤,詐稱病不朝,于古法當誅。文帝弗忍,因賜幾杖,德至厚,當改過自新,反益驕溢,即山鑄錢,煮海水爲鹽,誘天下亡人謀作亂。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禍小;不削,反遲,禍大。”上令公卿、列侯、宗室雜議,莫敢難;獨窦嬰争之,由此與錯有郤。及楚王戊來朝,錯因言:“戊往年爲薄太後服,私奸服舍,請誅之。”诏赦,削東海郡。及前年,趙王有罪,削其常山郡;膠西王卬以賣爵事有奸,削其六縣。

廷臣方議削吳。吳王恐削地無已,因發謀舉事。念諸侯無足與計者,聞膠西王勇,好兵,諸侯皆畏憚之,于是使中大夫應高口說膠西王曰:“今者主上任用邪臣,聽信讒賊,侵削諸侯,誅罰良重,日以益甚。語有之曰:‘狧穅及米。’吳與膠西,知名諸侯也,一時見察,不得安肆矣。吳王身有内疾,不能朝請二十馀年,常患見疑,無以自白,脅肩累足,猶懼不見釋。竊聞大王以爵事有過。所聞諸侯削地,罪不至此;此恐不止削地而已。”王曰:“有之。子将奈何?”高曰:“吳王自以與大王同憂,願因時循理,棄軀以除患于天下,意亦可乎?”膠西王瞿然駭曰:“寡人何敢如是!王上雖急,固有死耳,安得不事!”高曰:“禦史大夫晁錯,營惑天子,侵奪諸侯,朝廷疾怨,諸侯皆有背叛之意,人事極矣。彗星出,蝗蟲起,此萬世一時;而愁勞,聖人所以起也。吳王内以晁錯爲誅,外從大王後車,方洋天下,所向者降,所指者下,莫敢不服。大王誠幸而許之一言,則吳王率楚王略函谷關,守荥陽、敖倉之粟,距漢兵,治次舍,須大王。大王幸而臨之,則天下可并,兩主分割,不亦可乎!”王曰:“善!”歸,報吳王,吳王猶恐其不果,乃身自爲使者,至膠西面約之。膠西群臣或聞王謀,谏曰:“諸侯地不能當漢十二,爲叛逆以憂太後,非計也。今承一帝,尚雲不易;假令事成,兩主分争,患乃益生。”王不聽,遂發使約齊、菑川、膠東、濟南,皆許諾。

初,楚元王好書,與魯申公、穆生、白生俱受《詩》于浮丘伯;及王楚,以三人爲中大夫。穆生不耆酒;元王每置酒,常爲穆生設醴。及子夷王、孫王戊即位,常設,後乃忘設焉。穆生退,曰:“可以逝矣!醴酒不設,王之意怠;不去,楚人将鉗我于市。”遂稱疾卧。申公、白生強起之,曰:“獨不念先王之德與!今王一旦失小禮,何足至此!”穆生曰:“《易》稱:‘知幾其神乎!幾者,動之微,吉兇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先王之所以禮吾三人者,爲道存也。今而忽之,是忘道也。忘道之人,胡可與久處,豈爲區區之禮哉!”遂謝病去。申公、白生獨留。王戊稍淫暴,太傅韋孟作詩諷谏,不聽,亦去,居于鄒。戊因坐削地事,遂與吳通謀。申公、白生谏戊,戊胥靡之,衣之赭衣,使雅舂于市。休侯富使人谏王。王曰:“季父不吾與,我起,先取季父矣!”休侯懼,乃與母太夫人奔京師。

及削吳會稽、豫章郡書至,吳王遂先起兵,誅漢吏二千石以下;膠西、膠東、菑川、濟南、楚、趙亦皆反。楚相張尚、太傅趙夷吾谏王戊,戊殺尚、夷吾。趙相建德、内史王悍谏王遂,遂燒殺建德、悍。齊王後悔,背約城守。濟北王城壞未完,其郎中令劫守,王不得發兵。膠西王、膠東王爲渠率,與菑川、濟南共攻齊,圍臨菑。趙王遂發兵住其西界,欲待吳、楚俱進,北使匈奴與連兵。

吳王悉其士卒,下令國中曰:“寡人年六十二,身自将;少子年十四,亦爲士卒先。諸年上與寡人同,下與少子等,皆發。”凡二十馀萬人。南使閩、東越,閩、東越亦發兵從。吳王起兵于廣陵,西涉淮,因并楚兵,發使遺諸侯書,罪狀晁錯,欲合兵誅之。吳、楚共攻梁,破棘壁,殺數萬人;乘勝而前,銳甚。梁孝王遣将軍擊之,又敗梁兩軍,士卒皆還走。梁王城守睢陽。

初,文帝且崩,戒太子曰:“即有緩急,周亞夫真可任将兵。”及七國反書聞,上乃拜中尉周亞夫爲太尉,将三十六将軍往擊吳、楚,遣曲周侯郦寄擊趙,将軍栾布擊齊;複召窦嬰,拜爲大将軍,使屯荥陽監齊、趙兵。

初,晁錯所更令三十章,諸侯讙嘩。錯父聞之,從颍川來,謂錯曰:“上初即位,公爲政用事,侵削諸侯,疏人骨肉,口語多怨,公何爲也?”錯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廟不安。”父曰:“劉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歸矣!”遂飲藥死,曰:“吾不忍見禍逮身!”後十馀日,吳、楚七國俱反,以誅錯爲名。

上與錯議出軍事,錯欲令上自将兵而身居守;又言:“徐、僮之旁吳所未下者,可以予吳。”錯素與吳相袁盎不善,錯所居坐,盎辄避;盎所居坐,錯亦避;兩人未嘗同堂語。及錯爲禦史大夫,使吏按盎受吳王财物,抵罪;诏赦以爲庶人。吳、楚反,錯謂丞、史曰:“袁盎多受吳王金錢,專爲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請治盎,宜知其計謀。”丞、史曰:“事未發,治之有絕;今兵西向,治之何益!且盎不宜有謀。”錯猶與未決。人有告盎,盎恐,夜見窦嬰,爲言吳所以反,願至前,口對狀。嬰入言,上乃召盎。盎入見,上方與錯調兵食。上問盎:“今吳、楚反,于公意何如?”對曰:“不足憂也!”上曰:“吳王即山鑄錢,煮海爲鹽,誘天豪傑;白頭舉事、此其計不百全,豈發乎!何以言其無能爲也?”對曰:“吳銅鹽之利則有之,安得豪傑而誘之!誠令吳得豪傑,亦且輔而爲誼,不反矣。吳所誘皆亡賴子弟、亡命、鑄錢奸人,故相誘以亂”錯曰:“盎策之善。”上曰:“計安出?”盎對曰:“願屏左右。”上屏人,獨錯在。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乃屏錯。錯趨避東廂,甚恨。上卒問盎,對曰:“吳、楚相遺書,言高皇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賊臣晁錯擅適諸侯,削奪之地,以故反,欲西共誅錯,複故地而罷。方今計獨有斬錯,發使赦吳、楚七國,複其故地,則兵可毋血刃而俱罷。”于是上默然良久,曰:“顧誠何如?吾不愛一人以謝天下。”盎曰:“愚計出此,唯上孰計之!”乃拜盎爲太常,密裝治行。後十馀日,上令丞相青、中尉嘉、廷尉歐劾奏錯:“不稱主上德信,欲疏群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吳,無臣子禮,大逆無道。錯當要斬,父母、妻子、同産無少長皆棄市。”制曰:“可。”錯殊不知。壬子,上使中尉召錯,绐載行市,錯衣朝衣斬東市。上乃使袁盎與吳王弟子宗正德侯通使吳。

谒者仆射鄧公爲校尉,上書言軍事,見上,上問曰:“道軍所來,聞晁錯死,吳、楚罷不?”鄧公曰:“吳爲反數十歲矣;發怒削地,以誅錯爲名,其意不在錯也。且臣恐天下之士拑口不敢複言矣。”上曰:“何哉?”鄧公曰:“夫晁錯患諸侯強大不可制,故請削之以尊京師,萬世之利也。計畫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爲諸侯報仇,臣竊爲陛下不取也。”于是帝喟然長息曰:“公言善,吾亦恨之!”

袁盎、劉通至吳,吳、楚兵已攻梁壁矣。宗正以親故,先入見,谕吳王,令拜受诏。吳王聞袁盎來,知其欲說,笑而應曰:“我已爲東帝,尚誰拜!”不肯見盎,而留軍中,欲劫使将;盎不肯,使人圍守,且殺之。盎得間,脫亡歸報。

太尉亞夫言于上曰:“楚兵剽輕,難與争鋒,願以梁委之,絕其食道,乃可制也。”上許之。亞夫乘六乘傳,将會兵荥陽。發至霸上,趙涉庶說亞夫曰:“吳王素富,懷輯死士久矣。此知将軍且行,必置間人于殽、渑厄狹之間;且兵事上神密,将軍何不從此右去,走藍田,出武關,抵洛陽!間不過差一二日,直入武庫,擊鳴鼓。諸侯聞之,以爲将軍從天而下也。”太尉如其計,至洛陽,喜曰:“七國反,吾乘傳至此,不自意全。今吾據荥陽,荥陽以東,無足憂者。”使吏搜殽、渑間,果得吳伏兵。乃請趙涉爲護軍。

太尉引兵東北走昌邑。吳攻梁急,梁數使使條侯求救,條侯不許。又使使訴條侯于上。上使告條侯救梁,亞夫不奉诏,堅壁不出;而使弓高侯等将輕騎兵出淮泗口,絕吳、楚兵後,塞其饟道。梁使中大夫韓安國及楚相尚弟羽爲将軍;羽力戰,安國持重,乃得頗敗吳兵。吳兵欲西,梁城守,不敢西;即走條侯軍,會下邑,欲戰。條侯堅壁不肯戰;吳糧絕卒饑,數挑戰,終不出,條侯軍中夜驚,内相攻擊,擾亂至帳下,亞夫堅卧不起,頃之,複定。吳奔壁東南陬,亞夫使備西北;已而其精兵果奔西北,不得入。吳、楚士卒多饑死叛散,乃引而去。二月,亞夫出精兵追擊,大破之。吳王濞棄其軍,與壯士數千人夜亡走;楚王戊自殺。

吳王之初發也,吳臣田祿伯爲大将軍。田祿伯曰:“兵屯聚而西,無它奇道,難以立功。臣願得五萬人,别循江、淮而上,收淮南、長沙,入武關,與大王會,此亦一奇也。”吳王太子谏曰:“王以反爲名,此兵難以借人,人亦且反王,奈何?且擅兵而别,多它利害,徒自損耳!”吳王即不許田祿伯。

吳少将桓将軍說王曰:“吳多步兵,步兵利險;漢多車騎,車騎利平地,願大王所過城不下,直去,疾西據洛陽武庫,食敖倉粟,阻山河之險以令諸侯,雖無入關,天下固已定矣。大王徐行留下城邑,漢軍車騎至,馳入梁、楚之郊,事敗矣。”吳王問諸老将,老将曰:“此年少,椎鋒可耳,安知大慮!”于是王不用桓将軍計。

王專并将兵。兵未度淮,諸賓客皆得爲将、校尉、候、司馬,獨周丘不用。周丘者,下邳人,亡命吳,酤酒無行;王薄之,不任。周丘乃上谒,說王曰:“臣以無能,不得待罪行間。臣非敢求有所将也,願請王一漢節,必有以報。”王乃予之。周丘得節,夜馳入下邳;下邳時聞吳反,皆城守。至傳舍,召令入戶,使從者以罪斬令,遂召昆弟所善豪吏告曰:“吳反,兵且至,屠下邳不過食頃;今先下,家室必完,能者封侯矣。”出,乃相告,下邳皆下。周丘一夜得三萬人,使人報吳王,遂将其兵北略城邑;比至陽城,兵十馀萬,破陽城中尉軍;聞吳王敗走,自度無與共成功,即引兵歸下邳,未至,疽發背死。

壬午晦,日有食之。

吳王之棄軍亡也,軍遂潰,往往稍降太尉條侯及梁軍。吳王渡淮,走丹徒,保東越,兵可萬馀人,收聚亡卒。漢使人以利啖東越,東越即绐吳王出勞軍,使人鏦殺吳王,盛其頭,馳傳以聞。吳太子駒亡走閩越。吳、楚反,凡三月,皆破滅,于是諸将乃以太尉謀爲是;然梁王由此與太尉有隙。

三王之圍臨菑也,齊王使路中大夫告于天子。天子複令路中大夫還報,告齊王堅守,“漢兵今破吳楚矣。”路中大夫至,三國兵圍臨菑數重,無從入。三國将與路中大夫盟曰:“若反言:‘漢已破矣,齊趣下三國,不,且見屠。’”路中大夫既許,至城下,望見齊王曰:“漢已發兵百萬,使太尉亞夫擊破吳、楚,方引兵救齊,齊必堅守無下!”三國将誅路中大夫。齊初圍急,陰與三國通謀,約未定;會路中大夫從漢來,其大臣乃複勸王無下三國。會漢将栾布、平陽侯等兵至齊,擊破三國兵。解圍已,後圍齊初與三國有謀,将欲移兵伐齊。齊孝王懼,飲藥自殺。

膠西、膠東、菑川王各引兵歸國。膠西王徒跣、席藁、飲水謝太後。王太子德曰:“漢兵還,臣觀之,已罷,可襲,願收王馀兵擊之!不勝而逃入海,未晚也。”王曰:“吾士卒皆已壞,不可用。”弓高侯韓頹當遺膠西王書曰:“奉诏誅不義,降者赦除其罪,複故;不降者滅之。王何處?須以從事。”王肉袒叩頭,詣漢軍壁谒曰:“臣卬奉法不謹,驚駭百姓,乃苦将軍遠道至于窮國,敢請菹醢之罪!”弓高侯執金鼓見之曰:“王苦軍事,願聞王發兵狀。”王頓首膝行,對曰:“今者晁錯天子用事臣,變更高皇帝法令,侵奪諸侯地。卬等以爲不義,恐其敗亂天下,七國發兵且誅錯。今聞錯已誅,卬等謹已罷兵歸。”将軍曰:“王苟以錯爲不善,何不以聞?及未有诏、虎符,擅發兵擊義國?以此觀之,意非徒欲誅錯也。”乃出诏書,爲王讀之,曰:“王其自圖!”王曰:“如卬等死有馀罪!”遂自殺,太後、太子皆死。膠東王、菑川王、濟南王皆伏誅。

郦将軍兵至趙,趙王引兵還邯鄲城守。郦寄攻之,七月不能下。匈奴聞吳、楚敗,亦不肯入邊。栾布破齊還,并兵引水灌趙城。城壞,王遂自殺。

帝以齊首善,以迫劫有謀,非其罪也,召立齊孝王太子壽,是爲懿王。

濟北王亦欲自殺,幸全其妻子。齊人公孫玃謂濟北王曰:“臣請試爲大王明說梁王,通意天子;說而不用,死未晚也。”公孫玃遂見梁王曰:“夫濟北之地,東接強齊,南牽吳、越,北脅燕、趙。此四分五裂之國。權不足以自守,勁不足以捍寇,又非有奇怪雲以待難也;雖墜言于吳,非其正計也。鄉使濟北見情實,示不從之端,則吳必先曆齊,畢濟北,招燕、趙而總之,如此,則山東之從結而無隙矣。今吳王連諸侯之兵,驅白徒之衆,西與天子急衡,濟北獨底節不下;使吳失與而無助,跬步獨進,瓦解土崩,破敗而不救者,未必非濟北之力也。夫以區區之濟北而與諸侯争強,是以羔犢之弱而扞虎狼之敵也。守職不桡,可謂誠一矣。功義如此,尚見疑于上,脅肩低首,累足撫衿,使有自悔不前之心,非社稷之利也。臣恐籓臣守職者疑之。臣竊料之,能曆西山,徑長樂,抵未央,攘袂而正議者,獨大王耳。上有全亡之功,下有安百姓之名,德淪于骨髓,恩加于無窮,願大王留意詳惟之。”孝王大悅,使人馳以聞;濟北王得不坐,徙封于菑川。

河間王太傅衛绾擊吳、楚有功,拜爲中尉。绾以中郎将事文帝,醇謹無它。上爲太子時,召文帝左右飲,而绾稱病不行。文帝且崩,屬上曰:“绾長者,善遇之。”故上亦寵任焉。

夏,六月,乙亥,诏:“吏民爲吳王濞等所诖誤當坐及逋逃亡軍者,皆赦之。”帝欲以吳王弟德哀侯廣之子續吳,以楚元王子禮續楚。窦太後曰:“吳王,老人也,宜爲宗室順善;今乃首率七國紛亂天下,奈何續其後!”不許吳,許立楚後。乙亥,徙淮陽王馀爲魯王;南王非爲江都王,王故吳地;立宗正禮爲楚王;立皇子端爲膠西王,勝爲中山王。

孝景皇帝下四年

春,複置關,用傳出入。

夏,四月,己巳,立子榮爲皇太子,徹爲膠東王。

六月,赦天下。

秋,七月,臨江王阏薨。

冬,十月,戊戌晦,日有食之。

初,吳、楚七國反,吳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欲發兵應之。其相曰:“王必欲應吳,臣願爲将。”王乃屬之。相已将兵,因城守,不聽王而爲漢,漢亦使曲城侯将兵救淮南,以故得完。

吳使者至廬江,廬江王不應,而往來使越。至衡山,衡山王堅守無二心。及吳、楚已破,衡山王入朝。上以爲貞信,勞苦之,曰:“南方卑濕。”徙王王于濟北以褒之。廬江王以邊越,數使使相交,徙爲衡山王,王江北。

孝景皇帝下五年

春,正月,作陽陵邑。夏,募民徙陽陵,賜錢二十萬。

遣公主嫁匈奴單于。

徙廣川王彭祖爲趙王。

濟北貞王勃薨。

孝景皇帝下六年

冬,十二月,雷,霖雨。

初,上爲太子,薄太後以薄氏女爲妃;及即位,爲皇後,無寵。秋,九月,皇後薄氏廢。

楚文王禮薨。

初,燕王臧荼有孫女曰臧兒,嫁爲槐裏王仲妻,生男信與兩女而仲死;更嫁長陵田氏,生男蚍幀⑹ぁN牡凼保臧兒長女爲金王孫婦,生女俗。臧兒蔔筮之,曰:“兩女皆當貴。”臧兒乃奪金氏婦,金氏怒,不肯予決;内之太子宮,生男徹。徹方在身時,王夫人夢日入其懷。

及帝即位,長男榮爲太子。其母栗姬,齊人也。長公主嫖欲以女嫁太子,栗姬以後宮諸美人皆因長公主見帝,故怒而不許;長公主欲與王夫人男徹,王夫人許之。由是長公主日讒栗姬而譽王夫人男之美;帝亦自賢之,又有曩者所夢日符,計未有所定。王夫人知帝嗛栗姬,因怒未解,陰使人趣大行請立栗姬爲皇後。帝怒曰:“是而所宜言邪!”遂按誅大行。

孝景皇帝下七年

冬,十一月,己酉,廢太子榮爲臨江王。太子太傅窦嬰力争不能得,乃謝病免。栗姬恚恨而死。

庚寅晦,日有食之。

二月,丞相陶青免。乙巳,太尉周亞夫爲丞相。罷太尉官。

夏,四月,乙巳,立皇後王氏。

丁巳,立膠東王徹爲皇太子。

是歲,以太仆劉舍爲禦史大夫,濟南太守郅都爲中尉。始,都爲中郎将,敢直谏。嘗從入上林,賈姬如廁,野彘卒來入廁。上目都,都不行;上欲自持兵救賈姬。都伏上前曰:“亡一姬,複一姬進,天下所少,甯賈姬等乎!陛下縱自輕,奈宗廟、太後何!”上乃還,彘亦去。太後聞之,賜都金百斤,由此重都。都爲人,勇悍公廉,不發私書,問遺無所受,請谒無所聽。及爲中尉,先嚴酷,行法不避貴戚。列侯、宗室見都,側目而視,号曰“蒼鷹。”

孝景皇帝下中元年

夏,四月,乙巳,赦天下。

地震。衡山原都雨雹,大者尺八寸。

孝景皇帝下二年

春,二月,匈奴入燕。

三月,臨江王榮坐侵太宗廟壖垣爲宮,征詣中尉府對簿。臨江王欲得刀筆,爲書謝上,而中尉郅都禁吏不予;魏其侯使人間與臨江王。臨江王既爲書謝上,因自殺。窦太後聞之,怒,後竟以危法中都而殺之。

夏,四月,有星孛于西北。立皇子越爲廣川王,寄爲膠東王。

秋,九月,甲戌晦,日有食之。

初,梁孝王以至親有功,得賜天子旌旗。從千乘萬騎,出跸入警。王寵信羊勝、公孫詭,以詭爲中尉。勝、詭多奇邪計,欲使王求爲漢嗣。栗太子之廢也,太後意欲以梁王爲嗣,嘗因置酒謂帝曰:“安車大駕,用梁王爲寄。”帝跪席舉身曰:“諾。”罷酒,帝以訪諸大臣,大臣袁盎等曰:“不可。昔宋宣公不立子而立弟,以生禍亂,五世不絕。小不忍,害大義,故《春秋》大居正。”由是太後議格,遂不複言。王又嘗上書;“願賜容車之地,徑至長樂宮,自梁國士衆築作甬道朝太後。”袁盎等皆建以爲不可。

梁王由此怨袁盎及議臣,乃與羊勝、公孫詭謀,陰使人刺殺袁盎及他議臣十馀人。賊未得也,于是天子意梁;逐賊,果梁所爲。上遣田叔、呂委主往按梁事,捕公孫詭、羊勝;詭、勝匿王後宮,使者十馀輩至梁,責二千石急。梁相軒丘豹及内史韓安國以下舉國大索,月馀弗得。安國聞詭、勝匿王所,乃入見王而泣曰:“主辱者臣死。大王無良臣,故紛紛至此。今勝、詭不得,請辭,賜死!”王曰:“何至此!”安國泣數行下,曰:“大王自度于皇帝,孰與臨江王親?”王曰:“弗如也。”安國曰:“臨江王鳣長太子,以一言過,廢王臨江;用宮垣事,卒自殺中尉府。何者?治天下終不用私亂公。今大王列在諸侯,訹邪臣浮說,犯上禁,桡明法。天子以太後故,不忍緻法于大王;太後日夜涕泣,幸大王自改,大王終不覺寤。有如太後宮車即晏駕,大王尚誰攀乎?”語未卒,王泣數行而下,謝安國曰:“吾今出勝、詭。”王乃令勝、詭皆自殺,出之。上由此怨望梁王。

梁王恐,使鄒陽入長安,見皇後兄王信說曰:“長君弟得幸于上,後宮莫及;而長君行迹多不循道理者。今袁盎事即究竟,梁王伏誅,太後無所發怒,切齒側目于貴臣,竊爲足下憂之。”長君曰:“爲之奈何?”陽曰:“長君誠能精爲上言之,得毋竟梁事;長君必固自結于太後,太後厚德長君入于骨髓,而長君之弟幸于兩宮,金城之固也。昔者舜之弟象,日以殺舜爲事,及舜立爲天子,封之于有卑。夫仁人之于兄弟,無藏怒,無宿怨,厚親愛而已。是以後世稱之。以是說天子,徼幸梁事不奏。”長君曰:“諾。”乘間入言之。帝怒稍解。

是時,太後憂梁事不食,日夜泣不止,帝亦患之。會田叔等按梁事來還,至霸昌廄,取火悉燒梁之獄辭,空手來見帝。帝曰:“梁有之乎?”叔對曰:“死罪。有之。”上曰:“其事安在?”田叔曰:“上毋以梁事爲問也。”上曰:“何也?”曰:“今梁王不伏誅,是漢法不行也;伏法而太後食不甘味,卧不安席,此憂在陛下也。”上大然之,使叔等谒太後,且曰:“梁王不知也。造爲之者,獨在幸臣羊勝、公孫詭之屬爲之耳,謹已伏誅死,梁王無恙也。”太後聞之,立起坐餐,氣平複。

梁王因上書請朝。既至關,茅蘭說王,使乘布車,從兩騎入,匿于長公主園。漢使使迎王,王已入關,車騎盡居外,不知王處。太後泣曰:“帝果殺吾子!”帝憂恐。于是梁王伏斧質于阙下謝罪。太後、帝大喜,相泣,複如故,悉召王從官入關。然帝益疏王,不與同車辇矣。帝以田叔爲賢,擢爲魯相。

孝景皇帝下三年

冬,十一月,罷諸侯禦史大夫官。

夏,四月,地震。旱,禁酤酒。

三月,丁巳,立皇子乘爲清河王。

秋,九月,蝗。

有星孛于西北。

戊戌晦,日有食之。

初,上廢栗太子,周亞夫固争之,不得;上由此疏之。而梁孝王每朝,常與太後言條侯之短。窦太後曰:“皇後兄王信可侯也。”帝讓曰:“始,南皮、章武,先帝不侯,及臣即位乃侯之;信未得封也。”窦太後曰:“人生各以時行耳。自窦長君在時,竟不得侯,死後,其子彭祖顧得侯,吾甚恨之!帝趣侯信也。”帝曰:“請得與丞相議之。上與丞相議。亞夫曰:“高皇帝約:‘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今信雖皇後兄,無功,侯之,非約也。”帝默然而止。其後匈奴王徐廬等六人降,帝欲侯之以勸後。丞相亞夫曰:“彼背主降陛下,陛下侯之,則何以責人臣不守節者乎?”帝曰:“丞相議不可用。”乃悉封徐廬等爲列侯。亞夫因謝病。九月,戊戌,亞夫免;以禦史大夫桃侯劉舍爲丞相。

孝景皇帝下四年

夏,蝗。

冬,十月,戊午,日有食之。

孝景皇帝下五年

夏,立皇子舜爲常山王。

六月,丁巳,赦天下。

大水。

秋,八月,己酉,未央宮東阙災。九月,诏:“諸獄疑,若雖文緻于法,而于人心不厭者,辄谳之。”

地震。

孝景皇帝下六年

冬,十月,梁王來朝,上疏欲留;上弗許。王歸國,意忽忽不樂。

十二月,改諸廷尉、将作等官名。

春,二月,乙卯,上行幸雍,郊五畤。

三月,雨雪。

夏,四月,梁孝王薨。窦太後聞之,哭極哀,不食,曰:“帝果殺吾子!”帝哀懼,不知所爲;與長公主計之,乃分梁爲五國,盡立孝王男五人爲王:買爲梁王,明爲濟川王,彭離爲濟東王,定爲山陽王,不識爲濟陰王;女五人皆食湯沐邑。奏之太後,太後乃說,爲帝加一餐。孝王未死時,财以巨萬計,及死,藏府馀黃金尚四十馀萬斤。他物稱是。

上既減笞法,笞者猶不全;乃更減笞三百曰二百,笞二百曰一百。又定棰令:棰長五尺,其本大一寸,竹也;末薄半寸,皆平其節。當笞得笞臀;畢一罪,乃更人。自是笞者得全。然死刑既重而生刑又輕,民易犯之。

六月,匈奴入雁門,至武泉,入上郡,取苑馬。吏卒戰死者二千人。隴西李廣爲上郡太守,嘗從百騎出,卒遇匈奴數千騎。見廣,以爲誘騎,皆驚,上山陳。廣之百騎皆大恐,欲馳還走。廣曰:“吾去大軍數十裏,今如此以百騎走,匈奴追射我立盡。今我留,匈奴必以我爲大軍之誘,必不敢擊我。”廣令諸騎曰:“前!”未到匈奴陣二裏所,止,令曰:“皆下馬解鞍!”其騎曰:“虜多且近,即有急,奈何?”廣曰:“彼虜以我爲走;今皆解鞍以示不走,用堅其意。”于是胡騎遂不敢擊。有白馬将出,護其兵;李廣上馬,與十馀騎奔,射殺白馬将而複還,至其騎中解鞍,令士皆縱馬卧。是時會暮,胡兵終怪之,不敢擊。夜半時,胡兵亦以爲漢有伏軍于旁,欲夜取之,胡皆引兵而去。平旦,李廣乃歸其大軍。

秋,七月,辛亥晦,日有食之。

自郅都之死,長安左右宗室多暴犯法。上乃召濟南都尉南陽甯成爲中尉。其治效郅都,其廉弗如。然宗室、豪桀皆人人惴恐。

城陽共王喜薨。

孝景皇帝下後元年

春,正月,诏曰:“獄,重事也。人有智愚,官有上下。獄疑者谳有司;有司所不能決,移廷尉;谳而後不當,谳後不爲失。欲令治獄者務先寬。”

三月,赦天下。

夏,大酺五日,民得酤酒。

五月,丙戌,地震。上庸地震二十二日。壞城垣。

秋,七月,丙午,丞相舍免。

乙巳晦,日有食之。

八月,壬辰,以禦史大夫衛绾爲丞相,衛尉南陽直不疑爲禦史大夫。初,不疑爲郎,同舍有告歸,誤持其同舍郎金去。已而同舍郎覺亡,意不疑,不疑謝有之,買金償。後告歸者至而歸金,亡金郎大慚。以此稱爲長者,稍遷至中大夫。人或廷毀不疑,以爲盜嫂,不疑聞,曰:“我乃無兄。”然終不自明也。帝居禁中,召周亞夫賜食,獨置大胾,無切肉,又不置箸。亞夫心不平,顧謂尚席取箸。上視而笑曰:“此非不足君所乎!”亞夫免冠謝上,上曰:“起。”亞夫因趨出。上目送之曰:“此鞅鞅,非少主臣也。”居無何,亞夫子爲父買工官尚方甲楯五百被,可以葬者。取庸苦之,不與錢。庸知其盜買縣官器,怨而上變,告子,事連污亞夫。書既聞,上下吏。吏簿責亞夫。亞夫不對。上罵之曰:“吾不用也!”召詣廷尉。廷尉責問曰:“君侯欲反何?”亞夫曰:“臣所買器,乃葬器也,何謂反乎?”吏曰:“君縱不欲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吏侵之益急。初,吏捕亞夫,亞夫欲自殺,其夫人止之,以故不得死,遂入廷尉,因不食五日,歐血而死。

是歲,濟陰哀王不識薨。

孝景皇帝下二年

春,正月,地一日三動。

三月,匈奴入雁門,太守馮敬與戰,死。發車騎、材官屯雁門。

春,以歲不登,禁内郡食馬粟;沒入之。

夏,四月,诏曰:“雕文刻镂,傷農事者也;錦繡纂組,害女工者也。農事傷則饑之本,女工害則寒之原也。夫饑寒并至而能亡爲非者寡矣。朕親耕,後親桑,以奉宗廟粢盛、祭服,爲天下先;不受獻,減太官,省繇賦,欲天下務農蠶,素有蓄積,以備災害。強毋攘弱,衆毋暴寡;老耆以壽終,幼孤得遂長。今歲或不登,民食頗寡,其咎安在?或詐僞爲吏,以貨賂爲市,漁奪百姓,侵牟萬民。縣丞,長吏也;奸法與盜盜,甚無謂也!其令二千石各修其職;不事官職、耗亂者,丞相以聞,請其罪。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五月,诏赀算四得官。

秋,大旱。

孝景皇帝下三年

冬,十月,日月皆食,赤五日。

十二月晦,雷;日如紫;五星逆行守大微;月貫天廷中。

春,正月,诏曰:“農,天下之本也。黃金、珠、玉,饑不可食,寒不可衣,以爲币用,不識其終始。間歲或不登,意爲末者衆,農民寡也。其令郡國務勸農桑,益種樹,可得衣食物。吏發民若取庸采黃金、珠、玉者,坐贓爲盜。二千石聽者,與同罪。”

甲寅,皇太子冠。

甲子,帝崩于未央宮。太子即皇帝位,年十六。尊皇太後爲太皇太後,皇後爲皇太後。

二月,癸酉,葬孝景皇帝于陽陵。三月,封皇太後同母弟田蚍治武安侯,勝爲周陽侯。

班固贊曰:孔子稱:“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信哉!周、秦之敝,罔密文峻,而奸軌不勝,漢興,掃除煩苛,與民休息;至于孝文,加這以恭儉;孝景遵業。五六十載之間,至于移風易俗,黎民醇厚。周雲成、康,漢言文、景,美矣!

漢興,接秦之弊,作業劇而财匮,自天子不能具鈞驷,而将相或乘牛車,齊民無藏蓋。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重租稅以困辱之。孝惠、高後時,爲天下初定,複馳商賈之律;然市井之子孫,亦不得仕宦爲吏。量吏祿,度官用,以賦于民。而山川、園池、市井租稅之入,自天子以至于封君湯沐邑,皆各爲私奉養焉,不領于天下之經費。漕轉山東粟以給中都官,歲不過數十萬石。繼以孝文、孝景,清淨恭儉,安養天下,七十馀年之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廪庾皆滿,而府庫馀貨财;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衆庶街巷有馬,而阡陌之間成群,乘字牝者擯而不得聚會。守闾閻者食粱肉,爲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爲姓号。故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義而後绌辱焉。當此之時,罔疏而民富,役财驕溢,或至兼并;豪黨之徒,以武斷于鄉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廬、輿服僭于上,無限度。物盛而衰,固其變也。自是之後,孝武内窮侈靡,外攘夷狄,天下蕭然,财力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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