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十一


【漢紀三】起屠維大淵獻,盡重光赤奮若,凡三年。

太祖高皇帝中五年

冬,十月,漢王追項羽至固陵,與齊王信、魏相國越期會擊楚;信、越不至,楚擊漢軍,大破之。漢王複堅壁自守,謂張良曰:“諸侯不從,奈何?”對曰:“楚兵且破,二人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與共天下,可立緻也。齊王信之立,非君王意,信亦不自堅;彭越本定梁地,始,君王以魏豹故拜越爲相國,今豹死,越亦望王,而君王不早定。今能取睢陽以北至穀城皆以王彭越,從陳以東傅海與齊王信。信家在楚,其意欲複得故邑。能出捐此地以許兩人,使各自爲戰,則楚易破也。”漢王從之。于是韓信、彭越皆引兵來。

十一月,劉賈南渡淮,圍壽春,遣人誘楚大司馬周殷。殷畔楚,以舒屠六,舉九江兵迎黥布,并行屠城父,随劉賈皆會。

十二月,項王至垓下,兵少,食盡,與漢戰不勝,入壁;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項王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則夜起,飲帳中,悲歌慷慨,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于是項王乘其駿馬名骓,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馀人,直夜,潰圍南出馳走。平明,漢軍乃覺之,令騎将灌嬰以五千騎追之。項王渡淮,騎能屬者才百馀人。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澤中,以故漢追及之。項王乃複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漢騎追者數千人,項王自度不得脫,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馀戰,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願爲諸君快戰,必潰圍,斬将,刈旗,三勝之,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乃分其騎以爲四隊,四鄉。漢軍圍之數重。項王謂其騎曰:“吾爲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騎馳下,期山東爲三處。于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将。是時,郎中騎楊喜追項王,項王瞋目而叱之,喜人馬俱驚,辟易數裏。項王與其騎會爲三處,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爲三,複圍之。項王乃馳,複斬漢一都尉,殺數十百人。複聚其騎,亡其兩騎耳。乃謂其騎曰:“何如?”騎皆伏曰:“如大王言!”于是項王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舣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裏,衆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爲!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乃以所乘骓馬賜亭長,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身亦被十馀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示中郎騎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爲若德。”乃刎而死。王翳取其頭,馀騎相蹂踐争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後,楊喜、呂馬童及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五人共會其體,皆是,故分其戶,封五人皆爲列侯。楚地悉定,獨魯不下;漢王引天下兵欲屠之。至其城下,猶聞弦誦之聲,爲其守禮義之國,爲主死節,乃持項王頭以示魯父兄,魯乃降。漢王以魯公禮葬項王于穀城,親爲發哀,哭之而去。諸項氏枝屬皆不誅。封項伯等四人皆爲列侯,賜姓劉氏;諸民略在楚者皆歸之。

太史公曰:羽起隴畮之中,三年,遂将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揚子《法言》:或問:“楚敗垓下,方死,曰‘天也!’諒乎?”曰:“漢屈群策,群策屈群力;楚憞群策而自屈其力。屈人者克,自屈者負。天曷故焉!”

漢王還,至定陶,馳入齊王信壁,奪其軍。

臨江王共尉不降,遣盧绾、劉賈擊虜之。

春,正月,更立齊王信爲楚王,王淮北,都下邳。封魏相國建城侯彭越爲梁王,王魏故地,都定陶。

令曰:“兵不得休八年,萬民與苦甚。今天下事畢,其赦天下殊死以下。”

諸侯王皆上疏請尊漢王爲皇帝。二月甲午,王即皇帝位于汜水之陽。更王後曰皇後,太子曰皇太子;追尊先媪曰昭靈夫人。诏曰:“故衡山王吳芮,從百粵之兵,佐諸侯,誅暴秦,有大功;諸侯立以爲王,項羽侵奪之地,謂之番君。其以芮爲長沙王。”又曰:“故粵王無諸,世奉粵祀;秦侵奪其地,使其社稷不得血食。諸侯伐秦,無諸身率閩中兵以佐滅秦,項羽廢而弗立。今以爲閩粵王,王閩中地。”

帝西都洛陽。

夏,五月,兵皆罷歸家。

诏:“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數。今天下已定,令各歸其縣,複故爵、田宅;吏以文法教訓辨告,勿笞辱軍吏卒;爵及七大夫以上,皆令食邑,非七大夫已下,皆複其身及戶,勿事。”

帝置酒洛陽南宮,上曰:“徹侯、諸将毋敢隐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對曰:“陛下使人攻城略地,因以與之,與天下同其利;項羽不然,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此其所以失天下也。”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吾不如子房;填國家,撫百姓,給饷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衆,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三者皆人傑,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項羽有一範增而不能用,此所以爲我禽也。”群臣說服。

韓信至楚,召漂母,賜千金。召辱己少年令出胯下者,以爲中尉,告諸将相曰:“此壯士也。方辱我時,我甯不能殺之邪?殺之無名,故忍而就此。”

彭越既受漢封,田橫懼誅,與其徒屬五百馀人入海,居島中。帝以田橫兄弟本定齊地,齊賢者多附焉;今在海中,不取,後恐爲亂。乃使使赦橫罪,召之。橫謝曰:“臣烹陛下之使郦生,今聞其弟商爲漢将;臣恐懼,不敢奉诏,請爲庶人,守海島中。”使還報,帝乃诏衛尉郦商曰:“齊王田橫即至,人馬從者敢動搖者,緻族夷!”乃複使使持節具告以诏商狀,曰:“田橫來,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來,且舉兵加誅焉!”橫乃與其客二人乘傳詣洛陽。未至三十裏,至屍鄉廄置。橫謝使者曰:“人臣見天子,當洗沐。”因此留,謂其客曰:“橫始與漢王俱南面稱孤;今漢王爲天子,而橫乃爲亡虜,北面事之,其恥固已甚矣。且吾烹人之兄,與其弟并肩而事主,縱彼畏天子之诏不敢動,我獨不愧于心乎!且陛下所以欲見我者,不過欲一見吾面貌耳。今斬吾頭,馳三十裏間,形容尚未能敗,猶可觀也。”遂自刭,令客奉其頭,從使者馳奏之。帝曰:“嗟乎!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豈不賢哉!”爲之流涕,而拜其二客爲都尉;發卒二千人,以王者禮葬之。既葬,二客穿其冢傍孔,皆自刭,下從之。帝聞之,大驚。以橫客皆賢,馀五百人尚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則聞田死,亦皆自殺。

初,楚人季布爲項籍将,數窘辱帝。項籍滅,帝購求布千金;敢有舍匿,罪三族。布乃髡鉗爲奴,自賣于硃家。硃家心知其季布也,買置田舍,身之洛陽見藤公,說曰;“季布何罪!臣各爲其主用,職耳;項氏臣豈可盡誅邪?今上始得天下,而以私怨求一人,何示不廣也!且以季布之賢,漢求之急,此不北走胡,南走越耳。夫忌壯士以資敵國,此伍子胥所以鞭荊平之墓也。君何不從容爲上言之!”滕公待間言于上,如硃家指。上乃赦布,召拜郎中,硃家遂不複見之。布母弟丁公,亦爲項羽将,逐窘帝彭城西。短兵接,帝急,顧謂丁公曰:“兩賢相厄哉!”丁公引兵而還。及項王滅,丁公谒見。帝以丁公徇軍中,曰:“丁公爲項王臣不忠,使項王失天下者也。”遂斬之,曰:“使後爲人臣無效丁公也!”

臣光曰:高祖起豐、沛以來,罔羅豪桀,招亡納叛,亦已多矣。及即帝位,而丁公獨以不忠受戮,何哉?夫進取之與守成,其勢不同。當群雄角逐之際,民無定主,來者受之,固其宜也。及貴爲天子,四海之内,無不爲臣;苟不明禮義以示之,使爲臣者,人懷貳心以徼大利,則國家其能久安乎!是故斷以大義,使天下曉然皆知爲臣不忠者無所自容;而懷私結恩者,雖至于活己,猶以義不與也。戮一人而千萬人懼,其慮事豈不深且遠哉!子孫享有天祿四百馀年,宜矣!

齊人婁敬戍隴西,過洛陽,脫輓辂,衣羊裘,因齊人虞将軍求見上。虞将軍欲與之鮮衣,婁敬曰:“臣衣帛,衣帛見;衣褐,衣褐見,終不敢易衣。”于是虞将軍入言上,上召見,問之。婁敬曰:“陛下都洛陽,豈欲與周室比隆哉?”上曰:“然。”婁敬曰:“陛下取天下與周異。周之先,自後稷封邰,積德累善,十有馀世,至于太王、王季、文王、武王而諸侯自歸之,遂滅殷爲天子。及成王即位,周公相焉,乃營洛邑,以爲此天下之中也,諸侯四方納貢職,道裏均矣。有德則易以王,無德則易以亡。故周之盛時,天下和洽,諸侯、四夷莫不賓服,效其貢職。及其衰也,天下莫朝,周不能制也;非唯其德薄也,形勢弱也。今陛下起豐、沛,卷蜀、漢,定三秦,與項羽戰荥陽、成臯之間,大戰七十,小戰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腦塗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勝數,哭泣之聲未絕,傷夷者未起;而欲比隆于成、康之時,臣竊以爲不侔也。且夫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爲固,卒然有急,百萬之衆可立具也。因秦之故,資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謂天府者也。陛下入關而都之,山東雖亂,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與人鬥,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勝也。今陛下案秦之故地,此亦扼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帝問群臣,群臣皆山東人,争言:“周王數百年,秦二世即亡。洛陽東有成臯,西有殽、渑,倍河,鄉伊、洛,其固亦足恃也。”上問張良。良曰:“洛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裏,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關中左殽、函,右隴、蜀,沃野千裏。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裏,天府之國也。婁敬說是也。”上即日車駕西,都長安。拜婁敬爲郎中,号曰奉春君,賜姓劉氏。

張良素多病,從上入關,即道引,不食穀,杜門不出,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爲韓報雠強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爲帝者師,封萬戶侯,此布衣之極,于良足矣。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遊耳。”

臣光曰:夫生之有死,譬猶夜旦之必然;自古及今,固未嘗有超然而獨存者也。以子房之明辨達理,足以知神仙之爲虛詭矣;然其欲從赤松子遊者,其智可知也。夫功名之際,人臣之所難處。如高帝所稱者,三傑而已。淮陽誅夷,蕭何系獄,非以履盛滿而不止耶!故子房托于神仙,遺棄人間,等功名于外物,置榮利而不顧,所謂明哲保身者,子房有焉。

六月,壬辰,大赦天下。

秋,七月,燕王臧荼反;上自将征之。

趙景王耳、長沙文王芮皆薨。

九月,虜藏荼。壬子,立太尉長安侯盧绾爲燕王。绾家與上同裏闬,绾生又與上同日;上寵幸绾,群臣莫敢望,故特王之。

項羽故将利幾反,上自擊破之。

後九月,治長樂宮。

項王将鍾離昧,素與楚王信善。項王死後,亡歸信。漢王怨昧,聞其在楚,诏楚捕昧。信初之國,行縣邑,陳兵出入。

太祖高皇帝中六年

冬,十月,人有上書告楚王信反者。帝以問諸将,皆曰:“亟發兵,坑豎子耳!”帝默然。又問陳平。陳平曰:“人上書言信反,信知之乎?”曰:“不知。”陳平曰:“陛下精兵孰與楚?”上曰:“不能過。”平曰:“陛下諸将,用兵有能過韓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将不及,舉兵攻之,是趣之戰也,竊爲陛下危之。”上曰:“爲之奈何?”平曰:“古者天子有巡狩,會諸侯。陛下第出,僞遊雲夢,會諸侯于陳。陳,楚之西界;信聞天子以好出遊,其勢必無事而郊迎谒;谒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帝以爲然,乃發使告諸侯會陳,“吾将南遊雲夢。”上因随以行。楚王信聞之,自疑懼,不知所爲。或說信曰:“斬鍾離昧以谒上,上必喜,無患。”信從之。十二月,上會諸侯于陳,信持昧首谒上;上令武士縛信,載後車。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以歸,因赦天下。

田肯賀上曰:“陛下得韓信,又治秦中。秦,形勝之國也,帶河阻山,地勢便利;其以下兵于諸侯,譬猶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夫齊,東有琅邪、即墨之饒,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濁河之限,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裏,持戟百萬,此東西秦也,非親子弟,莫可使王齊者。”上曰:“善!”賜金五百斤。

上還,至洛陽,赦韓信,封爲淮陰侯。信知漢王畏惡其能,多稱病,不朝從;居常鞅鞅,羞與绛、灌等列。嘗過樊将軍哙,哙跪拜送迎,言稱臣,曰:“大王乃肯臨臣!”信出門,笑曰:“生乃與哙等爲伍!”上嘗從容與信言諸将能将兵多少。上問曰:“如我能将幾何?”信曰:“陛下不過能将十萬。”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爲爲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爲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

甲申,始剖符封諸功臣爲徹侯。蕭何封酂侯,所食邑獨多。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堅執銳,多者百馀戰,小者數十合。今蕭何未嘗有汗馬之勞,徒持文墨議論,顧反居臣等上,何也?”帝曰:“諸君知獵乎?夫獵,追殺獸兔者,狗也;而發縱指示獸處者,人也。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功狗也;至如蕭何,發縱指示,功人也。”群臣皆不敢言。張良爲謀臣,亦無戰鬥功;帝使自擇齊三萬戶。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願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乃封張良爲留侯。封陳平爲戶牖侯。平辭曰:“此非臣之功也。”上曰:“吾用先生謀計,戰勝克敵,非功而何?”平曰:“非魏無知,臣安得進?”上曰:“若子,可謂不背本矣!”乃複賞魏無知。帝以天下初定,子幼,昆弟少,懲秦孤立而亡,欲大封同姓以填撫天下。

春,正月,丙午,分楚王信地爲二國,以淮東五十三縣立從兄将軍賈爲荊王,以薛郡、東海、彭城三十六縣立弟文信君交爲楚王。壬子,以雲中、雁門、代郡五十三縣立兄宜信侯喜爲代王;以膠東、膠西、臨淄、濟北、博陽、城陽郡七十三縣立微時外婦之子肥爲齊王,諸民能齊言者皆以與齊。

上以韓王信材武,所王北近鞏、洛,南迫宛、葉,東有淮陽,皆天下勁兵處;乃以太原郡三十一縣爲韓國,徙韓王信王太原以北,備禦胡,都晉陽。信上書曰:“國被邊,匈奴數入寇;晉陽去塞遠,請治馬邑。”上許之。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馀人,其馀日夜争功不決,未得行封。上在洛陽南宮,從複道望見諸将,往往相與坐沙中語。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上曰:“天下屬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屬取天下。今陛下爲天子,而所封皆故人所親愛,所誅皆平生所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恐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故即相聚謀反耳。”上乃憂曰:“爲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有故怨,數嘗窘辱我;我欲殺之,爲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則群臣人人自堅矣。”于是上乃置酒,封雍齒爲什方侯;而急趨丞相、禦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爲侯,我屬無患矣!”

臣光曰:張良爲高帝謀臣,委以心腹,宜其知無不言;安有聞諸将謀反,必待高帝目見偶語,然後乃言之邪?蓋以高帝初得天下,數用愛憎行誅賞,或時害至公,群臣往往有觖望自危之心,故良因事納忠以變移帝意,使上無阿私之失,下無猜懼之謀,國家無虞,利及後世。若良者,可謂善谏矣。

列侯畢已受封,诏定元功十八人位次。皆曰:“平陽侯曹參,身被七十創,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谒者、關内侯鄂千秋進曰:“群臣議皆誤。夫曹參雖有野戰略地之功,此特一時之事耳。上與楚相距五歲,失軍亡衆,跳身遁者數矣,然蕭何常從關中遣軍補其處,非上所诏令召,而數萬衆會。上之乏絕者數矣。又軍無見糧,蕭何轉漕關中,給食不乏。陛下雖數亡山東,蕭何常全關中以待陛下。此萬世之功也。今雖無曹參等百數,何缺于漢;漢得之,不必待以全。奈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萬世之功哉!蕭何第一,曹參次之。”上曰:“善!”于是乃賜蕭何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上曰:“吾聞進賢受上賞。蕭何功雖高,得鄂君乃益明。”于是因鄂千秋故所食邑,封爲安平侯。是日,悉封何父子兄弟十馀人,皆有食邑;益封何二千戶。上歸栎陽。

夏,五月,丙午,尊太公爲太上皇。

初,匈奴畏秦,北徙十馀年。及秦滅,匈奴複稍南渡河。單于頭曼有太子曰冒頓。後有所愛阏氏,生少子,頭曼欲立之。是時,東胡強而月氏盛,乃使冒頓質于月氏。既而頭曼急擊月氏,月氏欲殺冒頓。冒頓盜其善馬騎之,亡歸;頭曼以爲壯,令将萬騎。冒頓乃作鳴镝,習勒其騎射。令曰:“鳴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斬之!”冒頓乃以鳴镝自射其善馬,既又射其愛妻;左右或不敢射者,皆斬之。最後以鳴镝射單于善馬,左右皆射之。于是冒頓知其可用。從頭曼獵,以鳴镝射頭曼,其左右亦皆随鳴镝而射。遂殺頭曼,盡誅其後母與弟及大臣不聽從者。冒頓自立爲單于。東胡聞冒頓立,乃使使謂冒頓:“欲得頭曼時千裏馬。”冒頓問群臣,群臣皆曰:“此匈奴寶馬也,勿與!”冒頓日;“奈何與人鄰國而愛一馬乎!”遂與之。居頃之,東胡又使使謂冒頓:“欲得單于一阏氏。”冒頓複問左右,左右皆怒曰:“東胡無道,乃求阏氏!請擊之!”冒頓曰:“奈何與人鄰國愛一女子乎!”遂取所愛阏氏予東胡。東胡王愈益驕。東胡與匈奴中間有棄地莫居,千馀裏,各居其邊,爲瓯脫。東胡使使謂冒頓:“此棄地,欲有之。”冒頓問群臣,群臣或曰:“此棄地,予之亦乎,勿與亦可!”于是冒頓大怒曰:“地者,國之本也,奈何予之!”諸言予之者,皆斬之。冒頓上馬,令:“國中有後出者斬!”遂襲擊東胡。東胡初輕冒頓,不爲備;冒頓遂滅東胡。既歸,又西擊走月氏,南并樓煩、白羊河南王,遂侵燕、代,悉收蒙恬所奪匈奴故地與漢關故河南塞至朝那、膚施。是時,漢兵方與項羽相距,中國罷于兵革,以故冒頓得自強,控弦之士三十馀萬,威服諸國。秋,匈奴圍韓王信于馬邑。信數使使胡,求和解。漢發兵救之。疑信數間使,有二心,使人責讓信。信恐誅,九月,以馬邑降匈奴。匈奴冒頓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晉陽。

帝悉去秦苛儀法,爲簡易。群臣飲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帝益厭之。叔孫通說上曰:“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願征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帝曰:“得無難乎?”叔孫通曰:“五帝異樂,三王不同禮,禮者,因時世、人情爲之節文者也。臣願頗采古禮,與秦儀雜就之。”上曰:“可試爲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者爲之。”于是叔孫通使征魯諸生三十馀人。魯有兩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親貴。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吾不忍爲公所爲。公去矣,無污我!”叔孫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時變。”遂與所微三十人西,及上左右爲學者與其弟子百馀人,爲綿蕞,野外習之。月馀,言于上曰:“可試觀矣。”上使行禮,曰:“吾能爲此。”乃令群臣習肄。

太祖高皇帝中七年

冬,十月,長樂宮成,諸侯群臣皆朝賀。先平明,谒者治禮,以次引入殿門,陳東、西鄉。衛官俠陛及羅立廷中,皆執兵,張旗幟。于是皇帝傳警,辇出房;引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賀,莫不振恐肅敬。至禮畢,複置法酒。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壽。觞九行,谒者言“置酒”,禦史執法舉不如儀者,辄引去。竟朝置酒,無敢讙嘩失禮者。于是帝曰:“吾乃今日知爲皇帝之貴也!”乃拜叔孫通爲太常,賜金五百斤。初,秦有天下,悉内六國禮儀,采擇其尊君、抑臣者存之。及通制禮,頗有所增損,大抵皆襲秦故,自天子稱号下至佐僚及宮室、官名,少所變改。其書,後與律、令同錄,藏于理官。法家又複不傳,民臣莫有言者焉。

臣光曰:禮之爲物大矣!用之于身,則動靜有法而百行備焉;用之于家,則内外有别而九族睦焉;用之于鄉,則長幼有倫而俗化美焉;用之于國,則君臣有叙而政治成焉;用之于天下,則諸侯順服而紀綱正焉;豈直幾席之上、戶庭之間得之而不亂哉!夫以高祖之明達,聞陸賈之言而稱善,睹叔孫通之儀而歎息;然所以不能比肩于三代之王者,病于不學而已。當是之時,得大儒而佐之,與之以禮爲天下,其功烈豈若是而止哉!惜夫,叔孫生之爲器小也!徒竊禮之糠粃,以依世、諧俗、取寵而已,遂使先王之禮淪沒而不振,以迄于今,豈不痛甚矣哉!是以揚子譏之曰:“昔者魯有大臣,史失其名,曰:‘何如其大也!’曰:‘叔孫通欲制君臣之儀,召先生于魯,所不能緻者二人。’曰:‘若是,則仲尼之開迹諸侯也非邪?”曰:‘仲尼開迹,将以自用也。如委己而從人,雖有規矩、準繩,焉得而用之!’”善乎揚子之言也!夫大儒者,惡肯毀其規矩、準繩以趨一時之功哉!

上自将擊韓王信,破其軍于銅鞮,斬其将王喜。信亡走匈奴;白土人曼丘臣、王黃等立趙苗裔趙利爲王,複收信敗散兵,與信及匈奴謀攻漢。匈奴使左、右賢王将萬馀騎,與王黃等屯廣武以南,至晉陽,漢兵擊之,匈奴辄敗走,已複屯聚,漢兵乘勝追之。會天大寒,雨雪,士卒堕指者什二三。

上居晉陽,聞冒頓居代谷,欲擊之。使人觇匈奴,冒頓匿其壯士、肥牛馬,但見老弱及羸畜。使者十輩來,皆言匈奴可擊。上複使劉敬往使匈奴,未還;漢悉兵三十二萬北逐之,逾句注。劉敬還,報曰:“兩國相擊,此宜誇矜,見所長。今臣往,徒見羸瘠、老弱,此必欲見短,伏奇兵以争利。愚以爲匈奴不可擊也。”是時,漢兵已業行,上怒,罵劉敬曰:“齊虜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軍!”械系敬廣武。帝先至平城,兵未盡到;冒頓縱精兵四十萬騎,圍帝于白登七日,漢兵中外不得相救饷。帝用陳平秘計,使使間厚遺阏氏。阏氏謂冒頓曰:“兩主不相困。今得漢地,而單于終非能居之也。且漢主亦有神靈,單于察之!”冒頓與王黃、趙利期,而黃、利兵不來,疑其與漢有謀,乃解圍之一角。會天大霧,漢使人往來,匈奴不覺。陳平請令強弩傅兩矢,外鄉,從解角直出。帝出圍,欲驅;太仆滕公固徐行。至平城,漢大軍亦到,胡騎遂解去。漢亦罷兵歸,令樊哙止定代地。上至廣武,赦劉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皆已斬前使十輩矣。”乃封敬二千戶爲關内侯,号爲建信侯。帝南過曲逆,曰:“壯哉縣!吾行天下,獨見洛陽與是耳。”乃更封陳平爲曲逆侯,盡食之。平從帝征伐,凡六出奇計,辄益封邑焉。

十二月,上還,過趙。趙王敖執子婿禮甚卑,上箕倨慢罵之。趙相貫高、趙午等皆怒,曰:“吾王,孱王也!”乃說王曰:“天下豪桀并起,能者先立。今王事帝甚恭,而帝無禮;請爲王殺之!”張敖齧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誤!先人亡國,賴帝得複,德流子孫;秋豪皆帝力也。願君無複出口!”貫高、趙午等皆相謂曰:“乃吾等非也。吾王長者,不倍德;且吾等義不辱。今帝辱我王,故欲殺之,何洿王爲!事成歸王,事敗獨身坐耳!”

匈奴攻代。代王喜棄國自歸,赦爲郃陽侯。辛卯,立皇子如意爲代王。

春,二月,上至長安。蕭何治未央宮,上見其壯麗,甚怒,謂何曰:“天下匈匈,苦戰數歲,成敗未可知,是何治宮室過度也!”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宮室。且夫天子以四海爲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令後世有以加也。”上說。

臣光曰:王者以仁義爲麗,道德爲威,未聞其以宮室填服天下也。天下未定,當克己節用以趨民之急;而顧以宮室爲先,豈可謂之知所務哉!昔禹卑宮室而桀爲傾宮。創業垂統之君,躬行節儉以示子孫,其末流猶入于淫靡,況示之以侈乎!乃雲“無令後世有以加”,豈不謬哉!至于孝武,卒以宮室罷敝天下,未必不由酂侯啓之也!

上自栎陽徙都長安。

初置宗正官,以序九族。

夏,四月,帝行如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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