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紀一】起旃蒙協洽,盡柔兆涒灘,凡二年。
太祖高皇帝上之上元年
冬,十月,沛公至霸上。秦王子嬰素車、白馬,系頸以組,封皇帝玺、符、節,降轵道旁。諸将或言誅秦王。沛公曰:“始懷王遣我,固以能寬容。且人已降,殺之不祥。”乃以屬吏。
賈誼論曰:秦以區區之地緻萬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馀年,然後以六合爲家,殽、函爲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堕,身死人手,爲天下笑者,何也?仁誼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沛公西入鹹陽,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蕭何獨先入收秦丞相府圖籍藏之,以此沛公得具知天下厄塞、戶口多少、強弱之處。沛公見秦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意欲留居之。樊哙谏曰:“沛公欲有天下耶,将爲富家翁耶?凡此奢麗之物,皆秦所以亡也,沛公何用焉!願急還霸上,無留宮中!”沛公不聽。張良曰:“秦爲無道,故沛公得至此。夫爲天下除殘賊,宜缟素爲資。今始入秦,即安其樂,此所謂‘助桀爲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藥苦口利于病,願沛公聽樊哙言!”沛公乃還軍霸上。十一月,沛公悉召諸縣父老、豪桀,謂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吾與諸侯約,先入關者王之,吾當王關中。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馀悉除去秦法,諸吏民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來,爲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無恐。且吾所以還軍霸上,待諸侯至而定約束耳。”乃使人與秦吏行縣、鄉、邑,告谕之。秦民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獻飨軍士。沛公又讓不受,曰:“倉粟多,非乏,不欲費民。”民又益喜,唯恐沛公不爲秦王。
項羽既定河北,率諸侯兵欲西入關。先是,諸侯吏卒、繇使、屯戍過秦中者,秦中吏卒遇之多無狀。及章邯以秦軍降諸侯,諸侯吏卒乘勝多奴虜使之,輕折辱秦吏卒。秦吏卒多怨,竊言曰:“章将軍等詐吾屬降諸侯。今能入關破秦,大善;即不能,諸侯虜吾屬而東,秦又盡誅吾父母妻子,奈何?”諸将微聞其計,以告項羽。項羽召黥布、蒲将軍計曰:“秦吏卒尚衆,其心不服,至關不聽,事必危。不如擊殺之,而獨與章邯、長史欣、都尉翳入秦。”于是楚軍夜擊坑秦卒二十馀萬人新安城南。
或說沛公曰:“秦富十倍天下,地形強。聞項羽号章邯爲雍王,王關中,今則來,沛公恐不得有此。可急使兵守函谷關,無内諸侯軍;稍征關中兵以自益,距之。”沛公然其計,從之。已而項羽至關,關門閉。聞沛公已定關中,大怒,使黥布等攻破函谷關。十二月,項羽進至戲。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項羽曰:“沛公欲王關中,令子嬰爲相,珍寶盡有之。”欲以求封。項羽大怒,飨士卒,期旦日擊沛公軍。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号百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号二十萬,在霸上。範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财好色。今入關,财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爲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
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張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與俱去,曰:“毋俱死也!”張良曰:“臣爲韓王送沛公。沛公今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驚。良曰:“料公士卒足以當項羽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爲之奈何?”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之不敢叛也。”沛公曰:“君安與項伯有故?”張良曰:“秦時與臣遊,嘗殺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來告良。”沛公曰:“孰與君少長?”良曰:“長于臣。”沛公曰:“君爲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張良出,固要項伯;項伯即入見沛公。沛公奉卮酒爲壽,約爲婚姻,曰:“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将軍。所以遣将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日夜望将軍至,豈敢反乎!願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項伯許諾,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沛公曰:“諾。”于是項伯複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羽,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項羽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馀騎來見項羽鴻門,謝曰:“臣與将軍戮力而攻秦,将軍戰河北,臣戰河南。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複見将軍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軍與臣有隙。”項羽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生此!”項羽因留沛公與飲。範增數目項羽,舉所佩玉鶋以示之者三。項羽默然不應。範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爲人不忍。若入前爲壽,壽畢,以劍舞,因擊沛公于坐,殺之。不者,若屬皆且爲所虜!”莊則入爲壽,壽畢,曰:“軍中無以爲樂,請以劍舞。”項羽曰:“諾。”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
于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哙。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今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哙即帶劍擁盾入。軍門衛士欲止不内,樊哙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遂入,披帷立,真目視項羽,頭發上指,目眦盡裂。項羽按劍而跽曰:“客何爲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哙也。”項羽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鬥卮酒。哙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羽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其上,拔劍切而啖之。項羽曰:“壯士能複飲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将約曰:‘先破秦入鹹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鹹陽,豪毛不敢有所近,還軍霸上以待将軍。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爵之賞,而聽細人之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爲将軍不取也!”項羽未有以應,曰:“坐!”樊哙從良坐。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哙出。公曰:“今者出,未辭也,爲之奈何?”樊哙曰:“如今人方爲刀俎,我方爲魚肉,何辭爲!”于是遂去。鴻門去霸上四十裏,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樊哙、夏侯嬰、靳強、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骊山下道芷陽,間行趣霸上。留張良使謝項羽,以白璧獻羽,玉鬥與亞父。沛公謂良曰:“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裏耳。度我至軍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間至軍中,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杯杓,不能辭,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将軍足下;玉鬥一雙,再拜奉亞父足下。”項羽曰:“沛公安在?”良曰:“聞将軍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項羽則受璧,置之坐上。亞父受玉鬥,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将軍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爲之虜矣!”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居數日,項羽引兵西,屠鹹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其貨寶、婦女而東。秦民大失望。韓生說項羽曰:“關中阻山帶河,四塞之地,地肥饒,可都以霸。”項羽見秦宮室皆已燒殘破,又心思東歸,曰:“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韓生退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項羽聞之,烹韓生。
項羽使人緻命懷王,懷王曰:“如約。”項羽怒曰:“懷王者,吾家所立耳,非有功伐,何以得專主約!天下初發難時,假立諸侯後以伐秦。然身被堅執銳首事,暴露于野三年,滅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諸君與籍之力也。懷王雖無功,固當分其地而王之。”諸将皆曰:“善!”春,正月,羽陽尊懷王爲義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裏,必居上遊。”乃徙義帝于江南,都郴。
二月,羽分天下王諸将。羽自立爲西楚霸王,王梁、楚地九郡,都彭城。羽與範增疑沛公,而業已講解,又惡負約,乃陰謀曰:“巴、蜀道險,秦之遷人皆居之。”乃曰:“巴、蜀亦關中地也。”故立沛公爲漢王,王巴、蜀、漢中,都南鄭。而三分關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漢路。章邯爲雍王,王鹹陽以西,都廢丘。長史欣者,故爲栎陽獄掾,嘗有德于項梁;都尉董翳者,本勸章邯降楚。故立欣爲塞王,王鹹陽以東,至河,都栎陽;立翳爲翟王,王上郡,都高奴。項羽欲自取梁地,乃徙魏王豹爲西魏王,王河東,都平陽。瑕丘申陽者,張耳嬖臣也,先下河南郡,迎楚河上,故立申陽爲河南王,都洛陽。韓王成因故都,都陽翟。趙将司馬卬定河内,數有功,故立卬爲殷王,王河内,都朝歌。徙趙王歇爲代王。趙相張耳素賢,又從入關,故立耳爲常山王,王趙地,治襄國。當陽君黥布爲楚将,常冠軍,故立布爲九江王,都六。番君吳芮率百越佐諸侯,又從入關,故立芮爲衡山王,都邾。義帝柱國共敖将軍擊南郡,功多,因立敖爲臨江王,都江陵。徙燕王韓廣爲遼東王,都無終。燕将臧荼從楚救趙,因從入關,故立荼爲燕王,都薊。徙齊王田市爲膠東王,都即墨。齊将田都從楚救趙,因從入關,故立都爲齊王,都臨菑。項羽方渡河救趙,田安下濟北數城,引其兵降項羽,故立安爲濟北王,都博陽。田榮數負項梁,又不肯将兵從楚擊秦,以故不封。成安君陳馀棄将印去,不從入關,亦不封。客多說項羽曰:“張耳、陳馀,一體有功于趙,今耳爲王,馀不可以不封。”羽不得已,聞其在南皮,因環封之三縣。番君将梅鋗功多,封十萬戶侯。
漢王怒,欲攻項羽,周勃、灌嬰、樊哙皆勸之。蕭何谏曰:“雖王漢中之惡,不猶愈于死乎?”漢王曰:“何爲乃死也?”何曰:“今衆弗如,百戰百敗,不死何爲!夫能诎于一人之下而信于萬乘之上者,湯、武是也。臣願大王王漢中,養其民以緻賢人,收用巴、蜀,還定三秦,天下可圖也。”漢王曰:“善!”乃遂就國,以何爲丞相。漢王賜張良金百镒,珠二鬥;良具以獻項伯。漢王亦因令良厚遺項伯,使盡請漢中地,項王許之。夏,四月,諸侯罷戲下兵,各就國。項王使卒三萬人從漢王之國。楚與諸侯之慕從者數萬人,從杜南入蝕中。張良送至褒中,漢王遣良歸韓;良因說漢王燒絕所過棧道,以備諸侯盜兵,且示項羽無東意。
田榮聞項羽徙齊王市于膠東,而以田都爲齊王,大怒。五月,榮發兵距擊田都,都亡走楚。榮留齊王市,不令之膠東。市畏項羽,竊亡之國。榮怒,六月,追擊殺市于即墨,自立爲齊王。是時,彭越在巨野,有衆萬馀人,無所屬。榮與越将軍印,使擊濟北。秋,七月,越擊殺濟北王安。榮遂并王三齊之地,又使越擊楚。項王命蕭公角将兵擊越,越大破楚軍。
張耳之國,陳馀益怒曰:“張耳與馀,功等也。今張耳王,馀獨侯,此項羽不平!”乃陰使張同、夏說說齊王榮曰:“項羽爲天下宰不平,盡王諸将善地,徙故王于醜地。今趙王乃北居代,馀以爲不可。聞大王起兵,不聽不義。願大王資馀兵擊常山,複趙王,請以趙爲扞蔽!”齊王許之,遣兵從陳馀。
項王以張良從漢王,韓王成又無功,故不遣之國,與俱至彭城,廢以爲穰侯;已,又殺之。
初,淮陰人韓信,家貧,無行,不得推擇爲吏,又不能治生商賈,常從人寄食飲,人多厭之。信釣于城下,有漂母見信饑,飯信。信喜,謂漂母曰:“吾必有以重報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淮陰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雖長大,好帶刀劍,中情怯耳。”因衆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于是信孰視之,俛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爲怯。及項梁渡淮,信杖劍從之。居麾下,無所知名。項梁敗,又屬項羽,羽以爲郎中。數以策幹羽,羽不用。漢王之入蜀,信亡楚歸漢,未知名。爲連敖,坐當斬。其輩十三人皆已斬,次至信,信乃仰視,适見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何爲斬壯士?”滕公奇其言,壯其貌,釋而不斬。與語,大說之,言于王。王拜以爲治粟都尉,亦未之奇也。信數與蕭何語,何奇之。漢王至南鄭,諸将及士卒皆歌讴思東歸,多道亡者。信度何等已數言王,王不我用,即亡去。何聞信亡,不及以聞,自追之。人有言王曰:“丞相何亡。”王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來谒王。王且怒且喜,罵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耳。”王曰:“若所追者誰?”何曰:“韓信也。”王複罵曰:“諸将亡者以十數,公無所追。追信,詐也!”何曰:“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王必欲長王漢中,無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無可與計事者。顧王策安所決耳。”王曰:“吾亦欲東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計必欲東,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終亡耳。”王曰:“吾爲公以爲将。”何曰:“雖爲将,信不留。”王曰:“以爲大将。”何曰:“幸甚!”于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無禮。今拜大将,如呼小兒,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擇良日,齋戒,設壇場,具禮,乃可耳。”王許之。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爲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韓信也,一軍皆驚。
信拜禮畢,上坐。王曰:“丞相數言将軍,将軍何以教寡人計策?”信辭謝,因問王曰:“今東鄉争權天下,豈非項王耶?”漢王曰:“然。”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強孰與項王?”漢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賀曰:“惟信亦以爲大王不如也。然臣嘗事之,請言項王之爲人也。項王暗噁叱咤,千人皆廢,然不能任屬賢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項王雖霸天下而臣諸侯,不居關中而都彭城;背義帝之約,而以親愛王諸侯,不平;逐其故主而王其将相,又遷逐義帝置江南;所過無不殘滅,百姓不親附,特劫于威強耳。名雖爲霸,實失天下心,故其強易弱。今大王誠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誅!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義兵從思東歸之士,何所不散!且三秦王爲秦将,将秦子弟數歲矣,所殺亡不可勝計;又欺其衆降諸侯,至新安,項王詐坑秦降卒二十馀萬,唯獨邯、欣、翳得脫。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強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愛也。大王之入武關,秋毫無所害;除秦苛法,與秦民約法三章;秦民無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諸侯之約,大王當王關中,民鹹知之;大王失職入漢中,秦民無不恨者。今大王舉而東,三秦可傳檄而定也。”于是漢王大喜,自以爲得信晚,遂聽信計,部署諸将所擊。留蕭何收巴、蜀租,給軍糧食。
八月,漢王引兵從故道出,襲雍;雍王章邯迎擊漢陳倉。雍兵敗,還走;止,戰好畤,又敗,走廢丘。漢王遂定雍地,東至鹹陽,引兵圍雍王于廢丘,而遣諸将略地。塞王欣、翟王翳皆降,以其地爲渭南、河上、上郡。将軍薛歐、王吸出武關,因王陵兵以迎太公、呂後。項王聞之,發兵距之陽夏,不得前。王陵者,沛人也,先聚黨數千人,居南陽,至是始以兵屬漢。項王取陵母置軍中,陵使至,則東鄉坐陵母,欲以招陵。陵母私送使者,泣曰:“願爲老妾語陵:善事漢王,漢王長者,終得天下,毋以老妾故持二心。妾以死送使者!”遂伏劍而死。項王怒。烹陵母。
項王以故吳令鄭昌爲韓王,以距漢。
張良遺項王書曰:“漢王失職,欲得關中,如約即止,不敢東。”又以齊、梁反書遺項王曰:“齊欲與趙并滅楚。”項王以此故無西意,而北擊齊。
燕王廣不肯之遼東,臧荼擊殺之,并其地。
是歲,以内史沛周苛爲禦史大夫。
項王使趣義帝行,其群臣、左右稍稍叛之。
太祖高皇帝上之上二年
冬,十月,項王密使九江、衡山、臨江王擊義帝,殺之江中。
陳馀悉三縣兵,與齊兵共襲常山。常山王張耳敗,走漢,谒漢王于廢丘,漢王厚遇之。陳馀迎趙王于代,複爲趙王。趙王德陳馀,立以爲代王。陳馀爲趙王弱,國初定,不之國,留傅趙王;而使夏說以相國守代。
張良自韓間行歸漢,漢王以爲成信侯。良多病,未嘗特将,常爲畫策臣,時時從漢王。
漢王如陝,鎮撫關外父老。
河南王申陽降,置河南郡。
漢王以韓襄王孫信爲韓太尉,将兵略韓地。信急擊韓王昌于陽城,昌降。十一月,立信爲韓王,常将韓兵從漢王。
漢王還都栎陽。
諸将拔隴西。
春,正月,項王北至城陽。齊王榮将兵會戰,敗,走平原,平原民殺之。項王複立田假爲齊王。遂北至北海,燒夷城郭、室屋,坑田榮降卒,系虜其老弱、婦女,所過多所殘滅。齊民相聚叛之。
漢将拔北地,虜雍王弟平。
三月,漢王自臨晉渡河。魏王豹降,将兵從;下河内,虜殷王卬,置河内郡。
初,陽武人陳平,家貧,好讀書。裏中社,平爲宰,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陳孺子之爲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及諸侯叛秦,平事魏王咎于臨濟,爲太仆,說魏王,不聽。人或讒之,平亡去。後事項羽,賜爵爲卿。殷王反楚,項羽使平擊降之。還,拜爲都尉,賜金二十镒。居無何,漢王攻下殷。項王怒,将誅定殷将吏。平懼,乃封其金與印,使使歸項王;而挺身間行,杖劍亡,渡河,歸漢王于脩武,因魏無知求見漢王。漢王召入,賜食,遣罷就舍。平曰:“臣爲事來,所言不可以過今日。”于是漢王與語而說之。問曰:“子之居楚何官?”曰:“爲都尉。”是日,即拜平爲都尉,使爲參乘,典護軍。諸将盡讙曰:“大王一日得楚之亡卒,未知其高下,而即與同載,反使監護長者!”漢王聞之,愈益幸平。
漢王南渡平陰津,至洛陽新城。三老董公遮說王曰:“臣聞‘順德者昌,逆德者亡’;‘兵出無名,事故不成’。故曰:‘明其爲賊,敵乃可服。’項羽爲無道,放殺其主,天下之賊也。夫仁不以勇,義不以力,大王宜率三軍之衆爲之素服,以告諸侯而伐之,則四海之内莫不仰德,此三王之舉也。”于是漢王爲義帝發喪,袒而大哭,哀臨三日,發使告諸侯曰:“天下共立義帝,北面事之。今項羽放殺義帝江南,大逆無道!寡人悉發關中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漢以下,願從諸侯王擊楚之殺義帝者!”使者至趙,陳馀曰:“漢殺張耳,乃從。”于是漢王求人類張耳者斬之,持其頭遺陳馀;馀乃遣兵助漢。
田榮弟橫收散卒,得數萬人,起城陽,夏,四月,立榮子廣爲齊王,以拒楚。項王因留,連戰,未能下。雖聞漢東,既擊齊,欲遂破之而後擊漢,漢王以故得率諸侯兵凡五十六萬人伐楚。到外黃,彭越将其兵三萬馀人歸漢。漢王曰:“彭将軍收魏地得十馀城,欲急立魏後。今西魏王豹,真魏後。”乃拜彭越爲魏相國,擅将其兵略定梁地。漢王遂入城,收其貨寶、美人,日置酒高會。項王聞之,令諸将擊齊,而自以精兵三萬人南,從魯出胡陵至蕭。晨,擊漢軍而東至彭城,日中,大破漢軍。漢軍皆走,相随入穀、泗水,死者十馀萬人。漢卒皆南走山,楚又追擊至靈壁東睢水上;漢軍卻,爲楚所擠,卒十馀萬人皆入睢水,水爲之不流。圍漢王三匝。會大風從西北起,折木,發屋,揚沙石,窈冥晝晦,逢迎楚軍,大亂壞散,而漢王乃得與數十騎遁去。欲過沛收家室,而楚亦使人之沛取漢王家。家皆亡,不與漢王相見。漢王道逢孝惠、魯元公主,載以行。楚騎追之,漢王急,推堕二子車下。滕公爲太仆,常下收載之。如是者三,曰:“今雖急,不可以驅,奈何棄之!”故徐行。漢王怒,欲斬之者十馀;滕公卒保護,脫二子。審食其從太公、呂後間行求漢王,不相遇,反遇楚軍。楚軍與歸,項王常置軍中爲質。
是時,呂後兄周呂侯爲漢将兵,居下邑。漢王間往從之,稍稍收其士卒。諸侯皆背漢,複與楚。塞王欣、翟王翳亡降楚。
田橫進攻田假,假走楚,楚殺之。橫遂複定三齊之地。
漢王問群臣曰:“吾欲捐關以東,等棄之,誰可與共功者?”張良曰:“九江王布,楚枭将,與項王有隙;彭越與齊反梁地;此兩人可急使。而漢王之将,獨韓信可屬大事,當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則楚可破也!”
初,項王擊齊,征兵九江,九江王布稱病不在,遣将将軍數千人行。漢之破楚彭城,布又稱病不佐楚。楚王由此怨布,婁使使者诮讓,召布。布愈恐,不敢往。項王方北憂齊、趙,西患漢,所與者獨九江王;又多布材,欲親用之,以故未之擊。漢王自下邑徙軍砀,遂至虞,謂左右曰:“如彼等者,無足與計天下事!”谒者随何進曰:“不審陛下所謂。”漢王曰:“孰能爲我使九江,令之發兵倍楚?留項王數月,我之取天下可以百全。”随何曰:“臣請使之!”漢王使與二十人俱。
五月,漢王至荥陽,諸敗軍皆會,蕭何亦發關中老弱未傅者悉詣荥陽,漢軍複大振。楚起于彭城,常乘勝逐北,與漢戰荥陽南京、索間。楚騎來衆,漢王擇軍中可爲騎将者,皆推故奉騎士重泉人李必、駱甲。漢王欲拜之,必、甲曰:“臣故秦民,恐軍不信;願得大王左右善騎者傅之。”乃拜灌嬰爲中大夫令,李必、駱甲爲左右校尉,将騎兵擊楚騎于荥陽東,大破之,楚以故不能過荥陽而西。漢王軍荥陽,築甬道屬之河,以取敖倉粟。
周勃、灌嬰等言于漢王曰:“陳平雖美如冠玉,其中未必有也。臣聞平居家時盜其嫂;事魏不容,亡歸楚;不中,又亡歸漢。今日大王尊官之,令護軍。臣聞平受諸将金,金多者得善處,金少者得惡處。平,反覆亂臣也,願王察之!”漢王疑之,召讓魏無知。無知曰:“臣所言者能也,陛下所問者行也。今有尾生、孝己之行,而無益勝負之數,陛下何暇用之乎!楚、漢相距,臣進奇謀之士,顧其計誠足以利國家不耳。盜嫂、受金,又何足疑乎!”漢王召讓平曰:“先生事魏不中,事楚而去,今又從吾遊,信者固多心乎!”平曰:“臣事魏王,魏王不能用臣說,故去;事項王,項王不能信人,其所任愛,非諸項,即妻之昆弟,雖有奇士不能用。聞漢王能用人,故歸大王。臣裸身來,不受金無以爲資。誠臣計畫有可采乎,願大王用之;使無可用者,金具在,請封輸官,得其骸骨。”漢王乃謝,厚賜,拜爲護軍中尉,盡護諸将。諸将乃不敢複言。
魏王豹谒歸視親疾;至則絕河津,反爲楚。
六月,漢王還栎陽。
壬午,立子盈爲太子;赦罪人。
漢兵引水灌廢丘,廢丘降,章邯自殺。盡定雍地,以爲中地、北地、隴西郡。
關中大饑,米斛萬錢,人相食。令民就食蜀、漢。
初,秦之亡也,豪傑争取金玉,宣曲任氏獨窖倉粟。及楚、漢相距荥陽,民不得耕種,而豪傑金玉盡歸任氏,任以此起,富者數世。
秋,八月,漢王如荥陽,命蕭何守關中,侍太子,爲法令約束,立宗廟、社稷、宮室、縣邑;事有不及奏決者,辄以便宜施行,上來,以聞。計關中戶口,轉漕、調兵以給軍,未嘗乏絕。漢王使郦食其往說魏王豹,且召之。豹不聽,曰:“漢王慢而侮人,罵詈諸侯、群臣如罵奴耳,吾不忍複見也。”于是漢王以韓信爲左丞相,與灌嬰、曹參俱擊魏。漢王問食其:“魏大将誰也?”對曰:“柏直。”王曰:“是口尚乳臭,安能當韓信!騎将誰也?”曰:“馮敬。”曰:“是秦将馮無擇子也,雖賢,不能當灌嬰。”“步卒将誰也?”曰:“項佗。”曰:“不能當曹參。吾無患矣!”韓信亦問郦生:“魏得無用周叔爲大将乎?”郦生曰:“柏直也。”信曰:“豎子耳。”遂進兵。魏王盛兵蒲坂以塞臨晉。信乃益爲疑兵,陳船欲渡臨晉,而伏兵從夏陽以木罂流軍,襲安邑。魏王豹驚,引兵迎信。九月,信擊虜豹,傳詣荥陽;悉定魏地,置河東、上黨、太原郡。
漢之敗于彭城而西也,陳馀亦覺張耳不死,即背漢。韓信既定魏,使人請兵三萬人,願以北舉燕、趙,東擊齊,南絕楚糧道。漢王許之,乃遣張耳與俱,引兵東,北擊趙、代。後九月,信破代兵,禽夏說于阏與。信之下魏破代,漢辄使人收其精兵詣荥陽以距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