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八


【秦紀三】起昭陽大荒落,盡阏逢敦牂,凡二年。

二世皇帝下二年

冬,十月,泗川監平将兵圍沛公于豐,沛公出與戰,破之,令雍齒守豐。十一月,沛公引兵之薛。泗川守壯兵敗于薛,走至戚,沛公左司馬得殺之。

周章出關,止屯曹陽,二月馀,章邯追敗之。複走渑池,十馀日,章邯擊,大破之。周文自刎,軍遂不戰。

吳叔圍荥陽,李由爲三川守,守荥陽,叔弗能下。楚将軍田臧等相與謀曰:“周章軍已破矣,秦兵旦暮至。我圍荥陽城弗能下,秦兵至,必大敗,不如少遺兵守荥陽,悉精兵迎秦軍。今假王驕,不知兵權,不足與計事,恐敗。”因相與矯王令以誅吳叔,獻其首于陳王。陳王使使賜田臧楚令尹印,使爲上将。

田臧乃使諸将李歸等守荥陽,自以精兵西迎秦軍于敖倉,與戰。田臧死,軍破。章邯進兵擊李歸等荥陽下,破之,李歸等死。陽城人鄧說将兵居郯,章邯别将擊破之。铚人伍逢将兵居許,章邯擊破之。兩軍皆散,走陳,陳王誅鄧說。二世數诮讓李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盜如此!”李斯恐懼,重爵祿,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以書對曰:“夫賢主者,必能行督責之術者也。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爲桎梏’者,無他焉,不能督責,而顧以其身勞于天下之民,若堯、禹然,故謂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韓之明術,行督責之道,專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務苦形勞神,以身徇百姓,則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貴哉!故明主能行督責之術以獨斷于上,則權不在臣下,然後能滅仁義之塗,絕谏說之辯,荦然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如此,群臣、百姓救過不給,何變之敢圖!”二世說,于是行督責益嚴,稅民深者爲明吏,殺人衆者爲忠臣,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積于市,秦民益駭懼思亂。

趙李良已定常山,還報趙王。趙王複使良略太原。至石邑,秦兵塞井陉,未能前。秦将詐爲二世書以招良。良得書未信,還之邯鄲,益請兵。未至,道逢趙王姊出飲,從百馀騎,良望見,以爲王,伏谒道旁。王姊醉,不知其将,使騎謝李良。李良素貴,起,慚其從官。從官有一人曰:“天下畔秦,能者先立。且趙王素出将軍下,今女兒乃不爲将軍下車,請追殺之!”李良已得秦書,固欲反趙,未決,因此怒,遣人追殺王姊,因将其兵襲邯鄲。邯鄲不知,竟殺趙王、邵騷。趙人多爲張耳、陳馀耳目者,以故二人獨得脫。

陳人秦嘉、符離人硃雞石等起兵,圍東海守于郯。陳王聞之,使武平君畔爲将軍,監郯下軍。秦嘉不受命,自立爲大司馬,惡屬武平君,告軍吏曰:“武平君年少,不知兵事,勿聽!”因矯以王命殺武平君畔。

二世益遣長史司馬欣、董翳佐章邯擊盜。章邯已破伍逢,擊陳柱國房君,殺之。又進擊陳西張賀軍。陳王出監戰。張賀死。

臘月,陳王之汝陰,還,至下城父,其禦莊賈殺陳王以降。初,陳涉既爲王,其故人皆往依之。妻之父亦往焉,陳王以衆賓待之,長揖不拜。妻之父怒曰:“怙亂僭号,而傲長者,不能久矣!”不辭而去。陳王跪謝,遂不爲顧。客出入愈益發舒,言陳王故情。或說陳王曰:“客愚無知,颛妄言,輕威。”陳王斬之。諸故人皆自引去,由是無親陳王者。陳王以硃防爲中正,胡武爲司過,主司群臣。諸将徇地至,令之不是,辄系而罪之。以苛察爲忠,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辄自治之。諸将以其故不親附,此其所以敗也。

陳王故涓人将軍呂臣爲蒼頭軍,起新陽,攻陳,下之,殺莊賈,複以陳爲楚。葬陳王于砀,谥曰隐王。

初,陳王令铚人宋留将兵定南陽,入武關。留已徇南陽,聞陳王死,南陽複爲秦,宋留以軍降,二世車裂留以徇。

魏周市将兵略地豐、沛,使人招雍齒。雍齒雅不欲屬沛公,即以豐降魏。沛公攻之,不克。

趙張耳、陳馀收其散兵,得數萬人,擊李良。良敗,走歸章邯。

客有說耳、馀曰:“兩君羁旅,而欲附趙,難可獨立。立趙後,輔以誼,可就功。”乃求得趙歇。春,正月,耳、馀立歇爲趙王,居信都。

東陽甯君、秦嘉聞陳王軍敗,乃立景駒爲楚王,引兵之方與,欲擊秦軍定陶下;使公孫慶使齊,欲與之并力俱進。齊王曰:“陳王戰敗,不知其死生,楚安得不請而立王!”公孫慶曰:“齊不請楚而立王,楚何故請齊而立王!且楚首事,當令于天下。”田儋殺公孫慶。

秦左、右校複攻陳,下之。呂将軍走,徼兵複聚,與番盜黥布相遇,攻擊秦左、右校,破之青波,複以陳爲楚。

黥布者,六人也,姓英氏,坐法黥,以刑徒論輸骊山。骊山之徒數十萬人,布皆與其徒長豪傑交通,乃率其曹耦,亡之江中爲群盜。番陽令吳芮,甚得江湖間心,号曰番君。布往見之,其衆已數千人。番君乃以女妻之,使将其兵擊秦。

楚王景駒在留,沛公往從之。張良亦聚少年百馀人,欲往從景駒,道遇沛公,遂屬焉。沛公拜良爲廄将。良數以太公兵法說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爲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從不去。沛公與良俱見景駒,欲請兵以攻豐。時章邯司馬屍二将兵北定楚地,屠相,至砀。東陽甯君、沛公引兵西,戰蕭西,不利,還,收兵聚留。二月,攻砀,三日,拔之。收砀兵得六千人,與故合九千人。三月,攻下邑,拔之。還擊豐,不下。

廣陵人召平爲陳王徇廣陵,未下。聞陳王敗走,章邯且至,乃渡江,矯陳王令,拜項梁爲楚上柱國,曰:“江東已定,急引兵西擊秦!”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聞陳嬰已下東陽,使使欲與連和俱西。陳嬰者,故東陽令史,居縣中,素信謹,稱爲長者。東陽少年殺其令,相聚得二萬人,欲立嬰爲王。嬰母謂嬰曰:“自我爲汝家婦,未嘗聞汝先世之有貴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屬。事成,猶得封侯;事敗,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嬰乃不敢爲王,謂其軍吏曰:“項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舉大事,将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其衆從之,乃以兵屬梁。

英布既破秦軍,引兵而東;聞項梁西渡淮,布與蒲将軍皆以其兵屬焉。項梁衆凡六七萬人,軍下邳。

景駒、秦嘉軍彭城東,欲以距梁。梁謂軍吏曰:“陳王先首事,戰不利,未聞所在。今秦嘉倍陳王而立景駒,逆無道!”乃進兵擊秦嘉,秦嘉軍敗走。追之,至胡陵,嘉還戰。一日,嘉死,軍降;景駒走死梁地。

梁已并秦嘉軍,軍胡陵,将引軍而西。章邯軍至栗,項梁使别将硃雞石、馀樊君與戰。馀樊君死,硃雞石軍敗,亡走胡陵。梁乃引兵入薛,誅硃雞石。

沛公從騎百馀往見梁,梁與沛公卒五千人,五大夫将十人。沛公還,引兵攻豐,拔之。雍齒奔魏。

項梁使項羽别攻襄城,襄城堅守不下;已拔,皆坑之,還報。

梁聞陳王定死,召諸别将會薛計事,沛公亦往焉。居鄛人範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計,往說項梁曰:“陳勝敗,固當。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今陳勝首事,不立楚後而自立,其勢不長。今君起江東,楚蜂起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爲能複立楚之後也。”于是項梁然其言,乃求得楚懷王孫心于民間,爲人牧羊。夏,六月,立以爲楚懷王,從民望也。陳嬰爲上柱國,封五縣,與懷王都盱眙。項梁自号爲武信君。

張良說項梁曰:“君已立楚後,而韓諸公子橫陽君成最賢,可立爲王,益樹黨。”項梁使良求韓成,立以爲韓王,以良爲司徒,與韓王将千馀人西略韓地,得數城,秦辄複取之;往來爲遊兵颍川。

章邯已破陳王,乃進兵擊魏王于臨濟。魏王使周市出,請救于齊、楚。齊王儋及楚将項它皆将兵随市救魏。章邯夜銜枚擊,大破齊、楚軍于臨濟下,殺齊王及周市。魏王咎爲其民約降,約定,自燒殺。其弟豹亡走楚,楚懷王予魏豹數千人,複徇魏地。齊田榮收其兄儋馀兵,東走東阿,章邯追圍之。齊人聞齊王儋死,乃立故齊王建之弟假爲王,田角爲相,角弟間爲将,以距諸侯。

秋,七月,大霖雨。武信君引兵攻亢父,聞田榮之急,乃引兵擊破章邯軍東阿下,章邯走而西。田榮引兵東歸齊。武信君獨追北,使項羽、沛公别攻城陽,屠之。楚軍軍濮陽東,複與章邯戰,又破之。章邯複振,守濮陽,環水。沛公、項羽去,攻定陶。

八月,田榮擊逐齊王假,假亡走楚,田角亡走趙。田間前救趙,因留不敢歸。田榮乃立儋子市爲齊王,榮相之,田橫爲将,平齊地。章邯兵益盛,項梁數使使告齊、趙發兵共擊章邯。田榮曰:“楚殺田假,趙殺角、間,乃出兵。”楚、趙不許。田榮怒,終不肯出兵。郎中令趙高恃恩專恣,以私怨誅殺人衆多,恐大臣入朝奏事言之,乃說二世曰:“天子之所以貴者,但以聞聲,群臣莫得見其面故也。且陛下富于春秋,未必盡通諸事。今坐朝廷,譴舉有不當者,則見短于大臣,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陛下不如深拱禁中,與臣及侍中習法者待事,事來有以揆之。如此,則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稱聖主矣。”二世用其計,乃不坐朝廷見大臣,常居禁中。趙高侍中用事,事皆決于趙高。

高聞李斯以爲言,乃見丞相曰:“關東群盜多,今上急,益發繇,治阿房宮,聚狗馬無用之物。臣欲谏,爲位賤,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谏?”李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今時上不坐朝廷,常居深宮。吾所言者,不可傳也。欲見,無閑。”趙高曰:“君誠能谏,請爲君侯上閑,語君。”于是趙高待二世方燕樂,婦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閑,可奏事。”丞相至宮門上谒。如此者三。二世怒曰:“吾常多閑日,丞相不來;吾方燕私,丞相辄來請事!丞相豈少我哉,且固我哉?”趙高因曰:“夫沙丘之謀,丞相與焉。今陛下已立爲帝,而丞貴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陛下不問臣,臣不敢言。丞相長男李由爲三川守,楚盜陳勝等皆丞相傍縣之子,以故楚盜公行,過三川城,守不肯擊。高聞其文書相往來,未得其審,故未敢以聞。且丞相居外,權重于陛下。”二世以爲然,欲案丞相,恐其不審,乃先使人按驗三川守與盜通狀。

李斯聞之,因上書言趙高之短曰:“高擅利擅害,與陛下無異。昔田常相齊簡公,竊其恩威,下得百姓,上得群臣,卒弑齊簡公而取齊國,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齊矣,而又貪欲無厭,求利不止,列勢次主,其欲無窮,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韓鑫韓安相也。陛下不圖,臣恐其必爲變也。”二世曰:“何哉!夫高,故宦人也,然不爲安肆志,不以危易心,潔行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進,以信守位,朕實賢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非屬趙君,當誰任哉!且趙君爲人,精廉強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勿疑!”二世雅愛信高,恐李斯殺之,乃私告趙高。高曰:“丞相所患者獨高,高已死,丞相即欲爲田常所爲。”

是時,盜賊益多,而關中卒發東擊盜者無已。右丞相馮去疾、左丞相李斯、将軍馮劫進谏曰:“關東群盜并起,秦發兵追擊,所殺亡甚衆,然猶不止。盜多,皆以戍、漕、轉、作事苦,稅賦大也。請且止阿房宮作者,減省四邊戍、轉。”二世曰:“凡所爲貴有天下者,得肆意極欲,主重明法,下不敢爲非,以制禦海内矣。夫虞、夏之主,貴爲天子,親處窮苦之實以徇百姓,尚何于法!且先帝起諸侯,兼天下,天下已定,外攘四夷以安邊境,作宮室以章得意,而君觀先帝功業有緒。今朕即位,二年之間,群盜并起,君不能禁,又欲罷先帝之所爲,是上無以報先帝,次不爲朕盡忠力,何以在位!”下去疾、斯、劫吏,案責他罪。去疾、劫自殺,獨李斯就獄。二世以屬趙高治之,責斯與子由謀反狀,皆收捕宗族、賓客。趙高治斯,榜掠千馀,不勝痛,自誣服。

斯所以不死者,自負其辯,有功,實無反心,欲上書自陳,幸二世寤而赦之。乃從獄中上書曰:“臣爲丞相治民,三十馀年矣。逮秦地之狹隘,不過千裏,兵數十萬。臣盡薄材,陰行謀臣,資之金玉,使遊說諸侯;陰修甲兵,饬政教,官鬥士,尊功臣;故終以脅韓,弱魏,破燕、趙,夷齊、楚,卒兼六國,虜其王,立秦爲天子。又北逐胡、貉,南定北越,以見秦之強。更克畫,平鬥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樹秦之名。此皆臣之罪也,臣當死久矣!上幸盡其能力,乃得至今。願陛下察之!”書上,趙高使吏棄去不奏,曰:“囚安得上書!”

趙高使其客十馀輩詐爲禦史、谒者、侍中,更往覆訊斯,斯更以其實對,辄使人複榜之。後二世使人驗斯,斯以爲如前,終不更言。辭服,奏當上。二世喜曰:“微趙君,幾爲丞相所賣!”及二世所使案三川守由者至,則楚兵已擊殺之。使者來,會職責相下吏,高皆妄爲反辭以相傅會,遂具斯五刑,論腰斬鹹陽市。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二世乃以趙高爲丞相,事無大小皆決焉。

項梁已破章邯于東阿,引兵西,北至定陶,再破秦軍。項羽、沛公又與秦軍戰于雍丘,大破之,斬李由。項梁益輕秦,有驕色。宋義谏曰:“戰勝而将驕卒惰者,敗。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爲君畏之。”項梁弗聽。馀乃使宋義使于齊,道遇齊使者高陵君顯,曰:“公将見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論武信君軍必敗。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則及禍。”二世悉起兵益章邯擊楚軍,大破之定陶,項梁死。

時連雨,自七月至九月。項羽、沛公攻外黃未下,去,攻陳留。聞武信君死,士卒恐,乃與将軍呂臣引兵而東,徙懷王自盱眙都彭城。呂臣軍彭城東,項羽軍彭城西,沛公軍砀。

魏豹下魏二十馀城,楚懷王立豹爲魏王。

後九月,楚懷王并呂臣、項羽軍,自将之;以沛公爲砀郡長,封武安侯,将砀郡兵;封項羽爲長安侯,号爲魯公;呂臣爲司徒,其父呂青爲令尹。

章邯已破項梁,以爲楚地兵不足憂,乃渡河,北擊趙,大破之。引兵至邯鄲,皆徙其民河内,夷其城郭。張耳與趙王歇走入巨鹿城,王離圍之。陳馀北收常山兵,得數萬人,軍巨鹿北。章邯軍巨鹿南棘原。趙數請救于楚。

高陵君顯在楚,見楚王曰:“宋義論武信君之軍必敗,居數日,軍果敗。兵未戰而先見敗征,此可謂知兵矣。”王召宋義與計事而大說之,因置以爲上将軍。項羽爲次将,範增爲末将,以救趙。諸别将皆屬宋義,号爲“卿子冠軍”。

初,楚懷王與諸将約:“先入定關中者王之。”當是時,秦兵強,常乘勝逐北,諸将莫利先入關。獨項羽怨秦之殺項梁,奮勢願與沛公西入關。懷王諸老将皆曰:“項羽爲人,慓悍猾賊,嘗攻襄城,襄城無遺類,皆坑之,諸所過無不殘滅。且楚數進取,前陳王、項梁皆敗,不如更遣長者,扶義而西,告谕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誠得長者往,無侵暴,宜可下。項羽不可遣,獨沛公素寬大長者,可遣。”懷王乃不許項羽,而遣沛公西略地,收陳王、項梁散卒以伐秦。

沛公道砀,至陽城與杠裏,攻秦壁,破其二軍。

二世皇帝下三年

冬,十月,齊将田都畔田榮,助楚救趙。

沛公攻破東郡尉于成武。

宋義行至安陽,留四十六日不進。項羽曰:“秦圍趙急,宜疾引兵渡河;楚擊其外,趙應其内,破秦軍必矣。”宋義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今秦攻趙,戰勝則兵疲,我承其敝;不勝,則我引兵鼓行而西,必舉秦矣。故不如先鬥秦、趙。夫被堅執銳,義不如公;坐運籌策,公不如義。”因下令軍中曰:“有猛如虎,狠如羊,貪如狼,強不可使者,皆斬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齊,身送之至無鹽,飲酒高會。天寒,大雨,士卒凍饑。項羽曰:“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歲饑民貧,士卒食半菽,軍無見糧,乃飲酒高會;不引兵渡河,因趙食,與趙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強,攻新造之趙,其勢必舉。趙舉秦強,何敝之承!且國兵新破,王坐不安席,掃境内而專屬于将軍,國家安危,在此一舉。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也!”

十一月,項羽晨朝将軍宋義,即其帳中斬宋義頭。出令軍中曰:“宋義與齊謀反楚,楚王陰令籍誅之!”當是時,諸将皆懾服,莫敢枝梧,皆曰:“首立楚者,将軍家也,今将軍誅亂。”乃相與共立羽爲假上将軍。使人追宋義子,及之齊,殺之。使桓楚報命于懷王。懷王因使羽爲上将軍。

十二月,沛公引兵至栗,遇剛武侯,奪其軍四千馀人,并之;與魏将皇欣、武滿軍合攻秦軍,破之。

故齊王建孫安下濟北,從項羽救趙。

章邯築甬道屬河,饷王離。王離兵食多,急攻巨鹿。巨鹿城中食盡、兵少,張耳數使人召前陳馀。陳馀度兵少,不敵秦,不敢前。數月,張耳大怒,怨陳馀,使張黡、陳澤往讓陳馀曰:“始吾與公爲刎頸交,今王與耳旦暮且死,而公擁兵數萬,不肯相救,安在其相爲死!苟必信,胡不赴秦軍俱死,且有十一二相全。”陳馀曰:“吾度前終不能救趙,徒盡亡軍。且馀所以不俱死,欲爲趙王、張君報秦。今必俱死,如以肉委餓虎,何益!”張黡、陳澤要以俱死,乃使黡、澤将五千人先嘗秦軍,至,皆沒。當是時,齊師、燕師皆來救趙,張敖亦北收代兵,得萬馀人,來,皆壁馀旁,未敢擊秦。

項羽已殺卿子冠軍,威震楚國,乃遣當陽君、薄将軍将卒二萬渡河救巨鹿。戰少利,絕章邯甬道,王離軍乏食。陳馀複請兵。項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于是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大破之,章邯引兵卻。諸侯兵乃敢進擊秦軍,遂殺蘇角,虜王離;涉間不降,自燒殺。當是時,楚兵冠諸侯軍。救巨鹿者十馀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侯将皆從壁上觀。楚戰士無不一當十,呼聲動天地,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将。諸侯将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項羽由是始爲諸侯上将軍。諸侯皆屬焉。

于是趙王歇及張耳乃得出巨鹿城謝諸侯。張耳與陳馀相見,責讓陳馀以不肯救趙;及問張黡、陳澤所在,疑陳馀殺之,數以問馀。馀怒曰:“不意君之望臣深也!豈以臣爲重去将印哉?”乃脫解印绶,推予張耳,張耳亦愕不受。陳馀起如廁。客有說張耳曰:“臣聞‘天與不取,反受其咎。’今陳将軍與君印,君不受,反天不祥,急取之!”張耳乃佩其印,收其麾下。而陳馀還,亦望張耳不讓,遂趨出,獨與麾下所善數百人之河上澤中漁獵。趙王歇還信都。

春,二月,沛公北擊昌邑,遇彭越,彭越以其兵從沛公。越,昌邑人,常漁巨野澤中,爲群盜。陳勝、項梁之起,澤間少年相聚百馀人,往從彭越曰:“請仲爲長。”越謝曰:“臣不願也。”少年強請,乃許,與期旦日日出會,後期者斬。旦日日出,十馀人後,後者至日中。于是越謝曰:“臣老,諸君強以爲長。今期而多後,不可盡誅,誅最後者一人。”令校長斬之。皆笑曰:“何至于是!請後不敢。”于是越引一人斬之,設壇祭,令徒屬,徒屬皆大驚,莫敢仰視。乃略地,收諸侯散卒,得千馀人,遂助沛公攻昌邑。

昌邑未下,沛公引兵西過高陽。高陽人郦食其,家貧落魄,爲裏監門,沛公麾下騎士适食其裏中人,食其見,謂曰:“諸侯将過高陽者數十人,吾問其将皆握龊,好苛禮,自用,不能聽大度之言。吾聞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願從遊,莫爲我先。若見沛公,謂曰:‘臣裏中有郦生,六十馀,長八尺,人皆謂之狂生。生自謂“我非狂生”。’”騎士曰:“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未可以儒生說也。”郦生曰:“第言之。”騎士從容言,如郦生所誡者。

沛公至高陽傳舍,使人召郦生。郦生至,入谒。沛公方倨床使兩女子洗足,而見郦生。郦生入,則長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諸侯乎?且欲率諸侯破秦也?”沛公罵曰:“豎儒!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諸侯相率而攻秦,何謂助秦攻諸侯乎!”郦生曰:“必聚徒合義兵誅無道秦,不宜倨見長者!”于是沛公辍洗,起,攝衣,延郦生上坐,謝之。郦生因言六國從橫時。沛公喜,賜郦生食,問曰:“計将安出?”郦生曰:“足下起糾合之衆,收散亂之兵,不滿萬人;欲以徑入強秦,此所謂探虎口者也。夫陳留,天下之沖,四通五達之郊也,今其城中又多積粟。臣善其令,請得使之令下足下。即不聽,足下引兵攻之,臣爲内應。”于是遣郦生行,沛公引兵随之,遂下陳留。号郦食其爲廣野君。郦生言其弟商。時商聚少年得四千人,來屬沛公,沛公以爲将,将陳留兵以從,郦生常爲說客,使諸侯。

三月,沛公攻開封,未拔。西與秦将楊熊會戰白馬,又戰曲遇東,大破之。楊熊走之荥陽,二世使使者斬之以徇。

夏,四月,沛公南攻颍川,屠之。因張良,遂略韓地。時趙别将司馬卬方欲渡河入關。沛公乃北攻平陰,絕河津南,戰洛陽東。軍不利,南出轘轅。張良引兵從沛公。沛公令韓王成留守陽翟,與良俱南。

六月,與南陽守齮戰犨東,破之,略南陽郡;南陽守走保城,守宛。沛公引兵過宛,西。張良谏曰:“沛公雖欲急入關,秦兵尚衆,距險。今不下宛,宛從後擊,強秦在前,此危道也。”于是沛公乃夜引軍從他道還,偃旗幟,遲明,圍宛城三匝。南陽守欲自刭,共舍人陳恢曰:“死未晚也。”乃逾城見沛公曰:“臣聞足下約先入鹹陽者王之。今足下留守宛,宛郡縣連城數十,其吏民自以爲降必死,故皆堅守乘城。今足下盡日上攻,士死傷者必多。引兵去宛,宛必随足下後。足下前則失鹹陽之約,後有強宛之患。爲足下計,莫若約降,封其守;因使止守,引其甲卒與之西。諸城未下者,聞聲争開門而待足下,足下通行無所累。”沛公曰:“善!”秋,七月,南陽守齮降,封爲殷侯,封陳恢千戶。引兵西,無不下者。至丹水,高武侯鰓、襄侯王陵降。還攻胡陽,遇番君别将梅鋗,與偕攻析、郦,皆降。所過亡得鹵掠,秦民皆喜。

王離軍既沒,章邯軍棘原,項羽軍漳南,相持未戰。秦軍數卻,二世使人讓章邯。章邯恐,使長史欣請事。至鹹陽,留司馬門三日,趙高不見,有不信之心。長史欣恐,還走其軍,不敢出故道。趙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軍,報曰:“趙高用事于中,下無可爲者。今戰能勝,高必疾妒吾功,不能勝,不免于死。願将軍孰計之!”陳馀亦遺章邯書曰:“白起爲秦将,南征鄢郢,北坑馬服,攻城略地,不可勝計,而竟賜死。蒙恬爲秦将,北逐戎人,開榆中地數千裏,竟斬陽周。何者?功多,秦不能盡封,因以法誅之。今将軍爲秦将三歲矣,所亡失以十萬數,而諸侯并起滋益多。彼趙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誅之,故欲以法誅将軍以塞責,使人更代将軍以脫其禍。夫将軍居外久,多内郤,有功亦誅,無功亦誅。且天之亡秦,無愚智皆知之。今将軍内不能直谏,外爲亡國将,孤特獨立而欲常存,豈不哀哉!将軍何不還兵與諸侯爲從,約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稱孤!此孰與身伏鈇質、妻子爲戮乎?”

章邯狐疑,陰使候始成使項羽,欲約。約未成,項羽使蒲将日夜引兵度三戶,軍漳南,與秦軍戰,再破之。項羽悉引兵擊秦軍汙水上,大破之。章邯使人見項羽,欲約。項羽召軍吏謀曰:“糧少,欲聽其約。”軍吏皆曰:“善。”項羽乃與期洹水殷虛上。已盟,章邯見項羽而流涕,爲言趙高。項羽乃立章邯爲雍王,置楚軍中,使長史欣爲上将軍,将秦軍爲前行。

瑕丘申陽下河南,引兵從項羽。

初,中丞相趙高欲專秦權,恐群臣不聽,乃先設驗,持鹿獻于二世曰:“馬也。”二世笑曰:“丞相誤邪,謂鹿爲馬!”問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馬以阿順趙高,或言鹿者。高因陰中諸言鹿者以法。後群臣皆畏高,莫敢言其過。高前數言“關東盜無能爲也”,及項羽虜王離等,而章邯等軍數敗,上書請益助。自關以東,大抵盡畔秦吏,應諸侯,諸侯鹹率其衆西鄉。八月,沛公将數萬人攻武關,屠之。高恐二世怒,誅及其身,乃謝病,不朝見。

二世夢白虎齧其左骖馬,殺之,心不樂,怪問占夢。蔔曰:“泾水爲祟。”二世乃齋于望夷宮,欲祠泾水,沈四白馬。使使責讓高以盜賊事。高懼,乃陰與其婿鹹陽令閻樂及弟趙成謀曰:“上不聽谏。今事急,欲歸禍于吾。吾欲易置上,更立子嬰。子嬰仁儉,百姓皆載其言。”乃使郎中令爲内應,詐爲有大賊,令樂召吏發兵追,劫樂母置高舍。遣樂将吏卒千馀人至望夷宮殿門,縛衛令仆射,曰:“賊入此,何不止?”衛令曰:“周廬設卒甚謹,安得賊敢入宮!”樂遂斬衛令,直将吏入,行射郎、宦者。郎、宦者大驚,或走,或格。格者辄死,死者數十人。郎中令與樂俱入,射上幄坐帏。二世怒,召左右,左右皆惶擾不鬥。旁有宦者一人侍,不敢去。二世入内,謂曰:“公何不早告我,乃至于此!”宦者曰:“臣不敢言,故得全。使臣早言,皆已誅,安得至今!”閻樂前即二世,數曰:“足下驕恣,誅殺無道,天下共畔足下。足下其自爲計!”二世曰:“丞相可得見否?”樂曰:“不可!”二世曰:“吾願得一郡爲王。”弗許。又曰:“願爲萬戶侯。”弗許。曰:“願與妻子爲黔首,比諸公子。”閻樂曰:“臣受命于丞相,爲天下誅足下。足下雖多言,臣不敢報!”麾其兵進。二世自殺。閻樂歸報趙高。趙高乃悉召諸大臣、公子,告以誅二世之狀,曰:“秦故王國,始皇君天下,故稱帝。今六國複自立,秦地益小,乃以空名爲帝,不可。宜爲王如故,便。”乃立子嬰爲秦王。以黔首葬二世社南宜春苑中。

九月,趙高令子嬰齋戒,當廟見,受玉玺。齋五日。子嬰與其子二人謀曰:“丞相高殺二世望夷宮,恐群臣誅之,乃佯以義立我。我聞趙高乃與楚約,滅秦宗室而分王關中。今使我齋、見廟,此欲因廟中殺我。我稱病不行,丞相必自來,來則殺之。”高使人請子嬰數輩,子嬰不行。高果自往,曰:“宗廟重事,王奈何不行?”子嬰遂刺殺高于齋宮,三族高家以徇。

遣将兵距峣關,沛公欲擊之。張良曰:“秦兵尚強,未可輕。願先遣人益張旗幟于山上爲疑兵,使郦食其、陸賈往說秦将,啖以利。”秦将果欲連和,沛公欲許之。張良曰:“此獨其将欲叛,恐其士卒不從;不如因其懈怠擊之。”沛公引兵繞峣關,逾蒉山,擊秦軍,大破之藍田南。遂至藍田,又戰其北,秦兵大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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