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四


【周紀四】起阏逢困敦,盡著雍困敦,凡二十五年。

赧王中十八年

楚懷王亡歸。秦人覺之,遮楚道。懷王從間道走趙。趙主父在代,趙人不敢受。懷王将走魏,秦人追及之,以歸。

魯平公薨,子缗王賈立。

赧王中十九年

楚懷王發病,薨于秦,秦人歸其喪。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諸侯由是不直秦。

齊、韓、魏、趙、宋同擊秦,至鹽氏而還。秦與韓武遂、與魏封陵以和。

趙主父行新地,遂出代;西遇樓煩王于西河而緻其兵。

魏襄王薨,子昭王立。

韓襄王薨,子釐王咎立。

赧王中二十年

秦尉錯伐魏襄城。趙主父與齊、燕共滅中山,遷其王于膚施。歸,行賞,大赦,置酒,酺五日。

趙主父封其長子章于代,号曰安陽君。安陽君素侈,心不服其弟。主父使田不禮相之。李兌謂肥義曰:“公子章強壯而志驕,黨衆而欲大,田不禮忍殺而驕,二人相得,必有陰謀。夫小人有欲,輕慮淺謀,徒見其利,不顧其害,難必不久矣。子任重而勢大,亂之所始而禍之所集也。子奚不稱疾毋出而傳政于公子成,毋爲禍梯,不亦可乎!”肥義曰:“昔者主父以王屬義也,曰:‘毋變而度,毋易而慮,堅守一心,以殁而世。’義再拜受命而籍之。今畏不禮之難而忘吾籍,變孰大焉!諺曰:‘死者複生,生者不愧。’吾欲全吾言,安得全吾身乎!子則有賜而忠我矣。雖然,吾言已在前矣,終不敢失!”李兌曰:“諾。子勉之矣!吾見子已今年耳。”涕泣而出。李兌數見公子成以備田不禮。肥義謂信期曰:“公子章與田不禮聲善而實惡,内得主而外爲暴,矯令以擅一旦之命,不難爲也。今吾憂之,夜而忘寐,饑而忘食,盜出入不可不備。自今以來,有召王者必見吾面,我将以身先之。無故而後王可入也。”信期曰:“善。”

主父使惠文王朝群臣而自從旁窺之,見其長子傫然也,反北面爲臣。诎于其弟,心憐之,于是乃欲分趙而王公子章于代,計未決而辍。主父及王遊沙丘,異宮,公子章、田不禮以其徒作亂,詐以主父令召王。肥義先入,殺之。高信即與王戰。公子成與李兌自國至,乃起四邑之兵入距難,殺公子章及田不禮,滅其黨。公子成爲相,号安平君;李兌爲司寇。是時惠文王少,成、兌專政。公子章之敗也,往走主父,主父開之。成、兌因圍主父宮。公子章死,成、兌謀曰:“以章故,圍主父;即解兵,吾屬夷矣!”乃遂圍之,令:“宮中人後出者夷!”宮中人悉出。主父欲出不得,又不得食,探雀鷇而食之。三月馀,餓死沙丘宮。主父定死,乃發喪赴諸侯。主父初以長子章爲太子,後得吳娃,愛之,爲不出者數歲。生子何,乃廢太子章而立之。吳娃死,愛馳;憐故太子,欲兩王之,猶豫未決,故亂起。

秦樓緩免相,魏冉代之。

赧王中二十一年

秦敗魏師于解。

赧王中二十二年

韓公孫喜、魏人伐秦。穰侯薦左更白起于秦王以代向壽将兵,敗魏師、韓師于伊阙,斬首二十四萬級,虜公孫喜,拔五城。秦王以白起爲國尉。

秦王遺楚王書曰:“楚倍秦,秦且率諸侯伐楚,願王之饬士卒,得一樂戰!”楚王患之,乃複與秦和親。

赧王中二十三年

楚襄王迎婦于秦。

臣光曰:甚哉秦之無道也,殺其父而劫其子;楚之不競也,忍其父而婚其仇!嗚呼!楚之君誠得其道,臣誠得其人,秦雖強,烏得陵之哉!善乎荀卿論之曰:“夫道,善用之則百裏之地可以獨立,不善用之則楚六千裏而爲仇人役。”故人主不務得道而廣有其勢,是其所以危也。

秦魏冉謝病免,以客卿燭壽爲丞相。

赧王中二十四年

秦伐韓,拔宛。

秦燭壽免。魏冉複爲丞相,封于穰與陶,謂之穰侯。又封公子市于宛,公子悝于鄧。

赧王中二十五年

魏入河東地四百裏、韓入武遂地二百裏于秦。

魏芒卯始以詐見重。

赧王中二十六年

秦大良造白起、客卿錯伐魏,至轵,取城大小六十一。

赧王中二十七年

冬,十月,秦王稱西帝,遣使立齊王爲東帝,欲約與共伐趙。蘇代自燕來,齊王曰:“秦使魏冉緻帝,子以爲何如?”對曰:“願王受之而勿稱也。秦稱之,天下安之,王乃稱之,無後也。秦稱之,天下惡之,王因勿稱,以收天下,此大資也。且伐趙孰與伐桀宋利?今王不如釋帝以收天下之望,發兵以伐桀宋,宋舉則楚、趙、梁、衛皆懼矣。是我以名尊秦而令天下憎之,所謂以卑爲尊也。”齊王從之,稱帝二日而複歸之。十二月,呂禮自齊入秦,秦王亦去帝複稱王。

秦攻趙,拔杜陽。

赧王中二十八年

秦攻魏,拔新垣、曲陽。

赧王中二十九年

秦司馬錯擊魏河内。魏獻安邑以和,秦出其人歸之魏。

秦敗韓師于夏山。

宋有雀生湣于城之陬。史占之,曰:“吉。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宋康王喜,起兵滅滕;伐薛;東敗齊,取五城;南敗楚,取地三百裏,西敗魏軍。與齊、魏爲敵國,乃愈自信其霸。欲霸之亟成,故射天笞地,斬社稷而焚滅之,以示威服鬼神。爲長夜之飲于室中,室中人呼萬歲,則堂上之人應之,堂下之人又應之,門外之人又應之,以至于國中,無敢不呼萬歲者。天下之人謂之“桀宋”。齊湣王起兵伐之,民散,城不守。宋王奔魏,死于溫。

赧王中三十年

秦王會楚王于宛,會趙王于中陽。

秦蒙武擊齊,拔九城。

齊湣王既滅宋而驕,乃南侵楚,西侵三晉,欲并二周,爲天子。狐咺正議,斫之檀衢,陳舉直言,殺之東闾。燕昭王日夜撫循其人,益爲富實,乃與樂毅謀伐齊。樂毅曰:“齊,霸國之馀業也。地大人衆,未易獨攻也。王必欲伐之。莫如約趙及楚、魏。”于是使樂毅約趙,别使使者連楚、魏,且令趙啖秦以伐齊之利。諸侯害齊王之驕暴,皆争合謀與燕伐齊。

赧王中三十一年

燕王悉起兵,以樂毅爲上将軍。秦尉斯離帥師與三晉之師會之。趙王以相國印授樂毅,樂毅并将秦、魏、韓、趙之兵以伐齊。齊湣王悉國中之衆以拒之,戰于濟西,齊師大敗。樂毅還秦、韓之師,分魏師以略宋地,部趙師以收河間,身率燕師,長驅逐北。劇辛曰:“齊大而燕小,賴諸侯之助以破其軍,宜及時攻取其邊城以自益,此長久之利也。今過而不攻,以深入爲名,無損于齊,無益于燕,而結深怨,後必悔之。”樂毅曰:“齊王伐功矜能,謀不逮下,廢黜賢良,信任谄谀,政令戾虐,百姓怨怼。今軍皆破亡,若因而乘之,其民必叛,禍亂内作,則齊可圖也。若不遂乘之,待彼悔前之非,改過恤下而撫其民,則難慮也。”遂進軍深入。齊人果大亂失度,湣王出走。樂毅入臨淄,取寶物、祭器,輸之于燕。燕王親至濟上勞軍,行賞飨士,封樂毅爲昌國君,遂使留徇齊城之未下者。齊王出亡之衛,衛君辟宮舍之,稱臣而共具。齊王不遜,衛人侵之。齊王去奔鄒、魯,有驕色,鄒、魯弗内,遂走莒。楚使淖齒将兵救齊,因爲齊相。淖齒欲與燕分齊地,乃執湣王而數之曰:“千乘、博昌之間,方數百裏,雨血沾衣,王知之乎?”曰:“知之。”“赢、博之間,地坼及泉,王知之乎?”曰:“知之。”“有人當阙而哭者,求之不得,去則聞其聲,王知之乎?”曰:“知之。”淖齒曰:“天雨血沾衣者,天以告也;地坼及泉者,地以告也;有人當阙而哭者,人以告也。天、地、人皆告矣,而王不知誡焉,何得無誅!”遂弑王于鼓裏。

荀子論之曰:國者,天下之利勢也。得道以持之,則大安也,大榮也,積美之源也。不得道以持之,則大危也,大累也,有之不如無之。及其綦也,索爲匹夫,不可得也。齊湣、宋獻是也。故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謀立而亡。

挈國以呼禮義也,而無以害之。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仁者不爲也。擽然扶持心國,且若是其固也。之所與爲之者之人,則舉義士也;之所以爲布陳于國家刑法者,則舉義法也;主之所極然,帥群臣而首向之者,則舉義志也。如是,則下仰上以義矣,是綦定也。綦定而國定,國定而天下定。故曰:以國濟義,一日而白,湯、武是也。是所謂義立而王也。

德雖未至也,義雖未濟也,然而天下之理略奏矣,刑賞已諾信乎天下矣,臣下曉然皆知其可要也。政令已陳,雖睹利敗,不欺其民;約結已定,雖睹利敗,不欺其與。如是,則兵勁城固,敵國畏之;國一綦明,與國信之。雖在僻陋之國,威動天下,五伯是也。是所謂信立而而霸也。

挈國以呼功利,不務張其義,齊其信,唯利之求;内則不憚詐其民而求小利焉,外則不憚詐其與而求大利焉。内不修正其所以有,然常欲人之有,如是,則臣下百姓莫不以詐心待其上矣。上詐其下,下詐其上,則是上下析也。如是,則敵國輕之,與國疑之,權謀日行而國不免危削,綦之而亡,齊湣、薛公是也。故用強齊,非以修禮義也,非以本政教也,非以一天下也,綿綿常以結引馳外爲務。故強,南足以破楚,西足以诎秦,北足以敗燕,中足以舉宋。及以燕、趙起而攻之,若振槁然,而身死國亡,爲天下大戮,後世言惡則必稽焉。是無他故焉,唯其不由禮義而由權謀也。

三者,明主之所謹擇也,仁人之所務白也。善擇者制人,不善擇者人制之。

樂毅聞晝邑人王蠋賢,令軍中環畫邑三十裏無入。使人請蠋,蠋謝不往。燕人曰:“不來,吾且屠畫邑!”蠋曰:“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齊王不用吾谏,故退而耕于野。國破君亡,吾不能存,而又欲劫之以兵,吾與其不義而生,不若死!”遂經其頸于樹枝,自奮絕脰而死。燕師乘勝長驅,齊城皆望風奔潰。樂毅修整燕軍,禁止侵掠,求齊之逸民,顯而禮之。寬其賦斂,除其暴令,修其舊政,齊民喜悅。乃遣左軍渡膠東、東萊;前軍循太山以東至海,略琅邪;右軍循河、濟,屯阿、鄄以連魏師;後軍旁北海以撫千乘;中軍據臨淄而鎮齊都。祀桓公、管仲于郊,表賢者之闾,封王蠋之墓。齊人食邑于燕者二十馀君,有爵位于薊者百有馀人。六月之間,下齊七十馀城,皆爲郡縣。秦王、魏王、韓王會于京師。

赧王中三十二年

秦、趙會于穰。秦拔魏安城,兵至大梁而還。

齊淖齒之亂,湣王子法章變名姓爲莒太史敫家傭。太史敫女奇法章狀貌,以爲非常人,憐而常竊衣食之,因與私通。王孫賈從湣王,失王之處,其母曰:“汝朝出而晚來,則吾倚門而望;汝暮出而不還,則吾倚闾而望。汝今事王,王走,汝不知其處,汝尚何歸焉!”王孫賈乃入市中呼曰:“淖齒亂齊國,殺湣王。欲與我誅之者袒右!”市人從者四百人,與攻淖齒,殺之。于是齊亡臣相與求湣王子,欲立之。法章懼其誅己,久之乃敢自言,遂立以爲齊王,保莒城以拒燕,布告國中曰:“王已立在莒矣!”

趙王得楚和氏璧,秦昭王欲之,請易以十五城。趙王欲勿與,畏秦強,欲與之,恐見欺。以問蔺相如,對曰:“秦以城求璧而王不許,曲在我矣;我與之璧而秦不與我城,則曲在秦。均之二策,甯許以負秦。臣願奉璧而往;使秦城不入,臣請完璧而歸之。”趙王遣之。相如至秦,秦王無意償趙城。相如乃以詐绐秦王,複取璧,遣從者懷之,間行歸趙,而以身待命于秦。秦王以爲賢而弗誅,禮而歸之。趙王以相如爲上大夫。

衛嗣君薨,子懷君立。嗣君好察微隐,縣令有發褥而席敝者,嗣君聞之,乃賜之席。令大驚,以君爲神。又使人過關市,賂之以金,既而召關市,問有客過與汝金,汝回遣之,關市大恐。又愛洩姬,重如耳,而恐其因愛重以壅己也,乃貴薄疑以敵如耳,尊魏妃以偶洩姬,曰:“以是相參也。”

荀子論之曰:成侯、嗣君,聚斂計數之君也,未及取民也。子産,取民者也,未及爲政也。管仲,爲政者也,未及修禮也。故修禮者王,爲政者強,取民者安,聚斂者亡。

赧王中三十三年

秦伐趙,拔兩城。

赧王中三十四年

秦伐趙,拔石城。

秦穰侯複爲丞相。

楚欲與齊、韓共伐秦,因欲圖周。王使東周武公謂楚令尹昭子曰:“周不可圖也。”昭子曰:“乃圖周,則無之;雖然,何不可圖?”武公曰:“西周之地,絕長補短,不過百裏。名爲天下共主,裂其地不足以肥國,得其衆不足以勁兵。雖然,攻之者名爲弑君。然而猶有欲攻之者,見祭器在焉故也。夫虎肉臊而兵利身,人猶攻之;若使澤中之麋蒙虎之皮,人之攻之也必萬倍矣。裂楚之地,足以肥國;诎楚之名,足以尊主。今子欲誅殘天下之共主,居三代之傳器,器南,則兵至矣。”于是楚計辍不行。

赧王中三十五年

秦白起敗趙軍,斬首二萬,取代光狼城。又使司馬錯發隴西兵,因蜀攻楚黔中,拔之。楚獻漢北及上庸地。

赧王中三十六年

秦白起伐楚,取鄢、鄧、西陵。

秦王使使者告趙王,願爲好會于河外渑池。趙王欲毋行,廉頗、蔺相如計曰:“王不行,示趙弱且怯也。”趙王遂行,相如從。廉頗送至境,與王訣曰:“王行,度道裏會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以絕秦望。”王許之。會于渑池。王與趙王飲,酒酣,秦王請趙王鼓瑟,趙王鼓之。蔺相如複請秦王擊缶,秦王不肯。相如曰:“五步之内,臣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王不怿,爲一擊缶。罷酒,秦終不能有加于趙。趙人亦盛爲之備,秦不敢動。趙王歸國,以蔺相如爲上卿,位在廉頗之右。廉頗曰:“我爲趙将,有攻城野戰之功。蔺相如素賤人,徒以口舌而位居我上。吾羞,不忍爲之下!”宣言曰:“我見相如,必辱之!”相如聞之,不肯與會;每朝,常稱病,不欲争列。出而望見,辄引車避匿。其舍人皆以爲恥。相如曰:“子視廉将軍孰與秦王?”曰:“不若。”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雖驽,獨畏廉将軍哉!顧吾念之,強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今兩虎共鬥,其勢不俱生。吾所以爲此者,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也。”廉頗聞之,肉袒負荊至門射罪,遂爲刎頸之交。

初,燕人攻安平,臨淄市掾田單在安平,使其宗人皆以鐵籠傅車轊。及城潰,人争門而出,皆以轊折車敗,爲燕所禽;獨田單宗人以鐵籠得免,遂奔即墨。是時齊地皆屬燕,獨莒、即墨未下,樂毅及并右軍、前軍以圍莒,左軍、後軍圍即墨。即墨大夫出戰而死。即墨人曰:“安平之戰,田單宗人以鐵籠得全,是多智習兵。”因共立以爲将以拒燕。樂毅圍二邑,期年不克,及令解圍,各去城九裏而爲壘,令曰:“城中民出者勿獲,困者赈之,使即舊業,以鎮新民。”三年而猶未下。或讒之于燕昭王曰:“樂毅智謀過人,伐齊,呼吸之間克七十馀城。今不下者兩城耳,非其力不能拔,所以三年不攻者,欲久仗兵威以服齊人,南面而王耳。今齊人已服,所以未發者,以其妻子在燕故也。且齊多美女,又将忘其妻子。願王圖之!”昭王于是置酒大會,引言者而讓之曰:“先王舉國以禮賢者,非貪土地以遺子孫也。遭所傳德薄,不能堪命,國人不順。齊爲無道,乘孤國之亂以害先王。寡人統位,痛之入骨,故廣延群臣,外招賓客,以求報仇。其有成功者,尚欲與之同共燕國。今樂君親爲寡人破齊,夷其宗廟,報塞先仇,齊國固樂君所有,非燕之所得也。樂君若能有齊,與燕并爲列國,結歡同好,以抗諸侯之難,燕國之福,寡人之願也。汝何敢言若此!”乃斬之。賜樂毅妻以後服,賜其子以公子之服;辂車乘馬,後屬百兩,遣國相奉而緻之樂毅,立樂毅爲齊王。樂毅惶恐不受,拜書,以死自誓。由是齊人服其義,諸侯畏其信,莫敢複有謀者。頃之,昭王薨,惠王立。惠王自爲太子時,嘗不快于樂毅。田單聞之,乃縱反間于燕,宣言曰:“齊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樂毅與燕新王有隙,畏誅而不敢歸,以伐齊爲名,實欲連兵南面王齊。齊人未附,故且緩攻即墨以待其事。齊人所懼,唯恐他将之來,即墨殘矣。”燕王固已疑樂毅,得齊反間,乃使騎劫代将而召樂毅。樂毅知王不善代之,遂奔趙。燕将士由是憤惋不和。

田單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飛鳥皆翔舞而下城中。燕人怪之,田單因宣言曰:“當有神師下教我。”有一卒曰:“臣可以爲師乎?”因反走。田單起引還,坐東鄉,師事之。卒曰:“臣欺君。”田單曰:“子勿言也。”因師之,每出約束,必稱神師。乃宣言曰:“吾唯懼燕軍之劓所得齊卒,置之前行,即墨敗矣!”燕人聞之,如其言。城中見降者盡劓,皆怒,堅守,唯恐見得。單又縱反間,言:“吾懼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可爲寒心!”燕軍盡掘冢墓,燒死人。齊人從城上望見,皆涕泣,共欲出戰,怒自十倍。田單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锸,與士卒分功;妻妾編于行伍之間;盡散飲食飨士。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約降于燕,燕軍皆呼萬歲。田單又收民金得千镒,令即墨富豪遺燕将,曰:“即降,願無虜掠吾族家。”燕将大喜,許之。燕軍益懈。田單乃收城中,得牛千馀,爲绛缯衣,畫以五采龍文,束兵刃于其角,而灌脂束葦于其尾,燒其端,鑿城數十穴,夜縱牛,壯士五千人随其後。牛尾熱,怒而奔燕軍。燕軍大驚,視牛皆龍文,所觸盡死傷。而城中鼓噪從之,老弱皆擊銅器爲聲,聲動天地。燕軍大駭,敗走。齊人殺騎劫,追亡逐北,所過城邑皆叛燕,複爲齊。田單兵日益多,乘勝,燕日敗亡,走至河上,而齊七十馀城皆複焉。乃迎襄王于莒。入臨淄,封田單爲安平君。齊王以太史敫之女爲後,生太子建。太史敫曰:“女不取媒,因自嫁,非吾種也,污吾世!”終身不見君王後,君王後亦不以不見故失人子之禮。

趙王封樂毅于觀津,尊寵之,以警動于燕、齊。燕惠王乃使人讓樂毅,且謝之曰:“将軍過聽,以與寡人有隙,遂捐燕歸趙。将軍自爲計則可矣,而亦何以報先王這所以遇将軍之意乎?”樂毅報書曰:“昔伍子胥說聽于阖闾而吳遠迹至郢;夫差弗是也,賜之鸱夷而浮之江。吳王不寤先論之可以立功,故沈子胥而不悔;子胥不蚤見主之不同量,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夫免自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計也。離毀辱之诽謗,堕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臨不測之罪,以幸爲利,義之所不敢出也。臣聞古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去國,不潔其名。臣雖不佞,數奉教于君子矣。唯君王之留意焉!”于是燕王複以樂毅子閑爲昌國君,而樂毅往來複通燕,卒于趙,号曰望諸君。

田單相齊,過淄水,有老人涉淄而寒,出水不能行。田單解其裘而衣之。襄王惡之,曰:“田單之施于人,将欲以取我國乎?不早圖,恐後之變也。”左右顧無人,岩下有貫珠者,襄王呼而問之曰:“汝聞吾言乎?”對曰:“聞之。”王曰:“汝以爲何如?”對曰:“王不如因以爲己善。王嘉單之善,下令曰:‘寡人憂民之饑也,單收而食之;寡人憂民之寒也,單解裘而衣之;寡人憂勞百姓,而單亦憂之,稱寡人之意。’單有是善而王嘉之,單之善亦王之善也。”王曰:“善。”乃賜單牛酒。後數日,貫珠者複見王曰:“王朝日宜召田單而揖之于庭,口勞之。乃布令求百姓之饑寒者,收穀之。”乃使人聽于闾裏,聞大夫之相與語者曰:“田單之愛人,嗟,乃王之教也!”

田單任貂勃于王。王有所幸臣九人,欲傷安平君,相與語于王曰:“燕之伐齊之時,楚王使将軍将萬人而佐齊。今國已定而社稷已安矣,何不使使者謝于楚王?”王曰:“左右孰可?”九人之屬曰:“貂勃可。”貂勃使楚,楚王受而觞之,數月不反。九人之屬相與語于王曰:“夫一人之身而牽留萬乘者,豈不以據勢也哉!且安平君之與王也,君臣無異而上下無别。且其志欲爲不善,内撫百姓,外懷戎翟,禮天下之賢士,其志欲有爲也,願王之察之!”異日,王曰:“召相單而來!”田單免冠、徒跣、肉袒而進,退而請死罪,五日而王曰:“子無罪于寡人。子爲子之臣禮,吾爲吾之王禮而已矣。”貂勃從楚來,王賜之酒。酒酣,王曰:“召相單而來!”貂勃避席稽首曰:“王上者孰與周文王?”王曰:“吾不若也。”貂勃曰:“然,臣固知王不若也。下者孰與齊桓公?”王曰:“吾不若也。”貂勃曰:“然,臣固知王不若也。然則周文王得呂尚以爲太公,齊桓公得管夷吾以爲仲父,今王得安平君而獨曰‘單’,安得此亡國之言乎!且自天地之辟,民人之始,爲人臣之功者,誰有厚于安平君者哉?王不能守王之社稷,燕人興師而襲齊,王走而之城陽之山中,安平君以惴惴即墨三裏之城,五裏之郭,敝卒七千人,禽其司馬而反千裏之齊,安平君之功也。當是之時,舍城陽而自王,天下莫之能止。然而計之于道,歸之于義,以爲不可,故棧道木閣而迎王與後于城陽山中,王乃得反,子臨百姓。今國已定,民已安矣,王乃曰‘單’,嬰兒之計不爲此也。王亟殺此九子者以謝安平君,不然,國其危矣!”乃殺九子而逐其家,益封安平君以夜邑萬戶。

田單将攻狄,往見魯仲連。魯仲連曰:“将軍攻狄,不能下也。”田單曰:“臣以即墨破亡馀卒破萬乘之燕,複齊之墟,今攻狄而不下,何也?”上車弗謝而去,遂攻狄,三月不克。齊小兒謠曰:“大冠若箕,修劍拄頤。攻狄不能下,壘枯骨成丘。”田單乃懼,問魯仲連曰:“先生謂單不能下狄,請問其說。”魯仲連曰:“将軍之在即墨,坐則織蒉,立則仗锸,爲士卒倡曰:‘無可往矣!宗廟亡矣!今日尚矣!歸于何黨矣!’當此之時,将軍有死之心,士卒先無之氣,聞君言莫不揮泣奮臂而欲戰,此所以破燕也。當今将軍東有夜邑之奉,西有淄上之娛,黃金橫帶而騁乎淄、渑之間,有生之樂,無死之心,所以不勝也。”田單曰:“單之有心,先生志之矣。”明日,乃厲氣循城,立于矢石之所,援袍鼓之。狄人乃下。

初,齊湣王既滅宋,欲去孟嘗君。孟嘗君奔魏,魏昭王以爲相,與諸侯共伐破齊。湣王死,襄王複國,而孟嘗君中立爲諸侯,無所屬。襄王新立,畏孟嘗君,與之連和。孟嘗君卒,諸子争立,而齊、魏共滅薛,孟嘗君絕嗣。

赧王中三十七年

秦大良造白起伐楚,拔郢,燒夷陵。楚襄王兵散,遂不複戰,東北徙都于陳。秦以郢爲南郡,封白起爲武安君。

赧王中三十八年

秦武安君定巫、黔中,初置黔中郡。

魏昭王薨,子安釐王立。

赧王中三十九年

秦武安君伐魏,拔兩城。

楚王收東地兵,得十馀萬,複西取江南十五邑。

魏安釐王封其弟無忌爲信陵君。

赧王中四十年

秦相國穰侯伐魏。韓暴鸢救魏,穰侯大破之,斬首四萬。暴鸢走開封。魏納八城以和。穰侯複伐魏,走芒卯,入北宅。遂圍大梁,魏人割溫以和。

赧王中四十一年

魏複與齊合從。秦穰侯伐魏,拔四城,斬首四萬。

魯缗公薨,子頃公雠立。

赧王中四十二年

趙人、魏人伐韓華陽。韓人告急于秦,秦王弗救。韓相國謂陳筮曰:“事急矣!願公雖病,爲一宿之行。”陳筮如秦,見穰侯。穰侯曰:“事急乎?故使公來。”陳筮曰:“未急也。”穰侯怒曰:“何也?”陳筮曰:“彼韓急則将變而他從;以未急,故複來耳。”穰侯曰:“請發兵矣。”乃與武安君及客卿胡陽救韓,八日而至,敗魏軍于華陽之下,走芒卯,虜三将,斬首十三萬。武安君又與趙将賈偃戰,沈其卒二萬人于河。魏段幹子請割南陽予秦以和。蘇代謂魏王曰:“欲玺者,段幹子也;欲地者,秦也。今王使欲地者制玺,欲玺者制地,魏地盡矣!夫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王曰:“是則然也。雖然,事始已行,不可更矣!”對曰:“夫博之所以貴枭者,便則食,不便則止。今何王之用智不如用枭也?”魏王不聽,卒以南陽爲和,實修武。

韓釐王薨,子桓惠王立。

韓、魏既服于秦,秦王将使武安君與韓、魏伐楚,未行,而楚使者黃歇至,聞之,畏秦乘勝一舉而滅楚也,乃上書曰:“臣聞物至則反,冬、夏是也;緻至則危,累棋是也。今大國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此從生民已來,萬乘之地未嘗有也。先王三世不忘接地于齊,以絕從親之要。今王使盛橋守事于韓,盛橋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威,而得百裏之地,王可謂能矣!王又舉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門,舉河内,拔燕、酸棗、虛、桃,入邢,魏之兵雲翔而不敢救,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衆,二年而後複之,又并蒲、衍、首、垣以臨仁、平丘,黃、濟陽嬰城而魏氏服。王又割濮磨之北,注齊、秦之要,絕楚、趙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王之威亦單矣!王若能保功守威,绌攻取之心,而肥仁義之地,使無後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王若負人徒之衆,仗兵革之強,乘毀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臣恐其有後患也。《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此言始之易,終之難也。昔吳之信越也,從而伐齊,既勝齊人于艾陵,還爲越禽于三江之浦。智氏之信韓、魏也,從而伐趙,攻晉陽城,勝有日矣,韓、魏叛之,殺智伯瑤于鑿台之下。今王妒楚之不毀,而忘毀楚之強韓、魏也,臣爲王慮而不取也。夫楚國,援也;鄰國,敵也。今王信韓、魏之善王,此正吳之信越也,臣恐韓、魏卑辭除患而實欲欺大國也。何則?王無重世之德于韓、魏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韓、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故韓、魏之不亡,秦社稷之憂也。今王資之與攻楚,不亦過乎!且攻楚将惡出兵?王将借路于仇雠之韓、魏乎?兵出之日而王憂其不反也。王若不借路于仇雠之韓、魏,必攻随水右壤,此皆廣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是王有毀楚之名而無得地之實也。且王攻楚之日,四國必悉起兵以應王。秦、楚之兵構而不離;魏氏将出而攻留、方輿、铚、湖陵、砀、蕭、相,故宋必盡;齊人南面攻楚,泗上必舉。此皆平原四達膏腴之地。如此,則天下之國莫強于齊、魏矣。臣爲王慮,莫若善楚。秦、楚合而爲一以臨韓,韓必斂手而朝;王施以東山之險,帶以曲河之利,韓必爲關内之侯。若是而王以十萬戍鄭,梁氏寒心,許、鄢陵嬰城而上蔡、召陵不往來也。如此,魏亦關内侯矣。王壹善楚而關内兩萬乘之主注地于齊,齊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王之地一經兩海,要約天下,是燕、趙無齊、楚,齊、楚無燕、趙也。然後危動燕、趙,直搖齊、楚,此四國者不待痛而服矣。”

王從之,止武安君而謝韓、魏,使黃歇歸,約親于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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