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結束是夜裏十點多,溫如初抱着睡眼迷蒙的芊芊上了聶鼎的車,沉甸甸靠向椅背,指尖無意識地觸了觸帶着餘熱的嘴唇,透過車窗,她望見魏榮光低着頭走到他的汽車旁,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并沒有朝她這裏投來一眼。
她認出了這輛車,果然沒錯。那天在舊城區小路上遠遠跟蹤她的人,原來就是他。
他的跟蹤技術還算不錯,她之所以會發現他,隻因直覺太過敏銳,尤其是當這種直覺用在他身上的時候。
聶鼎明顯以一種敷衍的神色完成了跟幾位客人的告别,一輛輛高級小車悉數開走,聶鼎也回到自家車邊,司機哈欠連天地等候着。溫如初扭轉身子從後車窗裏望着魏榮光的車漸漸隐沒在視野盡頭,成爲一團無法辨認的黑色,她揉了揉眼睛,無論如何看不清了。
這時聶鼎已經将手放在副駕駛的門把上,正待拉開,卻忽然無力地垂下。
誰都沒有料到,下一刻,聶鼎竟然無緣無故地往前奔跑起來,他什麽都沒說,也不知是要去哪裏。司機驚得幾乎把臉貼向了擋風玻璃,溫如初也非常訝異,剛才還迷迷糊糊的芊芊不知什麽時候變得精神飽滿,同樣是一副合不攏嘴的表情。
聶鼎很快跑過一個轉角,不見人影了,估計那些看熱鬧的還以爲他要去追債。溫如初忍不住問芊芊,“你爸爸是幹嘛去了?”雖然她也沒指望能從女兒這裏得到回答。
“不知道。”芊芊果然也是一頭霧水。
溫如初轉念想了想,卻覺得并非完全沒有答案。
芊芊好像忽然記起了什麽,興緻勃勃地搖了搖媽媽的肩,“對了,媽媽,我剛才看見了咱們在花園裏碰見的那個叔叔,就是帶我聞茉莉的叔叔,我看見他就在前面不遠的一棵樹後頭,本來我還想跟他打招呼呢,可是爸爸站在車門旁邊把我給擋住了,然後那個叔叔一轉眼就不見了。”
孩子隻是在熱切地向媽媽分享着自己的所見所聞,大概不會想到這其中微妙的關聯。
隻過了一小會兒,聶鼎就從那邊沉默地走了回來,步子很慢,全然不複他方才的步履如飛。他坐進車裏時理所應當地進行了一番解釋,笑着說自己不小心認錯了人,很丢臉。
溫如初當然不會對這個解釋提出任何懷疑。
芊芊在車上打了個盹,回到家洗了個澡就神清氣爽起來,睡意全無,非纏着聶鼎給她講一小段童話故事,聶鼎倚在女兒床頭拿起童話書,催促着溫如初早些去睡,他能看出她的疲累。
溫如初回房躺了一會兒,明明已經困得不行,卻偏偏睡不着。她開了一盞小燈坐到梳妝台前凝視自己的臉,執起一把梳子默默刮着頭發。她仍有着和當年相差無幾的容顔,眉間的神态卻如同遲暮。過不了幾年,她的眼角就會出現細紋,再然後,唇邊的皮膚會松弛下垂。在失去他的漫漫餘生中,她将一點點變老,直到他再也不認得了,可她的記憶還是那樣熱烈如火,會一路燃燒到她鶴發雞皮時,這真是一種惡毒的折磨,然而有折磨總好過沒有。
敲門聲在靜夜裏響起,溫如初心神歸竅,起身去開門,她沒有想到站在門外的人是聶鼎。
“我能進去嗎?”門在聶鼎身後徐徐關上,結婚五年,他們從來沒有在深夜同處一室。剛結婚的時候,溫如初總以爲他應該像個富家少爺一樣經常出去花天酒地,自己隻需扮演好一個妻子的角色幫他應付邱燦華,可他從來都是按時回家照顧妻兒,一點壞習氣都沒有。
“你……坐吧。”溫如初坐回梳妝台前,心想會不會是聶鼎看出了她跟魏榮光之間有點什麽,所以來問個究竟?
聶鼎在房裏的另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卻許久不開口。
“呃,芊芊睡了?”溫如初沒話找話。
“睡了。”聶鼎像是找到了一個切入點,順勢道,“剛才我給她講完了故事,問她胃還難受嗎,她說早就不難受了,多虧了那株茉莉……然後她告訴了我,是誰帶她去聞茉莉香的。”
“哦……”溫如初明白了他的來意。
“你能不能跟我說說當時發生了什麽?”聶鼎懇切地看着她。
溫如初把當時的情景具體地跟他講了一遍,自己都覺得總共也沒多少内容,但是聶鼎卻聽得非常專注,好像那是世上最珍貴的資料,末了,他怔怔捏着自己寫毛筆字的手指,隻問了一句,“芊芊跟我很像,他真是這麽說的?”
得到溫如初肯定的答複後,聶鼎笑了,“看來這一點大家都很有共識。”
溫如初不語。聶鼎又問,“不是都說女人在這方面很敏感,你知道他是誰嗎?”
溫如初想了想,決定采取曲折一些的說法,“他是……你的舊相識?”
“算不上。”聶鼎搖搖頭,“一點也不舊,隻不過是從出生就認識而已,還淺得很。”
溫如初微微驚訝地看着他。
而他的下一句話更令她愕然,他說,“他是我哥哥。”
“哥哥?”溫如初一時轉不過彎來。
她不明白聶鼎今晚爲何如此充滿傾訴欲,竟然告訴她這麽多,也許他已經悶在心裏太久了。她和聶鼎同是天涯淪落人,對彼此至少懷有惺惺相惜的善意。
可是接下來聶鼎卻沒有繼續傾訴,他的話題毫無鋪墊地一轉,“徽野的那個魏先生,是你喜歡的人?”
溫如初穩住自己幾乎要從凳子上摔下去的身體,尴尬地說不出話。
“你在他面前的樣子我從來都沒有見過。”聶鼎微笑。
那晚聶鼎離開後,溫如初臉貼手臂伏在梳妝台上,想起她對聶鼎說的最後一句話,“這就是我和你應該共同生活的原因,你從出生時就跟你哥哥在一起,我雖然比不上你,可我也愛了那個人整整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