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麗堂皇的商務中心大廳内,燈火通明,衣香鬓影,悠揚的提琴音色烘托着觥籌交錯的碰杯聲。名氣響徹一方的富商與政要紛紛到場,阿谀奉承攀親結戚之語不絕于耳,記者的快門也咔嚓咔嚓閃個不停。低眉順目的侍應生捧着托盤穿梭席間,用讨好的口氣送餐遞酒,某房産老闆有個剛滿十歲的小公子,惡作劇起來毫不含糊,一揚手将盤子裏的巧克力醬全部拍在了侍應生的白制服上,不料自己的袖子也慘遭殃及,正哭喪着臉,一身髒污的侍應生點頭哈腰道,“哎呀真對不起!我們會賠您幹洗錢!”
醉心于交際的房産老闆無暇去記挂兒子又折騰出了什麽好事,他最近新開發了一塊海邊别墅,正一邊搖晃着杯裏的紅酒一邊跟夙達船運集團的董事長邱燦華聊得火熱,希望兩家能有一些長期合作。邱燦華聽見商機,笑得躊躇滿志,她年近六十,保養得宜的一張臉在喜形于色的作用之下還是禁不住擠出了一堆皺紋。她正值事業的高峰期,聶老爺子死後,聶家的夙達船運集團就完全由她話事了,誰都知道她是個厲害角色,雷厲風行,手段犀利,控制欲極強,非常不好對付,她的生意夥伴們一面對她聞風喪膽,一面又缺她不行。在整個南方商業圈裏,她明明重利輕義,卻又呼風喚雨萬人膜拜。她對自己能夠一擲千金,對待别人卻不可免俗地堅持着市儈吝啬,即使這樣,依然有那麽多合作商願意繞着她打轉,因爲他們知道,圍在她身邊,就算隻分到一點微薄的油水,其價值也不容小觑,隻要把她哄開心了,她說不定會在别的地方美言幾句,就等于是最有說服力的廣告,到時候,财源隻會滾滾而來,就怕錢袋子裝不下了。
溫如初知道她婆婆這個人就是喜歡把什麽都當成買賣,一點虧也不肯吃,就連對待兩個兒子,也是一門心思把他們培養成輔佐自己的工具。溫如初剛嫁進聶家的那兩三年,沒少受邱燦華的刁難,日子過得并不太平,每次一言不合,邱燦華要麽甩她耳光,要麽潑她一臉水,或是叫傭人把芊芊送到自己那裏去,幾天不準她見,當然,這些事情都是瞞着聶鼎的。溫如初沒有對聶鼎聲張過,也一次都沒有被邱燦華激怒過,那時候她已經傷無可傷,能在聶家安頓下來就是萬幸了。她知道,邱燦華之所以這麽讨厭她,正是因爲她的出身太低微,除了爲聶家生下芊芊之外,她什麽東西也沒有,更不能給夙達集團帶來任何利益,直到後來聶瓊把她招進了尋人事務所,她才算是真正有了庇蔭,邱燦華再狂妄也不敢拿聶瓊怎麽樣,别忘了,聶瓊的夫家可不是好惹的。
話又說回來,邱燦華也不完全是個惡毒婆婆,她對大兒子聶棟的媳婦還是禮遇有加的,畢竟那是一位極有背景的大小姐,對夙達的幫助不是一星半點。此時,在這歌舞升平的大廳裏,聶棟滿臉都是生意人油膩的笑容,攜夫人一起在賓客中敬酒,他是個有些發胖的男人,一邊端着大少爺的架子,一邊卻又四處巴結,絲毫沒有她母親傲視群雄的氣魄,在夙達集團,他的職位僅次于邱燦華,是聶家事業未來的接班人。
溫如初身邊的聶鼎明顯不适應這種燈紅酒綠曲意逢迎的場合,這些年他極少在商業派對裏露面,現場的大部分賓客都差點認不出這是聶家的二少爺了。溫如初有時也會費解,像聶鼎這樣的清白書生,是怎麽被滿身銅臭的邱燦華養育成人的。聶鼎根本不碰家族生意,他寫得一手飄逸好看的毛筆字,在外面教人書法,雖然不可能完全擺脫聶家的影響力,但多多少少有一些自由度。他在夙達集團還是占了一定股份的,并沒有全部撇清,大概是不想跟邱燦華鬧得太僵。據聶家的老傭人說,邱燦華當初讓步,允許聶鼎去當書法老師,隻是僥幸以爲日後至少可以給他安排一個有用的妻子,去代替他管理生意,誰知最後他竟然娶了溫如初這個無足輕重的太太,簡直不可理喻。溫如初聞言不禁發笑,自己的存在真是壞了邱燦華的一手好棋。
眼下,聶鼎按照母親的吩咐,依次向大人物們敬酒,表情裏的遊離無人不察。溫如初挽着他的手臂,替他說着一些場面話,那些标準用語是聶瓊系統地教給她的。大老闆們美酒下肚,自然也恭維起他們夫妻倆,說二少爺謙謙君子,二太太端莊可人,兩人加在一起是郎才女貌,溫如初當然不會遺漏他們語氣裏的言不由衷,在他們眼中,不做生意的人都是蠢材。
敬完了一輪酒,溫如初松開聶鼎的手臂,終于遲疑地朝某個方向投去了一眼,從餘光裏,她早注意到那個人一直在朝她觀望。
魏榮光站在人群的邊緣,神色難明。他穿着一件很襯他的黑色西裝,見她看過來,微微一怔,随即舉起手裏的杯子沖她示意,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溫如初低下頭去,稍稍離開聶鼎幾步,終于想起來自己現在應該去看看芊芊在邊上玩得怎麽樣了。
喉間的酒變得辛辣難忍,魏榮光猛咳兩下,緩過勁來之後隻捕捉到她轉身而去的裙擺。她今天真漂亮,穿一條水藍色長舞裙,走動時如同漂浮的海浪,發間有細小閃亮的飾物,像是被揉碎的月光,她和聶鼎站在一起的時候,是沒有任何瑕疵的一對璧人。她往芊芊的方向而去,魏榮光的視線被層疊的賓客遮擋,看不見她了,便轉而觀察着她的丈夫,根本不知道自己看向聶鼎的眼神充滿了妒意和敵視。
旁邊有人拍拍他的肩,他轉頭一看,是袁勁。
袁勁是梁忠文的繼子,跟魏榮光差不多年紀,已經坐穩了徽野公司的總經理位置。對于梁忠文重用魏榮光這件事,袁勁雖然嘴上不說,但誰都看得出來他是頗不以爲然的。袁勁的長相是典型的精明人,兩隻眼略微吊起,一副誰也無法把我騙過的模樣。
“小魏,你怎麽了?”袁勁擺出大惑不解的浮誇表情,似乎對于他看聶鼎的眼神驚訝得不能自已。
“我沒事,可能是酒喝多了。”魏榮光聳聳肩,擱下手裏的高腳杯。
“呵,是嗎?”袁勁玩味一笑。
那邊溫如初已經來到芊芊身邊,看見女兒和小朋友玩得不亦樂乎,她也就沒有去打擾,在一旁的休息椅上坐了下來。不遠處的小廳裏飄蕩着纏綿的鋼琴曲,賓客中有不少男女都各自組合起來,随着音樂漫舞,溫如初望見聶瓊也在其中,舞伴是個非常年輕的男人,看得出來他面對灑脫大氣的聶瓊還是有幾分羞澀和忌憚,聶瓊人到中年,依舊風姿綽約,平日裏開朗熱烈如同野丫頭,今天調戲起這個小年青,也是義不容辭的事。溫如初含笑看了他們一會兒,有些累了,低頭扯了扯自己的裙子,眼前又浮現魏榮光站在人群之外沖她敬酒的樣子。
她注意到今晚梁忠文沒有來,從賓客議論的零星片段裏,她得知梁忠文的身體似乎不太好,近年來開始參禅,對于商業應酬很少出席,大多是讓繼子袁勁作爲代表。
看來她還是無法知道,久仰大名的梁忠文,到底是什麽樣子。
她感覺胃裏有些發燒,先前一直跟随聶鼎周旋在客人中間,酒喝了不少,東西卻沒吃什麽。這時一位侍者端着水果托盤向她走來,“太太,請問要不要來點水果?”
望着托盤裏缤紛的水果,溫如初卻搖了搖頭,她一點胃口也沒有。
侍者正要離開,卻被一個聲音叫住,“等等。”
溫如初聞聲訝然擡頭,隻見魏榮光不知什麽時候走到她近旁,從水果托盤上拿起一隻黃澄澄的桔子,二話不說就動手剝開,鮮豔的桔皮在他修長瘦削的指間整齊地分裂,他細心地将難看的桔絡去掉,向她遞出一個無可挑剔的完美桔子。
“吃了它。”魏榮光言簡意赅。
溫如初愣了好一會兒,側身輕輕壓制着情緒,“我不要。”
“我看見你今天晚上根本就沒吃什麽東西。”魏榮光也不去隐瞞對她的關注。
“我一點都不餓,我在減肥。”溫如初較起勁來,“你何必費那個工夫來管我有沒有吃東西?”
魏榮光不想再像上次那樣跟她争辯,遞出桔子的手又擡高了些,“總之你把它吃了。”
旁邊的芊芊從玩耍中探出頭來,驚喜地發現這是曾經拯救過她的叔叔,于是對他充滿了知恩圖報的好感,看不得他被媽媽擠兌,便誠心提醒道,“叔叔,我媽媽她不吃桔子,她最讨厭桔子了。”
魏榮光聽了,手頓時僵在半空,她讨厭桔子,這怎麽可能?
指間力度不穩,那隻桔子在擠壓之下沁出模糊的汁水。
“芊芊你别胡說了行不行?快去玩你的遊戲。”溫如初沒想到會被女兒一語道破,心中糾成了一團,想着是不是應該去接過那隻該死的桔子,打消魏榮光的疑慮,可是又怕自己受不了那樣濃烈的甜,這些年她一直試圖規避的滋味。
還沒有等她作出決定,魏榮光就先收回了手,把桔子丢進自己嘴裏。
清甜的果肉在他齒間流蕩,他很費力地咀嚼吞咽,一陣陣與味覺不符的酸苦沖撞着他的心口。
芊芊吐了吐舌頭,回到玩耍中去了。溫如初看見魏榮光把桔皮扔進一旁垃圾箱時劃出的抛物線,本以爲他就這樣罷休了,可事實證明,她頭腦還是太簡單,魏榮光用侍者遞來的一塊毛巾擦了擦手,又重新把手伸到了她面前,“我想請你跳支舞,可以嗎?”
說着朝旁邊舞影柔曼的小廳揚了揚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