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多少次幻想過,如果他們今生還有福氣能夠重逢,該是怎樣的景況?她會難以自控地哭泣,還是不動聲色地問候,或是像個陌路人那樣無知無覺,把所有的愛意與恨意都掐滅在心底,再也不要讓他知曉。可是她沒有想過,他們會像今天這樣,隔着一條窄而匆忙的街道,如同在歲月的斷崖兩側相望,彼此都不知道自己眼中是否也像對方那般錯愕與迷亂。她完全不能作出反應,每一個細胞都被催眠,沉湎在幻夢裏,醒不過來,命運的釘子帶着殘毒紮進她心口,将她固定在原地,動彈不得,唯一能做的,隻是不自覺地攥緊了手裏牽着的女兒。
芊芊迷惑地仰起臉研究着媽媽異常的表現,搖了搖她的手臂。
街對面的魏榮光眼見此景,總算率先打破這僵持的凝望,錯開視線,邁步朝她們這邊不緊不慢地走來。
他步伐均勻,始終低垂着頭,似是在給自己留出空隙整理情緒,但顯然不太成功,當他在溫如初面前站定,露出一個合情合理的微笑時,溫如初還是能輕易窺見其中的苦澀。
“這……是你的女兒?”魏榮光也不去僞裝自己的苦笑,隻覺得難以置信,她的孩子居然已經這麽大了。看來她真的從未等過他。
溫如初卻對他的問題置若罔聞,微低着頭輕聲教訓身旁的女兒,“芊芊,我沒有教過你嗎,不能随便吃陌生人給的東西,你都忘了是不是?”
那語氣裏,絲毫沒有一位疏忽的家長面對出手相助的路人該有的謝意。
魏榮光被噎得差點眼冒金星,重遇故人的感傷滋味立刻被沖散,他毫不留情地予以反擊,“溫如初,你什麽意思,有你這樣當媽的嗎?你女兒肚子都快餓扁了,還不許她吃東西,你簡直比後媽都陰險。”
溫如初驚詫萬分地擡起頭,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那樣毫無隔閡的口吻,仿佛他們還是多年前的一對戀人,他大大咧咧地抱怨她最近又長胖了,摩托車後面載着她簡直就是酷刑,而她一點都不示弱,你再說一遍啊,今晚我不給你送飯了,直接在廠裏喝汽油去吧你!
不能再想下去!溫如初用力把思緒扯回現實,就像是剛發現有魏榮光這麽個人站在面前一樣,終于對他開了尊口,“我謝謝你了,謝謝你幫她,還給她買了這些東西,我剛才那樣說,隻是因爲不希望她被不認識的人給傷害……”
“你覺得我就那麽圖謀不軌,想把你女兒賣了?”聽到她對自己說出的第一個字開始,魏榮光心裏就空得難受,怪不得陶阿姨說她變了很多,她真的變了,他本以爲她會跳起來回以一番同樣的奚落和斥罵,就像她從前那種絕不服輸的個性,總愛跟他針鋒相對。他沒有想到,此刻的她竟會如此冷淡疏遠,像是徹頭徹尾換了個人,寄居在他所熟悉的身體裏。那張動人的面孔依舊令他心馳神蕩,不施脂粉的臉色帶着一點微微的青白,輪廓淺得如同微渺的水光,再也尋不見他午夜夢回時無法忘懷的濃豔笑意。
“我沒有這麽說,我隻是在謝你。”溫如初實事求是地回答。
“你以爲隻要你把女兒教訓一頓,讓她别相信任何人,她就不會被傷害了?”爲了阻擋心中漫開的苦楚,魏榮光的言辭隻能更加尖銳,“我告訴你,她要是有事,那也是因爲你沒盡到責任,你把她一個人扔在這裏,本身就是傷害,你……”
“你有完沒完!”溫如初總算爆發了,“你說我沒責任心,我失職,那你是有多成熟穩重教子有方?把你教出來的人中龍鳳帶來展示一下啊?嘴上說得好聽,你得意什麽啊!”
她雙眼冒火,卻是沾了潮意的火,其實沒有那麽唬人。可他卻仿佛被喝住,氣焰俱滅,張着嘴半天說不出話,最後竟然完全放錯重點地答了一句,“我沒有孩子。”
溫如初的惱意頓時逃之夭夭,把臉扭向一邊,真是怎麽也想不到,五年後再次相遇,他們的相處方式居然是這種莫名其妙的争吵。
一直在旁邊納悶于戰況的芊芊瞅準時機開口,“叔叔,你别怪我媽媽,我已經沒事了啊,媽媽也是不小心,她答應我以後再也不會了,而且,這次我也有錯,我應該聽話地呆在幼兒園裏等媽媽,不該出來貪玩的,我要反省自己。”
孩子的純真話語軟化了周圍的空氣,魏榮光想起自己手上還提着剛買來的飲料,他彎起眼睛笑,把飲料瓶子扭開,俯身遞給芊芊,“你怎麽這麽懂事啊?”
這貼心的小女孩,完全沒有一般富家千金的嬌氣與任性,魏榮光意外之餘是由衷的喜愛。
那畢竟是她的女兒啊。
芊芊接過飲料心滿意足地喝了一大口,舔舔嘴唇,笑得很幹淨,“我們應該對别人寬容,對自己嚴格,這是爸爸教我的道理。”
魏榮光猝不及防地愣住,笑容僵在嘴角。
看着芊芊手中那瓶可笑的飲料,微不足道的饋贈,他覺得自己狼狽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