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江兄出來了,招呼魏榮光在客廳裏僅有的一張像點樣的椅子上坐下,又張羅着去給他倒茶。
在等待茶水的過程裏,魏榮光一語不發地坐着,望着身旁舊桌參差腐朽的邊緣走了神,直到江兄将茶杯恭敬地端到這張桌子上,激起了一絲碎灰,他才反應過來,露出了标準的微笑,一邊喝水一邊跟江兄寒暄,問候江惠玉的病情,又從錢包裏抽出幾張紅鈔,壓到桌上放着的電視遙控器下面,江兄一見,立馬把錢拿起來就要往回推,“使不得!這錢請魏先生收回去吧!你對我們已經夠好了,房租都免了我們的,我們要是再拿你的錢,就太說不過去了!”
接着就是幾番毫無意義的推讓,最終江兄還是心甘情願地敗下陣來,将錢收好。
魏榮光又坐了一會兒,認真喝着杯中的水,江兄注意到他執杯的手有些不穩,過了半晌,他将杯子輕輕一擱,看似不經意地說,“剛才我來的時候,看見有位女士從這裏出去,她……是你們的親戚朋友嗎?”
“啊?哦,不是不是。”江兄不知該怎麽解釋,别扭地說,“她是個介紹人,今天來,是要把這人帶過來見我們。”說着,略不屑地指了指曾鳴克。
“是嗎……”魏榮光随口說着,将視線移向曾鳴克。
“聶太太。”一直在旁邊眼觀鼻鼻觀心的曾鳴克忽然開口了,“我認識她,她是聶太太。”
魏榮光神色陡然一亂,挺直了背,怔怔問,“聶……太太?”
“是的。”曾鳴克對魏榮光此時的反應感到有些詫異,但還是說下去,“夙達船運集團的聶家,二少爺聶鼎的夫人,就是她。”
魏榮光愣了幾秒,倉促地笑了笑,盡力恢複若無其事的模樣,,“聶家,如雷貫耳,我很早就聽說過,這位先生,你是聶家的朋友?”
“不,我隻是在生意上跟聶家打過交道,現在,我已經不再做生意了。”曾鳴克回頭望了望江惠玉卧室關着的房門,裏面的人是他唯一的依托。
那天魏榮光告辭時,走近了江惠玉的房間門口,頓了頓,忽然對恭送他的江兄說,“那面鏡子,可不可以還給我?”
江兄聞言十分出乎意料,不敢相信這樣一位上流人士竟會對一面廉價的鏡子心心念念。
魏榮光繼續說,“那件東西,對我很重要。”
“沒問題,沒問題!上次實在是太不好意思了,我這就給你取來,等着我!”江兄鞠了個躬。
這要追溯到上次魏榮光來到這間小院看望他們的時候,其實也就是前幾天的事。當江兄鞍前馬後地倒茶、準備水果時,魏榮光踱到江惠玉的卧室,面對着空無一人的睡床站上半天,從西裝内袋裏掏出一面雕花的小鏡子,極輕緩地将它擺在床頭櫃上,凝神打量,就像那鏡子是一塊缺失的拼圖,填補在了它原本屬于的那個地方,霎時間,整個畫面才完滿鮮活了起來,舊時景象複生,他從未如此清晰地在鏡中幻想出他思念的那張美麗面孔。
他猶記得,她就是在這裏照着鏡子,眼眸晶亮地問他,“魏榮光,我好看嗎?”
他故意不說她愛聽的,“我看看啊……還算過得去吧。”
可他不知道,她的美仿似利刃,在他心上剜得深刻,血色淋漓,從此以後,再也不能愈合。
正當他望着床頭櫃上的鏡子,被回憶淹沒的時候,江惠玉突然從後面躍出,以雷霆之勢奪去了那面鏡子,他沒有防備,鏡子立刻被她緊緊摟在懷裏,她盯着鏡中出現的自己的臉,樂呵呵地笑了。
魏榮光不是沒有嘗試把鏡子要回來,可是他總不能跟一個精神病人較真,江惠玉上蹿下跳,東躲西藏,鬼哭狼叫,一心要把鏡子據爲己有,魏榮光和江兄又是勸又是哄,又是轉移注意力,各種方法統統失敗,江惠玉就是抱着鏡子不撒手,到後來,江兄也沒轍了,“魏先生,你看……這怎麽辦?”
“算了,沒關系。”魏榮光揉了揉鼻梁,他一向心軟,不忍對人太過苛刻,“鏡子就先放你們這兒吧,麻煩你們……别弄壞了它。”
江兄哪敢對魏先生的話有半分忤逆,從此就把那面神秘的鏡子作爲重點保護對象,生怕江惠玉不小心摔爛磕破了它,好在一兩天後,江惠玉喜新厭舊,對鏡子喪失了興趣,改行摳牆了。江兄忙不疊把它好好地收進床頭抽屜裏,像保存一件聖物。
此時,他雙手捧着鏡子交給魏榮光。
魏榮光接過,輕拂去上面的灰塵,再仔細地揣進口袋裏,“謝謝。”
從小院出來後,魏榮光沒有回到車上,而是步行來到陶阿姨的小面館。店裏快要打烊了,隻有三兩客人還在劃拳喝酒,服務生們收拾着殘羹冷炙。魏榮光并不驚動誰,隻低着頭在一角靠窗的位置上悄悄坐下來,有些神經質地玩着桌上的餐布,眼睛落在窗外的一片暗夜裏,襯得他瞳色更加深濃。
他不知道自己就這樣呆坐了多久,耳邊的劃拳聲什麽時候消失了也沒發覺,餐布在他手中變得皺褶不堪。近幾年新招進來的小服務生們并不認識他,覺得這個客人夠怪的,想要上前詢問,卻被陶阿姨制止,她扯掉寬大的橡膠手套,在魏榮光對面坐下,斟酌着問,“小榮,你這是怎麽了?”
魏榮光望着陶阿姨笑笑,然後不太自在地移開眼神,依然盯着無邊無際的濃夜,許久才說,“陶阿姨,你知道嗎,她已經結婚了。”
“你也見到她了?”陶阿姨歎着氣,“我是昨天晚上見到她的,她好像是過來辦什麽事,我跟她聊了幾句,她說她嫁人了,有一個女兒……哎,你們倆也真是的,這五年,沒給過我一個信兒,她不聲不響地結了婚,你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進了那個公司,害得我白白擔心你們這麽久……小榮,如果你那公司沒調過來,如果她不用來辦事,你們是不是都打算一輩子不回這死氣沉沉的地方來了?”
“有時候我很怕回來。”魏榮光的聲音幾乎低得聽不見。
兩個月前,徽野汽車制造有限公司的總部遷到了本市,這是董事長的故鄉,因此頗具意義。魏榮光跟随總部來到了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熟稔的空氣幾乎令他呼吸得肺部酸疼。出席了熱烈的新總部成立儀式後,他一閑下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他住過的小院,發現這裏目前被用來出租,于是很快找到房東,提出要把它買下來。
那房東正是五年前從魏榮光手上買走這院子的小企業家,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五年前,魏榮光結束了汽修廠的生意,人還比較窮,這位企業家看在眼裏,非常有優越感,可是并沒有因此仁慈一點,搖頭晃腦在屋裏轉悠着,吹毛求疵數落房子不是這兒不好就是那兒不妙,争取以最少的價格占到最多的便宜。魏榮光忍了,以低價把這院子賣掉後,就不知去向,如今又突然出現,身份氣魄都已不可同日而語,來到已然潦倒的企業家面前,說要以三倍的價錢買回院子。
企業家聽了,心理活動如下,近年來新城區越來越發達,就顯得舊城區更加陳腐落後,這裏的房子有市無價,即使賣出去也隻能換來一點少得可憐的錢,而且那個姓江的租戶已經三個月沒有交房租了,每次想把他們趕走,都會惹來江惠玉上房揭瓦的瘋狂抗議,隻得作罷。正不知該拿這房子怎麽辦的時候,魏榮光竟然從天而降給他帶來福音,令他恨不得跪下來親吻魏榮光的鞋子,哪還有不迅速将房子脫手的道理。
魏榮光買回院子後,經常借着看望江氏兄妹之名過來坐坐。扪心自問,此地曾給他帶來的歡樂還是要多于痛楚。雖然他在這裏嘗過冷眼、侮辱和撕心裂肺的離别,但也同樣擁有過很多愛,很多此生不可複得的溫柔與甜蜜。
當他穿梭在五年後的舊城區街巷中,能認出他的人已經幾乎沒有了。許多當年善待或欺負過他的同齡人都紛紛離開這暗無生氣的舊地,去外面謀生,隻要是稍微年輕點的都走光了,留下的隻有一些埋首于鍋碗瓢盆柴米油鹽的長輩,老眼昏花記性頗差,還有剛學會走路不久的小朋友們,隻把他當成會給他們買糖果的大好人。誰都不會想到,五年前一無所有的小榮,竟煉成了今天的模樣。魏榮光做到了最大限度的低調,不想跟舊識打照面,所以陶阿姨是極少數知道他回來了的人之一。
“你沒有告訴她,我回來了?”魏榮光将自己揉皺的餐布鋪平。
“你跟我說過,不要随便告訴别人。”
“可她不是别人。”
“她都結婚了,我還有必要告訴她嗎?”陶阿姨搖着頭,“算算她也二十八歲了,是該結婚了……你不會真以爲,她這麽多年就該等你吧。”
“當然不是,怎麽可能?她再怎麽傻也不會等我。”魏榮光扯着嘴角一笑。
陶阿姨見他這個樣子,有些不太好受,正待說幾句寬慰的話,卻聽得魏榮光輕聲問,“陶阿姨,你知道她嫁給誰了嗎?”
“她沒告訴我,我也沒問,她隻說人家對她挺好的。”
“她嫁到了聶家……夙達船運的聶家。”魏榮光正尋思着是否需要向陶阿姨解釋嫁入聶家是什麽概念,陶阿姨就捂着嘴一聲驚呼,想必她也聽聞過聶家是何等烈火烹油的一大家族。
“你們,可都是魚躍龍門了。”陶阿姨吃驚過後,帶着一絲絲怅然道,“昨天我見到她,就發現她變化太大了。”
“她變化大嗎?好像是的。”魏榮光想起方才溫如初在夜色裏快步獨行的背影,她簡單束起的長發,微風中飄動的衣袖,還有她回首張望時的面容,“可她一點都沒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