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手指淡淡擱在鍵盤上準備輸入。
“江……江惠玉。”坐在對面的中年男人戴一副眼鏡,西裝領帶,文質彬彬,說出這個名字時微微垂了目,像在吐露着夢話,“江水的江,恩惠的惠,美玉的玉。”
“性别,年齡,當時的職業和住址,最後一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手指敲擊着鍵盤,程式化而不摻雜什麽情緒的聲音正在繼續提問。
男人如實回答,站在桌邊的女秘書小曹注意到他雙手互相捏得很緊,指節時紅時白,似乎還帶着濡濕的汗。
“好,現在可以開始說你們的故事了。”鼠标稍稍移動了一下,那個聲音再次傳來。
“一定要說嗎?可不可以請你們先幫我打聽一下她在哪兒……”男人艱難開口。
小曹聞言,含蓄地翻了個白眼,“這位先生,我看您還是不太懂我們這兒的規矩吧,就算我們幫您找到了這位江小姐,如果她不願意見您,那我們是無論如何不能把她的下落透露給您的,我們能做的,隻是幫着您勸勸她,說服她跟您見面,要是您不把前因後果告訴我們,我們怎麽勸?”
坐在電腦前的人滿意地對小曹點了點頭,打開了放在旁邊的錄音筆。
男人顯然心有糾結,咽了咽唾沫,深呼吸兩下,半晌才下定了決心,開始了他的訴說。
無非還是一個辜負與被辜負的故事,男方由于一些自私的原因抛棄了女方,在外走南闖北多年,汲汲營營,兜兜轉轉,最後才發覺自己一生中最溫暖的回憶就是和女方在一起的日子,如今蓦然回首,卻無處尋覓她的消息。
整個故事沒有半點新奇,小曹竟聽得眼含熱淚,她剛來這裏上班不久,尚未對這些悲歡離合愛恨情仇産生很強的抗體。
“聶太太,你真能幫我找到她嗎?請你一定要告訴她,我很對不起她……我想用後半輩子的時間來彌補,如果她不嫌棄,我願意一直在她身邊,隻要她解氣,讓我怎麽樣都行……拜托你了!”男人沉痛地說。
“我們會盡力的,等有了消息,就立刻通知你,如果你想聯系我,就打這個電話。”被他稱作“聶太太”的年輕女人面無表情地遞過去一張名片。
男人望着她寂靜如水的臉,不經意捕捉到她低頭斂眉間的一絲憂郁。貴爲聶家媳婦的她,絲毫尋不見一般有錢人太太的雍容與風光,舉手投足甚至透着凄清,穿着并無任何華麗可言,工作女性打扮,妥帖的煙灰色襯衫和長褲,襯得她瘦而堅韌。極淡的表情與動作,很容易讓人忽略她的五官其實美得醒目。在這次會面中,她沒有說太多話,他一度以爲那是出于貴婦的眼高于頂,現在想來,或許隻是她寡言少語的習慣。
小曹開始下逐客令,自從聽完了故事,她就沒法給這負心的男人什麽太好的臉色了,“這位曾……呃,是姓曾吧,曾先生您請回吧,我們差不多要下班了,人呢,肯定會幫您找的,至于勸不勸得回來,就要看您的造化了。”
男人自知沒資格反駁,低頭應了幾聲,扶了扶眼鏡起身離開了。走出這家名爲“燈火闌珊”的尋人機構時,他把那張名片細細放進錢夾裏,名片上印着的名字是:溫如初。
“有你那麽對客戶說話的嗎?”溫如初收拾東西準備下班,順便數落着小曹,整個人已經卸下方才職業化的嚴肅漠然,顯得随和了一些。
小曹正待解釋自己的愛憎分明,裏間的門忽然打開了,吓得她立馬把話吞了回去,“瓊姐,你……你在啊。”
“姑姑,睡得好嗎?”溫如初向房裏走出來的女人打了個招呼。
“瓊姐,你在房裏睡覺啊……我、我還以爲你沒來呢……”小曹灰溜溜地說。
聶瓊氣定神閑地踱到桌邊,随手拿起桌上的沉重紙鎮把玩,對小曹說,“你啊,多學着點行嗎,别把客戶都給得罪光了,上次邵局長介紹來的那個客戶,嘴上沒說什麽,心裏指不定覺得你多嫩呢,别到時候傳出去,大家都說我聶瓊不會教人。”
“哦,我知道了……”小曹耷下了頭。
“我要先走了。”說話間,溫如初已經挎起皮包,“芊芊過生日,我說好了去幼兒園接她。”
私立幼兒園門口停滿了各種出盡風頭的跑車,蹦蹦跳跳的孩子們被各自的大人帶着鑽進體面的車裏,這些孩子普遍家境殷實、出身優越,上學放學有自家專車接送,然而,接送他們的通常是深得器重的司機,而非日理萬機的父母。
聶家雖也有司機與保姆若幹,但溫如初還是經常抽出時間親自接送芊芊,不過她從不開車,要麽步行,要麽坐公交搭出租,要麽就是有聶家的司機跟着。她明明是有駕照的,據說好幾年前,聶家有個老傭人曾目睹這位未來的聶太太隔三差五在大街上騎着摩托車飛馳,老傭人不會想到,多年後這狂野的女子竟會嫁入聶家,脫胎換骨般的疏淡如菊,除了必要的坐車場合之外,她不再觸碰任何機動車。某次聶家一位經營車行的朋友請她試車,她推辭得一幹二淨,好像那是什麽禁忌。
穿行在幼兒園的一排排遊樂設施間,溫如初看了看手表,有些來晚了,步伐加快上了樓,找到芊芊的教室,卻發現裏面沒有女兒的影子。
芊芊的老師見到她後立刻迎上來,“哎呀,聶太太來了啊,是這樣,聶芊小朋友剛才已經被她爸爸接走了。”
溫如初心下一松,轉身就打電話給丈夫聶鼎。他的聲音很快出現在電話那端,沉穩而分明,“我帶芊芊去挑蛋糕,她還想吃冰淇淋,我們在甜品店等你。”
他報出甜品店的名字,那是一間很平凡的小店,不是什麽高檔地方。聶家雖然财大氣粗,聶鼎卻通常沒什麽富人做派,溫如初第一次跟他約會時,他請她去一家旋轉餐廳吃飯,出手并不小氣,桌上菜肴甚豐,還有不少海鮮,不過溫如初當時身體狀況不太好,很沒有胃口,本來指望着他能多吃點,浪費糧食畢竟可恥,但他居然吃得比她還少,從餐廳出來送她回家的路上,他倒是在街邊買了兩串燒烤填肚子,一副如魚得水的樣子。
後來女兒來到他的生活中,他毫無父親的架子,花大把時間跟女兒打成一片,富養她的心,卻從不把她藏在溫室裏,高級的玩具很少給她買,取而代之的是經常帶她去感受大自然,與花鳥蟲魚爲伴。同樣,那些金碧輝煌的餐廳也基本上見不到這對父女的身影,他們總是流連于大街小巷間,嘗些民間美食,跟買栀子花的大媽聊聊天。就連過個生日,也沒想過大張旗鼓,隻要能吃上最愛的冰淇淋,芊芊就會笑得比什麽都燦爛。
去甜品店的途中,天漸擦黑,這個城市靠海,空氣裏夾雜着隐約的鹹。溫如初匆匆獨行,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聶瓊打來的電話,“剛才那個曾先生要找的江惠玉已經找到了,就在本市,别提多好找,你今天晚上能不能去一趟,如果人家同意見面呢,明天就把那曾先生帶過去,早點結束這一單子生意吧。”
“我可能要晚點才能過去,待會兒要給芊芊過生日。”溫如初步子未停。
“哎喲,我怎麽把這事兒忘了?那行,你晚上不用來了,明天我會準備禮物,你幫我帶給芊芊,我這姑婆當得太糊塗。”
“這樣吧,你先把江惠玉的地址給我。”溫如初從皮包裏掏出便簽和水筆,“如果芊芊那邊結束得早,我就過去一趟。”
電話裏響起翻動紙張的聲音,聶瓊用一種方便記錄的緩慢速度說出了江惠玉目前的地址,等了半天,卻不見溫如初有任何回應,隻聽到窸窸窣窣一堆亂響,以及有點像哽咽聲的某種喘息。
紙筆散亂地掉在地上,溫如初跌跌撞撞靠向路邊的一棵樹,撐住樹幹,胃中翻騰,天旋地轉,一陣陣控制不住地幹嘔出聲,指甲不自覺地掐緊樹身,額上的汗墜落在雜草叢中。黑壓壓的夜色俨然一隻吞吃中的猛獸,她全身如墜寒窖,大口大口呼吸,想要讓自己平靜下來。饒是如此,她仍是用了好長時間才克制住身體的顫抖,頹然貼着樹蹲下,久不回神。
當她終于擡起疲軟的胳膊将手機舉到耳邊時,聶瓊竟然還沒有挂斷。
“你怎麽了?”聶瓊隻是随口一問,誰都有不願示人之事,她并不打算好奇。
“姑姑,這件事你能交給别人做嗎?”溫如初努力将聲音穩住,“我還是要多陪陪芊芊……”
“陪芊芊過生日是吧?行,那你可以明天再去。”聶瓊點出她的漏洞。
“我……我不想去……姑姑,你找别人吧。”
“别人?我們事務所哪有别人?除了你、我、小曹,其餘都是一些隻挂名不幹活的,我一把老骨頭也跑不動了,更勸不動,小曹那個急脾氣指望得上嗎?不就隻有你能托付了?”
“我不能去,姑姑。”溫如初閉上眼睛,“你……别逼我。”
聶瓊一聽,心知嚴重,“算了,我不勉強你,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小客戶而已,我讓小曹去,你不用惦記,就這麽着。”
正準備收線之際,聶瓊卻聽得那邊溫如初幽幽道,“等等。”
聶瓊洗耳恭聽下文。
溫如初似是咬了咬牙根,“好吧,我今晚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