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筱又開始上班，不是悲傷已經可以抑制，而是她把悲傷改裝成了希望。她的手心依舊是熱的，心裏卻是一陣涼一陣熱，那不是她能控制的。當她騎着電瓶車疾馳在人流裏，她心裏在想着坐在自行車後座的時光，那緩慢的她曾以爲可以天長地久的時光，不過是夢一樣的存在，隻是那時有人陪她夢遊。
小區的婦女們每每無事可做以聚集竊竊私議爲樂，李筱下班之時多半趕上她們的聚會，就要在一串眼珠的注視下駛過她們的勢力範圍。那種目光灼灼，讓李筱渾身披上涼意。她漸漸混淆兩個世界，那個她摯愛的人都在的地方才是她的故鄉，可是，她爲什麽還要苦苦尋找帶洪光明過來的出路？死亡，對她已不是終極，莫非自己所做的才是制造真正的終極？想到這個，悲傷會現出原形，并且加劇，迫使她将其轉爲盼望，繼續走上那條違背的路。
洪光明隻是用無奈的眼光看着李筱，李筱說：“你也不相信我嗎？”洪光明說：“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從來生都是短暫的，死才是永恒，你要颠覆這一點，除非你制造新的宇宙。”李筱說：“我可能瘋了，但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重要的是我能做。”洪光明說：“那些眼前無路的人，在那之前都是有多種選擇的，但是他們的共同點就是忘記收手。李筱，你能隻是說明你比别人多了一種機會，但有時這種機會隻是一條岔道，你有可能迷路。”李筱說：“有些路，我連記憶都不需要，隻要我有腳就能找到。比如這裏。”洪光明問：“你非要這麽固執嗎？”李筱說：“死不改悔。——我帶回去的那些書還有其他零碎東西，我都編上日期，它們看上去沒有變化。這是個好兆頭，預示着我可以繼續。也許，在宇宙的總規律末端，還有一根細的，容許繼續向前的，隻是别人沒有看見而已。”她要搬走沙發旁的小茶幾，實木的茶幾雖小重量還是有的，因而她有些吃力。洪光明伸出手說：“我來。”李筱一笑：“還沒到時候。”
那個在洪光明的世界裏消逝的背影，吃力地搬着茶幾，背負着沉重的絕望。唯有絕望才會讓她擁有此時不可理喻的信仰，如果她的行爲違背至罪孽，洪光明願意和她一同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他對着她消逝的方向說：“李筱，我愛你。”
齊其過一兩天就會過來，看着房間裏重複的物件她就知道李筱的計劃在按部就班進行着。她已經開始爲李筱打算：“那樣的話，你們是肯定不能住在這裏的。我們現在住的地方沒有人認識你們，你們可以搬到我們家，我們呢，搬到你家就行了。反正我不想住在這裏，那些婦女的眼珠子會吃人。”看着齊其認真糾結的樣子，李筱想起老太太的話：“他們隻理解你的感情，他們毫不理解這個世界。”那又怎樣呢？他們能理解的部分已經是至關重要的部分。
李筱陪齊其下樓，走道裏一位年長的婦女拎着一隻二十斤裝的面粉袋。那婦女怕面粉占到身上，手臂略懸，這樣就更顯力不從心。她和李筱她們擦肩而過後就停在原地歇息，又怕面粉袋放下沾上灰塵，一直拎着。李筱下了幾個樓梯，對齊其說：“你等我一下。”她回身走上樓，對那婦女說：“我幫你。”那婦女略顯尴尬地笑：“那可麻煩你了，我住在五樓。”李筱說：“我知道。”
齊其等在下面，看李筱快步沖下來，她不高興地說：“爲什麽要幫她？她這是要省錢，她隻要多花一塊錢，送面粉的人就會幫她送到家的。而且，她的眼珠子也會吃人。”李筱挽起她的胳膊：“别氣了。我一想到洪光明能夠回來，一切都可以原諒。”誠然，如果李筱的心田有一面清水，那份原諒是她自己投進的一粒糖果，其中滋味也隻有自己知道。
第二天，李筱又碰到那個婦女，那婦女在人圏裏異類地招呼她：“下班了！”李筱停下電瓶車，點頭：“是，那我先走了。”自己不過幫她拎了一袋面粉，她就原諒了自己的命硬，自己的命隻有二十斤重嗎？李筱很快否決了疑問，因爲硬度和重量無涉，此原諒和彼原諒也不是基于同一心理，但總歸是好的。
晚上停電，那一瞬家家都發出拖長的“歐”聲，隻有李筱不以爲停電，她根本就沒開燈。桌上的蠟燭，是照亮她和洪光明的光源。燭光可以讓時間回轉，李筱不需回轉很多，隻要回到洪光明活着的時間。當李筱看見前後幾幢樓裏都是昏黃的燭光，她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像是盲人之間看見了彼此的微笑，她隐秘的心事不再隐秘。那填滿一格一格窗戶的，不止是光，也是聲音，和她一起輕聲喚那個名字，那個她每夜每夜都輕喚的名字……可是，在遠遠近近的低呼聲中，明亮的光再次占據每個窗口，相比之下，這屋裏的光堪比黑夜。
李筱的心一下沉了下去。
外面滴滴答答下起雨來，雨點不大但落在雨搭上每一滴都能聽到。李筱不能睡着，坐到客廳的沙發上，想起洪光明是否也坐在同樣的位置。沙發她是拿不回來的，也沒打算拿，書也還留着幾本，爲了讓洪光明一直有書可看。差不多了，要是今夜不下雨，要是能睡着，她會拉起他的手：“跟我來。”她要帶他穿過一堵牆，一堵時間爲磚死亡灌封的牆，他是否會遲疑還是順從地伸過手？她祈禱雨不要再下，給她一段甯靜的時光。一段就好啊，不要很久。可是，雨一直下到天明。
天空還是陰沉，又帶着幾分涼。李筱拿出洪光明的薄外套：這種天，他應該穿這個了吧。她将夾克挂在陽台上，想象他親手拿下衣服——“啪”一聲，塑料的衣架折斷，外套落在地上。李筱悚然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