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厚樸讷是奸險之徒的包裝。那晚在步行街和李筱他們搭話的中年人搖身一變爲惡魔,那個男孩形容他是比鬼還可怕的人,是用孩子的眼光穿透了他的本質。此刻,他依然保持市民式的笑臉,或者說他依然挂着一張笑臉,像牆上可以随便挂上一幅不相關的字畫。李筱低聲對洪光明說:“他會用鐵棒進攻你的頭部,你赤手空拳是對付不了的。——我昨夜做了一個夢,夢見你死在這裏。趕快走!不要讓我看見夢境成真!走啊!”洪光明皺眉道:“李筱,你還不明白嗎?你爲什麽能做這個夢?因爲你今天會看見,因爲你會繼續活着。齊其說的話是對的,她說你天生是道士的命,而你說我就是道士,那麽,她的話可以理解爲你就是我的生命。——不要哭,我很早以前就知道我會爲你而死,我媽已經幫我擋過一回,這次應該是真的結局。我會活在你的記憶之城裏,沒有人能再将我們分開……”
那人說:“情話說完了?我都被感動了。要是你們隻是普通人,我會祝福你們白頭到老的,可是,人是自私的,我要爲自己多考慮一些,難免就傷害了你們。你們要不記仇才好,我還想你們的靈魂能爲我所用呢。”他拿着鐵棒走上兩步:“最好不要反抗,那樣你們隻會死得很慘。”他終于收起了笑臉,在車燈的照射下,臉色慘白猙獰。
洪光明按着李筱的肩膀:“準備跑。”他将李筱拉到自己身後,把自己作爲李筱和死亡隔開的一堵牆。
鐵棒裹風而來,洪光明沒有退卻,反倒迎了上來,他要拉大李筱的安全距離。可那人也看出洪光明的意圖,一擊不中之下,他腳下的方向直奔李筱。洪光明沒有回頭,喊道:“快走!李筱,你快走!”李筱隻是機械地向後退,根本沒有逃離的打算。洪光明沒有聽見李筱跑動的動靜,着急之下回頭去看,那人抓住了這一時機,鐵棒對準洪光明的太陽穴打去。李筱看到鐵棒重擊之下的洪光明雙膝跪地,随後向前趴下。那人大喜,從上衣口袋摸出一枚鐵釘,等待洪光明的魂魄和身體分離,至于李筱,那人不須費勁就能置她于死地。
是自己害了洪光明。如果自己跑了,洪光明會有逃生的機會的。李筱萬念俱灰,看那人的神情,洪光明的魂魄很快就會被他接管。——不行,這樣不行。李筱蹲下摸索着,連塊石頭也沒有,隻有沙土。她抓了幾把裝在衣袋裏,向那人走去。那人處在亮處,一心想把洪光明處決利落,再解決李筱,所以他的目光關注着洪光明,耳朵卻在聽着李筱的動靜,隻要她不跑就行。那人慣于在夜晚的墳地生活,一切風吹草動都躲不過他的耳朵,李筱輕手輕腳過來,他聽得清清楚楚。李筱漸漸走到車燈照着的範圍,那人轉過臉來,說:“想過來看看?”李筱的一隻手放在衣袋裏,已經将沙土握得生熱,她一揚手将沙土撒了過去。
那人猝不及防,沙土迷了眼睛,雙手都不由擡起揉眼。李筱緊跑兩步,摸到鐵棒一頭抽了過來,對準那人頭頂砸去。可是李筱的手勁和準頭又怎是那人好比?那人聽風辨聲,向前一竄,躲過了李筱的攻擊。這時,那人眼睛已能睜開,李筱白白錯過了最佳時機。那人說:“你不要徒勞了,連你的警察男友都抵不住,何況是你?你——”一直趴着的洪光明忽然躍起,用盡最後的力氣和意識死死抱住那人的身體:“李筱,快動手!”李筱再無遲疑,一棒砸下。
鐵棒和頭骨碰撞的聲音。
洪光明和那人一起倒下。李筱看見兩個影子樣的慢慢生成,是兩人的魂魄。她來不及悲傷,到那人口袋摸索,摸到五根鏽迹斑斑的鐵釘,在那人的魂魄還在慢悠悠往上冒的時候,她一把将五枚鐵釘全部釘入那虛無的身體。那身體一陣扭曲,發出慘叫,瞬間消于無形。此時,虛幻的洪光明看着李筱的動作,滿目都是悲傷:從此,她要一個人生活了。
李筱接觸到洪光明目光的時候,心裏一喜,随後眼淚簌簌落下。洪光明伸手去爲她擦拭淚水,李筱閉上眼睛,等待洪光明的手指觸碰她的臉頰。可是,她沒有等到,她睜開眼看見洪光明的手就停在她眼前,卻不能觸摸。他們現在是人鬼殊途,天人永隔。李筱将手貼在洪光明的手上,可他再也感受不到她手心的溫度。李筱滿臉淚水,洪光明低聲說:“不要哭,不要哭。”李筱蹲了下來,将臉埋在膝蓋上無聲地抽泣。
不知道哭了多長時間,李筱迷迷糊糊地擡起頭,發現洪光明也蹲着,在她對面。洪光明微微一笑:“好了,不能再哭了。李筱,記住我說的兩句話。第一,好好活着,第二,還是好好活着。你知道的,我還在。你的母親,小貓,還有我,都活在你的記憶之城裏。你要是死了,我們就真的消亡了。——能做到嗎?”李筱含着淚點頭。洪光明贊許一笑:“那麽,打電話,報警。這後面的程序可能有些麻煩,但你一定要挺住。”李筱掏出手機,撥了110。
“你,不能跟我回去嗎?”李筱試探地問。洪光明說:“你體會不到我現在的感覺,我隻能說這裏不适合我,更何況是跟你回去。那些孩子,對,那些孩子他們一定也在這附近,他們也是不得已才留在這裏的。李筱,和我一起去找他們。”李筱跟在洪光明後面,用手機作爲照明走過一個個墳頭,終于看見一個巨大的墳墓,開了一個洞口。
手機的光線驚醒了熟睡的男孩,他們恐慌成一團,可是看到來人不是可以召喚他們的人,他們的恐慌裏又混合了茫然。這些男孩中,洪光明曾經見過三個,那對兄弟看清是李筱和洪光明時驚喜地叫了起來:“是你們!”
洪光明問他們那人将他們的名字釘在什麽地方,那些孩子争先恐後地指向一個位置。
一個新建的墓。由台階而下,墓穴很大,有二十平方左右,看樣那人一直都在修建這個爲自己将來預備的墓穴。中間一具大紅描漆的棺材周圍擺滿了壇子,牆上一張白紙黑字,每個名字上都釘着一枚釘子。李筱用力将牆上的釘子拔出,然後聽到了外面孩子的呼喊聲:“我們自由了!”洪光明恍惚間經曆過這樣的情景,不是活着時,而是很久以前。李筱将壇蓋一一取下,一個個魂魄冒出來舒展着身體。洪光明看見了小區的保安,保安也看見他了:“你,救了我們?”洪光明搖頭:“我現在和你一樣,碰不得這些。是她。”保安看向李筱:“女朋友?不吵架了?”他還記着這事,洪光明說:“再也不會吵架了。”
警察找到這裏耽誤了很多時間,因爲李筱說不清确切的地址。在把洪光明擡上車時,李筱看見另一個洪光明目送着。她已經和他說好,她會在他的家裏和他見面。他們會像往常一樣活着,好好活着。